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第1232條和《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生態環境侵權糾紛案件適用懲罰性賠償的解釋》生效以來,對于生態環境損害懲罰性賠償的適用爭議從未停止。爭議焦點主要圍繞生態環境損害懲罰性賠償與多重法律責任的競合、主觀要件是否需要納入“重大過失”、責任承擔方式太過單一等問題。基于“一事不再罰”原則,本文建議生態環境損害懲罰性賠償金應與罰金、罰款建立折抵規則。在主觀要件方面,建議納入“重大過失”。責任承擔方式可以增加分期履行、勞務代償等方式。
關鍵詞:生態環境損害懲罰性賠償;刑事罰金;行政罰款;責任承擔方式
中圖分類號:D9"""""文獻標識碼:A""""""doi:10.19311/j.cnki.16723198.2024.23.068
0"引言
自2021年我國生態環境損害懲罰性賠償制度出臺以來,理論界與實務界就對該制度的適用產生了廣泛爭議。主要原因是由于《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以下簡稱《民法典》)第1232條整體趨向于原則性規定,法條內容僅為概括性表述,這給司法實踐的適用造成了一定的障礙,也不利于生態環境損害懲罰性賠償制度的發展。為此,2022年最高院發布了《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生態環境侵權糾紛案件適用懲罰性賠償的解釋》(以下簡稱《懲罰性賠償解釋》),對《民法典》第1232條作出了進一步明確,但依然存在不夠完善的地方。因此,本文擬從生態環境損害懲罰性賠償的現存問題出發,結合該制度在當下司法實踐中的適用現狀,通過實證考量,針對性地提出完善建議。
1"生態環境損害懲罰性賠償的概況
1.1"生態環境損害懲罰性賠償的源流及演進
懲罰性賠償濫觴于英國,昌盛于美國。20世紀90年代,我國在消費者侵權領域引入懲罰性賠償,進行了初步的探索和嘗試。進入21世紀,我國開始在生態環境領域引入懲罰性賠償制度。在我國的法律體系中,關于生態環境損害懲罰性賠償最早可追溯到2014年最高院發布的《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環境民事公益訴訟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征求意見稿)的第二十一條。該條款明確指出,如果污染者實施了環境保護法第36條所規定的任一行為,但其行為未達到犯罪的程度,或者該污染者已經因對環境造成污染或破壞生態環境的行為受到刑事追責,在這種情況下,如果原告要求其承擔不超過生態環境修復費用一倍的賠償責任,人民法院有權在適當的情況下給予支持。這是懲罰性賠償在生態環境方面最初形態,但遺憾的是,該規定最終沒有被采納。后在《民法典》的制定過程中,將懲罰性賠償納入生態環境損害的議題再次被提上日程,2018年發布的《民法典(征求意見稿)》中的第1008條首次明確地將懲罰性賠償納入了生態環境的相關規定中。經過深入的審查和修訂,該規定最后以《民法典》第1232條的法律形態被確立,這標志著懲罰性賠償在生態環境法律方面實現了從無到有的歷史性突破。
繼《民法典》第1232條的發布之后,最高人民法院在2021年12月27日進一步通過了《懲罰性賠償解釋》,該解釋自2022年1月起正式實施,體現了司法界對懲罰性賠償引入生態環境領域的強烈肯定。
1.2"生態環境損害懲罰性賠償的概念
基于理論層面,有必要明確界定“生態環境損害懲罰性賠償”的具體定義。本文將生態環境損害懲罰性賠償可劃分為兩個部分來進行解讀,最終將二者融合,形成生態環境損害懲罰性賠償的概念。
根據《生態環境損害賠償制度改革方案》(以下簡稱《改革方案》)所給出的定義,生態環境損害是指因污染環境、破壞生態造成大氣、地表水、地下水、土壤、森林等環境要素和植物、動物、微生物等生物要素的不利改變,以及上述要素構成的生態系統功能退化。
懲罰性賠償源自英文“punitive"damages”。《新牛津英漢雙解大詞典》對punitive"damages的法學專業釋義為“Law"damages"exceeding"simple"compensation"and"awarded"to"punish"defendant”,翻譯成中文是“法律規定的損害賠償超過了簡單的賠償,判予懲罰被告”。學界將我國國情融進對懲罰性賠償的理解中,形成更清晰的概念。懲罰性賠償是在對受害者進行等額補償后,作為額外補償形式的一種賠償方式。其責任的承擔是要求行為人在實施違法行為時,其主觀上必須是惡意的、在道德上具有高度可譴責性,客觀上造成他人利益嚴重受損。該制度通過使賠償義務人承擔超額責任,對填平損害原則無法救濟的其他能預見但不可預見之損害進行彌補,便于矯正權利主體利益結構得失。
綜上所述,可將生態環境損害懲罰性賠償的概念界定為:行為人因其故意(或重大過失)實施污染環境、破壞生態的違法行為,并導致環境要素和生物要素遭受嚴重的不利影響以及生態系統的功能嚴重退化,行為者必須支付超出其行為導致的損害的附加賠償。
1.3"生態環境損害懲罰性賠償的性質:公私兼具的復合性質
生態環境損害懲罰性賠償既體現了私法的特點,又具有公法的色彩,屬于公私兼具的復合性質。其公法性質具體表現有:第一,生態環境損害懲罰性賠償創設的最初目的是對惡意損害生態環境行為的懲罰,而懲罰是傳統公法具有的功能。第二,懲罰性賠償在生態環境損害案件中具有阻止、警示和懾服未來潛在違法者的作用,對社會公眾產生警示和教育影響。
生態環境損害懲罰性賠償私法屬性的體現主要有以下幾方面:首先,生態環境損害懲罰性賠償規定在《民法典》的第1232條中有明確規定,民法隸屬于私法領域。其次,懲罰性賠償具有補償功能,其補償功能有利于對生態環境公共利益以及環境私益的補救,是對傳統“填平損害原則”局限性的有力補充。最后,生態環境損害懲罰性賠償遵循綠色原則,綠色原則是民法的基本原則。
綜上所述,生態環境損害懲罰性賠償同時兼具了公法和私法的特點,其性質屬于公私兼具的復合性質。
2"生態環境損害懲罰性賠償存在的問題
2.1"生態環境損害懲罰性賠償與多重法律責任競合
由于生態環境損害懲罰性賠償尚存在還不完善的地方,不可避免地會和公法責任產生競合,導致在實踐中賠償義務人“又賠又罰”的現象較為常見。
2.1.1"與刑事罰金的競合
在司法實踐中,生態環境損害懲罰性賠償與刑事罰金競合的現象在民刑交叉的案件中較為普遍。比如:肖興文濫伐林木罪刑事附帶民事公益訴訟案,法院判決被告人承擔生態環境損害懲罰性賠償的民事責任,即補植林木(原有濫伐數量的1倍作為懲罰性賠償),還判決被告人承擔15000元的刑事罰金。這是典型的生態環境損害懲罰性賠償與刑事罰金競合的案件,其實二者之所以責任競合,主要有兩點原因:一是行為原因。某一損害行為不僅對個體造成侵害,還可能對生態環境產生負面影響,并妨害社會管理秩序,從而同時違反多個法律部門的規范。二是現行法律規定缺位的原因。現行法律對此現象沒有擬定針對性的法律依據,僅有《民法典》第一百八十七條有“民事主體的同一行為不能因為對行政責任、刑事責任的承擔而影響民事責任的承擔,并且民事責任優先”的規定。
2.1.2"與行政處罰構成“一事數罰”
深圳德寶輝電子公司環境污染案,2020年深圳市生態環境局對德寶輝電子公司處以行政罰款100萬,2021年12月深圳中院判決德寶輝公司支付生態環境損害懲罰性賠償金116.0095萬,將二者相加后,德寶輝電子公司累計要支付226.0095萬元。除此之外,德寶輝電子公司還要承擔環境修復、功能損害等費用,合計1576.009萬元,而德寶輝公司的注冊資本僅有500萬。由此可知,生態環境損害懲罰性賠償與行政罰款易構成“一事數罰”,“一事數罰”不僅會過分加重賠償義務人的負擔,還會影響企業的生產積極性,不利于生態環境保護和經濟發展的辯證統一。
2.2"主觀要件:缺乏“重大過失”
生態環境損害懲罰性賠償未將“重大過失”納入其中,是《民法典》對主觀要件的規定不足。因為在實踐中,損害生態環境的行為是大多數企業生產經營活動中不可避免的環節,故過失也是破壞生態環境的主觀常態。尤其是“重大過失”,從某種程度而言,是與“故意”極為類似的,況且在現實生活中,由于“重大過失”導致的重大環境事故不在少數。如:埃克森油輪石油泄漏事故,該事故對威廉王子海峽造成嚴重的生態災難,數以萬計的動物喪生或滅絕,幾十家企業破產或瀕臨倒閉。而造成這一重大環境事故的原因,居然是因為該油輪的船長飲酒后昏睡,掌舵的副手操控油輪不當所導致的,該案中的埃克森公司存在“重大過失”。法律應當對此種“重大過失”予以嚴重處罰,才能起到遏制之效。因此,生態環境損害懲罰性賠償的主觀要件缺乏“重大過失”,是法律的規定不足。
2.3"責任承擔方式單一化
《懲罰性賠償解釋》出臺后,第9條、第10條以及第12條明確了懲罰性賠償金的計算基數以及上限,但明確后又在無形中限制了責任承擔方式多元化的發展。尤其是《懲罰性賠償解釋》施行后的案件,法院判決的責任承擔方式全部都為“現金繳付”。如:王某甲、王某乙生態破壞案、劉剛等海事海商公益訴訟案。究其原因,是因為《懲罰性賠償解釋》只對“現金繳付(懲罰性賠償金)”這一種責任承擔方式給予了具體的計算方法,有明確的計算基數和倍數,那么在實踐適用中,自然是以“哪種責任承擔方式夠明確,就用哪種方式”為適用指引,以金錢貨幣形式表現最為直截了當。
但在生態環境保護的大背景下,僅依賴傳統的金錢貨幣形式作為生態環境損害懲罰性賠償責任的承擔方式已經顯得單一和不足。若賠償義務人因經濟能力有限而無法支付懲罰性賠償金時,制度效果反而“落空”,最終導致該制度推進緩慢。
3"生態環境損害懲罰性賠償的完善建議
3.1"生態環境損害懲罰性賠償金與罰金、罰款的折抵
罰金、罰款與生態環境損害懲罰性賠償金建立折抵規則可緩解多重法律責任競合的問題,且具有一定的正當性。理由是在生態環境損害賠償案件的前期程序中,若賠償義務人已承受較大數額的罰金或罰款,且罰金或罰款足以對惡意行為進行實質性的懲處,在生態環境損害中便無須再適用懲罰性賠償。換言之,若通過現有的公法責任體系已能充分實現懲罰和賠償的目的,則無須額外引入懲罰性賠償制度,以免增加不必要的責任負擔。從實踐角度看,允許罰金、罰款與生態環境損害懲罰性賠償金相互折抵具有一定的合理性。首先,三者都具有懲罰和遏制的功能,目的都是減少損害生態環境行為的發生。其次,從公平正義的價值考慮,允許相互折抵可避免對賠償義務人重復處罰。最后,評估生態環境損害懲罰性賠償的威懾效果,應當是以包含刑罰和行政處罰在內的完整制裁狀態為探討標本。
3.2"“重大過失”納入主觀要件
“重大過失”應當納入主觀要件,鑒于“重大過失”具有更難的認定標準,因此,本文認為可以從以下兩個方面出發:第一,賠償義務人的認知能力、知識背景以及專業背景。當賠償義務人具備足夠的認知和知識儲備,但未能履行應有的注意義務而導致損害發生,應當構成重大過失。例如,一家擁有化學研究生組成的專業污水檢測團隊的企業,在排放污水時未能識別出廢水中可能產生污染的化學成分導致生態環境的損害,構成重大過失。第二,賠償義務人的目的。如果賠償義務人的行為或決策背后所追求的目標具有重大調查價值,但賠償義務人卻怠于作必要的調查和核實,這也可能構成重大過失。例如,某甲企業計劃開設垃圾處理廠,盡管法律規定此類設施需與其他同類設施保持至少10公里的距離,但甲企業僅憑簡單的電子地圖信息就認為自己滿足了這一要求,而實際上并不符合規定,這種對關鍵信息的忽視和不當決策即是重大過失的體現。
3.3"責任承擔方式多元化
為避免生態環境損害懲罰性賠償金過高導致賠償義務人無力承擔,導致“空判”的現象發生,本文建議生態環境損害懲罰性賠償的責任承擔方式應當多元化,故提出以下完善建議。
第一,分期履行生態環境損害懲罰性賠償金。若賠償義務人支付完補償性賠償后,確無經濟能力承擔懲罰性賠償責任,其可提供有效擔保,剩余40%應賠款項可延期半年或一年支付。
第二,勞務代償還清“生態欠債”。以環境公益勞動來全部或部分地替代應支付的生態環境損害懲罰性賠償金,比如:補植復綠、護林護鳥、增殖放流等替代性懲罰措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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