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芥川龍之介小說中的母親形象及其女性觀

芥川龍之介筆下的母親形象豐富多彩，可以分為善良無私的慈母形象、自私自利的惡母形象、兩面性的母親形象三類。這些母親形象的塑造突破了傳統的模式，也包含了作者矛盾而極具個性的女性觀。芥川龍之介的女性觀既呈現出保守的男權特征，又超越同時期的其他男性作家，體現出進步的女性意識。

一、善惡交織的母親形象

芥川龍之介筆下的母親形象栩栩如生、豐富多彩，涵蓋了眾多社會階層，跨越了歷史時空，是他創作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他的作品中多寫慈母、惡母、兩面性的母親等母親形象，反映出獨特的形象價值，以及他對這些母親形象矛盾的態度和情感。

（一）善良無私的慈母形象

母愛，作為人類情感中最溫暖、最偉大、最無私的存在，本應是每個人生命中的基石。然而，芥川龍之介由于童年時期母親的不幸遭遇—她的精神失常與早逝，使得這份母愛成為他生命中的一片空白。這份缺失的情感激發了他對母愛的深切渴望，促使他在作品中創造了一系列慈母形象，以此來彌補心中的空缺，表達對母親無盡的懷念。在他的遺書《致小穴隆一》中，芥川龍之介寫道：“我是個養子。在養父母家里，從未說過任性的話，做過任性的事……可時至今日看來，也許我畢竟是瘋子所生的兒子。”（芥川龍之介《芥川龍之介全集》）在感情方面，芥川龍之介會對養父母抱有一種類似于“孝道”的感激，并非“血濃于水”的親情。

芥川龍之介不斷受到母親發瘋及早逝帶來的心靈煎熬與痛苦，催生了他對正常母愛強烈的渴望。這種渴望在他的作品《杜子春》中體現得淋漓盡致。在小說中，主人公杜子春本來是洛陽的富家子弟，后因沉迷于揮金如土的生活，將家中財產揮霍殆盡。杜子春曾遇到一位神仙老人，神仙前后給了他兩筆巨款，卻都被他花得干干凈凈。他終于看透了世態炎涼，打算和神仙老人一道修道成仙。杜子春為了能得道成仙，始終遵守著神仙的叮囑：“不管發生什么事，決不可出聲。切記，你一張口，就成不了仙了。明白嗎？哪怕天崩地裂，一聲也做不得。”杜子春承受了無數磨難，都能忍住不發出任何聲音。但就在快成功時，閻王爺將杜子春已經淪為畜生的親生父母傳喚上來，將其父母打得奄奄一息、骨斷肉爛，以此來逼迫杜子春發出聲響。杜子春心疼地看著他的父母，心中仍想著神仙曾告誡他的話。此時已經被折磨得奄奄一息的母親心中只想著自己的兒子：“別擔心！我們怎么著都不要緊，只要你能享福，比什么都強。”在這個時候，杜子春忘記了神仙的再三警告，跌跌撞撞地奔到變成老馬的母親面前，雙手環抱住了老馬的脖子，簌簌地落下眼淚，大聲叫了一句：“娘！”杜子春被母親的無私與偉大所打動，在人世間找到了所謂的溫暖及希望，于是放棄了修道成仙的想法，決定在人間光明磊落地活著。

芥川龍之介巧妙借用杜子春不愿母親再次受苦，寧愿放棄得道高升的機會這一感人情節，來表現自己對真誠動人的這一聲“娘”的期盼及向往之情。母慈子孝是芥川龍之介最大的愿望，但也只有在他那虛無縹緲的幻想世界中，這個愿望才有實現的可能。

（二）自私自利的惡母形象

生長在一個缺少甚至沒有母愛的環境中，芥川龍之介對母愛產生了懷疑和恐懼，因此芥川龍之介筆下并不缺少自私自利的惡母形象。雖然芥川龍之介也被兩位“母親”的愛所包圍，但養母和姨母極其嚴格的教育只能讓他感受到人類的自私自利。在二十三歲那年，他和初戀的感情因為門第懸殊太大受到了養父家的反對。芥川龍之介在寫給朋友的信件中說道：“自私的愛無法超越人與人之間的障礙，無法治愈人的生存寂寞的苦惱。如果沒有不自私的愛，就沒有比人生更痛苦的了。”（芥川龍之介《芥川龍之介全集》）

在《母親》這一作品中，芥川龍之介描繪了兩位生活在中國的日本母親。敏子是一個非常愛自己孩子的母親，在孩子夭折后她整日沉浸在悲傷及痛苦之中。敏子的鄰居—另一個日本母親，她有一個和敏子孩子年紀相仿的孩子。敏子得知后更加痛苦了。可是隔壁的母親得知敏子的孩子夭折后，不僅沒表示同情，更明顯地做出幸災樂禍的行為。敏子的痛苦令她十分滿足地看著自己活蹦亂跳的孩子。同時，敏子也非常矛盾。首先，隔壁孩子的哭聲使她倍加思念自己夭折的孩子，曾多次勸說丈夫搬家去別處。其次，她雖然對隔壁孩子的哭喊聲感到反感，但同時她又渴望見到隔壁孩子。在搬家去別處不久后，敏子突然收到了來自隔壁母親的信件，從信中得知隔壁孩子也病死了。她不僅沒有對這個有相同悲慘遭遇的鄰居母親表示同情，反而獲得了某種奇怪的心理上的平衡。她甚至提出要將最心愛的鳥放生，雖然她告訴丈夫，這是在為孩子“祈福”，但是她還是露出了開心到近乎瘋狂的笑容。丈夫從她的笑容里看出了刻薄和不懷好意，立即揭穿了她陰暗的心理。她反問自己的丈夫：“我對那個嬰兒的死竟然感到高興，雖然我知道那是值得同情的—但我確實感到高興，是不是很可惡？很可惡，是吧？”（芥川龍之介《芥川龍之介全集》）

芥川龍之介用心理描寫的方式將文中兩位日本母親的陰暗心理描寫得淋漓盡致，以此來揭示人性中的丑惡。《母親》這篇小說中對于母愛的描繪并沒有像《杜子春》中刻畫得那樣偉大及無私，而是表現了母愛的殘忍及自私。

（三）兩面性的母親形象

芥川龍之介向來以洞察人性的丑惡著名，他在一個缺乏母愛的環境中長大成人，對母愛既有渴望，又有懷疑。由此，芥川龍之介塑造了一系列兩面性的母親形象來抒發這種矛盾的情感。

在小說《小兒乖乖》中，芥川龍之介從保吉的視角出發，描繪了一個害羞靦腆、不擅長與人打交道的老板娘，在與顧客交流時她動不動就容易害羞，是個膽小纖弱的女性形象。但她在有了孩子之后，突然變得成熟與勇敢，“可事實上，那女人卻一副毫不在乎的樣子，眼睛在靜靜地微笑著，臉上不曾泛起半點嬌羞的神情”（芥川龍之介《芥川龍之介全集》）。女人在成為母親后突然變得勇敢起來，而且“甚至不顧旁邊有人”，目光只落在自己的孩子身上。

在《女性》中，芥川龍之介別具匠心地選擇了一只雌蛛作為象征，通過這只雌蛛的細膩描繪，深刻地映射出他對母愛那份深沉而復雜的渴望。文中刻畫了一個猙獰且惡毒的母親形象，但在后代的茁壯成長上耗盡了萬分心血，為養育后代殘酷無情、不眠不休地獵取食物，想盡一切辦法編織口袋去保護那些還未曾出生的小蜘蛛，無私奉獻自己，不求任何回報，養育了無數的后代之后變得極其消瘦、極度衰老。

二、矛盾而極具個性的女性觀

芥川龍之介筆下的母親形象個性十分鮮明，覆蓋了無數個社會階層，具有極大的差異性。這些母親形象及其作品中其他的女性形象具有獨特的價值，突破了日本傳統的模式。在某種意義上，這些形象體現了一位生長于傳統男權文化背景下的男性作者矛盾而又極具個性的女性觀。芥川龍之介的女性觀既保守且富有男權特征，同時又超越同時期的其他男性作家，體現出進步的女性意識。

（一）復雜的女性觀

在芥川龍之介的作品中，女性形象豐富多彩，性格、身份各異，對他作品中不同類型的女性形象進行分析對比，可以看出芥川龍之介的女性觀十分復雜。

芥川龍之介對于純潔美麗的少女形象的塑造，表達出了自身對于善與美的渴望及向往。作品《地獄變》中的良秀之女和作品《橘子》中的小姑娘，是芥川龍之介筆下女性形象中少有的明亮色彩。對這一種善良美麗少女形象的描寫，又體現出了芥川龍之介心中尚存的那一份善良美好。芥川龍之介將少女塑造成純潔美麗的形象，“實際上是剔除了女性身上任何與男性價值世界不和諧的東西，是根據男性自己的需求來塑造女性榜樣的”（伍友云《妖婦與圣女：郁達夫小說中的女性想象》）。芥川龍之介對于母親形象的塑造，體現出了他對母愛有非常矛盾的想法，因此他筆下的母親并不都是偉大無私的母親，也有自私惡毒的母親。但這些母親都深愛著孩子，這是從小缺失母愛的芥川龍之介對于母愛的一種向往。《杜子春》中有著無私偉大的母親，《棄兒》中有著偉大博愛的母親，《母親》中有著自私狠毒卻深愛孩子的母親。芥川龍之介對于自私狠毒的利己女性形象的塑造，表達出了他對這一類女性的恐懼和厭惡。在小說《竹林中》中，妻子真砂就是這一類形象的典型代表。芥川龍之介復雜的女性觀體現在他既被女性的善良與美麗所吸引，又同時對女性抱有懷疑、恐懼和厭惡的情感。

（二）傳統的男權特征

自從母系社會解體以來，男性成了社會的強勢群體。為維護自身的統治與權力，男性對男女兩性的角色做出了符合自身利益的規定，“性角色將料理家務、照管嬰兒之事劃歸為女性的責任，其他的人類成就、興趣和抱負則為男性之責”（凱特·米利特《性政治》）。在日本傳統社會文化背景的影響之下，芥川龍之介的女性觀無法避免地存在著男權思想的局限性。

芥川龍之介筆下的女性形象絕大多數來自社會底層，多描寫女仆、妓女等社會底層女性，只描寫了少數知識女性形象。從這里可以看出，芥川龍之介在心里已經默認女性是那個時代的弱者。“女性批評家分析，婦女形象在男作家那里，往往表現出兩極分化的傾向，不是天真、美麗、可愛、善良、無私的‘仙女’，就是惡毒、刁鉆、淫蕩、自私、蠻橫的‘惡魔’。伊萊恩·肖瓦爾特（ElaineShowalter）將這種現象稱之為‘文學實踐的厭女癥’和‘對婦女的文學虐待或文本騷擾’。”（《女權主義文學批評的理論探索》）這兩種極端源于男性對女性的恐懼害怕和控制女性命運的欲望。在芥川龍之介筆下，有許多天真善良、賢惠持家、溫順聽話的女性形象，而且他對這些女性形象大都持有贊揚的態度。同樣，在他筆下也有許多自私狠毒的惡魔形象。前者形象表達了芥川龍之介對女性的期待及向往，而后者形象則表達了他對女性的恐懼及厭惡。他在塑造這些女性形象的時候，將女性物化成了一個符號，忽視了女性的自我表達欲求，否定了女性的自我實現價值，剝奪了女性的自我意識。女性存在的意義被母親、妻子、女兒等角色代替，女性理所應當承擔著生育孩子的責任，理所應當具有溫順的特點。實際上，宣揚母性是對女性的一種另類束縛，物化女性將她們把完美的母親形象作為自身價值的最高追求。這毫無疑問地反映出芥川龍之介并沒有能夠徹底地從男尊女卑、男性至上的思想中跳脫出來，而是帶有一定傳統的男權特征。同時，芥川龍之介筆下的女性形象無法真正擺脫貞節觀。

（三）進步的女性意識

在芥川龍之介生活的時期，日本女性主義運動已經轟轟烈烈地開始了，這一定會影響到芥川龍之介對女性的看法以及認知。同時，芥川龍之介深受中國文化和西方文化的熏陶及影響，這些特殊的因素共同影響并形成了其進步的女性觀。

首先，芥川龍之介對于女性的悲慘遭遇、社會及家庭的邊緣地位充滿了同情。不管是善良美麗的女性形象還是自私狠毒的女性形象，都具有一定的自我意識和說話的權利。而且，他在創作這些人物形象時，也表現出了他對女性的某種認可和肯定。在小說《竹林中》中，他采用了一種多重內聚焦型的敘事方式，讓妻子真砂有機會發出屬于自己的聲音，塑造了一個堅強機智、勇于反抗的女性形象。其次，他支持女性進行自由戀愛，勇敢地追求屬于自己的愛情。在《妖婆》中，他刻畫了一個聰明機智、溫柔勇敢的女傭阿敏，她為了愛情敢于抗爭擁有神力的邪惡的阿島婆，最終在朋友以及神靈的幫助下，成功與心上人少東家新藏廝守終生。另外，他指出，在男權制度下，沒有取得經濟獨立的女性只能過一種依附于男性的悲慘生活。在小說《六宮公主》中，他揭示了依附男性的女性形象所經歷的遭遇和命運。就算是尊貴的公主，沒有獲得經濟獨立，命運也是被別人所控制。這一種思想就體現出芥川龍之介有比同時代作家更為進步的女性觀。

本文對芥川龍之介筆下的母親形象進行了分析和解讀，從而探究出了其復雜的女性觀。芥川龍之介的女性觀中仍保留著男尊女卑、貞節觀念、賢妻良母式的傳統觀念，具有傳統的男權主義特征。女性一直作為弱勢群體存在，在日本的封建社會時期，男尊女卑的情況始終延續著。同時，芥川龍之介同情這些女性的境遇，贊同女性經濟獨立。因此，芥川龍之介塑造了一些具有話語權、具有反抗意識、開始獨立的女性形象，彰顯出其擁有比同時代男性作家更進步的女性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