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嘯山莊》是19世紀英國文學的代表作品之一,首次出版于1847年。英國作家毛姆曾贊譽其為世界最杰出的十部小說之一。這部小說充分展現了作者艾米莉·勃朗特的獨特美學風格,即將哥特式的凄厲陰郁與精神粗獷式的不可遏制力量相融合,給讀者帶來原始的野性解放感與利弊的權衡感。由此,作者使兩個魔鬼般的人物超越了倫理道德的范疇而進入表達激情和意志的生命悲劇的審美領域。
艾米莉·勃朗特幾乎開創了女性書寫的先河,她筆下展現的“英國北部的山野荒地”和呼嘯山莊粗獷崢嶸的自然力,給習慣于欣賞和風細雨、溫柔曖昧的古典文學作品的英國本土讀者帶來了強烈的震撼,讓他們感到陌生與可怕。但也恰恰是這部小說的誕生,才為以后現代主義作家的作品提供了許多靈感,以至于其被認為是在維多利亞時代小說中“唯一的一部沒有被時間的塵土遮蔽了光輝的作品”,也讓后世文壇意識到,原來“黑色浪漫主義”與“現實主義”也能融合得如此和諧。
一、反叛:主人公的情感掙扎
英國哲學家休謨在《人性論》中認為:“最有力地刺激起任何感情來的方法,確實就是把它的對象投入一種陰影中,而隱藏其一部分,那個陰影一面顯露出足夠的部分來,使我們喜歡那個對象,同時卻給想象留下某種活動的余地。”凱瑟琳的愛情起源于階級的反叛,凱瑟琳愛著希斯克利夫的“自我”,于是對于這個落魄的小子十分青睞,直至后來當凱瑟琳病重,以至于撒手人寰時,想的仍是在遼闊無際的荒原里與愛人攜手共游的時光。“他或許永遠蒙在鼓里,不知我情深似海,這份愛,非因他容顏絕世,而是因他靈魂深處,竟比我更加貼近我內心的真實想法。”對于凱瑟琳來說,她始終不怨希斯克利夫,她愛的更是傾向于自我的詮釋,她愛上的恰恰是那個敢于與命運、生活、社會決斗的反叛精神。
希斯克利夫的心路歷程則更為復雜,他對于社會階級、愛情、命運都帶有一種視死如歸的報復心理。可能是骨子里的愛恨使他大腦不再清明,以至后續所有的悲劇都與他有著極大的關聯,仿佛是他親手書寫的一筆。小說中的希斯克利夫出生在一個社會地位低下的家庭,遭受了來自上層階級的壓迫和歧視。這種經歷激發了他對社會等級制度的深深憎恨,于是他反叛這種扭曲和毀滅人性的制度,折磨了所有曾經傷害他的人。
從愛情來看,希斯克利夫和凱瑟琳之間深厚的愛情是他生命中唯一的溫暖。然而,凱瑟琳最終選擇了符合她社會地位的林頓。這一背叛對希斯克利夫造成了巨大的傷害,使他深感愛情的虛偽和無常。因此,他對愛情失望,以冷酷和殘忍的方式對待這兩個莊園里的腐舊的靈魂。
從命運來看,希斯克利夫的命運充滿了悲劇。他的童年在貧困和忽視中度過,他的愛情被背叛,他的財富和地位被剝奪。然而,他并沒有屈服于現實。他通過積累財富試圖改變自己的命運,表達了他對命運的不滿和反叛。“唯有知道規則,才能打破規則。”
追根溯源,愛恨交織與反叛的根源在于階級壁壘。在文學作品中,跨階級的愛戀雖被頌揚,但在現實世界中卻更顯冷酷無情。在18至19世紀的英國,女性普遍依附于男性,社會階級劃分嚴格,婚姻往往淪為權力和金錢的交易工具。凱瑟琳在物質誘惑與情感掙扎之間,選擇了與并無深厚感情的林頓聯姻;而希斯克利夫則在階級壓迫下心靈逐漸扭曲,轉而追求財富以尋求心靈的慰藉。最終,這對戀人的悲劇深刻映射出那個時代階級病態凌駕于人性之上的痼疾,成為資產階級社會不可磨滅的烙印。艾米莉·勃朗特正是不滿于現狀,以辛辣嘲弄的筆觸諷刺著這“吃人”的傳統。
二、復仇:毀滅墨守成規的一切
美國批評家S.M.吉爾伯特和蘇珊·古芭在《閣樓上的瘋女人》中認為,希斯克利夫的本質是個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以男性獨裁家長身份顛覆父權制度的人。希斯克利夫從頭至尾可以被稱為苦情人物,童年時期他便經歷了兩極對待,從而讓他的報復心與黑暗面與日俱增。當他目睹凱瑟琳“移情別戀”的選擇時,他直接選擇離開,心里燃燒著被背叛的恨意。幾年后,他再次歸來,便馬不停蹄地開始了他的復仇計劃。希斯克利夫先是誘導辛德雷賭博,誘騙林頓的妹妹伊莎貝拉的感情,順利謀奪了兩家的家產,繼而逼迫小凱瑟琳和自己病弱的兒子結婚,霸占了林頓的最后一點兒家產。
“你聽見了嗎?你要是以為我沒有看出來,那你就是個傻瓜。你要是以為可以用甜言蜜語安撫我,那你就是個白癡。你要是幻想我會忍氣吞聲地不加報復,我不久就要讓你相信,事實恰恰相反!與此同時,謝謝你把你小姑子的隱秘告訴了我。我發誓,我要充分利用它。你就靠邊站吧!”年少時愛意的毀滅以及被蔑視的痛苦,讓希斯克利夫變得厭世,極度缺乏安全感。雖然他后來腰纏萬貫,擁有了曾經夢寐以求的權力,卻失去了所有自己愛的人,最后孤獨地死去。
而希斯克利夫的靈魂之友、永遠的愛人—凱瑟琳,則像個帶刺的玫瑰,像一匹不為任何人屈服的汗血寶馬。就如她在文中所表現的:“迄今為止,林頓總是小心翼翼的,唯恐惹惱我。你一定要講明放棄這種謹慎的危害,提醒他我脾氣暴躁,只要一發作,就會發瘋。我希望你能消除你臉上的那副冷漠神氣,顯得為我焦急一些!”
正如D.H.勞倫斯在給朋友埃德萬·加雷特(Edwand Garret)的信中所寫的:“相對于老套的人性因素,人性中的非人類性更吸引我。”艾米莉·勃朗特同樣著迷于這一“非人類性”。“從她(艾米莉·勃朗特)的天性深處,發出了第一個也是最后一個呼聲,她要求得到一件必不可少的東西,缺少了這件東西一切德行都是無意義的,一切歡樂都是邪惡的,一切希望都是可恥的,一切信仰都是卑鄙的,這件東西就是—自由,人性之自由,自我之解脫。”(李敏《壓抑之痛與生存之苦:再議〈呼嘯山莊〉的主題和作者的生存困境》)凱瑟琳自私貪婪,對財富的渴求與地位的向往讓她選擇家境富有的林頓,對野性愛情的向往讓她在丈夫與昔日情人中左右搖擺;但她又堅強獨立,面對家族的壓迫和社會的束縛,敢于挑戰權威,即使充滿無奈和痛苦也決不放手。凱瑟琳清楚自己的價值所在,并始終堅守自己的信仰和原則。
“凱瑟琳的安葬地,既不在教堂里林頓家族那座雕刻的墓碑下面,也不在外面她娘家的祖墳旁邊。她的墓穴給挖在教堂墓地一角的青草坡上,這里的圍墻很低,荒野上的灌木和覆盆子之類的植物都爬過墻來,泥煤土丘幾乎要把圍墻淹沒了。如今她丈夫也葬在同一地點,他們墳上都立著一塊簡單的墓碑,墳腳邊還有一塊普通的灰石頭,作為墳墓的標志。”在風的吹拂下,她死后化為靈魂,游蕩在荒原里,等待著希斯克利夫的尋找。
艾米莉·勃朗特筆下塑造出來的這對情人,個性十分迥異,活靈活現。二人間的情感碰撞與其他人的交互,充分體現了人世間的愛與恨。艾米莉·勃朗特寫作《呼嘯山莊》是對世俗的反抗、對權威的挑戰,是對所謂真善美與邪惡的區別的重新理解。艾米莉·勃朗特筆下的人物并非完人,但他們中那些勇于向彼此展示真實自我的人,最終或多或少都找到了生命的意義,以及相愛的理由與證據。
三、覺醒:從“本我”到“自我”,再到“超我”
在弗洛伊德的學說中,人格被視作從內部控制行為的復雜心理機制,它塑造著個體在各種給定情境下的行為特征或行為模式。弗洛伊德認為完整的人格結構由三大部分組成,即“本我”“自我”和“超我”。而如果從這三種視角打開《呼嘯山莊》,我們就能對主題有著更高層次的理解,也將對為何人物的愛恨轉變如此合理作出全新的闡釋。
首先,從“本我”分析。“本我”即指本能的自我,它全然潛藏于潛意識深處。“本我”猶如一個混沌未分的世界,其中充斥著紛繁無序、極不穩定的本能欲望,這些欲望往往被壓抑,同時隱藏著諸多尚未被發掘的本能沖動,這些沖動有時可能不符合現代人類社會的倫理道德及法律規范。
希斯克利夫的行為在很大程度上體現了“本我”的驅動。希斯克利夫的成長經歷塑造了他扭曲的“本我”。一個被社會邊緣化的孤兒,遭受了貧困、虐待和排斥。這種經歷使得他的“本我”充滿了憤怒、仇恨和報復的欲望。他對于凱瑟琳的愛,其實是一種對于被接納、被認同的渴望的投射。當凱瑟琳背叛他,選擇了社會地位更高的林頓時,希斯克利夫的“本我”中的憤怒和復仇欲望被徹底激發。他不顧一切地尋求報復,不惜犧牲他人的幸福和生命,這種行為完全是基于他內心深處的本能沖動和欲望。
“該死的妖精!你竟然膽敢挑動他跟我作對?把她攆走!你聽見沒有?把她扔進廚房里!埃倫·迪安,你要是再讓她到我面前來,我就宰了她!”希斯克利夫的“自我”在不斷地告誡他停止復仇,但他的“本我”卻不斷地驅使他繼續下去。這種沖突使得希斯克利夫在復仇的道路上越走越遠,最終陷入了無法自拔的境地。
而凱瑟琳的“本我”體現了她對自由和激情的追求。她深深地愛上了希斯克利夫,這種愛情充滿了野性和激情,是她內心最原始、最真實的情感表達。她的“本我”驅使她追求這種自由和激情,不受社會和家庭的束縛;但與此同時,凱瑟琳也生活在一個充滿規范和約束的社會環境中,她的“自我”常常受到外界的影響和限制。這使得她的“本我”和“自我”之間產生了沖突。她曾試圖通過嫁給林頓來提升自己的地位,這是一種對“本我”的妥協,她無奈受到世俗的影響,將“本我”隱藏在內心,乖乖地處在“馴化”的位置上。
其次,從“自我”來看。“自我”,即面對現實的“我”,滿足著“本我”的深切需求,又堅定地制止一切可能違反社會規范、道德準則和法律的行為,維護著內心的和諧與外在的秩序。當希斯克利夫與凱瑟琳功成名就后,兩個人早已漸行漸遠。凱瑟琳在循規蹈矩的生活和無趣的丈夫的限制下,日漸消磨了對生活的熱愛。當希斯克利夫回來時,凱瑟琳雖然心里對舊日情人升起難以言喻的興奮,但考慮到家族的延續,她陷入了遲疑,將愛意隱藏在心底。不知不覺間,凱瑟琳喪失了原始的“生命力”;而希斯克利夫沉浸在復仇中,他的“自我”在復仇的過程中逐漸被“本我”所吞噬。他變得冷酷無情,不擇手段地追求報復帶來的滿足感。希斯克利夫在《呼嘯山莊》中經歷了一個復雜而痛苦的心路歷程。他的“自我”在與社會的互動中不斷受到挑戰和壓制,扭曲的心理讓他使盡一切手段,從而獲得更高的社會地位。在他的眼中,人性中本應該遵循的道德標準已經扭曲。二人的“自我”都走向了迷霧中,一人扭曲誤入歧路,一人迷茫不敢認清內心。
最后一步,“超我”。“超我”是道德化了的“我”,它也是從“自我”中分化和發展起來的,是人在接受文化傳統、價值觀念、社會理想三方面影響而逐漸形成的。當一切按照希斯克利夫的心意塵埃落定后,他莫名地感到空虛。這時他才知道自己原來丟失了許多應該“為人”的情感。或許是良知的感悟,不愿意再讓子輩遭受與自己一樣的悲劇,在凱瑟琳離世后他選擇了絕食而死,這也可以被視為他的“超我”在無法忍受內心的矛盾和痛苦后作出的選擇。他選擇了死亡來結束自己的痛苦和掙扎,也以此來表達他對凱瑟琳的深深的愛意和對社會不公的抗議。這份遲來的對凱瑟琳的示愛,成就了他命運的絕唱。
而凱瑟琳的“超我”則體現在臨終前的醒悟,她意識到生命進入了倒計時,最后的愿望是打開窗,感受原野的微風,她終于坦然地接受了自己對于希斯克利夫純粹的愛,將自己留有野性的靈魂留在了荒原,等待著與希斯克利夫的重逢。
從“本我”的混沌與不羈,到“自我”的掙扎與適應,再到“超我”的覺醒與超脫,希斯克利夫和凱瑟琳經歷了從性格乖張的小孩兒,到被迫適應社會的大人,最終在生命終結前達到了一種深刻的醒悟。人生從不成熟走向成熟,總歸是一個必經的過程,而我們每個人在這個過程中,都將終其一生地來學習。心理與生理的運動與發展都會對個體的人生觀、價值觀產生影響,或許我們終將回歸平凡,但絕不會甘于平庸。
《呼嘯山莊》這部經典著作以其獨特的哥特式陰暗氛圍與深刻的悲觀現實主義風格,為女性作家開辟了一條前所未有的創作道路。盡管悲劇性的氛圍籠罩了整部小說,但作者艾米莉·勃朗特仍然為人性的光輝留下了一線曙光。腐舊的荒原上又有清風吹拂,凱瑟琳與希斯克利夫的化身—小凱瑟琳和小哈里頓得到了圓滿的結局。布滿嶙峋山石的原野會給這對年輕的愛人以最真摯、最純潔的祝福。小說中所展現的獨特的愛情觀,無疑會給后世讀者帶來不一樣的感悟和啟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