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友記

鮐 背 建 綱

我與李建綱老師是幾十年的同事，也是好友，適逢建綱老師九十大壽，特寫此文，并向建綱老師送上我最真誠的祝福。

1973年，我作為工農兵學員由華師中文系畢業，分配到剛復刊的《湖北文藝》（1979年恢復刊名《長江文藝》）當編輯，建綱老師那時在武鋼工作，主編《武鋼文藝》，寫小說，是我們刊物的重點作者。建綱老師的小說《打倒賈威》在《長江文藝》1979年4/5期合刊發表后，立即引起了轟動，《新華文摘》轉載，中央人民廣播電臺小說連續播送。建綱老師后來還寫了《走運的左龜連》《三個李》《牌》等小說，是最早寫“撥亂反正”的作家。建綱老師由武鋼調到省作家協會，大約是20世紀80年代。建綱老師進作協，我們就在一個食堂吃飯，一個會計那里領工資，這就有40多年了。

作為同事，想起建綱老師，可說的事情太多，我就回憶我與他有關的幾件事。

查我的日記：1983年7月15日晚上12點半，《長江》叢刊的青年編輯杜建國帶著我、田央、甘鐵生在武昌南站乘臥鋪火車，前往十堰。7月16日早上6點后車到十堰，建綱老師帶人到車站接我們，一起到二汽一招吃了早飯，然后乘一輛吉普車和一輛面包車向神農架林區進發。

這是建綱老師擔任《長江》叢刊負責人后，策劃組織的一次筆會。我們車上坐著的除北京的甘鐵生外，還有從上海來的陸星兒、戴厚英和她讀中學的女兒，湖南來的水運憲，我們省的蘇群、陽云等人。我們的車向神農架林區方向走，那路是極端的崎嶇，面包車在路上經常拋錨。建綱老師是此行的領頭人，他個子高，是天塌下來有他頂著的那個人。他招前顧后，車拋錨時他下車和師傅一起檢查修車。我們計劃到房縣縣城吃午飯，在一處山路邊，我們聽到一陣陣呻吟，停下車，看到一個女孩，在山上砍柴時摔下來，躺在路邊。建綱老師立馬指揮大家把女孩抱到車上，叫司機快開，把女孩送到房縣醫院。安頓好女孩，我們在房縣吃完午飯，繼續向神農架進發，直到晚上9點多鐘才到神農架林區政府所在地松柏鎮，住進林區賓館。

建綱老師請這么多作家到神農架開筆會，把我叫上，是他看中了我。我當時寫出了組詩《我憶念的山村》，在《詩刊》獲了獎，有一點小影響。我在神農架林區書店買了一本戴厚英的長篇小說《人啊，人》，拿去找戴厚英簽字，她簽了字后說，不好意思，這書應該是我買了送你的。戴厚英后來在上海被犯罪分子殺害，我還寫過一篇文章悼念。我熟悉水運憲，他說他祖籍是鄂州，我們祖籍相同，我寫了一篇訪談文章發表在《湖北日報》上，從此，我一輩子喊他水哥。我在神農架寫了20多首詩，十多篇散文，還有一首兒童敘事長詩。兒童敘事長詩在《小學生天地》雜志連載一年。我的其他詩文發表在《人民文學》等報刊上，這是我創作的一次大收獲，這些都是建綱老師給我創造的機會、提供的條件。

1990年7月20日，建綱老師在武當山開筆會，這次筆會的學員與輔導老師一共有30多人，我和蘇群、吳蕓真、童志剛都被邀請到山上看稿講課。大家住在武當山紫霄宮飯店，建綱老師是主辦人，又是忙前忙后，不亦樂乎。這次筆會到29日結束，一共10天。我參加這次筆會最大的收獲是看了一批稿件，輔導了幾個作者，自己寫了一點武當山的詩文。另一個收獲是我當中學教師的妻子趁暑假時間，帶著兒子上了武當山，我們一家在武當山過了幾天愉快的日子。

記憶中的事情還有很多，但我與建綱老師一起到黃石海觀山住著復習，為了職稱，參加省新聞出版局的新聞考試的事一定要寫一寫的。還是看日記。1984年10月14日，我與李傳鋒、劉耀侖、張正平等乘火車到黃石。到了黃石后，接我們去海觀山飯店的汽車，差一點與火車相撞，我們命大，要不然在50年前就成了肉醬。建綱老師與我們不是坐的一趟車，我們在海觀山飯店會合。全省參加培訓考試的人很多，海觀山飯店是黃石最好的飯店，住到海觀山飯店，在那個年代是難得的。我們在飯店里讀復習材料，輔導老師說，你們都要考及格。事后也沒有聽到哪個沒有及格。

我們其實并沒有認真去復習，我讀些帶到飯店的小說與詩歌，而且還寫了將近20首長江的詩，因為海觀山飯店就在長江邊。黃石的武鋼下屬單位不少，建綱老師經常帶著我，到李聲高家去玩。李聲高寫詩，建綱老師當《武鋼文藝》主編時，李聲高是建綱老師的作者。李聲高寫書法，家里有筆墨紙張，我們去了，一點都不客氣，拿起筆就在李聲高桌上的宣紙上寫，寫了一張又一張，寫得李聲高有點心疼。

建綱老師與我們在海觀山飯店住了22天，算是培訓班的同學了。1984年11月5日，我們全體學員參加新聞考試，在一個禮堂式的大教室里，我們伏在小學生的課桌上做題。我做題的時候，看了旁邊的建綱老師一眼，這一眼我牢記在心，一輩子都不會忘記。建綱老師身高近1米9，當時已經50歲了。桌子小凳子矮，我們個子不高的人坐著都有點不舒服，建綱老師這么高的個子，伏在小桌子上做卷子，我看他像一只巨大的弓著腰的蝦米，我心里一陣感動。我是永久記住了做卷子的建綱老師的。

記 念 宏 猷

要寫紀念董宏猷的文章是早就決定了的，但想起與他半個世紀的交往，心里一直痛著，難以下筆。近期接到要出版宏猷紀念文集的約稿，就寫下這一篇。

我在《長江文藝》（原《湖北文藝》）當詩歌編輯時，跟著老編輯劉岱到孝感地區組稿，并與漢陽縣（今蔡甸區）的作者見面。宏猷是武漢知識青年，下放在漢陽縣，他與我同年，我們交談甚歡，從此成為朋友。

1974年第1期的《湖北文藝》，發表了董宏猷與徐金海的組詩《唱給春耕人物》，這可能是宏猷在省級公開刊物上第一次發表作品。這一年的春天，《湖北文藝》在武昌首義路舉辦了一個全省工農兵業余作者學習班，董宏猷和黃聲笑、張志學、蔣育德等一大批作者相聚了，這些人互相交流、切磋，建立了很好的友誼。我在學習班里當詩歌組聯絡員，與宏猷有了更多的接觸，互相了解得更深，奠定了我們一生兄弟的基礎。宏猷是個開放型的性格，我則比他要內向些，在后來的幾十年里，我們雖然一住江南一住江北，不是經常相聚，但心是一直相通的。

1974年，宏猷與趙國泰都被漢陽縣推薦上學，他們倆都想上華中師范學院中文系。漢陽縣認為這兩個人如果上了華師，將來回不了漢陽縣，就要他們倆上漢陽縣師范學校，將來畢業直接留在縣里。這時，在漢陽縣工作的詩人管用和找到我，希望我能找華師的老師出面，把董宏猷、趙國泰招到華師來。

我當時只是一個小編輯，沒有什么能量。但是，那時華師中文系的系主任是哈經雄，在學校時，哈老師對我特別器重，我想不如去找哈老師試試。《湖北文藝》在武昌紫陽路辦公，哈老師家住在武昌曇華林。晚上，我從紫陽路騎自行車找到哈老師家。我把董宏猷與趙國泰在《湖北文藝》發表詩歌的事情說了，且說這兩個人將來肯定會有大的發展，現在漢陽縣不讓他們上華師，希望哈老師出面，讓華師在漢陽縣招生的老師想辦法，把董宏猷、趙國泰招到華師來。哈老師聽后，表態說他會盡最大的力量來辦這件事。后來，董宏猷、趙國泰都上了華中師范學院中文系，他們畢業后，果然成了湖北與中國文壇的重要一員。而愛才的哈經雄老師，后來升任中南民族大學校長，又到北京任中央民族大學校長。

宏猷在華師讀書時，一邊寫詩，一邊積極參加學校里的活動，畢業時不知是什么原因，他被分配到洪山區一所最邊遠的學校當老師，這中間肯定有懲罰性意義。宏猷是個敢于向命運挑戰的人，他在那遙遠的鄉村，當著鄉村教師，一邊教書，一邊寫作，寫出了一批小說、詩歌和兒童文學作品。宏猷后來在兒童文學上取得的成就，成為中國當代兒童文學的重要作家，與他大學畢業后分配到邊遠鄉村當老師是有重要關系的。

由于創作成績突出，宏猷終于被武漢市總工會從學校里調出，到總工會的雜志《主力軍》當編輯。后來，宏猷又調到武漢市文聯《芳草》當編輯，最后到文學院當專業作家，并且擔任湖北省作家協會副主席、武漢作家協會主席。宏猷在《主力軍》《芳草》當編輯時，時常發表我的一些在編輯之余寫的稿，并且每次都給我以好的評價。也許因為我當編輯，業余寫作，他在沒有當專業作家前也是當編輯，我們的業余創作需要互相鼓勵吧。1989年第10期《芳草》發表了我的短篇小說《一支梅》，宏猷是責任編輯，他說：你寫的故事像莫泊桑的《羊脂球》，你寫的胖嬸王大梅為了生產隊全隊人的利益，不惜犧牲自己的名譽，她是中國鄉村的羊脂球。我曾經寫過幾篇兒童小說，宏猷看到了，總是說好，且在談論湖北兒童文學創作時多次提到。他是搞兒童文學的，他也希望我寫兒童文學。有一段時間，我還被他與徐魯等人拉入湖北作協兒童文學創作委員會任委員。可惜我最終沒有當成一個兒童文學作家，雖寫過幾部兒童文學作品，但只能算玩票。

我和宏猷一個住武昌一個住漢口，自相識以來，幾十年心心相印，沒有過多的表白，但是能一下就明白對方的意思。漢口、武昌隔一條江，但相知的朋友，是沒有隔離的。年輕時我們一起多次參加筆會，我和他在蒲紡總廠游泳池里穿著游泳褲照的照片我一直保存著。我們一起在孝感雙峰山開筆會時，他與鄧一光和我一起打麻將，他的水平一般，只能說是玩玩。我們一起到北京參加過好幾次全國作家代表大會，在進京與返京的火車上聊天，聊到深夜。有一年作家代表大會，我們還一起到北京三里屯酒吧唱歌，喝啤酒。我和他在一起的機會很多，我們見面感覺總是那樣親熱，那些場景如今一幕幕在我腦海里過電影，過得我淚流滿面。

宏猷熱心快腸，愿意幫助人，只要是他能辦的，他一定去盡力。那年我侄兒劉彬結婚，我給電臺的一個熟人說過請她幫助主持一下，她向我暗示要出場費幾千元，從此，我再也不把這個人列入我的朋友名單。宏猷知道了，就說他來當主持人。那天，在水果湖的一個酒店里，宏猷為劉彬主持了婚禮，主持得特別好。宏猷不僅不要出場費，還送了幾百元的禮金。不久，我兒子劉克結婚，在梨園大酒店，宏猷又是親自主持，照樣不收錢還送禮。劉醒龍的兒子劉早的婚禮，也是宏猷到場主持的。

宏猷有幾次在公開場合為我抬樁。一次是在卓爾書店，武漢大學出版社為一套叢書舉行首發式，叢書中有我的一本《作家在左編輯在右》。宏猷在發言中，大談我們這代人的互相幫助互相促進，說了我對他的幫助和友誼，對我的創作給予了極大的肯定。還有一次是在漢口江灘的一個書店里，張福臣的新書研討，我和宏猷都去了。宏猷發言時，說了張福臣，又大談我的編輯生涯，為我說了許多好話。我的一個小侄兒上學分班的事，找了許多人，最后宏猷在關鍵時候起了作用。關于這件事，我要表示感謝，他在微信里說：“咱們兄弟之間，不客氣了。”

微信里我留著他發給我的微信，最后一條微信是2022年12月10日13點11分，他發的是：“益善你好！《今古傳奇》領導是誰？有電話嗎？謝謝！”那時我大約在睡午覺，我的回復是14點27分，我告訴了他要的領導名字與電話。他的回復是：“收到，謝謝！”沒有想到，這就是宏猷給我最后的微信。再也沒有他的電話了，再也沒有他的微信了，再也見不到我的兄弟我的朋友我的文學道路上的戰友了！

宏猷，我們本來打算還陪伴著過20年30年的，但是你不幸先走了，留下了我綿綿不絕的思念與回憶。宏猷，我想你！

仁 義 野 莽

野莽拉著《這車好炭》走上文壇時，叫彭興國。《這車好炭》發表在《長江文藝》1980年12月號的頭條，且配有評論，《小說月報》很快轉載，評論家雷達寫文章推薦。這個亮相的規格在當時或現在，都是不多見的。

彭興國什么時候和什么原因叫野莽，我就不去考證了，他出生在鄂西北的竹溪縣，其父是右派，少年時代他隨父親到大山里去勞動，沒有背景沒有后臺，是憑自己的努力奮斗走出來的。

我在1977年時，曾被派到湖北房縣當省委路線教育工作隊的隊員，與農民一年的接觸，使我對鄂西北大山里的人有個基本的認識：這里的人正直、善良、勤勞、義氣。野莽的老家竹溪和我待了一年的房縣，都是鄖陽地區，我的這個“八字”認識，在野莽的身上得到了完全的印證。

我稱野莽為義士。義士者，守義不拘、品行超凡、慷慨樂助之人也。

野莽在《長江文藝》發表小說時，我已當了7年編輯。我比他大3歲，那時他喊沒喊過我老師，不記得了。我認識野莽，迄今已40多年了。

我在《長江文藝》當了40年編輯，其中當了11年副主編，15年主編、社長。我對在《長江文藝》發表過作品的作家一律當朋友看待。像野莽這樣從《長江文藝》起步，又是湖北人，并且是熟識的作家我更是當作兄弟，并引以為驕傲。而野莽也很看重這一點，他多次對我說，《長江文藝》是他的母刊。我這是第一次聽一個作家這么說一個刊物。

1985年武漢大學開風氣之先，舉辦作家班，招有創作成績的青年作家插班到中文系讀書，以培養文學人才。野莽以他的創作成績和文化知識，考上了武漢大學中文系插班生。他的原單位不同意，停發他賴以生存的工資和糧油，并扣下他的檔案和戶口關系，徹底斷了他的后路。他上武大沒有飯吃，這時湖北省作家協會成立了文學院，徐遲先生當院長，聘請合同制作家入院寫作，每年發表一定數量的作品，可按月發創作補貼，超額完成任務還有獎。野莽以每年發表十幾萬字作品的優秀成績，獲得補貼和獎勵，順利地完成了學業。

他上武大不久就寫了一篇中篇小說，名字叫《大學生三重唱》，騎自行車從珞珈山到東湖來交給我，我看完通知他馬上發頭條，他表示驚訝，因為這是他嘗試寫的第一篇校園小說，他把一個特殊時代結束后的大學生歸為三個族群，對這種奇異的現象進行分析和解剖。小說中有一個細節，寫到一位家境貧寒的青年講師倒在了課堂上。小說發表后在社會上引起反響。

畢業后他被分配到北京，在出版社當編輯。幾十年里，他在文章中，在口頭上，多次說到困難中給過他幫助的人、單位和刊物，不忘根本，記得舊情，感激之言是出自內心的。

他甚至沒有怨恨曾經給他造成困境的人，當年扣下他工資檔案的原單位領導，埋頭十年，嘔心瀝血，寫了一部70萬字的長篇小說，四處求人也難以問世，后來上京找到野莽。他所在的出版社是面向世界的外文翻譯和出版機構，國內沒有發行渠道。但他排除一切困難，打破慣例，與北京另一家在國內發行的出版單位合作，以精裝上下卷的形式隆重出版了這部長篇，不僅沒讓作者拉一分錢的贊助，還按國家規定的稿費標準付了作者幾萬塊錢。那是22年前，20世紀末。

我先做詩歌編輯，野莽寫小說，有分類分片的編輯負責通聯，我們開始交情并不很深。我只記得他濃眉大眼，一頭黑發，身材高挑，模樣英俊，是個帥小伙，小說寫得不錯。

我和他有三次在一起時間比較長的接觸。

第一次，是湖北省作家協會在1986年11月組織的湖北青年作家到湖南的采風團。參加的人有朱莎莉、葉梅、於可訓、呂運斌、陳應松、周元鎬、梁必文、董宏量、程文超、田天、野莽和我，共有十多個。這次十幾天的壯行，讓我們開了眼界。我們與湖南的一批青年作家交流，與長沙的個體戶裁縫殘雪交談，聽她講在練習本上寫作耳朵里長出一棵樹的小說。我們深夜冒險過矮寨，差點車毀人亡。在王村踏訪劉曉慶主演的電影《芙蓉鎮》現場，在茶峒尋找沈從文《邊城》中的翠翠。在張家界的一個晚上，全部活動經費丟失了，后來又用近似偵探的手法將其找回。從11月6日到19日，野莽和我吃住一起，除了談文學、參觀，就是曉行夜宿，共同商量行程，買票或租車，走路或爬山。一路上野莽言語不多，他體力好，不怕累，照顧體弱同志。采風團有兩個美女，朱莎莉、葉梅，屬于體力弱的，野莽就給她們背行李，義不容辭。

第二次我們時間長一點的接觸，是1987年3月的武昌縣（今武漢市江夏區）紙坊筆會。這次筆會是我1986年擔任副主編后，第一次單獨組織主持的筆會。我請了劉醒龍、王琦、葉大春和在武漢大學讀插班生的陳應松、野莽、周元鎬、石川、張宇光、張法德、華姿，還有武鋼的董宏量等一批作者。這次筆會歷時13天，野莽在筆會上和大家一起，寫稿改稿，互相交流，共同突破，寫出了一批思想和藝術都有一定深度和高度的作品，這些作品為《長江文藝》準備了多期的備用稿件。野莽在筆會上給我的印象是埋頭寫作，筆頭很快，大家都很喜歡他。一次參加筆會的作者發生矛盾，兩人幾乎要打起來，我的一聲斷喝令他們住了手，野莽是站在公正的立場，支持我的。

第三次與他較長時間一起活動是2008年7月15日到21日，這次活動叫“中國著名作家看竹溪”。到的人有韓少功、方方、阿成、聶鑫森、李陽等，野莽和劉書平是竹溪人，他回家鄉是半個組織者，也是半個東道主，主動和竹溪縣委宣傳部的同志一起安排這次活動，讓大家吃好、看好、住好、收集素材寫好竹溪。他竭盡全力，傾情而上，不知道的還以為他是縣委宣傳部的人，他讓我們感到了竹溪人的實在、好客、豪爽仗義。在這點上又一次印證了我對野莽和鄂西北人的認定。野莽在竹溪像照顧來家的客人一樣照顧我們，我是特別感激不忘的，覺得這個朋友特別值得深交。

與野莽的交往深了以后，我們就是兄弟了，他稱我善兄，我稱他莽兄。他去北京以后曾有一些年頭放棄了寫作，原因是為了分到安身立命的房子，一個外來者必須全力做好本職工作。在體制內的計劃經濟下，他們單位分房以學歷、學位、職務、職稱打分，高者優先，前者是看檔案，后者要靠成績。在北大、北外和國外名校畢業的博碩士們濟濟一堂的地方，野莽沒有優勢，他的人生角色由業余的作者轉換為徹底的編輯，只能把本職工作做到極致。這期間他以職業的眼光把多少作家的作品推向國內外，我不去統計也不好統計，只說關于我的一部分。

我當編輯之余，也寫一些作品，小說、詩歌等都寫。他把我的小詩《蠶豆花開》推薦給詩人編輯，翻譯成英、法兩種外文，發表在國內唯一走向世界的外文刊物。我的短篇小說《夸父》發表后，有一天他無意中看到了，很興奮。可能在他的印象中我是詩人，居然也寫小說，他立刻轉載在《中國文學》選刊上，并且收入國內優秀小說的系列選本，是否推薦翻譯到國外我就不知道了。初次嘗試，得到一個小說家的承認，對我轉而寫小說是一種鼓勵。我的短篇小說集《母親湖》《金手鐲》《拐彎的地方叫堤角》，散文集《秋林集》《有鳥相伴》，都是他主動約稿并幫助出版的。

我們在做編輯和做朋友上有很多相似之處，看稿看人不看利害關系，只看作品本身，只要能力許可，就幫助一切可以幫助的作者，不論親疏，也不論名氣和資歷。這是善與義，野莽的觀念與我一致，這也是我引以為知己的一個原因，我們喜歡寫得好的作者和作品。我們每期雜志都給他寄，他也每期都看，選過當時已成名的方方、池莉、劉醒龍的小說。有一期他看到我們發表的曉蘇的一篇小說，名叫《三個女人的故事》，他不認識這個作者，但把他高興壞了，給我打電話說，這個作者他要關注，他把這篇小說選進了英、法文版的《中國文學》，翻譯成兩種文字走向國外。我對他開玩笑說：“知道你喜歡這個調調子！”我指的是語言的幽默和機智，與他的作品有相似處。那時曉蘇剛開始寫小說，是不是處女作我已忘了，我把這個消息告訴了曉蘇，也給了曉蘇一個巨大的鼓舞。但野莽很多年后到武漢來才與作者相見，也并未以伯樂自居，相反還感謝作者寫了好作品，說，不然我們選什么呀？

野莽，我的一個仁義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