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紀30年代的上海被人們稱為“十里洋場”,東西方文化在這里匯聚、交流與碰撞。上海作為港口,地理位置優越,因而最易被西方文明影響,成為在當時聞名于世的“東方巴黎”。文學作為社會文化的鏡像,往往映射著特定時代的文化特質與社會風貌。以上海繁華的物質文明為背景,新感覺派的都市小說應運而生。而施蟄存是新感覺派中文學成就最高的作家,他的作品集中體現了世界文學對中國文學的影響。透過其作品,我們可以看到中國化的都市書寫。
一、施蟄存都市小說內容的構思
(一)經濟空間與文化空間建構
都市空間是由無數場景構成的,包括以具體的建筑、設施等形式呈現的城市景觀和地點,以及都市人的生活情境。施蟄存主要關注的是都市人的生活情境。新感覺派成員穆時英和劉吶鷗小說中所建構的都市空間是燈紅酒綠,甚至奢靡淫亂的,而施蟄存著重于描寫一個真實的上海,他構造的都市空間更具有真實性和生活氣息。以都市作為背景的小說在施蟄存作品中占很大比重,他筆下的男男女女穿越都市,通過他們的眼睛,城市的一個個地點名稱在小說中具體標注出來。例如,《霧》中素貞小姐在去上海的火車上與年輕男子的對話,二人對話中的新龍華和徐家匯,以及徐家匯站的兩座尖塔,與現實中的上海地點和建筑物一致。而《梅雨之夕》中主人公下班回家途中,出現了江西路口、四川路橋、北四川路、蘇州河兩岸、天潼路口、文監師路等具體地名。通過這些地名和建筑物的羅列,施蟄存在小說中展現了一個清晰的都市空間,加深了讀者的情景想象。
20世紀30年代的上海涌動著欲望的氣息,店鋪里五光十色的商品散發著誘人的氣味,印刷業、電影業等娛樂文化產業尤為發達。商業的發達引起了人們消費欲望的增長,不僅僅是本地人,就連從外地來到上海的人也會被這座繁華的都市所感染,其消費欲望被大幅度擴大。例如,《春陽》中的嬋阿姨是個為了錢財和牌位結婚的寡婦,她一向節儉,在不必要的情況下不會買什么東西,但是當她來到上海,看到來來往往的女人和男人穿得那樣輕和美,于是懊悔自己穿了不合時宜的衣服。嬋阿姨一路走,一路看,一開始去三友實業社買了條手帕,接著去冠生園點了兩個菜。商品的陳列激起了嬋阿姨的感官刺激,她的消費欲望因為大都市豐富的商品景觀而膨脹。上海豐富的物質生活深深地感染著嬋阿姨,她竟然舍得花費用青春和幸福換來的財產,可見上海這座城市的魔力。
(二)都市男女形象的塑造
施蟄存小說中的主人公大多為都市邊緣人,類似郁達夫小說中的零余者,他們與都市格格不入,無法適應都市生活,無法對都市文化產生認同感。例如,《梅雨之夕》中的男主人公屬于中產階級,他厭惡都市平淡無奇的生活,不愿使用現代代步工具。他會在淅瀝的雨聲中撐著傘行走,尋找一份詩意。在梅雨中,他邂逅了一位宛如丁香一般的姑娘,已為有婦之夫的他,盡管對姑娘產生了一系列的遐想,但最后只能回歸庸常的生活,把這一場邂逅當作一場美妙的夢。男主人公所追求的詩意美與都市人間的煙火氣是對立的,他在二者之間徘徊、糾結,最終還是回到了現實中。
施蟄存作品中女性形象的塑造與男性有所不同,大致分為三種類型。第一種是男性心目中理想型的純潔少女形象,如夢似幻的《梅雨之夕》中被附上初戀影子的少女,代表了男人心中的溫柔舊夢。第二種是遵守傳統倫理道德的賢淑婦女,她們把自己全部的人生奉獻給家庭,性情溫柔、勤勞節儉、善解人意、體貼入微是這一類女性的共同特征。例如,《妻之生辰》中的妻子在丈夫因為沒有多余的錢給她買生日禮物而羞愧時,她沒有埋怨丈夫,反倒是輕聲細語地安慰丈夫說吃了面就算過了生辰了。作為溫順的妻子,她們在賢妻良母的崗位上兢兢業業,恪守傳統倫理道德下的女性規范。第三種是釋放情欲的女性,她們敢于將自己內心合理的生命欲求訴諸行動,反抗傳統的貞潔觀念。例如,《阿秀》中的阿秀被賭鬼父親嫁給薛府做了第七房姨太太后,遭到了非人的對待,最終出走。她希望能再嫁一個正常的丈夫,結果卻所托非人,嫁給了一個吃喝嫖賭樣樣俱全的車夫。兩段失敗的婚姻使阿秀的性格逐漸變態,其壓抑許久的情欲爆發,結局淪為暗娼,以自我毀滅的方式報復傷害過自己的男人。
二、施蟄存都市小說的藝術技巧
(一)心理分析手法
施蟄存的心理分析小說并非照搬照抄西方小說的心理分析手法,而是在借鑒、移植的同時,融入了自己獨特的構思。施蟄存不僅吸收了弗洛伊德的理論,翻譯了施尼茨勒的心理分析小說,而且接受了其他民族現實主義的創作方法。例如,他在《春陽》中塑造嬋阿姨形象時,將現實與心理幻覺相結合,從而體現女性人物的心理活動。施蟄存的小說是現代主義和現實主義的結合。施蟄存廣泛借鑒西方現代主義的創作手法,創作了具有中國特色的心理分析小說,真正做到了以我為主、為我所用。施蟄存的心理分析小說的創作豐富了現代小說藝術表現手法,為中國現代文學的現代化和民族化開辟了廣闊道路。
施蟄存的作品雖然以心理分析手法為主,但其中若有若無地顯示出中國傳統文學的因子。他在小說中不著意刻畫人物,故意淡化故事情節,運用詩歌意象營造一種情緒和氛圍。他的早期作品《上元燈》,就運用了“花燈”這個傳統意象來表達他對故土的眷戀與懷念,體現出傳統文學的意境美。在都市題材的作品中,也朦朦朧朧能看到文人士大夫的傳統情懷。《梅雨之夕》寫了一個小職員在雨中和一個姑娘的萍水相逢。這篇小說也是以主人公的心理活動為主要內容,但文中男主人公護送姑娘的情景描寫得十分唯美,具有傳統文學的詩意含蓄美。
(二)電影蒙太奇的視覺化描寫
新感覺派小說典型的寫作技巧就是電影蒙太奇,施蟄存作品中也存在蒙太奇的寫法,只是比較隱蔽,所以不易被人發覺。現代小說借鑒電影剪輯和拍攝技法,使用大量的描寫代替敘述,在敘述中將描寫對象重組,造成一種空間上的跳躍感,產生電影蒙太奇的效果。
施蟄存作品中主要存在三種蒙太奇范式,分別是平行蒙太奇、重復蒙太奇與對比蒙太奇。第一種平行蒙太奇需要復數的故事線,即兩條或者以上的敘事線索,可以不存在同一時空,但必須圍繞同一主題。例如,《在巴黎大戲院》中“我”接過女伴手帕時的想象與現實發生的事情交織,心理時空與現實時空模糊交錯。第二種重復蒙太奇是讓某種具有象征意義的事物在作品中重復出現,來深化小說的思想主題,貫穿情節線索。以《蝴蝶夫人》為例,該文開頭多次提到蝴蝶,有感恩著的蝴蝶、欣賞著的蝴蝶、創傷的被拋棄了的蝴蝶、白羽黑點紋的蝴蝶,這里的重復是有意為之。蝴蝶的重復疊加暗示著小說主人公李約翰的妻子出軌,他就像被拋棄而受傷的蝴蝶。第三種對比蒙太奇是將兩個意義相反的畫面(或聲音、色彩等)組合在一起,形成強烈的反差,從而加強節奏,增強藝術感染力。施蟄存的短篇小說《魔道》中存在黑白顏色的對比,黑與白兩種色調交織、對抗、沖突,給讀者以巨大的視覺沖擊力。
總之,施蟄存作品的蒙太奇寫法與他生活的環境有密切關系。電影傳入中國并蓬勃于上海是施蟄存創作的先決條件,同時他對電影的興趣對他的小說創作也有著隱性或顯性的影響。
三、都市書寫的意義
(一)展現城鄉二元關系
施蟄存作品以都市小說為主,但因為他的成長時期是在江南城鎮度過的,所以都市小說中也摻雜著鄉村書寫,這使其作品充滿了濃厚的懷舊氣息。都市與鄉村構成了一種相互交錯、襯托、交流的對立關系,體現了他對鄉土的回憶和對城鄉關系的思考。施蟄存早期描寫鄉村及小城鎮的作品唯美得令人向往,如《上元燈》講述了上元佳節“我”與她之間的故事,故事里有幾種燈:樓式紗燈、綢燈、鯨魚燈、六角燈等,這些精巧的燈籠顯示出江南特有的風情,滲透著傳統文化的氣息。但是,施蟄存所塑造的詩意世界并不符合現實,只是他的美好寄托。因而在施蟄存閱歷增加以后,他開始重新審視鄉土世界,并親自瓦解了這個詩意的世界。作品《魔道》講述了“我”受朋友所邀去郊外陳君的家里住兩天,在火車上看到了對面坐著的一個滿是皺紋的老婦人,懷疑她是妖怪變的而產生了一系列的幻想。《魔道》中的主人公看到老婦人穿著黑衣服聯想到了裹著白色絲綢的木乃伊王妃,甚至懷疑老婦人就是木乃伊變的,他到陳君家后看到陳君的夫人也穿著白色衣服。黑白顏色的對比聯系使“我”的神經更加錯亂,陷入了不切實際的幻想中。這象征性習慣了熱鬧喧嘩的都市人無法適應郊區的寧靜與祥和,困在了“妖婦”的想象之中,最終導致精神失常。鄉村沒有治愈都市人的都市病,反倒使都市人陷入狂亂中,這從側面表現了現實的鄉村已經沒有想象中的那樣美好了。
在施蟄存筆下,城與鄉都不是精神家園,他對城鄉的態度是雙重否定的。施蟄存小說中的江南鄉鎮是他修飾后的幻境,因為都市苦悶而幻想有一個美好的精神棲息地。幻景終究無法成為現實,鄉村的衰敗變異是無法遏制的。耳濡目染都市的進步,施蟄存認同歷史前進的理性,但伴隨著消費時代的到來,諸多丑惡現象也隨之而來。他對都市的現代工業文明感到十分失望,但又覺得扎根于鄉村的思想封建的人需要來到都市接受新思想。所以,作為身在都市的異鄉人,施蟄存才會如此掙扎,對待城鄉的感情復雜而深沉。
(二)融合通俗與現代
施蟄存的都市寫作借鑒了通俗文學的敘事方式,把通俗文學視作“新文學”學習的“舊形式”,使得“新文學”的創作滿足市民階層的審美需求,同時為通俗文學的創作開辟了廣闊的發展道路。
現代通俗文學的基本內容是與新的經濟生產方式相關的市民大眾的生活與感情,這也正是施蟄存都市寫作表現的主要內容。他大部分都市小說的主人公都是小市民,通過對新職業、小家庭、都市景觀的描寫,表現現代男女的生活和復雜的感受,如《善女人行品》中的現代女人和家庭、《小珍集》中的各種新職業。施蟄存學習了許多現代通俗文學的類型化美學與模式化敘事,將那些為普通市民喜聞樂見的主題、文體、形式與旨趣融入了自己的寫作之中。例如,《蝴蝶夫人》等作品帶有狹邪小說偷窺男女隱秘情感的痕跡,《閔行秋日紀事》中主人公波瀾曲折的遭遇顯然有現代通俗小說中偵探小說的意味,《魔道》和《夜叉》中對神魔元素的運用更是十分突出地體現了通俗小說對施蟄存小說創作的影響。施蟄存和許多通俗文學作家一樣,專注于故事本身,偏好于營造神秘恐怖的氣氛,安排不可思議、怪誕離奇的情節等方式,努力創作出一批滿足大眾審美需求的文學作品,讓讀者從閱讀中獲得審美愉悅與享受,并且培養出一批能夠接受通俗文學的大眾。
綜上所述,施蟄存都市寫作的意義和獨特價值就在于通過對都市與鄉村的書寫展現現代人內心的痛苦與掙扎。施蟄存的小說雖采用通俗作品的形式,卻有著嚴肅的創作態度,體現了作者對啟蒙性與現代性的深入思考,對當代都市人思索生活有著參照意義。
施蟄存的都市小說再現了20世紀的都市生活,都市中的一景一致和小市民的榮辱離合如在眼前。他的都市書寫是鮮活的、有生命的,能讓人伸手觸摸得到那個時代人們的愛恨悲歡,雖不至于讓人慟哭,但讓人感到唏噓。歷史的車輪滾滾向前,我們每個人都是歷史車輪的推動者。現代都市的快速發展不僅會導致人們思想觀念的轉變,同時也會催生出一系列新的生存問題。施蟄存敏銳地體察到都市給人造成的生存困境,這體現了他的理性精神與人文關懷。
在20世紀30年代,施蟄存的作品與時代主流文學相悖,因而他和他的小說很長一段時間被視作異端,頗有懷才不遇之感。施蟄存的突出特點就是創新精神,他沒有使用當時流行的革命現實主義手法,而使用冷門的現代主義手法。正是因為他堅持寫自己想要寫的東西,而不是隨大溜的作品,所以其作品的生命力極其頑強,至今仍有研究意義。在寫完《魔道》這篇備受爭議的小說后,施蟄存便不再從事小說創作,而轉向了學術研究。他所呼吁的“我以為新文學的作家們還是應該各人走各人的路”(趙凌河《施蟄存文學著譯年譜》),在那個年代沒有實現,但不管如何被排擠和被批評,施蟄存確實走出了自己的一條創作道路。施蟄存的作品雖沒有魯迅小說的劍拔弩張,批判性也不強烈,但感性而深刻,讀來讓人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