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麓書院記

若干年前，我接受過一項籌建企業(yè)大學的任務，彼時，我曾專程到訪岳麓書院。一晃許多年過去了。現在，每一年來湖南大學校園招聘，無論怎么忙，我都要擠出時間到岳麓書院里走一走。在大門二門仰讀匾額楹聯，在講堂齋舍體味書生意氣，在園林回廊靜享午后時光，書院“納于大麓，藏之名山”。我以為，忙忙碌碌之余，確有必要覓這樣一個收心、靜心、安心的好去處，鬧中取靜，不急不緩，優(yōu)哉游哉，仿佛這里有一個“場”、有一股“氣”，足以令你靜下來。

記得第一次來岳麓書院。進入頭門，仰頭即見“千年學府”的匾額，心底頓時泛起層層漣漪。“始，開寶中郡守朱洞首度基創(chuàng)置，以待四方學者”。湘江西岸，清風峽口，“以為會友講習，誠莫此地宜也”。這座誕生于北宋開寶九年（公元976年）的書院，此后始終是“鼓笥登堂者相繼不絕”，歷經一千多年風吹雨打而不散不敗。時至今日，仍是國內唯一一所依然招生的古代書院。千百年來，岳麓書院傳續(xù)著一代代讀書人的夢想，“蓋欲成就人才，以傳道而濟斯民也”，是為湖湘文化圣地。

過大門，有名聯“惟楚有才，于斯為盛”。此聯入目，如疾風勁雨，震懾耳目。據說，這副楹聯的上聯出自《左傳·襄公二十六年》的“雖楚有才，晉實用之”，下聯出自《論語·泰伯》的“唐虞之際，于斯為盛”。大贊楚地人才眾多，岳麓書院尤為興盛。是啊，此時此刻，我的腦海里正縈繞著那首歌“歲月啊，你帶不走那一串串熟悉的姓名……”

打開思緒的大門，穿越歷史時光，我仿佛看得見一個個學術大家、一代代歷史名人緩緩走來。南宋時期，有以“傳道而濟斯民”的湖湘學派代表張栻擔綱，更以“朱張會講”開創(chuàng)書院會講先河，影響深遠。明朝時期，岳麓書院人才輩出。大儒王陽明途經長沙，寓居岳麓，傳播心學，“安得輕風掃微靄，振衣直上赫曦臺”。船山先生曾身居岳麓書院，“六經以易猶專”“終身以道為準”，成就繼“濂、洛、關、閩”之后一代大儒。及至清代，這里出了“端直宅心，勇敢任事”的陶澍，“師夷長技以制夷”的魏源，更有晚清四大名臣中的曾國藩、左宗棠、胡林翼，聲名顯赫，不勝枚舉。清末民初，有唐才常、熊希齡、蔡鍔、程潛、楊昌濟等，人才濟濟，層出不窮。二十世紀初，岳麓書院更是涌現出毛澤東、蔡和森、鄧中夏、何叔衡、李達、謝覺哉、周小舟等諸多革命先輩，星光熠熠，照亮舊中國的黑夜。在岳麓書院半學齋，青年毛澤東數次寓居于此，讀書思考，探尋救國救民之路。人才輩出，于斯為盛，實事求是，千年不衰，這就是岳麓書院。

進二門，立于“名山壇席”之下，目之所及即是當年的講堂。兩壁分嵌“忠、孝、廉、節(jié)”和“整、齊、嚴、肅”大字碑，“因示諸生”。正中設長方形講壇，背襯木質屏風，書刻山長張栻所撰《岳麓書院記》。講壇上是山長和副講兩位老師的座位。“老木識前輩，響石彈清流。闃然西麓廬，宗此東家丘”。恭立堂前，想起學子劉梅村寫下的這首《岳麓聽講》，想象一下課堂上兩位老師正襟端坐，講經說法，堂上堂下問難論辯，答疑解惑，這不就是當下教育和培訓同仁們廣為推崇的互動教學法嗎？想當年朱熹“辭家仲秋旦，稅駕九月初”，不遠千里來此與張栻會講，“中和之辯”曾“三日夜而不能合”，氣氛熱烈，聽講者眾，“一時輿馬之眾，飲池水干涸”，千人同窗，“瀟湘槐市”，這樣的教學情景和學習場面，不僅在當時，即使在今天，同樣撼人心魄。八百多年前，朱熹在此確立“學、問、思、辨、行”的“為學之序”，教學活動中倡導注重自學、獨立思考、問難論辯、學思并重、知行合一，正是我們今天創(chuàng)建學習型組織所探索和遵循的學習規(guī)律。

端坐一隅，斂息靜思，置身于湖湘文化千年積淀的濃厚氣息和人才輩出、于斯為盛的強大氣場之中，敬以持躬，心境平和。

《岳麓書院重修記》碑文里有記“天下四大書院，二在北，二在南，在北者嵩陽、睢陽也，在南者岳麓、白鹿洞也”。四大書院皆建于風水形勝之地，風景優(yōu)美，風物雅致，緣于書院最早是理學傳播地，不僅講授知識，更在于說“理”、聚“氣”、傳“道”，提升學子修養(yǎng)，實現道德升華。故而，“相與擇勝地，立精舍”。但是，四大書院中的“嵩陽、睢陽、白鹿洞皆民間所為”，惟獨岳麓書院“乃宋開寶之季潭守朱洞所建”，雖非官學，卻在創(chuàng)辦之初即由潭州太守朱洞主持修建，書院的歷代擴建、重修，也多由地方官員主持，“民辦公助”是也。書院的歷任山長多是思想大家、名士大儒，故而有“道南正脈”之美贊，學風純粹，文化厚重，享譽四海。書院多有朝廷賜書、賜額及封賞。宋祥符八年，御賜“岳麓書院”匾額及內府書籍。明嘉靖九年，頒御制“敬一”諸箴、賜書，設置山長。清康熙二十六年，御書“學達性天”匾額，并送《十三經》《二十一史》等經書講義。清乾隆九年，御書“道南正脈”，高度認可其理學傳播之功，成為全國最有影響的教育中心。后來，在此基礎上成立了湖南大學，毛澤東主席于1950年手書“湖南大學”，并點將中共一大代表李達任校長。

新中國成立后，毛澤東1955年6月回湖南視察時，曾由青年時期同窗好友周世釗陪同，重游岳麓書院。從岳麓山下來，周世釗書呈毛澤東一首詩詞《七律·從毛主席登岳麓山至云麓宮》：“滾滾江聲走白沙，飄飄旗影卷紅霞。直登云麓三千丈，來看長沙百萬家。故國幾年空兕虎，東風遍地綠桑麻。南巡已見升平樂，何用書生頌物華。”讀罷此詩，毛澤東心情澎湃，想起三十年來地覆天翻的巨大變化，復信“奉和一律”，《七律·和周世釗同志》：“春江浩蕩暫徘徊，又踏層峰望眼開。風起綠洲吹浪去，雨從青野上山來。尊前談笑人依舊，域外雞蟲事可哀。莫嘆韶華容易逝，卅年仍到赫曦臺。”

赫曦臺，相傳是當年“朱張會講”之時，相約觀日出之地。朱熹、張栻曾聯手寫下《登岳麓赫曦臺聯句》：“泛舟長沙渚，振策湘山岑。煙云渺變化，宇宙窮高深。懷古壯士志，憂時君子心。寄言塵中客，莽蒼誰能尋。”朱熹、張栻登赫曦臺有感而發(fā)，王陽明登赫曦臺直抒胸臆，毛澤東登赫曦臺豪情滿懷……正是“詩言志，歌永言”。

行走其間，品鑒楹聯匾額、刊石碑刻，漫游祠堂齋舍、亭臺樓閣，聽曲水鳴泉，看鳶飛魚躍，游桐蔭花徑，賞風荷晚香，于此讀書窮理，養(yǎng)心治身，傳道濟民，不亦樂乎。這里的御書樓堅持“書不貴能藏，貴能讀”，今天仍作為圖書館供書院師生使用。文廟、濂溪祠、四箴亭、崇道祠，以大力倡導教育為本，尊師重道。十八條“岳麓書院學規(guī)”銘石已記，從育人、治學兩個方面給書院學子提出具體要求，對于今天的教育，依然有著切實可行的指導作用。講于堂，習于齋，祀于祠，游于園。千百年來，岳麓書院的育人與治學自有其強大的生命力，很大程度上在于其始終有著先人一步的思維方式和高人一籌的教育模式。如此，對當年建企業(yè)大學要到訪岳麓書院，也就頓悟了。

每次和岳麓書院別過，我都會在心里默誦一遍書院中的一副對聯，“治無古今，育才是急，莫漫觀四海潮流、千秋講院；學有因革，通變?yōu)樾郏団舛戎鞆堃鈿狻⒚田L神”。治國不論古今，人才培養(yǎng)乃是重中之重，且不可忽視世界大勢、歷史潮流和千年學府的傳統(tǒng)。治學既有傳承，更要創(chuàng)新，把握好變化之道才是真英雄。想一想，我們來此學習的不就是朱熹和張栻的治學理念、毛澤東和蔡和森的經世風格嗎？

這一次，從岳麓書院出來，不巧趕上下雨，我一時無備，雖鞋襪衣褲俱濕，心中卻沒有一絲沮喪，反而覺得在這樣一處湖湘文化圣地，沐浴一場凝聚著岳麓書院精氣神的甘霖，真是天降樂事，更是一件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