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女孩踩著石灰和磚塊,走了半小時才到樓頂。可能中途猶豫了,也或者撒了泡尿。當時劉二正在馬路對面啃面包,他以為她是去撒尿,或找狗。他們施工那會兒,經(jīng)常有人干這事。也有學校的小年輕躲在水泥格里親嘴。
劉二跟兄弟們睡在鋪了廢紙片的水泥地上,為防蚊蟲叮咬,臨睡前會點些艾草。除非實在太困他們不會點。因為火一著,孩子們就跑了。他們喜歡聽孩子們說學校,談父母,還有那些不負責任的山盟海誓,從他們嘴里說出來,顯得格外的真實。連他們這群成年人也差點信以為真。
沒了施工隊的樓,就成了死樓。如今連那些搞對象的孩子也不來了。
這棟7層高的爛尾樓,立在甕城中學旁。像一副沒了血肉的骨架。殘破的工程網(wǎng)在風中肆意凌亂,裸露的窗口像野獸張大的嘴巴。樓正前方拉著一條破爛的條幅,上面寫著“漫漫維權(quán)路,黑心開發(fā)商。”
夜晚的爛尾樓,在昏黃的街燈下顯得越發(fā)陰森,燈光一打,照片一P,魔幻還是靈異任由你選。這些藝術(shù)家眼中殘缺的美,成了業(yè)主心中永遠的痛。
此刻,那女孩正站在樓頂,長發(fā)飄揚,身姿柔美,宛如隨風搖曳的柳枝。7層不算高,但要撕碎一個人的身體,應(yīng)該不成問題。
因為學業(yè)?條條大路通羅馬,愛迪生,小學沒畢業(yè),發(fā)明了發(fā)電機;瓦特,普通工人,發(fā)明了蒸汽機;再往遠里說,還有朱元璋和劉邦。多少成功人士沒上過學,照樣混得人模狗樣。因為愛情?更不必。三條腿的蛤蟆難找,兩條腿的男人遍地都是。何況這女孩看起來不大,愛情,她懂個錘子。想到這里,蹲在馬路對面的劉二,不禁苦笑著搖搖頭。等他抽第三支煙的時候,樓下的充氣床已經(jīng)撐開。此刻他真想沖上去,躺在那張床上睡他個天荒地老。一覺醒來,還在教室里念aoe。
大個子警察拿著喇叭口干舌燥喊了二十分鐘。女警察接過喇叭繼續(xù)喊,試圖用母愛喚起女孩的求生欲。她說想想你的媽媽……
一聽媽媽兩個字,女孩更加激動,身體又向前挪了一步。劉二捏了把汗,忽地站起來,心想,孩子可別玩兒過頭。
警戒線外人潮洶涌,隔幾分鐘民警疏散一次。人們情緒高漲,仿佛是在看一場演唱會。一個金毛青年舉著手機直播,背景音樂是《倩女幽魂》,與樓上長發(fā)飄飄的美女很搭。還有兩個穿著寬大衛(wèi)衣的家伙,手做喇叭,沖樓頂喊,有種你倒是跳啊……就是,有什么可留戀的……隨著時間的流逝,人們沒了耐心,有的悻悻離去,不過很快又有新觀眾補充進來,像在完成一場接力賽。更多人加入到逼跳隊伍中,他們高呼,你他媽到底跳不跳,逼逼了一上午,真他媽浪費時間。
人群如海潮般一浪接一浪襲來,警察又開始憤怒地驅(qū)趕。劉二心中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憤慨與悲涼。他意識到,眼前這些冷漠的看客,才是最該死的。這份領(lǐng)悟,竟奇跡般地驅(qū)散了他死的念頭。他用只有自己聽得見的聲音,仰著頭對著樓頂說,上面風很大。
話音未落,女孩在眾人的尖叫聲中,一躍而下。她的長發(fā)如同黑色的綢緞,在風中狂舞。身體在蔚藍的天幕下劃出一道震撼人心的弧線。周遭的空氣仿佛凝固。劉二渾身戰(zhàn)栗,瞳孔放大。這是他第一次近距離凝視死亡,沒有想象中的慘烈,可那份對死亡的決絕,卻令他無比震撼。
女孩終究沒能如愿以償,她落在那張為她預(yù)備的大床上。很快120呼嘯著將她拉走了,她會在眾人的強迫中活下來,吃藥,打針,把自己偽裝成一個病人。然后等待機會,繼續(xù)往死里弄自己。當晚她會成功占據(jù)甕城的各大媒體。晚間新聞,報紙頭條,抖音,快手。劉二心里想。
人群散去,劉二斜靠在馬路對面的廣告牌下,望著那棟堅硬的龐然大物,內(nèi)心五味雜陳。如果當時站在樓頂?shù)氖撬绻鞗]有及時趕到,如果逼死信號再猛烈些,如果上面風再大一些,他會不會一躍而下。那么出現(xiàn)在新聞里的,就該是一團肉泥的他了。他們會怎樣處置他,當無名尸處理?倒也不錯。怕的是母親前來收尸,哭的死去活來,最后將他埋在父親身旁,他們將永生永世待在一起。再沒有比這更可怕的事情了……
二
起先劉二住的是私人旅店,一晚上30。房間里彌漫著潮濕發(fā)霉的氣息。墻體用的是三聚氰胺板,隔音效果極差。鄰間放屁磨牙,打呼嚕,都聽得一清二楚。這種板材造價低,制造過程中需要使用大量膠水,膠水中含有甲醛,飾面材料也含有大量甲醛。有那么一陣子劉二總感覺頭昏腦脹,咳嗽胸悶。他懷疑自己是甲醛中毒,于是搬離了私人旅店。后來他去了麥當勞,肯德基,盡管工作人員沒有驅(qū)趕他,但從他們的表情中不難看出嫌棄。劉二恍然想起,他已經(jīng)好久沒洗澡了。他扯起衣襟放到鼻子底下聞了聞,一股刺鼻的酸臭味,鉆入鼻孔。他去澡堂洗了澡,理了發(fā),搬進親手蓋的爛尾樓里。
風如咆哮的巨獸,從四面八方襲來,仿佛要將劉二撕成碎片。他鉆進廁所避風,將廢紙片平鋪在地上,歪在那里蹭學校的網(wǎng)。近期他刷到好幾個像他這樣,打工無門的流浪漢,也有討不到工錢的農(nóng)民工。幸運的是他們被一個叫“憨哥行天下”的博主拯救。有的遣送回老家,有的找到了工作。改頭換面后的他們,神采奕奕地出現(xiàn)在視頻中。劉二想給憨哥留個言,讓他也來翁城轉(zhuǎn)轉(zhuǎn)。可轉(zhuǎn)念一想,這極有可能是表演。在這個造假技術(shù)爐火純青的年代,沒什么是不可能的。
怎么又是你。胖保安拿手電照著劉二的臉。強光刺得劉二睜不開眼,他下意識用手擋了一下,從地上爬起來。以后想死滾遠點。胖保安又用手電晃了晃劉二的臉。放心,我不會死,劉二說著又坐回去。萬一呢。胖保安又用手電晃他的臉。你他媽的能不能別晃我的臉。劉二罵。胖保安把手電筒移開。
看到白天那女的沒?劉二問。哪個女的?胖保安坐到他旁邊。跳樓那女的。劉二掏出煙,遞給胖保安。胖保安推開他的手說,別賄賂我。劉二把煙送到自己嘴里,拿打火機點了幾次,都沒著。胖保安掏出打火機幫他點上。只顧著防你了,鬼知道她多會兒竄上去的。胖保安掏出自己的煙,點燃。要不是她搶我地盤,新聞里就該是我了。你看連死都競爭這么激烈。劉二望著遠處,吐了個煙圈。現(xiàn)在上面沒人了。胖保安說。劉二呵呵笑了兩聲。
那你說有其他法子嗎?劉二狠狠吸了口煙。沒。魏大頭跑緬甸去了。胖保安坐到廢紙片上。賣腰子去了?劉二問。也可能去割別人腰子了。胖保安一本正經(jīng)地說。他媽的,我跟弟兄們咋交代。劉二將煙頭扔在地上,站起來狠狠踩了一腳。
做攬工漢前劉二找過很多工作。他去應(yīng)聘過社區(qū)保潔,酒店保安,飯店洗碗工,無一例外都要求35歲以下,高中文憑。他搞不明白,刷盤子要文憑干嗎。他試圖跟老板解釋,算術(shù)他完全沒問題。老板嘲諷道,又不是讓你數(shù)盤子。他也想過送外賣。可他不熟悉城市路線,最關(guān)鍵還得投資一輛摩托車或電動車。指不定車錢沒掙回來,飯碗就丟了。他對自己的車技,以及社交能力,完全沒有信心。他還去其他工地碰過運氣,然而,跑遍整個甕城,收入眼底的盡是一棟棟爛尾樓。從疫情到現(xiàn)在,時間仿佛凝固在這些鋼筋水泥上,它們灰突突地聳立在城市中央,像一塊塊沉重的傷疤,懸掛在半空中的塔吊,如囚犯的絞刑架。風穿過這些空曠的樓層,發(fā)出痛苦的嗚咽,如同孤魂野鬼在低泣,讓人不寒而栗。有一次劉二到工地碰運氣,遇到業(yè)主與開發(fā)商發(fā)生肢體沖突,"他差點被卷進去。走投無路的劉二只好繼續(xù)當起攬工漢。
一進臘月,沒人再裝修房子了,攬工漢也提著大包小包回了家。如今整棟樓除了劉二,就只有一條雜毛狗,偶爾進來撒個尿,或跟母狗尋歡作樂。公狗始終不變,母狗隔三差五就換。每當這時,劉二就會想到女人。不單是生理的想,還有心里的想。想到女人,心就發(fā)狠,拿起石頭朝公狗砸去,嘴里罵道,你他娘憑啥三妻四妾。正在交配的狗被強行分開,嗚咽著跑了。到了安全地帶,它回過頭惡狠狠地沖劉二叫了幾聲。
胖保安每天依舊來巡邏,他并不是真要趕劉二走,是怕劉二死在這里。劉二死了,這棟樓就剩他了,還保什么?劉二在,他的工作才有價值。
劉二倚在墻角,嘴里叼著煙對胖保安說,年底我就走。胖保安掏出自己的煙續(xù)上,他從不抽劉二遞的煙,但劉二每次依然要給。他覺得這一來一往,一給一拒,才有意思。有時候他想跟胖保安打一架,沒原因,就是想打架。不是胖保安也行,隨便什么人。可每當他們爭得面紅耳赤,快要動起手來時,胖保安就會罵一句,你他媽神經(jīng)病,然后拖著肥胖的身體離去。
你去前面快遞公司看看,那地方經(jīng)常缺人。胖保安說。盡管他每天都來趕劉二,可每次劉二說要走,他就會提些建議,讓他繼續(xù)留在這座城市。
你咋不去。劉二問。我這里有病。胖保安指了指自己的腦袋。
劉二見他暈倒過,口吐白沫渾身抽搐,挺可怕。糖尿病二型,不打胰島素,口袋常裝糖。暈是因為糖低,抽是因為癲癇,打小的病。胖保安介紹完自己的身體情況又說,我怕哪天抽死,連累別人。對于一個無兒無女的老光棍來說,他最大的心愿就是能睡死,不痛不癢,也不拖累人。最好死在這棟樓里,有劉二給報警,不至于臭氣熏天無人發(fā)現(xiàn)。尤其怕影響到學校里的孩子們。
起初魏大頭每月會給胖保安五百塊,讓他等他回來。他覺得魏大頭還有救,這樓也有救,這世界更有救。他告訴劉二好死不如賴活,熬著吧。劉二說,我也沒想真死。就是嚇唬嚇唬他們。胖保安問,他們?劉二眼神迷茫地望著黑洞洞的窗口,問,他們是誰?
第二天劉二去了胖保安說的快遞公司,老板說缺一個倉庫管理員,不過要大專文憑,熟悉excel。劉二雖念完了初中,但除了玩游戲,聊微信,對電腦一竅不通。后來在胖保安的幫助下劉二成了一名理貨員。密密匝匝的貨,堆成了山,沒明沒夜分解。可半個月后劉二還是失業(yè)了。原因是他把一個玻璃擺件摔碎了,實際上那玩意兒是自己掉下來的,跟劉二無關(guān)。可劉二嘴笨辯不過老板。
扣去賠償費剩下300塊。去你媽的,一氣之下劉二買了份過油肉,大燴菜,葛大媽還送了兩碗米飯。劉二準備找胖保安喝一頓。準確說是他喝,胖保安吃。胖保安不敢喝酒,怕抽。
劉二最后一次喝酒,是三年前和志強他們在工地上。那時候他們對未來充滿希望,幻想著有朝一日能住進自己親手蓋的大樓里。這不是沒有可能。魏大頭就是農(nóng)民工出身,一步步逆襲成包工頭。他是大家的典范,因此劉二才對他無條件的信任。不是有這么一句話“淋過雨的人,才懂得給別人撐傘”。看來是他高估了人性。胖保安說,屁,他自己還在淋雨,怎么給你打傘。但凡有點辦法,他也不會冒著被割腰子的風險去緬甸。胖保安說得也沒錯,當初魏大頭日子好過時,確實對大家不錯。經(jīng)常拎著啤酒燒雞在工地上跟大家侃大山,沒一點架子。那么魏大頭沒錯,劉二沒錯,到底是誰的錯。劉二想不明白了。
快到爛尾樓時,一輛電動車瘋了似的朝劉二駛來,速度足有七八十邁。劉二躲閃不及被撞進綠化帶,身體倒下時,他死命抱住那瓶二鍋頭。酒被護住了,可過油肉和大燴菜卻沒有幸免于難。兩塊香氣撲鼻的肉掉在劉二臉上,他伸出舌頭將肉卷到嘴里。入口爽滑的美妙滋味,讓他瞬間忘記了疼痛。他抬頭望著外賣小哥,掙扎著從草地上爬起。身體還未平衡,又被地上的湯水滑倒,二鍋頭隨之砸到石頭上,碎了。玻璃渣刺進劉二小腿,他咬緊牙關(guān)拔出,血滋滋往外冒。外賣小哥雙手作揖道,大哥,實在對不起,趕著送單,說著掏出衛(wèi)生紙遞給劉二。
劉二用紙堵住滲血的傷口,目光落到灑在草地上如同珍珠般的酒上,憤怒地說,是趕著送單,還是送死。一向拙嘴笨舌的他,將積攢已久的委屈和不滿,發(fā)泄在外賣小哥身上。
他再次掙扎著從綠化帶中爬出,身上沾滿了雜草和菜葉,血從他的腳踝緩緩滲出。外賣小哥上前扶他,被他粗魯?shù)赝崎_。"大哥,我這里有五十塊,你去包扎一下,我先把這單送了,外賣小哥邊說邊掏錢。
劉二原本還想再罵幾句,奈何肚里的墨水少,組織不起語言。他抖掉身上的飯屑,接過錢。就在他準備離開時,外賣小哥的電動車后備廂突然彈開,一個圓滾滾的腦袋探出來,沖著劉二咯咯笑。
圍觀的人群躁動起來,呀,還帶著個孩子。這孩子好可愛。你看,他一直笑呢。
那個圓腦袋還在笑,不過這會兒是沖著外賣小哥笑。他含糊不清地叫了聲爸爸。劉二正要張嘴回應(yīng),外賣小哥搶先答應(yīng),并將孩子從箱子里抱出來。他這才反應(yīng)過來,他的女兒早隨前妻離去了。三年來,他未曾見過一面。
劉二有些失落,說不清為什么。他將錢塞給外賣小哥,說你不要命,孩子還要。孩子又咯咯咯沖劉二笑。劉二一瘸一拐,在人們的注視中離開了。
之后很長一段時間,劉二老夢見那孩子咯咯咯沖他笑,他也笑。
胖保安把他推醒,用手電照著他臉說,你小子,是不是做夢娶了十八個老婆。劉二揉揉眼坐起來。說我年底就走。胖保安說,我不是來攆你的。
三
母親打來電話時,劉二正蹲在天橋下吃燒餅。一塊錢一個,比面包耐饑,劃算。
母親帶著哭腔說,都三年沒回來了,今年呢。活兒太多,看情況。劉二大著舌頭,好像灌了三斤白酒。母親說,志強他們找了你好多次,說打電話你不接。他們勢利眼,想跟著我發(fā)財。劉二說。母親說,都是一起耍大的,能拉就拉一把。不說了,我在飯店陪客人。劉二舌頭更大了。
工程雖不是他包的,但人是他叫來的。他們是因為信任他才來的。就是這個信任搞得他三年回不了家。志強腿摔折時,魏大頭拉著他的手說,劉二,醫(yī)藥費你先墊著,將來連本帶利還你。把志強他們送到車站時,他們滿臉感激地拉著劉二的手說,二子,工錢的事全靠你了。你放心,討不到我不回去見你們。劉二語氣堅定地說。
起先劉二安慰自己,再等倆月,后來又安慰自己,等到年底。一年后電話里傳來無人接聽的消息,劉二坐不住了。再后來電話里的女人告訴他,您撥打的電話已關(guān)機。劉二心一沉,罵了句魏大頭。
看樣子,母親還不知道他的處境。從這點來看,志強他們挺夠意思。說什么今年也得弄倆錢,哪怕一人先給三五千,好歹先把情緒穩(wěn)住,年后再想辦法。
那天準備爬樓頂前劉二告訴自己,想想那些業(yè)主,從一片荒蕪開始搶號,搶得面紅耳赤甚至動起手來,多不容易。所以劉二不是真想死,只是想學電視里那樣,站在上面晃幾下,象征性喊幾句不給錢就跳樓。目的是引起魏大頭的注意或媒體的關(guān)注。電視上經(jīng)常這樣演。可胖保安告訴他,魏大頭跑到緬甸去了。唯一的希望破滅了。
劉二爺想過維權(quán),可他壓根沒跟魏大頭簽勞動協(xié)議。當初魏大頭問他們,不簽合同干不干?他們異口同聲回答,干。當然干,只要錢多。對于勞動部門反復(fù)提醒的合同問題,劉二跟其他農(nóng)民工想法一樣,認為這很正常,自己與老板都省事。這件事發(fā)生后劉二才明白勞動合同的重要性。沒有合同維權(quán)是一件困難的事,他去咨詢過,首先你得證明你與用人單位之間存在勞動關(guān)系。這一大堆材料和證據(jù),劉二根本弄不到。
他想過找電視臺或報紙。可他是典型的社恐,見了媒體又能說什么?即便說了,他們會追去緬甸找魏大頭嗎。走投無路他想到了制造恐慌,博人眼球。可惜被那女孩捷足先登了。他只得繼續(xù)蹲在天橋下,帶著渺茫的希望等待客戶上門。
正午時分,一個鴨里鴨氣的男人走過來,看看劉二面前的牌子問,地咋鋪。一平米25,劉二趕忙站起來。活兒咋樣。放心吧哥,利索著呢。男人又問,在哪干過。劉二說,金帝花園。哦,那棟爛尾樓啊,男人邁著鴨步走了。
你別別別……別走。
劉二還沒別完,男人已經(jīng)消失不見。
他媽的,金帝花園。劉二朝木牌狠踹一腳,倒下的牌子把水暖電三個字壓住了。
一支煙沒抽完,一個穿著貂的女人走過來,懷里抱著一只花花綠綠,像被扔進染缸漂過的狗。劉二激動得心臟噗噗跳。
她問劉二,能改水電嗎?劉二趕緊把牌子扶起來,說能改。她又問,130平,多少錢。劉二嘀咕著算了一下說,包工包料一萬。太貴了,女人撇嘴。九千,不能再少了,劉二一臉真誠地說。
女人正猶豫著,旁邊刮家的男人朝女人招招手。女人走過去,看著男人跟前刮家刷漆的牌子問,我不刮家,要改水電。
男人拍拍胸脯說,沒問題,材料用最好的,價格好商量。說著他把木牌另一面翻過來,上面寫著水電暖三個字。女人滿意地點了點頭。
八千……劉二急了,提高嗓門沖女人喊。
女人懷里的彩色狗直起身子,沖劉二叫。
女人白了劉二一眼,說真不地道。說完跟著刮家的去了一邊。刮家的蹲下身子,把本子放在膝蓋上寫著什么,樣子非常專業(yè)。女人在旁邊不停點頭。
劉二想,有錢人咋都不像人呢。當然有錢人的狗,也不像狗。此時他突然意識到,那狗不是在咬他,而是在表達對自己不像狗的不滿。而她的主人,那個不像人的人,還要抱著不像狗的它到處招搖。想到這里,不免為狗感到悲哀。從這點來說,他比狗強。
最初劉二牌子上寫的是刮家,刷漆,可總被水電暖搶生意,他就干脆改成水電暖。出攤時故意挨住刮家的,遠離水電暖。沒想到刮家的也不地道,搶他的水電暖生意。
這能怪誰?只能怪自己嘴笨。可這嘴笨又不是天生的,而是父親造成的,因此劉二恨父親。盡管他已經(jīng)死了三十多年,他依然恨他。
父親沒死之前,劉二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小霸王,經(jīng)常手提葵花桿,領(lǐng)著一幫孩子在村子里耀武揚威,像極了《古惑仔》里的陳浩南和山雞。那時候連蛇見了他都得繞道而行。有一次鄰村孩子搶占了他們的酸棗林。他帶著他的兵,手持葵花桿,將他們打得屁滾尿流,成功奪回了自己的領(lǐng)地。那時候父親是天,闖了禍有他頂著。父親死后,再沒人能為他撐腰了。
大人們看見劉二就說,這孩子真可憐,都是他爹造的孽。他們眼中的同情,在劉二看來夾雜著鄙夷。小孩子看見他就說,劉二,說說你爹咋死的。起先面對這些嘲諷劉二會反抗,有一次,他用石頭把一個孩子的腦袋砸了個血窟窿。母親帶著罐頭上門,賠了100塊,好說歹說事情才算了結(jié)。打那以后無論別人如何羞辱他,哪怕給他書包上撒尿,他都一聲不吭。“忍字頭上一把刀,遇事不忍把禍招;若能忍住心頭恨,事后方知忍字高”,這是念高中的堂哥對他說的話,他用小刀刻在書桌上,時刻提醒自己。從那以后,劉二就變得沉默寡言。上下學沿著墻根走,或繞到人少的地方。
人們把劉二老婆出軌的原因,歸咎到他的窩囊上。他們忘記了,劉二的窩囊并不是與生俱來的,或多或少與他們有關(guān)。
老婆出軌后,劉二也試圖挽留。他拽著老婆的提包說,挖煤風險大,搞不好就成了寡婦。老婆掰開她的手苦笑道,跟著你這個窩囊廢,還不如守寡。她嫌劉二不能像其他男人那樣,在她受欺負時挺身而出。劉寡婦把她家的雞趕到自家雞窩下蛋時,他就該理直氣壯找她對峙,而不是躲在家里勸老婆,不就是幾顆雞蛋。在老婆因為一捆柴火,被鄰居扯著頭發(fā)打的時候,他就該沖上去,給那女人幾個耳光,而不是站在旁邊說別打了,不就是一捆柴火。
你要不想戴一輩子綠帽,就拿出點男人的骨氣。眾人的激將起了作用。劉二怒氣沖沖進屋,朝正在梳妝的老婆臉上狠狠扇了兩巴掌。罵了句破鞋。老婆朝劉二臉上啐了一口,冷笑道,你只有這點能耐了。
男人開一輛破舊的桑塔納,在大門外不停按喇叭,好像在故意挑釁。劉二提著菜刀紅著眼站在門口,想沖出去把男人砍了。可走到院子里又突然停下。老婆冷笑道,你要真把他砍了就是這個。她沖他豎了個大拇指。他扔掉菜刀癱在地上,抱著腦袋嚎啕大哭。老婆帶著五歲的女兒,跟著挖煤的男人走了。
三年后那個挖煤的下了井再沒上來。劉二托人跟老婆說,他不計前嫌,愿意接受她跟那個男人的孩子。老婆回了兩個字,做夢。后來她帶著兩個娃嫁給一個放羊漢。孩子們每天野人似的,跟著羊群滿山跑。
四
劉二打了兩個盹兒,太陽就飄到了頭頂。風把香氣送進他的鼻孔。
喇叭里傳來葛大媽熟悉而親切的聲音,開飯嘍!攬工漢們聞香而來,將葛大媽和餐車包圍。一份過油肉,一份大米。搶劉二生意的男人,愉快地掃了二維碼。喇叭里一個女聲說,支付寶到賬15元。一份燜面,一份白菜。微信到賬10元,喇叭里的女聲又尖著嗓子說。
土豆絲和大白菜很快沒了,燜面還剩一點,只有過油肉的香氣,久久彌漫。看來今兒個生意都不好。葛大媽拿抹布擦著鍋蓋說。
劉二翻了翻口袋,掏出兩塊錢遞給葛大媽,說來倆饅頭。
葛大媽把饅頭遞給劉二,舀起一大勺燜面說,剩的給你。葛大媽正要往餐盒倒面,劉二把飯盒推過去,別浪費餐盒了。
過油肉,炸鮮蘑,紅燒肉,大白菜,剩什么,葛大媽就給他什么。不光給他,也給別人。她說,剩多了晚上能接著賣,剩少了沒法賣。大家知道,她說這話不過是讓吃的人心安罷了。
二十年前葛大媽的女兒抑郁癥跳了樓,就在甕城中學。有人鼓動葛大媽去學校鬧,她沒去。她在醫(yī)院躺了半個月,對老伴兒說,剩下的日子咱替閨女活。兩年前老伴兒腦溢血也走了,葛大媽一個人要替三個人活,她開始在天橋下賣起了快餐,服務(wù)對象是攬工漢,和地攤販。掙的錢基本捐了,醫(yī)院,災(zāi)區(qū),貧困兒童,數(shù)額不大,但涉及范圍很廣。她說是幫老伴兒和閨女一起捐的。
葛大媽是個文化人,教過書,會寫詩。吃飯時大家讓她念一首自己作的詩。她說只要不要臉,誰一天都能寫幾十首現(xiàn)代詩。有人請她做家教,她說在學校都不學,指著家里學。朋友勸她有退休金足夠花,歇歇吧。她說她喜歡天橋下的煙火氣。
收攤后葛大媽不急著回家,坐在交椅上聽賣雜貨的大姐講家長里短,跟釘鞋的老周討論俄烏戰(zhàn)爭,他們爭得面紅耳赤,不歡而散。第二天接著吵,接著爭。日子就這樣在熱氣騰騰中劃過。
葛大媽的房子離天橋不遠,是當年學校集資的,跟她人一樣老。隔三差五就出狀況,馬桶堵了,太陽能漏水。只要家里有活兒,葛大媽都會找劉二。劉二總吃葛大媽的飯,葛大媽不好意思收錢。葛大媽就板著臉說,你這娃,是怕我下次還用你。劉二撓撓頭,將錢塞進口袋。用葛大媽的話說,劉二話少,老實,信得過。
劉二拉了電閘,用電筆試了試開關(guān)說,接錯線了,所以才不亮。零線應(yīng)該進燈,從燈通往開關(guān),開關(guān)另一端再接火線。
沒一會兒燈亮了,整個家被照得紅彤彤的。
電線老化了,年后我給你換換吧。劉二在衛(wèi)生間洗手時說。等他出來葛大媽已經(jīng)泡好了茶,說是西湖龍井,一個學生送的。劉二坐在沙發(fā)里,喝著茶看電視。屏幕里一個戴墨鏡的男人,氣宇軒昂地朝一輛賓利走去。一個渾厚的男中音響起:你是個男人,賺錢是你唯一的出路。即使沒有清晨熬好的粥,也沒有燈火通明的家,你也應(yīng)該為自己的人生負責……
劉二的手抖了一下,茶杯里的水輕輕晃動。他望向廚房,葛大媽的身影在熱氣騰騰中模糊。他突然想起家鄉(xiāng)的老母親。離家時他說,媽,我會讓你吃香的喝辣的,住我蓋的樓房,有電梯的那種。媽樂得合不攏嘴。
日子好似沒有盡頭,一年年,一天天。回家的事在現(xiàn)實的壓力下化為泡影。劉二蜷縮著身體,雙手深埋在袖筒里,漫無目的地在街頭徘徊。
夜幕低垂,雪花紛紛揚揚地飄落,街燈下的它們,像是夏夜里的螢火蟲,起舞飛揚。煙花在夜空中綻放,與雪花交織,繽紛而寂寥。
劉二這才想起,今天是小年。他揚起頭,對著天空吹了個響亮的口哨。口中呼出的氣息在寒風中迅速凝結(jié),睫毛上的霜花,模糊了他的視線。
走,喝酒去。一只厚實的手拍在他肩上,胖保安提著二鍋頭和花生米,那頂舊帽遮住了他的半張臉,只露出一雙瞇縫的小眼。
值班室四壁漏風,冬天用紙片封窗,夏天則蒙層塑料布。門簾上的補丁像是一張張地圖,記錄著歲月的痕跡。那張用磚頭和木板搭建的床,屁股一挨吱呀作響,好似隨時會散架。
電磁爐上的速凍餃子沸騰著,熱氣籠罩全屋。肉香從破了皮的餃子中飄出,竄進劉二的鼻子。他將一粒花生米丟進嘴里,咀嚼兩下說,好久沒吃餃子了。屁,去年過年咱吃的,你忘了?胖保安提醒道。去年,劉二若有所思喃喃著。胖保安給自己倒了杯酒,眼中掠過一絲憂傷。劉二說,你別喝了。胖保安笑笑說,今天不喝,就沒機會了。劉二握著酒杯的手抖了一下,問,你,你難道……胖保安笑笑說,沒那么快就死,我要回老家了。新上任的書記了解我情況后,給弄了個五保戶。其實我早幾年就能申請,可那時我身體好,不想拖累國家,就拒絕了。去年抽了三次,暈了四次,你也看見過的。我倒不是怕死,是怕哪天你也走了,我死在這里沒人知道,把整個樓搞臭了,最主要是怕嚇壞學校的孩子。
對了,你為什么不娶老婆?劉二看過胖保安年輕時的照片,瘦瘦高高一表人才。"胖保安笑笑,撩起上衣,露出一道蜈蚣似的疤。這是?劉二瞪大眼睛。
當年參加對越自衛(wèi)反擊戰(zhàn),被敵人刺的。胖保安的聲音平靜如水。那一刀也剝奪了他男人的權(quán)利。劉二知道胖保安參加過戰(zhàn)爭,但不知道受到這么大的傷害。胖保安說由于身體原因他無法從事重體力勞動,退伍后只能給人放羊。后來連爬山也變得吃力,就跟著魏大頭進了城。所以他一直感激魏大頭的收留,即便如今他不再給他寄錢,他依然守在這里。"你呢,過年回去不?胖保安帶著醉意問劉二。劉二苦笑道,窮得連褲衩都買不起,還回去干嘛,說完他仰起頭把杯中酒一飲而盡。
臨走時胖保安從口袋掏出四百塊,塞給劉二,說我就這么多了,好歹給你湊個路費。劉二不要,胖保安惱了,說你她娘再扭捏,咱以后就沒法處了。劉二雙手顫抖著接過錢,突然哇一聲哭了。他一哭,胖保安也哭了。
五
車票錢是湊齊了,但回去該如何面對志強和小偉,成了最大的難題。三年里,劉二不敢接他們電話,不敢與除母親外的任何人聯(lián)系。如一條與世隔絕的魚。長久的流浪生活,讓他與這個世界產(chǎn)生了一種難以言喻的距離感。
人潮洶涌的街頭,每個人都懷揣著自己的目的和歸屬。唯獨他,像一只失去方向的風箏,漂泊不定。目送載著胖保安離去的汽車,劉二心中涌起一股深重的無力感和絕望。有時,他甚至覺得,就這樣悄無聲息地死在他鄉(xiāng),或許比回去面對那些紛擾要來得輕松。
然而,堂兄突如其來的電話打破了這沉重的沉寂。母親不慎從梯子上跌落,住進醫(yī)院。此刻,他已顧不得其他,匆忙上網(wǎng)訂票。可蹲守了兩天,也未能搶到一張票,他只好去車站碰運氣。黑壓壓的人群和大大小小的行李,塞滿了售票廳。孩子的啼哭聲、大人的爭吵聲此起彼伏。有人因插隊大打出手,攪得劉二心煩意亂。經(jīng)過三個小時的排隊等待,劉二終于擠到了售票窗口前,卻被告知票早已售空。
劉二沮喪地出了車站。一位身材魁梧的女人攔住了他的去路,低聲問,大哥要去哪。劉二瞥了她一眼,說黛城。女人神秘一笑,說我有票,你要嗎?劉二頓了頓,問,多少錢?女人伸出四根手指。四百?劉二問。女人嘲諷道,四百你有多少我要多少。劉二明白了,女人說的是四千。他冷笑一聲,轉(zhuǎn)身就走。女人一把扯住他的胳膊,伸出兩根手指說,不能再少了,過了臘月二十七,五位數(shù)都未必能買到。劉二猶豫著摸了摸口袋,問,你每天都在這兒嗎?女人說是的。劉二說,那我回去湊了錢來找你。這是我的手機號。女人把寫有電話的卡片塞進劉二手里。劉二也留了手機號。
夜如同一張無邊的網(wǎng),將劉二緊緊罩住。他站在窗前,凝望著遠處模糊的燈火,心中涌起了前所未有的迷茫。
那天晚上,劉二在窗前目睹了一場車禍。一個老頭倒在一輛豪車前,如愿以償?shù)玫搅速r償。轎車開走后,老頭臉上露出得逞的笑。
劉二心里暗罵,狗日的錢。轉(zhuǎn)念一想,若剛才被撞的是他,路費就不愁了,但隨即他又否定了這念頭,自嘲道,劉二,你還是人嗎?立馬他又對自己說,在金錢面前,尊嚴算個屁?不,母親說過,人活臉樹活皮,沒了臉面,活著還有何意義?但如果生存都成了問題,要臉面又有何用?那一夜,劉二躺在胖保安那張吱吱作響的床上,思緒在金錢和尊嚴之間反復(fù)掙扎。
次日清晨,劉二剛睜開眼,就接到黃牛的電話,說就剩一張回黛城的票了,如果他不要,就賣給別人了。劉二知道這是黃牛慣用的伎倆,但萬一票真沒了呢?堂兄說母親大后天就要做手術(shù),不管怎樣他都得趕回去。
劉二在一所高檔小區(qū)外徘徊良久。盡管心中演練了無數(shù)遍,依舊渾身冒汗。他清楚,一旦掌握不好力度和速度,可能就會釀成大禍。他曾在新聞上看到過碰瓷失敗慘死的案例。
劉二選定了超市門口的奧迪車作為目標,一方面是因為他憎恨日本車,另一方面則是認為開這種車的多半是有錢人。
他靠在垃圾桶旁,抽了五根煙,點上第六根時,奧迪車啟動了。他必須在保證安全的前提下,精準地倒在車的左側(cè),因為司機在遇到緊急情況時,通常會本能地往右打方向。
當車子距他五米遠時,劉二突然沖向馬路中央,隨著奧迪的急剎車倒下,并在車停穩(wěn)的瞬間將腿伸至輪胎下。
車上跳下一位戴墨鏡的光頭小伙,脖子里戴著條金燦燦的鏈子,雙臂交叉胸前,斜著眼瞪著劉二。劉二學著昨天那個老頭的樣子,抱著腦袋呻吟著,說胸口疼、頭疼。光頭男罵道,你他娘的眼瞎了嗎,往車底下鉆。劉二笨嘴拙舌地回應(yīng),你,你撞了人,還,還有理了。說完又抱著腦袋呻吟。此刻,他的心仿佛要跳出嗓子眼。他怕被司機看穿,被路人識破。
光頭男蹲身下來,扯住劉二的領(lǐng)口,惡狠狠地威脅,你他媽的再不滾開,老子就壓過去。
司機不按常理出牌,搞得他措手不及。他設(shè)想的N種可能里,唯獨沒有這一種。
還沒等劉二想出對策,司機已踩下油門。輪胎幾乎要碾過劉二的右腿。他從地上爬起,像一顆子彈嗖一下射出去。司機降下車窗,對著劉二的臉啐了一口唾沫,罵道,鄉(xiāng)巴佬,窮瘋了。隨后油門一轟,絕塵而去。
嘲諷和羞辱如利箭射向劉二,他仿佛成了一個暴露在眾人目光下的小偷,紅著臉從人群中溜走。窮瘋了,鄉(xiāng)巴佬……這些詞匯如同魔音繞耳,不斷在他耳邊回響。
劉二產(chǎn)生了死的念頭,這一次的死跟上次不同。是實實在在,發(fā)自內(nèi)心想死。他拿出胖保安的那把水果刀,輕輕放在手腕上。然而,當肌膚接觸到刀刃冰冷的溫度時,他突然清醒過來。想起胖保安的話,好死不如賴活。想起臥病在床的母親。他把刀扔在地上,身體重重地落回吱嘎作響的床上,雙眼空洞地盯著天花板。連死都這么難,他自嘲地想。
迷糊中,他被手機鈴聲驚醒。葛大媽說馬桶堵了,請他去幫忙。
小年后葛大媽就再沒出攤,劉二以為她是為過年做準備。到了她家才知道,她腰椎病犯了,連下地都得依靠拐杖。
馬桶很快被疏通。葛大媽如常為劉二泡茶,詢問他過年是否回家。劉二嘴唇顫抖,不知如何回答。葛大媽說:“胖子也不在了,你要不嫌棄,今年過年來我這兒,咱倆一起過。”
劉二眼眶突然紅了。
葛大媽從花紋手帕中小心翼翼地抽出兩千塊錢。她本想親自匯款,但現(xiàn)在門也出不去了,于是請劉二代為轉(zhuǎn)賬。葛大媽說,那也是個失獨老人,一個人孤苦伶仃,住在村里。我比她強,好歹有工資。她除了政府補貼,什么都沒了。劉二問,你們怎么認識的。葛大媽說,那年跟著扶貧隊的工作人員去過她家,那次她剛好不在。鄰居告訴我們,她住院了。我們又去了縣醫(yī)院,才知道她并沒生病。是害怕雨季房子坍塌,才住進了醫(yī)院,因為住院費大部分能報銷。自那以后,每逢春節(jié),我都會給她寄些錢。雖然不多,但也夠她好好過個年了。
六
火車在連綿的山巒間穿行,疾馳而過的風景,隱沒在黑暗的隧道中。究竟何時動的那個念頭,劉二一時竟想不起了。是在葛大媽講述那個凄涼故事時?顯然不是,那時候他心中只有對她的敬意。是將錢揣進口袋的瞬間?好像也不是,那時他只是想,如果這些錢屬于自己該有多好。對,是在銀行門口,準確說是在接到堂哥電話那一瞬間。他說母親拖著不做手術(shù),非要等劉二回去。那一刻,劉二徹底崩潰了。一個連自己老娘都保護不了的人,要這些虛頭巴腦的東西有什么用。尊嚴與臉面,在那一刻變得一文不值。
他在銀行門口徘徊十幾分鐘,最終決然離去。反正這些錢也是救助窮人,而他也是窮人中的一員,并且與葛大媽關(guān)系更近。于情于理,幫他比幫陌生人更合適。這樣想著,劉二心中的負擔似乎輕了些。
明暗交替間,劉二終于看到闊別已久的黛城。熟悉的氣息和風景,讓他暫時忘記了不堪的過往。
母親的手術(shù)非常順利。出院那天,志強跟小偉來醫(yī)院探望。一看到劉二,他們就破口大罵。你個混球,電話不接,微信不回,還以為你他媽的死了。說著志強就朝劉二后腦勺閃了兩下。小偉罵道,你他娘的是不是把我們拉黑了。劉二心虛,眼神躲閃,支吾半天才說,手機壞了,修好后號碼全丟了。他們又罵罵咧咧在他胸口搗了兩拳,這才詢問起老人的病情。劉二卻在心里暗自盤算,如何解釋工錢的事情。畢竟他曾發(fā)過誓,錢要不回來,永不見他們。
回家后母親告訴劉二,這兩年全靠他倆照顧。家里地里的活,都是他們幫忙打理。逢年過節(jié),他們也會提著禮物來看她,說是替劉二盡孝。說到這里,母親聲音哽咽。劉二也紅了眼眶。他在心里痛罵自己,劉二,你他媽的真不是個東西。
母親顫顫巍巍從枕頭下摸出一個塑料袋,里面整整齊齊裹著一沓錢。她說媽在村里沒什么開銷,你寄回來的錢,媽都給你存著呢。劉二眼眶濕潤,哽咽著說不出話來。
除夕夜,劉二正與母親包餃子時,志強和小偉提著酒肉來了。劉二從口袋里摸出錢,輕輕放在志強和小偉面前,滿懷愧疚地說,哥們兒對不住你們,這點錢雖然不多,好歹先收著。"志強把錢推到劉二跟前說,不著急,先留著。劉二一臉狐疑又看向小偉。小偉也把錢推到他面前,說留著吧。過完年,我們還跟你去翁城呢。到時候租房,買家具,少不得要花錢。劉二眼眶突然紅了,他想說幾句感謝的話,又覺得太矯情,嘴巴張了張什么也沒說。
燈籠在寒風中搖曳,煙花拖著紅色的火焰竄上天空,在夜幕中繪制出各種圖案,大樹、鮮花、蒲公英……
劃拳聲、酒瓶碰撞聲,在這間溫馨逼仄的小屋里此起彼伏。他們聊對過去的緬懷,談對未來的憧憬。那一刻,他們在心中為自己筑起一幢高樓。有明亮的落地窗和智能的抽水馬桶,還有能把人彈的老高的席夢思床。
凌晨十二點,劉二拿起手機,撥通了葛大媽的電話。小劉,新年快樂。聽筒里傳來葛大媽愉快的聲音。大媽,新年快樂。我想跟您說件……劉二話未說完,葛大媽便打斷了他的話,小劉,你放心,那邊匯款……”
鞭炮聲此起彼伏,淹沒了葛大媽的聲音。
■責任編輯 包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