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園林中的靜謐之美

古典園林是蘇式美學的一個典型代表，追求在方寸間體現自然之美、意境之美、藝術之美和生態之美，山水、花木、建筑等元素有機結合，形成了“一步一換形，一曲一改觀”的意境效果，也打造了城市中、庭院內的山野之趣。

植物是園林中駐留著的漫長生命，伴隨著園林度過了一個個春夏秋冬。欣賞園林中花草樹木，不僅能從中一窺建造者以獨到審美意趣賦予各個園林的性格，也能看到蘇州人生活中尊重生命、熱愛生命的本性和“天人合一”的生態審美觀。在蘇州園林開啟一場花境之旅，也是一次與建筑、與歷史的對話。

春花有信

蘇州的春天由遮天蔽日的玉蘭花開始，明末蘇州文人文震亨的《長物志》里記載：“玉蘭，宜種廳事前。對列數株，花時如玉圃瓊林，最稱絕勝。”

近幾年，可園博約樓邊，由粉墻黛瓦的圍墻向天空延伸的高大玉蘭樹，讓這個原本沉寂的小小園林，成了在春天刷爆朋友圈的“網紅”。除了可園，白玉蘭的最佳觀賞園林便是網師園了，萬卷堂門口和梯云室旁的白玉蘭都是植物與建筑相結合的代表。此外，被王國維形容為“海上銀濤突兀來，日邊瑤闕參差出” 的留園玉蘭花樹則是他心中天下絕無僅有的名花；而在有“成雙成對”之美意的耦園，玉蘭樹也是兩株對植，相對粲然，每到春日綻放時，正應了明代詩人張茂吳的詩句“但有一枝堪比玉，何須九畹始征蘭。”拙政園內有以玉蘭為名的“玉蘭堂”，周瘦鵑先生曾在文中這樣形容堂前的兩株老干玉蘭：“開花時一白如雪，映照得堂奧也覺得亮了起來。”

玉蘭報出花信，整個春天就真正開始欣欣向榮起來。

首當其沖的就是同屬于薔薇科的桃花、櫻花、杏花和海棠。這幾種花木在春季次第開放，顏色、花形相近，因此對于“植物小白”來說，常常是帶著識別軟件也傻傻分不清楚的程度。

桃花在傳統文化中，有著吉祥、辟邪、婚姻美滿之意，明代萬歷年間，時任福建布政使司右參議的范允臨攜妻子徐媛回到蘇州天平山隱居，于山麓東側桃花澗遍種桃樹、梅樹等花木。山澗聚水為池，池中矗立巨石，狀如印章，暮春時節桃紅如飛，有陶淵明桃花源之意境，成了天平十八景之“桃澗春汛”。櫻花盛開如一團粉色云霧，能為園林增加山野之美，耦園受月池旁和獅子林的小方廳，都是園林中不可多得的賞櫻之所。海棠花姿瀟灑，花開似錦，素有“花中貴妃”等美稱，自古便是雅俗共賞的名花，在拙政園的“海棠春塢”，庭院內栽植兩株垂絲海棠，地面則鑲嵌軟腳卍字與海棠組合的圖案，在此游覽，是視覺嗅覺觸覺的三重享受，此外，留園、獅子林、怡園、耦園、東園、網師園、滄浪亭、可園、藝圃等都種植有大量海棠，因為喜愛海棠，蘇州人造園時還將海棠符號化用入洞門、花窗、磚雕、椽子等建筑細節，使得院子里時時處處充滿春天的生機。而杏花雖然常出現在與江南、煙雨有關的詩句中，其實卻是一種不耐澇、忌卑濕的植物，甚至周瘦鵑的紫蘭小筑都曾植死過杏樹，如今想要一睹真正“杏花煙雨江南”的景象，只能到留園的涵碧山房與獅子林的御碑亭了。

桃、櫻、杏等花的另一妙處，在于花瓣輕薄小巧，落花時隨水流去，又是多水的江南園林中的另一番美景，為了增加人造山澗小溪的野趣，不少園林會在水邊栽種蘭花。蘭素來代表淡泊高雅、青春活力、蕙質蘭心，也多被詩人和詞人用來夸贊的高尚品格，如果喜歡蘭花，可以去滄浪亭，春蘭不僅是滄浪亭的園林家花，這里每年還會開展春蘭展，以迎接春天的到來。

比起那些清淡素雅的花朵，留園被稱為“古木交柯” 的山茶樹可算是一株“奇葩”了，園中更有古柏、山茶二樹交柯連理，春天山茶盛放時艷紅如火，被稱為“花中嬌客”的山茶花與蒼松相映成趣，組成了“留園十八景”之一。

夏花爛漫

每到春夏交接之季，漫步在蘇城的大街小巷、園林院落總會不經意間聞到空氣中隱約傳來的花香，如果仔細尋找，多半能找到一樹紫藤花架。蘇州人喜歡紫藤，一來因其有紫氣東來的美好寓意，二來紫藤是極有畫意的觀花藤本植物，開花時花朵繁茂，單株即可成景。 唐李白曾賦詩贊美曰：“紫藤掛云木，花蔓宜陽春。密葉隱歌鳥，香風留美人。”

紫藤在中國庭院中的應用已有上千年的歷史。明代蘇州文人俞允文《園居》詩中曾寫自己一人在園中的感受：“綠樹千章啼百舌，香風吹盡紫藤花”。清代蘇州文士徐昂發未第時，作《宮詞》百首，遍播旗亭酒社間，其中有“女伴相邀看紫藤”的畫面展現。但要說蘇州園林中紫藤花的“C位”，非拙政園旁四百多歲的“文藤”莫屬。這株紫藤由明代著名書畫家文徵明手植，因而雅稱“文藤”。 每年花盛時，從忠王府臥虬堂

墻外經過，總能看到墻頭攀緣而出的一團紫色，襯以白墻，古色古香，墻上嵌有磚雕字“蒙茸一架自成林”句，出自明代著名文學家王世貞，它作為歷史的見證者，集名園、名木、名人題記、名人手植于一身，既有人文價值，又有觀賞價值，被稱為“蘇州三絕”之一，更有人稱“文藤”是“文徵明未畫在紙上的畫的落款與印章”。

微熱夏風帶來的不止紫藤香氣，還有更多熱烈綻放的花木。

每年四月中旬是牡丹和芍藥的最佳觀賞期，此時拙政園的繡綺亭、遠香堂南側；留園的牡丹園、自在處南、五峰仙館前、石林小院和涵碧山房南；藝圃的博雅堂前側；網師園的露華館南和殿春簃，以及獅子林的燕譽堂、怡園的鋤月軒和天平山的梅園都是觀賞牡丹和芍藥的好去處。

每年的五月因是石榴花開時節，故又有榴月之名。據《長物志》記載：“石榴，花勝于果，有大紅、桃紅、淡白三種，酷烈如火，無實，宜植庭際。”在留園的射圃、五峰仙館北、亦不二、明瑟樓冠云樓，獅子林的五松園、指柏軒，網師園的琴室，可園的學古堂西、思陸亭東、挹清堂東、坐春鱸南，藝圃的愛蓮窩，耦園的東花園等處均栽種了石榴花樹，炎炎夏日，游客可在這幾處感受園林的熱烈之美。

到了六月，就是十二花神之荷花仙子的生日，袁宏道有詩云：“蘇人三件大奇事，六月荷花二十四。中秋無月虎丘山，重陽有雨治平寺。”其中頭一件事，就是農歷六月二十四，蘇州人為荷花過生日。

荷花是拙政園主要特色花卉之一，具有品種多樣、造景典雅、技藝深遠、底蘊深厚的特點，園中遠香堂、荷風四面亭、芙蓉榭、留聽閣等建筑都與荷花相關。荷蒲熏風，清風淡淡，亭亭出水，灼灼迎朝，凡步行之處，皆有蓮香。拙政園夏天會舉辦荷花展，因而成了蘇州人夏日極佳的園林賞荷去處。

此外，留園的涵碧山房俗稱荷花廳，在此可以環顧中部六百平方米水塘全貌，其中三分之一水面荷葉搖曳，栽種有種類豐富，花色、花形各不相同的荷花與睡蓮，也是夏季觀荷的佳處；獅子林的花籃廳有橫匾“水殿風來”，取自蘇東坡“水殿風來暗香滿”，水邊的房屋在微風中可聞到荷香陣陣，同樣是夏天賞荷的好地方。

秋景靜美

賞罷水中芙蓉，蘇州園林的秋天又迎來枝頭盛放的另一種芙蓉花。《永樂大典》記載：“芙蓉之名二：出于水者，謂之水芙蓉，荷花是也；出于陸者，謂之木芙蓉，此花是也。”

木芙蓉在眾芳衰敗之后凌霜而開，又稱為拒霜花，其花花大而色麗，可孤植、叢植于墻邊、路旁、廳前等處。蘇州園林里的芙蓉，常做臨池設計，為秋景布局，開花時波光花影，相映成趣，如美女臨水照妝，被稱為“照水芙蓉”，所以《長物志》云：“芙蓉宜植池岸，臨水為佳。”

拙政園有以芙蓉為名的“芙蓉榭”，一名雙花，池中荷花又名“水芙蓉”，岸邊則栽植木芙蓉。待到暑氣盡消，秋色漸濃，水上芙蕖已翩然而去，留下一池殘荷伴秋思，未免有些蕭瑟之氣。此時，岸邊的芙蓉卻笑意盈盈，臨水而立，一掃池中陰郁，顯出這秋日里的勃勃生機。正如白居易在《木芙蓉花下招客飲》中所寫：“莫怕秋無伴醉物，水蓮花盡木蓮開。 ”

秋日觀賞園林，與芙蓉交相呼應的另一種華麗濃艷的花木便是紫薇，因花期較長，紫薇又被譽為“百日紅”“滿堂紅”等，舊時有“門前種株紫薇花，家中富貴又繁華”之說，因此早年間許多官宦、富貴人家多在門前及家庭院中廣植紫薇，如今幾乎在每個園林都能看到紫薇花的身影，耦園的魁星閣內更有一株超過六百歲的紫薇，由于每年都開灼灼白花，所以人們干脆稱其為“銀薇”。

當然，說起秋天不得不提菊花，而說起蘇州的秋天，不得不說的便是桂花。

“唯有黃花不負秋”正是蘇州人愛菊的生活體現，蘇州有記載的庭院觀賞菊種植始于初唐，發展至南宋，蘇州已是菊花栽培中心，并誕生了史正志的《史氏菊譜》、范成大的《范村菊譜》等菊文化著作。除了直接地栽，蘇州人更愛將藝術造型和科學栽培完美融合的盆景菊。獅子林的菊花展在園林界赫赫有名，幾乎每年都會吸引愛菊之人前往欣賞，現在觀蓮拙政園、賞菊獅子林已成蘇州夏秋新俗。今年的盆景菊精品展還設了拙政園、留園、耦園、楓華園等分會場，讓每個園林都充滿露花倒影、菊香四溢的秋日意味。

秋天的另一種“小黃花”，則是蘇州的市花——桂花。桂，諧音“貴”，寓意吉祥。蘇州園林廳堂前多有種植，若與玉蘭、海棠、牡丹搭配，便是“玉堂富貴”。

桂花雖然沒有華麗濃艷的外形，但是香氣濃郁，優雅怡人。留園的聞木樨香軒、滄浪亭的清香館、環秀山莊的補秋舫、怡園的金粟亭，都是從名字就能知道附近種植有桂花的建筑。漫步園林中，秋意盎然、暗香浮動、“桂”氣襲人，正如李清照詞中所寫：“暗淡輕黃體性柔，情疏跡遠只香留。何須淺碧深紅色，自是花中第一流。”

冬日馨香

萬物蕭瑟的秋冬，蘇州的園林內卻不約而同鋪上了溫情的顏色，金黃的銀杏與艷紅的槭樹，讓冷硬的假山山石和古老蒼勁的松柏都穿上了柔和的外衣。這也是造園者在布置園中植物時，除了要達到四季有生機的效果，還考慮了色彩色調對居住者心境的影響，足見心思之細膩周到。

等到秋葉落盡，園內的生機由各種梅花提供。

首當其沖的是臘梅，拙政園內的臘梅分布在聽雨軒南、十八曼陀羅花館東、浮翠閣等地。花開時，暗香襲人，美不勝收；留園內，東花園明黃滿樹，西花園內更有全園冠幅最大的臘梅樹，散發著怡人的香氣；滄浪亭的透窗為一絕，冬日，一樹樹臘梅透過墻上的一扇扇透窗躍入眼中，一窗一花，清香滿園，讓人駐足沉醉；在網師園中部池水邊的黃石假山上、梯云室的門前小院、小山叢桂軒門前、五峰書屋的小樓前、殿春簃的天井內，都種有臘梅，成為一道道美麗的風景，一入寒冬，滿園冷香浮動。

如果想欣賞更多顏色和品種的梅花，可以去怡園，那里的鋤月軒是賞梅的好去處，軒名有“惆悵后庭風味薄，自鋤明月種梅花”之寓意，軒外有梅林一片，梅花開時，這里紅如丹霞，綠似翡翠，白如美玉，讓人折服。藝圃的亭臺樓閣、假山池水間，一株株梅花清新淡雅。特別是池邊幾株梅樹，成了園中焦點，起了畫龍點睛的作用。

不過，真正到了隆冬，有勇氣抵御江南冬天“魔法攻擊”而去踏雪尋梅的人畢竟還是少數，在溫暖的室內觀賞盆景中的綠意和生機，才是大多數人的選擇。

獅子林每年春節前都會舉辦迎春梅花展，宮粉、綠萼、紅梅、玉蝶等十余種梅花將布滿祠堂大廳、燕譽堂、揖峰指柏軒、花籃廳和紫藤長廊，百余盆各類梅花與劈梅展現著凌霜傲雪之姿。

除了梅花、松柏盆景，常用的“歲朝清供”年花——水仙則是尋常人家也會種植的花卉，它與蘭花、菊花、菖蒲齊名一起被稱為“花中四雅”，深受人們喜愛。與家中簡單種植的水仙不同，各個古典園林在歲末陳列的，通常是經過雕刻師巧手雕刻而成的水仙花盆景，筆架、蟹爪、公雞、天鵝、花籃、金魚、大象、葫蘆等千姿百態的造型，不僅有著各種吉祥寓意，還能在配合陳列場景的同時，為園林建筑增添生機和美妙的清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