翻開劉亮程的《一個人的村莊》,我們或許會感到惆悵。他筆下的故鄉,有飛揚的塵土、充沛的陽光和天真的小牛,但同時還夾雜生長著一種困苦、一種危機和一種無助與孤獨。
以劉亮程和路遙為代表的作家的作品重新流行,體現了縣城文學在現代文學中的興起。在影視界,賈樟柯的電影也向人們展現了上世紀縣城節奏緩慢的氣質。
無論是過去還是現在,我們內心深處都為故鄉和過往留有一片柔軟的地方。這也是為什么“縣城”能成為文藝創作經久不衰的母題。
被定義的懷舊
近年,在傳統文學和影視作品之外,“縣城文學”這一主題在攝影中再次萌發生命力,“縣城文學”風格的攝影作品在網絡平臺快速興起。
銹跡斑斑的欄桿、雜草叢生的屋頂、灰暗破舊的街巷、午后的暖陽穿透樹梢妝容精致的模特站立其間,試圖憑借充滿設計感的眼神和肢體語言,傳達不甘與落寞的情緒,再配之以“走不出,看不破”的文案,一組“縣城文學”風格的攝影作品就此誕生。
長期生活在都市中的攝影師與模特走進老巷子,穿梭在小縣城里,拍攝一張張照片,這些照片展現出一種嶄新而奇特的攝影美感,帶給人們懷舊、復古的審美感受,甚至形成了一類完整的“縣城美學”風格。而這樣的風格能在短時間內風靡全網,與縣城本身的特別之處有著密切聯系。
作為鄉村與都市之間的緩沖區域,縣城在人們的心中既不像都市那般燈火輝煌、高樓林立,也不像鄉村那樣隱逸自然、返璞歸真。這個環境于都市青年而言,既熟悉又陌生,正好裝得下他們疲倦卻又不甘的心。就像是在某個精疲力竭的午后趴在厚厚的專業書上,陽光柔柔地灑在身上時,人們不禁會想起那段藏在記憶深處的、在縣城度過的短暫童年時光:聒噪的蟬鳴、姥姥煮的綠豆湯、趴在樹下伸著舌頭的小黃狗
于是,在觀賞與品味“縣城文學”的過程中,這些年輕人在心理空間意義上完成了對嘈雜而繁忙的都市生活的逃離,重溫逝去的天真與質樸,同時也實現對自我精神世界的撫慰。
記憶中的縣城與青年的生活體驗、理想追求之間的錯位所表現出的矛盾感,是“縣城文學”攝影想要表現的核心。
但隨著這種風格的不斷流行,“縣城文學”攝影卻走向了另一個極端,淪為一種商業化、形式化的表演。本應表現橫沖直撞的生命力與質樸真實的煙火氣的“縣城文學”,逐漸演變為死氣沉沉的符號化風格。而真正的縣城以及生活在縣城中的人們就在這樣的“工業品”制造中再度被遮蔽:他們如何生活、如何創造,經歷過怎樣的過去,憧憬著怎樣的未來,擁有怎樣的苦樂與悲喜;他們如何看待自己生活的縣城,是愿意選擇留下還是離開
這些問題在互聯網的公共討論中長久地隱身了,本應值得反復品味的“縣城文學”變成了文化快餐。在這種情境下,人們實際上并非在書寫“縣城文學”,而是在消費“縣城文學”。
平視真實而鮮活的生命
追尋變成了擺拍,記錄變成了表演,書寫變成了消費,“縣城文學”關心美學表現,卻不關心真正的縣城困境,這些問題如何破解,成為當下需要格外明晰的議題。
“縣城文學”的興起,源于人們的精神困境和懷舊情結。縣城青年生活在都市的同時,身體里卻流淌著縣城的血液。城市與故鄉的差異,阻礙著其身份認同與精神歸依。而“縣城文學”的興起正是人們面對現代性時,未完成的自我理解與自我確證的表現,以及通過體驗懷舊自發尋找個體定位的方式。
因此,當下的“縣城文學”更應當融合人們對故鄉的懷念情感和對現代性的理性探索。當我們詢問什么是真正的“縣城”,什么是真正的“縣城文學”,或許是《人生》中高加林重新捧起陜北高原上的黃土,是《活著》中的福貴和老牛緩緩離去的背影;或是《漫長的季節》里人與人之間的緊密相融,是《我的阿勒泰》中用愛與詩意重塑了的刻板印象中的草場縣城形象,是《山河故人》中已逝的山河和永遠懷念著的故人
表現縣城的一切作品,都不應該用俯視的眼光,而應當平視看待;不應該強化刻板標簽,而應理解和共鳴;不應該浮于表面,而應該深入觸碰其真實的氣息。縣城不是落后破敗的標簽代表,更不應是無病呻吟的文青場所,而是無數鮮活的人們共同構成的真實世界。面對縣城,我們應當用獨特的視角與真切的情感,喚醒人們內心深處的真實回憶,而不是用物質的大刀將一切砍倒重建。
想要“縣城文學”真正表現縣城本身,必須將流行觀念中的一面面鏡子打碎,使真實的縣城走入人們的視野。我們要看到真實的縣城與鄉愁,看到縣城中那些不曾被重視甚至不曾被注視的存在。
當我們不再試圖以一種俯視的目光定義“規范的”懷舊,也許就更能自然而然地靠近我們曾生活過的那片土壤,更能看到那座小小的縣城里,正在生長出怎樣蓬勃而旺盛的生命與可能。
責任編輯:丁莉莎
“許多年之后你再看,騎快馬飛奔的人和坐在牛背上慢悠悠趕路的人,一樣老態龍鐘回到村莊里,他們衰老的速度是一樣的。時間才不管誰跑得多快多慢呢。”
——劉亮程《一個人的村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