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君子的身體受到各種力量的操控,君子須學會管理自己的身體,以達到與外界的和諧。君子以身體為中心去思考人與世界的關系,“以己推人”“天下大同”這些理念,與身體本位主義哲學觀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只有回到身體,回到原初,才能幫助我們更加深入地理解君子文化。
“君子”是中國人理想的人格范式,是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中富有東方氣質的人物群像。君子的魅力在一定程度上源自君子的身體形象,身體不只是生物學意義上的軀體,它亦具有社會的屬性。透過身體,可以分析君子身體語言的背后成因,把握歷史文化與身體塑造的互動過程。正如梅洛·龐蒂所說:“世界的問題,可以始于身體的問題。”
一、君子對身體的態度
梅洛·龐蒂認為身體是一種活著的語言,是理解的一般工具:“身體的表達就是一種言語的表達,因為任何言語都是一種身體行為,是一種身體姿態;而身體與世界的關系構成了語言與世界聯系的關鍵。”(江怡《論當代法國哲學中的語言問題—兼評楊大春新著〈語言·身體·他者〉》)君子的身體語言透露出君子對身體的態度,進而可以探究君子如何處理自我和外界的關系。
(一)修身
“修身”是傳統典籍中最常用到的關于管理身體的詞語。有關“修身”的言論,如“君子之行,靜以修身,儉以養德”(諸葛亮《誡子書》),“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齊,家齊而后國治,國治而后平天下”(《禮記·大學》),“君子之修身也,內正其心,外正其容”(歐陽修《左氏辨》)等。所謂“修身”是指對一己之私的克服,經由“克己復禮”達到超越自我,上升到“仁”的最高境界。
“禮”是規范人的社會化活動的準則。通過“禮”的規定,約束個人的行為,提高內在修養學識,達到“內圣外王”的要求,才能充分地發揮自己的作用,協助統治者治理好國家。由“不學禮,無以立”(《論語·季氏》)可見,“禮”是修身成仁的必經路徑。在一個人一生的成長過程中,人無時無刻不處在“禮”的網絡下:從小接受詩書禮樂的教育,再到長大后的冠禮、宴客、婚喪、嫁娶、祭祀等,無不在“禮”的約束之下。從我國禮儀制度集大成者《禮記》的事無巨細的分類中,就可見“禮”對個體規劃的嚴密性。
在西方重視自我的語境下,一位美國學者對論語里的“修己”兩字的含義充滿了困惑與不解:“其實,在‘修己’這個詞語所出現的《論語》的這一章里,‘修己’的‘修’字似乎并不是真正地要讓‘自我’成為對象,而是具有一種更為具體的目標,諸如‘安人的能力’。”(赫伯特·芬格萊特《孔子:即凡而圣》)他所說的“安人的能力”正是孔子所說的:君子“修己以安人”“修己以安百姓”(《論語·憲問》)。與西方關注自身完整性的“自我”相比,中國的“修身”著手的是自己,針對的卻是他人與社會,以最終實現“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目的。
(二)安身
對于傳統中國社會的普通人來說,“安身”的意義更為實在。中國人具有超強的適應環境的能力,這與傳統文化中對身體的處置“安身”的觀念不無關系。所謂“安身立命”,是指身體安頓下來,精神才能有所寄托。
和浮士德上天入地的探索精神不同,與撒旦勇于挑戰權威的精神不同,也不同于魯濱孫蠻地開荒征服環境的精神,中國的謙謙君子稍微呈現出“陰性”的氣質。電影《末代皇帝》的導演貝納多·貝托魯奇,回憶他前往中國的經歷時說:“我認為中國人真是令人著迷。他們擁有一種單純天真……但同時他們也令人難以置信地世故、優雅和敏銳……日本人存有男子氣概的迷思。他們較為陽剛。中國人正好相反,較為陰柔。有點被動。正如我所言,被動的意思是說他們如此的聰明世故,所以他們不需要陽剛氣概。”(周蕾《婦女與中國現代性》)
正是由于中國人聰明世故,所以具備“安心”的能力。當心安定下來,身體也就呈現出平和的狀態,也就是缺乏所謂的陽剛氣概。“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經》),“父母在,不遠游”(《論語·里仁》),這些對身體的態度,正是為了使父母安心。“事實上,即使是中國人的‘安身’活動亦牽涉到‘心’的因素,那就是作為‘安身’的一個功能之‘安心’。換言之,就是當自己把‘身’安放在一個人情的磁力場中的同時,也把自己的‘心’(感情)寄托在那里。”(孫隆基《中國文化的深層結構》)“安身”的最好歸宿是在集體、在人倫環境中,當被一個人情社會所接納時,就真正做到了“安身”。
(三)舍身
“安身”與“舍身”并不沖突。要做到真正的安身,需要最大限度地擴大這個“人情磁力場”,使整個國家都處在安定、興旺的狀態中,如此才能實現真正的“安心”。如果國家動蕩、民生凋敝,是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實現“安身”的,“故推恩足以保四海,不推恩無以保妻子”(《孟子·梁惠王上》)。為實現真正的“安身”,必要時會導致君子的“舍身”。
“茍利社稷,死生以之”(《左傳·昭公四年》),“生,亦我所欲也;義,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義者也”(《孟子·告子上》),“常思奮不顧身,以徇國家之急”(司馬遷《報任安書》),“捐軀赴國難,視死忽如歸”(曹植《白馬篇》)……為國舍身是君子的優良品德,歷史上也不乏為國捐軀付出生命的英雄,如蘇武、屈原、岳飛、文天祥、史可法、秋瑾、李大釗等。君子在“安身立命”的同時,始終有一種使命感,“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孟子·盡心上》)。“丈夫貴兼濟,豈獨善一身”(白居易《新制布裘》),“安國家,全社稷,君子之事也”(黃宗羲《明夷待訪錄》),君子不會滿足于“獨善其身”,以天下為己任,才是君子的最高追求。
君子對待身體的態度不是非此即彼的剛性態度,而是充滿韌性的,既能適應復雜多變的局勢,做到“安身”,又能保留初心,不忘使命,做到“舍身”。
二、君子與身體本位主義哲學觀
西方將身體與精神對立,追求絕對的“理念”,認為只有擺脫了軀體的限制,人才能做到精神的絕對自由,才能更加接近真理。而中國的古代哲學,則是從自身開始認識世界,將世界理解成自身身體的延續。
(一)與“天地合一”之身
“body”指的是物理意義上的軀體,與精神相對立;而“身”則除了指軀體,還有自我的意思。《爾雅·釋詁》中解釋“身”字為:“身,自謂也。”自我成為人與世界的中介,經由主體的親身體驗,將我與非我、靈魂與肉體、內在世界與外在世界渾然統一。這里的身體突出肉身的范疇,與無限的宇宙聯系在一起,誠如張載《西銘》說的那樣,“故天地之塞,吾其體;天地之帥,吾其性”,達到“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莊子·齊物論》)的境界。中國古代哲學一直追求能夠順應自然之道、不刻意追求、無為而為的“無我之我”,老子的“滌除玄覽”、莊子的“坐忘”、禪宗的“禪定”都是為實現這樣的自我而做的努力。唯有這樣才能達成人與天地萬物的和諧,實現“天人合一”的境界。
中國古代樸素的認知論中,身體處于世界的中心地位。《易經》作為古人理解世界的圖式,乃是“依形軀起念”,將身體中的規律推衍至宇宙萬物。《易經》中分陰、陽,這正是屬于身體的概念。陰陽不同的排列組合,演變成萬事萬物變化的規律。《易經》云:“天地之大德曰生。”“天”和“地”象征著易的兩極,二者的相互消長構成了生命的律動。《易經》符號系統的所指指向我們的生命,可以幫助解決生命中遇到的問題與困難,如“乾”指向人的“自強不息”,“坤”指向人的“厚德載物”,“否”指向人的“儉德辟難”,“剝”指向人的“厚下安宅”等,具有鮮明的生命目的論取向。所以,《易經》中的規律與中醫對人體的治療規律息息相通,“不知易,不足以言大醫”(《易學》),孫思邈一語道破了易學對醫學的指導作用。
這種身體中心主義,還表現在將對身體的認識運用于審美鑒賞中。我國的古代文論中涌現很多與身體有關的鑒賞理論,如風骨、肌膚、形神、氣韻、肥、瘦、剛、健等。康德、黑格爾等人追問“美”是什么,中國古人則不尋根究底,而是將生命的體驗投注到審美運動中,這種渾然質樸的把握美學的方式,與西方追求絕對理念的方式構成互補,在今天具有重要的理論意義。
(二)“推己及人”的君子倫理
“仁”字為“二人”的會意式造字法,君子要實現“仁”的理想,必須在他人身上實現。“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論語·雍也》),以對待自身的理念,去對待他人與外界,這種超越自我“推己及人”的最高境界,就是實現“天下大同”。“天地萬物,一人之身也,此之謂大同”(《呂氏春秋·有始覽》),這句最早對“大同”的解釋,就是從身體出發去理解。無獨有偶,《易經》中亦是從身體出發解釋大同:“近取諸身,遠取諸物。”中國人相信,人的身上蘊藏著天地萬物之理,而不是如柏拉圖般將理念與肉體對立起來。同樣,從自身出發,自己不喜歡的就不會強加于他人,所謂“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論語·顏淵》),設身處地地體諒他人,這種“寬恕”的德行亦是君子處理人際關系的基本原則之一。“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論語·里仁》),這里的“恕”說的就是推己及人,如人之心去對待別人的原則。
反觀君子的倫理觀,自身的意愿與行為,皆是來自對完滿生命的訴求。追求自身生命的生生不息,并將這種欲求擴大到同族,形成了一種“能近取譬”“由己達人”“推己及人”的根身主義倫理觀。所以在君子文化中,君子非常重視他人的感受,小到個人,大到集體、國家,均以像對待自身一樣對待外界為準則。“故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鰥寡孤獨廢棄者皆有所養。”(《禮記·禮運》),《禮記》中勾勒出的這幅“大同社會”的遠景,充分體現出君子“體貼”“體諒”的倫理特征。
(三)君子形象的實現路徑—“踐形”
身體本位主義哲學理解世界的途徑,必然是通過身體的行動去實現。儒家文化中“踐形”的理念,是說通過親身行動來盡性,讓天性通過身體,通過各種外在的實踐得到最大程度的表現。孟子曰:“惟圣人然后可以踐形。”(《孟子·盡心上》)“踐形”是將內在道德充斥于外在,表現出不凡的氣度,就像孟子的“浩然之氣”。
通常所說的“踐行”和這里所說的“踐形”是有區別的。“踐行”,強調的是行動,用行動落實主體的“言”與“知”征服世界;而“踐形”,強調的是從完善的內在向外擴充于形,在形體上呈現出一種“圣賢氣象”。孟子“踐形”的理念,在后世得到了認可與發展,如韓愈的“踐形之道無他,誠是也”(《答侯生問論語書》),顏習齋的“神圣之極,皆自踐其形也”(《存學編》),王夫之的“即身而道在”(《船山全書》)……他們均從不同層面對“踐形”理論做了補充。孟子的浩然之氣來自修煉完備的內心:“君子所性,仁義禮智根于心。其生色也,睟然見于面,盎于背,施于四體,四體不言而喻。”(《孟子·盡心上》)而完備的內心,最終需要體現在身體上。“踐形”是一種充于內而形于外的人格境界,它要求身心合一,將內在修養體現在外在形象中。
成為君子要達到內外合一的境界。內在是外在的精神與靈魂,沒有優秀的內在品質的支撐就不會有得體儒雅的外在形象;外在是內在的表現形式,內在亦需要有文采的外在來彰顯。一個人只有做到“文質彬彬,然后君子”(《論語·雍也》),即外在的文飾和內在的本質配合恰當,才能稱得上君子。偏廢一方則會“質勝文則野”(《論語·雍也》),或“文勝質則史”(《論語·雍也》),皆不能稱為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