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登·懷特在《元史學》與論文集《話語的轉義》中認為論證型與邏輯型的文章在本質上都是轉義的,將歷史話語書寫判定為對無必然聯系的事物的選取再組合,背后有著特定的歷史觀。海登·懷特的歷史哲學吸收了文學理論的內容,因此對文學的分析也產生了巨大的影響。他將被唯物史觀認定為客觀事實的歷史等同于建構性的文本。而縱觀人類發展史,構成人們生產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各類規則制度,其本質上是由無必然聯系的意象客體在特定的時代背景下被以某種社會意識建構起來的。“規則類怪談”作為網絡上流行的一種文本類型,則以規則本身的結構解構了規則的客觀形式,建構出一個文學性的故事。
一、“規則”話語秩序的解構
海登·懷特將歷史作品的結構層次劃分為顯性結構和隱性結構兩個部分,后者作家根據意識形態選擇不同的歷史事件組合,過程中無法逃離“轉義”,它建立起事物之間的邏輯關聯,同時也敞開了事物用其他方式表達的可能性空間。海登·懷特建立了一個可進行層次分析的話語構型模式,話語作為一種文類第一個“模仿”層面描述材料,第二個“敘述”層面論證資料,最后一個辯證排列層面形成了一些決定著話語首尾相連的元邏輯形態的規則。于是在這樣的話語生成結構之下,本沒有必然邏輯聯系的事實被以意識加以選擇附上因果,本質上是一種詩性的行為,四個詩性語言類型在過程中發揮作用:隱喻、換喻、提喻、反諷。被廣泛當作文學故事的“規則類怪談”作為一種轉義性更強的話語實踐也擁有同樣的話語構型。正如海登·懷特所說,一切話語實踐都是反邏輯和前邏輯的,作為反邏輯,它的目標是解構一個給定經驗領域的概念化,其硬化阻礙了鮮活的感知;而作為前邏輯,它的目的就是標示出一個經驗領域,以便于邏輯引導下的思想對之進行分析。“規則類怪談”正是通過在日常規則里插入反常邏輯的策略,首先拆解了“規則”形式的傳統邏輯體系,破壞了其硬化感知,后又建構起新的邏輯體系,在總體上形成了一個寓言性的話語結構。四個詩性類型,前兩個起到了拆解作用,而后兩個起到了再建構的作用。
(一)隱喻階段
維科認為,隱喻是人類將自己與不理解的自然現象聯系起來的最初方式,在此基礎上人類才能發展出推演邏輯。在敘事過程中,敘事主體對敘事諸要素的并列代表著一種既定秩序,如人們在看到飛鳥與墻兩個要素并列時,將其與“自由”這個概念聯系起來,但要素本身并沒有必然因果,聯系最初的產生可能是一個困于某處的人看到飛鳥越過高墻與自己相似,后在人類社會發展中,飛鳥成為闡述“自由”這一整體概念的部分。“自由”作為一個被假定的本質,與其他要素的聯系具有轉義的性質,可以被取代建立起新秩序。在“規則類怪談”中經常出現的學校、醫院、家庭場景類似于福柯的精神病院,它們在漫長的建構中成為社會權力秩序的集中體現,是人類理性秩序的隱喻。其假定本質已經深深印刻于人們的思想中,逐漸被淡忘掉其最初建立于相似性的比喻,這種最初的相似在后面的換喻階段被建立起更深層次的聯系,成為難以打破的“事實”。“規則類怪談”則使用互相違背的規則以及擁有多種闡釋的答案消解這種既定秩序,其消解的不是規則本身,而是規則背后的權力秩序。
(二)換喻階段
換喻即借喻,喻體與本體是部分與整體的關系。在第一個階段中,事物僅依托表面上的相似建立起聯系。而在換喻階段時,事物開始建立起更深的因果關系,涉及事物的本質。比如,中國古代用布衣代指百姓,體現了關于那時平民本質的思考,因為他穿布衣,所以他是百姓,構成了最基礎的邏輯話語,代表事物開始以因果關系建立聯系,但布衣與平民本身沒有必然的邏輯聯系。對于這個換喻,其他國家未必能理解,它基于中國古代封建等級制度,先有貴族與平民的等級劃分,才有布衣與綢緞以不同階級建立起的對應關系。
“規則類怪談”首先揭示了規則的本相,即其各要素之間并無必然的邏輯聯系,隨后又巧妙地運用另一套邏輯體系來搭建全新的話語體系。最出名的“動物園規則怪談”以游客與員工守則組成,其中的組成要素與日常生活中普通動物園守則相同,如大象園區、猿類園區、海洋館、獅子、山羊、兔子、保安站、員工、地圖等,這些要素通常的組合方式是如游客游覽完大象園區后請有序前往鄰近的猿類園區,進入海洋館時如果遇到問題可以向周圍的員工尋求幫助。但是,“動物園規則怪談”中的這些要素以互相矛盾的方式組合在一起,如員工守則第六條—本園沒有海洋館,如果你的同事肯定它的存在請馬上停止對話,與海洋館告示第九條—海洋館存在,且不服務于任何組織的邏輯相違背。這些違背常理的規則打破了人們已經在日常生活中習慣的規則話語,形成陌生化效果,對立沖突的要素解構了“動物園規則”這一象征區域的秩序,將讀者從對規則的慣習引向規則的詩性層面,預備建構一個文學性的規則。
二、規則話語秩序的再建構
經過以上兩個階段,傳統的規則秩序被解構為多個缺少聯系的因素集合,與人類的理解過程相背離。瑞士兒童心理學家讓·皮亞杰發現兒童認知發展依次經歷感知運動、前運算、具體運算和形式運算四個階段。人類最終會對事物進行整合編輯,建構起事物的關聯,以達到理解世界的目的。對于思想發展來說,這些整體結構是必要的。海登·懷特也認為理解的過程是一個將“神秘的”需要理解的現象同化在已經被理解了的經驗領域中的過程。
規則解構后亟待一個再建構的過程,在這一過程中,各要素以另一種邏輯重新組建起一個新的經驗領域,如果說傳統日常經驗上生效的規則制度是集權式現代性制度,那么“規則類怪談”再建起的則是一種體現著多元現代性的話語場域。
(一)提喻階段
意大利哲學家焦萬尼·巴蒂斯達·維柯認為“提喻”是思想從最特殊的觀念到最一般觀念的運動,導致了部分向整體的提升。提喻是在認可存在不同于先前主體的整體這個觀念下,再建立起事物之間的內在邏輯的階段,在這個階段里每個部分的組合關系都從屬于新整體的邏輯話語。
“動物園規則怪談”的作者一開始只發布了“動物園游客守則”“海洋館門口告示”“員工守則”“游客紙條”“海洋館內部告示”五個部分,發布后網友們的猜想因信息不足存在不同,但大體承認一個框架:動物園有幾方角逐勢力擁有超越人類的能力。至于其中的細節如各種動物的相生相克順序則是在承認大前提條件下,不同人根據自己的經驗作出不同關聯補充。這個大邏輯框架下的各事物都有了全新的意義,如“兔子”“大象”“山羊”不再是沒有關聯的動物,而存在迭代關系:人在受到不知名的污染情況下變成兔子,兔子混進大象園區成為大象,大象進入山羊園區搶奪黑色工作服員工的標有虛線的游客地圖,被污染的游客和黑色工作服員工則變成山羊進入獅子園假扮白獅子,而真正的白獅子會幫助游客吃掉兔子。布迪厄認為:“‘純粹’語言學秩序的自主性是一個幻覺,這種語言學秩序的確定是通過賦予語言的內在邏輯以特權才得以實現。”(布迪厄、華康德《實踐與反思:反思社會學導引》)也就是說“動物園規則怪談”本身并不會擁有一個自主性的內在邏輯,對文本的解讀形成了一個“場域”,不同位置的讀者根據不同的能力與資源角逐,每一方都在爭奪自己話語的正當性,增強了文本的不確定性,豐富了文本內容和審美性。其體現了一種與經典現代性理論不同的多元現代性,前者假定現代歐洲發展而來的基本制度格局最終能推廣至全世界,即全世界共用同一套制度體系。而后者產生于“二戰”后,趨向結構分化的多元制度模式,暗示社會成員主動參與社會制度建構,現代性可以在不同民族不同歷史階段呈現出不同的結構體系。“規則類怪談”要瓦解的是經典“現代性”,其最終目的則是直面經典現代性引出的諸如官僚制度等現代性問題,尋求一種多元的現代性。
(二)反諷階段
焦萬尼·巴蒂斯達·維科對“反諷”的定義是:憑借反思形成貌似真理的謬誤。海登·懷特認為在詩性預構的最后一個階段,語言自身成為反思的對象,隨著人類的發展,人反思語言時發現語言存在歪曲地呈現客觀事實的可能,這時反諷出現了。反諷是對前面三個詩性建構的升華,代表人們認識到了語言的兩重性,并有意運用語言的這個特性使語言超越它本身,變得具有寓言性質,并最終導致因果式歷史的消解。
“規則類怪談”即是反諷式的書寫,“規則”變成了一個值得懷疑的對象,它所具有的全部權威和安全感都被消解為可以進行多種解讀的寓言。在網絡“規則類怪談”創作熱潮中,學校、醫院、家庭、考場等場所高頻出現,如海登·懷特說的那樣,如果語言只是“事物”,本質上是不透明的,任何一種特定話語模式都不是根據它允許意識所說的東西得到確認的,而是根據它禁止意識所說的東西,說話是通過沉默領域而得以確認的一種特殊的壓抑行為。規則是語言壓抑非常嚴重的領域,“規則類怪談”描寫最多的場景是話語壓抑最嚴重的領域,在這些反諷式的規則怪談背后,值得探究那些“沉默”的領域想“說”些什么。
三、作為寓言的話語
海登·懷特在《當代文學批評中的荒誕主義要素》中清楚提出文學批評熱衷于制定標準,確定特權讀者的權威,要求文本神秘化。提升文本客體價值的方法之一就是結構主義與現象學一派,他們強調文學、語言與一般文化的“妖魔”本質,為荒誕主義奠定了基礎。荒誕派否定文學和文學作品的特權地位,福柯熱衷于證明每一種自認為自然的文化制品都是人為的。于是,荒誕派熱衷于一切野蠻、犯罪的反社會現象,這些暴露文明陰暗面的批評是對溫和的文明偽飾的反抗,以怪誕的方式指出文化問題。
“規則類怪談”無疑是荒誕主義的,它們扭曲了規則生效場所的權威,暴露社會的荒誕。例如,在“拯救妹妹規則怪談”中,“我”發現家人變得很怪異,爺爺聲稱妹妹會因他而死,而妹妹最終倒在血泊之中。在故事的解讀中,可以推理出“爺爺”就是“我”,是“我”傷害了妹妹,妹妹執著地讓我抓住爺爺帶來的老鼠,實際上是不學無術的“我”身邊的閑雜人等。在這則看起來荒誕不經的故事里,暴露出常見的家庭問題:家庭成員身上的惡習會對弱小的家庭成員造成傷害。在這類怪談中暗藏著對家庭規則秩序的反抗,家庭存在的不成文的規則,如年幼者要聽年長者的話,家庭成員之間要互相包容等,其被壓抑的沉默領域暗含著弱小的一方不應該反抗長輩的傷害等意思。這些不被規則秩序中心權威承認的領域,只能以扭曲的面貌展現自己的存在,如這則故事中妹妹反復聲稱爺爺帶來的老鼠會咬壞自己的裙子。同樣的內容還有以學校、醫院、職場、敬老院等為主題的怪談,如“南海敬老院探視守則”透視了當下社會養老機構存在的虐待老人問題,“職場怪談”則呈現出在高速發展的今天,個體在工作中遇到的壓抑感。規則組合起來具有馬克思·韋伯所說的“程式化的工具性”,它們導致了官僚體制和人的物化,使人們在現代社會感到孤獨和焦慮,這種生活給人們帶來的荒誕感迫使人們對現代性進行反思,重新去審視構成人們生活的諸多規則,進而發現其整齊嚴肅的背后暗藏著規則自身的荒誕。
經歷了這四個階段后,“規則類怪談”打破了既往規則的話語權威,成了一種現代寓言。正如美國文學理論家弗雷德里克·詹姆遜在《寓言與意識形態》中說的那樣,寓言的情感映射過程是一個抽象的情感到具體的情感體驗,它代表了所在地區的民族、政治等意識形態。在當代中國邁入高質量發展新階段的社會背景下,人們經歷的多種抽象且異樣的情感,往往被轉化為具象的情感體驗,這些體驗以異化人的規則為表現形式。這種獨特的敘述方式和故事形式,使得處于共同文化語境下的讀者能夠將自己的情感投射其中,進而引發移情效應,為讀者帶來深刻的審美體驗。
本文系四川網絡文學發展研究中心項目“網絡文學評獎:網絡文學評價體系的重要面向”(項目編號:WLWX-2023004)的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