種完麥子，就去南方

64歲的麥子阿姨，要在溫暖的西雙版納過冬天了。

麥子阿姨是河南安陽的一個農民，今年入冬時，她種上了家里的小麥，在網絡直播時說：“種完麥子，我想往南走，到西雙版納過冬。”她說，我想到處走一走，去看看祖國的大好河山，但手頭只有五千塊錢，看來只有買個帳篷、騎個電動三輪，按照地圖一個人一路南行去西雙版納了。阿姨的心愿打動了很多網友，作家大冰買好機票將阿姨接到了西雙版納。出發時還穿著棉襖的麥子阿姨，在西雙版納穿上了裙子，笑容那么燦爛。阿姨看了漂亮的民族服飾、森林中的房子、悠然的大象，逛了當地的農貿市場。她還想通過自己的勞動，換取一份報酬來養活自己。

麥子阿姨的這次遠行，讓網友們感動不已：她是新科技文明突飛猛進的當下，我們那些曾經出身鄉野的父輩們的縮影，是平行世界里被虧欠的、被無視著的、終生隱忍而又血尚溫熱的，我們的姨姨、姑姑，甚至母親。

在電影《出走的決心》里，一個當了外祖母的女人，于多年困頓繁重的家務中抬頭，毅然去學了駕駛，驅車遠行，迎來了屬于自己的美好時光，完成了她的自我救贖。

在這個世上，有人橫穿地球，也有人在時間的押送里，一輩子困守在蝸牛一樣的小殼里，在時間的嘀嘀嗒嗒聲中陷入巨大的空洞蒼茫中。

我想到了自己80歲的母親，她一生走得最遠的地方就是家鄉的城市，多少次想帶她出遠門看看，都被她拒絕了。母親說，暈車，在外面睡不著覺，飯食不對胃口，害怕與陌生人說話。其實最根本的，還是心疼錢。有時候在外面吃飯，母親會將殘湯剩羹打包帶回家中，一直吃到發餿才倒了。連柜子里過期的藥物，她也尋思著哪天找個機會吃了才感覺不虧。

我愧對母親。母親而今老了，一輩子浸染在煙熏火燎、風霜雨雪里的母親，困在老房子里的母親，腿腳也不方便了，我甚至已熄滅了帶她去遠游的念頭。這個世界的花紅柳綠繁花似錦，對母親來說，都遠沒有一家人平平安安相伴左右重要了。

友人老周也有與我一樣的內疚。老周住的城市，離鄉下的母親有200多公里，多少次，他求著母親搬到城市去居住，但母親就是不愿意。有次老周回老家，他坐在漆黑老灶前燒水，往灶膛里添了一把干柴，火苗呼呼竄動，映紅了母親如核桃殼一樣皺紋密布的臉。那天晚上，他為母親洗了一次腳，把盆里的熱水捧起，在母親腳上輕輕地揉搓，搓著母親萎縮的小腳，搓著母親晃蕩在骨頭上的薄薄皮囊，他閉上眼，淚水悄悄浮出了眼眶。第二天上午，老周攙扶著母親上了老屋后的山頂，山頂上有薄薄的霧，山下母親的菜地也看不清楚了，一大片一大片草叢在風中起伏，淹沒了母親一生勞作的地方。老周突然發現，母親匍匐土地的一生，就是繞著這座大山刨食、養育兒女成人后黯然老去的一生。

我的幺叔，在他的房子里懸掛著一張中國地圖，地圖上面，他用鉛筆密密麻麻加以標注，那些標注的城市，就是幺叔63歲以前在外走南闖北打工過的地方，幺叔去過17個省，130多個城市。而今，患腦梗以后坐上輪椅的幺叔，有天我去看望他，與他一起面對地圖，我扶著他慢慢站起，他摩挲著自己標注的那些地方，突然老淚縱橫。幺叔對我感嘆一聲：“侄兒，我還想去一趟香港……”

大河奔流，群山逶迤，平原遼闊，萬物生長。行走大地，讓生命變得博大富饒。

“種完麥子，就去南方。”出發吧，人生就是一趟遠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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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曉：發表文學作品400余萬字，出版散文集《時光底片》等3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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