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10日,他拿到了人生的第一筆工資。他快畢業的時候,父親屢屢提起,他們老一輩在拿到第一個月的工資之后,按照故鄉的習俗,是要給長輩包紅包的:選一個良辰吉日,年輕人換上正裝襯衫和熨燙得筆挺的西褲,在茶盤里放上兩蓋碗茶,放上一個現金紅包,恭恭敬敬向父母鞠躬致謝,感謝父母二十幾年來的養育之恩。
他聽后,有些不以為然,嫌父親不了解現在的形勢,給父親打預防針說,第一個月的工資根本就不夠用,譬如他的研究生同學,第一個月的工資都不夠一次性交四個月房租的,父母恐怕還要贊助一兩萬。哪還有錢包紅包給長輩呢?
父親辯解了一句:“那你不是住在家里不用交房租嗎?”做兒子的淡淡回應:“我也正在看房子,你們總催我談戀愛,住在家里怎么談戀愛?”
父親輕輕嘆了一口氣,啥都沒說,帶著他的大茶瓶出門下棋去了。也就在這一天,做兒子的忽然留意到,父親的茶瓶用得很舊了,茶垢使那塑料茶瓶變得像毛玻璃一樣朦朧黯淡,瓶里的茶葉也不是什么雀舌或一旗一槍,而是最廉價的大葉子口糧茶。
母親悄悄對兒子說:“你爸這個人,向來好面子。他肯定跟棋友們吹噓兒子工作啦,有能力孝敬父母了。這樣,媽這里有現金,也有印著金龍的紅紙包,你就給他包一個嘛,媽出錢。老頭兒就像小孩子,你就哄哄他。”
兒子回頭犟了一句:“我給媽包紅包,也不能給他包。小時候他對我多苛刻啊,挑食,沒考好,在飯桌上回嘴,他的筷子就冷不丁猛敲我的手背。如今,我剛工作,他就來索要孝敬,也好意思的!”
至此,家里的空氣就像膠水一樣,變得沉悶又黏糊。這微妙的尷尬氣氛維持了十多天,有一天,兒子下班路過小區中心花園,遠遠見到路燈下熱鬧的棋攤,上了年紀的男人們帶著蒲扇,腳下點著蚊香在下棋,不時聽見蒲扇拍在腿上打蚊子的聲音。父親的大嗓門在落子聲中清晰可聞:“我兒子是個有心人,瞧見沒?他說塑料茶瓶用久了有塑料微粒浮出,對身體不好,這是他送我的雙層水晶玻璃茶瓶。這茶瓶好哇,里面裝著100度的沸水,外面摸上去都不燙手。”
有棋友半是羨慕半是調侃:“一只茶瓶讓你樂成這樣。老魏,拿到兒子的孝敬紅包才算人生贏家。”
就聽父親感嘆:“如今年輕人也難。我兒子每周加班兩三天,我也想通了,壓力小的人不應該給壓力大的人添亂,所謂上班紅包,這期待著實有點高。”
兒子聽了內疚,不由自主地走近棋攤,躲在一棵高大的石楠背后,就聽一位棋友調侃父親:“你呀,為兒子做了多少事情都不吭聲。當年,為了鍛煉他的體力,讓他隨你一同騎車環游太湖,專門給他買了高檔山地車,你騎家里的老舊二八大杠,騎行回來韌帶傷損大半年,你兒子不知道吧?后來,為了給他填高考志愿,你把一本填報志愿書都倒背如流,弄得咱這小區兩年內所有的家長都來咨詢你,他不知道吧?還有啊,他剛考上研究生,你就在遠郊買了一套小房子,說準備等他結婚時,把市里的大房子讓給他。自己和老伴住到小房子里去,他也不知道吧?你呀,就是啥都不說,吃個悶虧……”
父親高聲說:“我要他知道干啥?何必表功又表委屈,給他壓力。”
兩天后,家里“奉上紅包”的儀式照常舉行,令父親驚訝的是,茶盤上放著兩份紅包,一份稍厚一點的,給了他,另一份給了媽媽。給完紅包后,兒子給父母鞠躬,說見習期的工資還很少,他只分出一半來給他們包了紅包。
不知為何,父親比母親激動得多。他竟然從沙發椅上站起來,雙手接茶,有點慌亂地鞠了一躬。母親事后調侃說,只有父親當毛腳女婿的時候,才這樣鄭重又拘謹過。
母親后來告訴兒子,自己開開心心地花掉了兒子的紅包:“可你爸堅決不肯用你孝敬他的錢,認認真真地把它夾在一本書里。這人太想不開。”
依照母親提供的線索,他找到了書櫥里簇新的大厚書,那是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整整齊齊的十張新鈔果然夾在里面。書的天頭地角,寫著與讀書心得毫不相干的一句話:今天兒子回家,原諒了我,消解了我這輩子的孤單。
明前茶:供職于《揚子晚報》。涉足散文隨筆創作三十余年,出版《無緣長裙》《幸而還有梅花糕》《與爾同消無盡夏》等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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