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香

1

瘦弱的黃念萱，驚魂未定，架起受傷戰(zhàn)友的胳膊，拖著他踉踉蹌蹌地向著山中走去。

天漸漸暗下來，此時山中很靜，安靜得只聽見風吹樹葉的沙沙聲，一切都融入了暮色之中，群山似乎睡著了。她感覺到迎面吹來的風是涼颼颼的，涼颼颼的風掠過她瘦弱的肩膀，仿佛要將她整個人從地上連根拔起。她突然一陣眩暈，腦袋里嗡嗡的，似乎有上萬只蜜蜂在鳴叫，腳下一滑，像一堆癱軟的泥倒在地上。

這時，縹緲的歌聲從遠方傳來，那歌聲如林間的鳥鳴般清脆。幾場春雨過后，西湖邊的柳樹抽出嫩綠的新葉，柔軟的枝條垂掛到湖面，滿樹的桃花開得格外喧鬧，如一張張粉紅的笑臉。黃念萱和同學們坐在湖邊，時而談笑風生，時而唱起動人的歌謠。這些散發(fā)著書卷氣息的青年女子，在西湖邊暢談理想憧憬未來，爽朗的笑聲引得路人不時回頭觀望。

正值花季的黃念萱，以出色的成績考入湘湖師范。湘湖師范是陶行知先生親自指導和參與創(chuàng)辦的浙江省第一所鄉(xiāng)村師范學校，倡導活潑、自由的校園氛圍，在政治上開明進步，放手讓學生自由平等地發(fā)展。在湘湖師范，黃念萱活潑開朗，愛說愛笑。同學們說，她的笑聲，就像一支笛子，笛子一響，滿屋子亮堂。

美好的日子卻很短暫。1937年抗日戰(zhàn)爭全面爆發(fā)，日軍占領(lǐng)杭州，所到之處，大肆燒殺搶掠，無惡不作。每當槍炮聲響起，黃念萱唰地一下面色慘白，嚇得趕緊兩手捂住耳朵。

浙江大地戰(zhàn)栗在隆隆的槍炮聲中，湘湖師范被迫南遷流亡辦學，師生顛沛流離一路輾轉(zhuǎn)至義烏、松陽、慶元、景寧等地。為了躲避日軍的轟炸，全校師生每人帶著三十斤學校的公物往深山里走，有時一天要走六十到八十里山路。黃念萱?zhèn)€子矮小，走得腿硬邦邦的，腳也磨出了泡，實在走不動了，但她寧可把自己的衣物丟掉，也要保全學校公物完整到達目的地。

在一場激烈的戰(zhàn)斗結(jié)束后，黃念萱和戰(zhàn)友們清理戰(zhàn)場，土壕、坑道，尸體遍地，慘不忍睹，傷員的呻吟聲、求救聲，聲聲催人淚下，他們一次次用擔架抬到臨時救護站。

日軍飛機再次來襲。隊長命令救護人員趕緊撤退。黃念萱正要走，突然發(fā)現(xiàn)躺在地上的人動了一下，她感覺到這人沒有死，蹲下身一摸他的鼻子，還有輕微的呼吸，就想抱起他來，可是抱不動。她大聲呼救，讓其他救護隊員來幫忙。日軍戰(zhàn)機正低空盤旋，轟轟的爆炸聲震撼山谷，大家根本聽不到她的呼叫聲。她只好就地臥倒。等到敵機炮聲漸漸稀疏下來，她架起他的胳膊，蹣跚地向著山中撤退。

山，莽莽蒼蒼，像海濤一樣延綿不絕，翻過一座，眼前是一座更高的山。走在密不透風的叢林里，就像走進了迷宮一樣，轉(zhuǎn)了幾圈，黃念萱沒有了方向感，她迷路了。

一顆流星劃破沉重的天幕，眨眼間湮沒在無邊的夜里。就在這時，她感覺肩上的傷員越來越沉重，她四肢無力，眼冒金星，終于支持不住昏迷過去了。

2

黃念萱，字會香，是我的外婆。

一個冬日下午，外婆與我在院子里曬太陽。她坐在藤椅上回憶往事，渾濁的眼睛中閃著晶瑩的淚。

我問外婆，你為什么參加抗日？外婆不假思索地回答：“寧為戰(zhàn)死鬼，不當亡國奴。湘湖師范金觀海校長曾經(jīng)這樣勉勵我們，記住你們對于民族的責任，請以你們偉大的生命，參加到民族解放的陣線里去。每當想起金校長的話，我總是熱血沸騰。湘湖師范的學生，有的站在戰(zhàn)斗最前線，有的深入敵人后方，有的犧牲在無情的炮火之中，有的雖未犧牲，但其忠勇氣概，早把生命當作鴻毛。”

外婆看我聽得認真，就打開話匣子。往昔點點滴滴，就像一幕幕電影畫面，在她的腦海里浮現(xiàn)。

外婆醒來，天色已經(jīng)大亮，她揉揉眼睛，看了看四周，只見無邊無際的林海，鳥兒在樹叢中嘰嘰喳喳地清叫。外婆艱難地撐起身，摸摸身邊的傷員，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停止了呼吸。外婆不由得心底一顫，一臉慘白地癱倒在地上，“哇”的一聲哭了起來。

外婆咬緊牙關(guān)，扶著樹慢慢地站起來。她定神看了看烈士，他高高的個子，塊頭不大，但從他那副寬厚的臂膀看，是個結(jié)實的小伙子。他穿了一件洗淡了的黃軍裝，腹部多處受傷，血肉模糊。她抹去臉上的淚水，把草叢扒開、踩平，將遺體安放好，把烈士的衣帽整理好，再在上面蓋上些野草和樹枝，就算是安葬了。她向著烈士深深地鞠躬，一次，兩次，三次。然后，揚起頭，深吸了一口氣，大步向山外走去。

她在荊棘遍野的山林中摸索了三天兩夜，又冷又累又餓，以為不是餓死，也會被惡狼咬死在這荒山野嶺里。就在她最絕望的那一刻，突然一座小廟映入眼簾，她看到了一絲生機。

廟里冷冷清清，供奉著觀音菩薩。她非常虔誠地跪下來，拜了拜觀音菩薩，拿起供奉的艾青團子狼吞虎咽地吃起來。那些艾青團子又冷又硬，她全然不顧，囫圇吞棗地吃了下去，不一會兒就將供臺上的艾青團子一掃而光。緩過勁，外婆淚眼婆娑，暗自感到慶幸，真是命不該絕啊。她重拾勇氣，再次在菩薩面前跪下來，感謝前來供奉艾青團子的善良山里人，祈禱菩薩寬恕與保佑。

外婆憑著頑強的毅力和求生的本能，終于走出山林，沿路都是拖兒帶女逃難的人，她匯入其中。雖然前途不明、生死未卜，但那盤艾青團子給了她無限希望與力量。

抗日政工隊以為外婆犧牲了，通知家鄉(xiāng)上虞縣（今上虞市）政府。為紀念外婆，上虞縣政府以外婆的名字，將生畈中心小學命名為念萱小學。

3

我抬眼望著外婆，她額頭上的皺紋就像四明山的土地山川，高低起伏、深淺不一。生活中的每一段磨礪，都在她的臉上留下了深深的印痕。

外婆一路南下，流浪到福建霞浦。翻山越嶺的逃難途中，沿途難覓住處和食物，只能在破廟或者祠堂里暫住，采野菜充饑也是常事。一路上，外婆漫無目的地走著，饑餓像一條張牙舞爪的瘋狗，撕咬著她驅(qū)趕著她陪伴著她。

在福建霞浦，外婆走近一戶人家，門內(nèi)響起了聲嘶力竭的狗叫聲。門吱呀一聲，一個年輕的婦女從門縫里探頭向外張望，看見外婆蓬頭垢面地站在門口，一副十分疲憊的樣子。她打開門讓外婆進去，外婆側(cè)身進了院子，一種香噴噴的味道迎面向她撲來。她咽了下口水，這就是她熟悉的艾香味兒。年輕婦女將幾個艾青團子塞給了她。這個具有慈悲心腸的福建村婦，讓外婆感激涕零一輩子。

顛沛流離時，她又一次得到了老天的眷顧。外婆與外公在福建霞浦不期而遇，兩個人的命運從此交織在一起。

外公有一個很酷的名字，姓袁名冷風，上海松江人，早年就讀于國立勞動大學。1932年，“一·二八事變”發(fā)生，校舍被日軍炸毀，國立勞動大學停辦撤校。1937年淞滬會戰(zhàn)打響后，外公流浪到福建霞浦，在一所學校任教，并擔任教務長。

每當外婆回憶起第一次跟外公相遇的情景，安詳?shù)纳袂橹锌偸茄笠缰鴿M滿的幸福。那天，外婆一大早把自己從頭到腳整理了一番，穿著干干凈凈的粗布衣衫，去學校面試，外公正好是面試官。外婆個子嬌小，白凈的瓜子臉，彎彎的眉毛下一雙水靈靈的眼睛，略帶一絲羞澀的談吐，讓外公看了不由得生出幾分憐愛。外婆遞上手寫的簡歷，鋼筆字寫得秀氣漂亮，對外公所提出的問題，外婆對答如流。外公立即向校董會建議聘用外婆。

就這樣，外婆和外公成了同事。外婆經(jīng)常在學校報欄前看報。有一種無形的力量，牽引著外公也來到報欄前。外公身材魁梧健壯，比外婆高出整整一頭。站在一起，外婆感覺很踏實，很舒坦。外公和她一邊看報一邊聊天。外婆說，她每天都有看報的習慣，這樣能開闊眼界。如果一個人不知道國家和世界發(fā)生了些什么事，是很可悲的。

外公覺得外婆不是一個世俗的女子，獨立的思想和意識，讓這個女青年由內(nèi)而外散發(fā)著光芒。半年相處下來，外公在戰(zhàn)亂中沉睡的青春情感，就像一堆干柴被火點燃，熊熊地燃燒起來。外公深深地喜歡上了外婆。

外公經(jīng)常借各種機會，尋找一些工作方面的事由，去接近外婆。有時還以借書為名，登門拜訪。在異鄉(xiāng)漂泊的日子，外公的笑容，就像一縷陽光，溫暖著外婆孤獨的心。1943年春天，他們在學校舉行了一個簡單的婚禮。外婆特意蒸了一大鍋艾青團子，在學校里分發(fā)，把快樂和幸福融入艾青團子里。

外婆講著講著，笑得像個孩子。溝溝壑壑的臉，突然害羞地緋紅起來，看上去，就像是夕陽映照著的斑斑駁駁的大地。

4

抗戰(zhàn)結(jié)束后，外婆對故鄉(xiāng)、對父母的思念與日俱增，與外公商量，攜兒帶女回到了四明山珍坑村。

外婆回到家鄉(xiāng)，上虞縣政府得知外婆還活著，取消了念萱小學的命名，恢復生畈中心小學校名。外婆的生命歷程中雖然有如此波瀾壯闊的一頁，但她的人生并沒有因此輝煌。外婆知道，黃念萱的時代已經(jīng)翻篇，她現(xiàn)在是會香，是一個平凡人、普通人，需要養(yǎng)家糊口，承擔起一個家庭的責任。

但是，生活不僅讓外婆低下了頭，更讓她學會了彎腰。一開始，外婆還抱著希望，這希望像風中的油燈越來越飄忽，最后在油耗干的時候熄滅了，剩下的就是怎樣活的問題。

外婆受聘于一家鄉(xiāng)村小學。雖然離縣城不到五公里，但學校條件非常簡陋，到了晚上只有她一個人住在學校里。夜幕降臨的時候，她去關(guān)校門，周圍連盞燈都沒有，還得隨時小心附近的野狗、草叢里的蛇。外婆看著遠處連綿的山，家就在山的那一邊，她感覺到形影孤單。

外公在四明山下另一所學校教書，學校離家需要走兩個多小時。一個乍暖還寒的春夜，外公踏著昏沉的月色回家，一不小心失足落入山澗水流之中。湍急的溪水將外公裹挾著往下游漂去，情急之時外公抱住了水中一塊凸起的大石頭，掙扎著站立起來。他大喊救命，可是在荒郊野地上，只有寒風在山谷里呼嘯，松林發(fā)出海潮般的吼聲。

外公慢慢地平復心情，漸漸鎮(zhèn)靜下來。他借著月光，摸著四周的亂石，艱難地向岸邊挪去，好不容易上了岸。外公到家時，渾身濕漉漉的，嘴唇凍得烏青，整個人哆嗦得連話都說不出來。外公換了身干衣服，曾外祖母又煮了一碗姜茶給外公祛寒。后半夜，外公開始發(fā)高燒。第二天一早，曾外祖父請來郎中，配了幾服中草藥，熬了喝，幾天后燒退了，但落下了嚴重的肺炎病根，以后只要稍微受涼受冷，就胸悶胸痛開始咳嗽。三天兩頭不吃點藥，就不是這里不舒服就是那里痛，從此以后，外公就成了藥罐子。

人生有千百種滋味，品嘗到最后，只留下了一種滋味，就是無奈。一天，曾外祖父托人傳話，讓外婆回家一趟。外婆回到家里，曾外祖父一臉嚴肅地坐在廳堂里說，現(xiàn)在正在進行土改，如果外婆在外面繼續(xù)教書的話，就會分不到田地。外婆必須趕緊回來，這樣一家人才能分到更多的田地。

外婆愣了許久，說不出一句話來。她讀了這么多年的書，不想過風里來雨里去的農(nóng)民生活。她教了這么多年的書，喜歡站在講臺上，喜歡在教室里和學生在一起的那種感覺。

曾外祖父氣得跺了一下腳說，首先必須保證一家人能吃得上飯。就算你口袋里再有錢，如果沒有糧食，錢又有什么用呢？只有手里有糧，心里才不會慌。

這么多年來，人們窮怕了，肚子也餓怕了。對曾外祖父來說，最大的愿望就是吃飽飯。土地是唯一能延續(xù)生命的一根稻草，必須把土地牢牢地抓在手心里。

外婆思前想后，當時鄉(xiāng)村教師待遇不高，勉強解決自己的溫飽。要養(yǎng)活一家老小，實在很不容易。外公身體狀況也不是很好，需要人照顧。外婆下決心辭去了她熱愛的教師工作，回家務農(nóng)來撐起這個家，讓家里的每一個人都不餓肚子。

回到農(nóng)村，原本穩(wěn)固的生活被現(xiàn)實打碎了。炎炎烈日下，外婆瘦小的身影出現(xiàn)在田野上。衣裳已經(jīng)濕透，汗水流進了眼睛，外婆拿起搭在脖子上的濕毛巾，麻利地擦了把臉，又埋頭干起來。以前粉嫩的雙手，已經(jīng)布滿老繭，吃力地拿著鋤頭在鋤地。外婆在氣喘吁吁、汗流浹背中，度過了一個又一個的日子。夜里，她總是一聲嘆息接著一聲嘆息，直到天亮。

外婆感到心酸，她拼命勞作，所有的努力，并沒有讓生活憐憫她，反而越走越艱難。山雨欲來風滿樓，偏遠僻靜的小山村同樣也受到了政治風暴的波及。外公是一位教學嚴謹?shù)暮美蠋?，成了“臭老九”，被押上了批斗臺。外公心中不服，雖被強迫跪倒，仍腰桿挺直，昂首挺胸。

但外公的身體其實已經(jīng)垮了。外婆張羅著為外公做好棺材，也為自己做了一口。

不到六十歲，外公就去世了。臨終前，他抓著外婆的手，緊緊地盯著外婆，深情地叫了一聲“會香”。外婆哽咽著點點頭，淚水自眼角順著臉頰流下。外公長吁一口氣，走了，走得很安詳。

日子就在外婆的臉上一刀一刀地劃著，疼到最厲害的時候，心里會莫名其妙地平靜。外婆能要求現(xiàn)實服從自己嗎？人走到絕路上，就有了一種豁出去，然后一身輕的感覺。外婆這一生，在痛苦中受傷，自己舔傷自愈，再受傷，再自己舔傷自愈。每次創(chuàng)傷，似乎都讓她的內(nèi)心更強大一些。

湘湖師范的一位老同學，經(jīng)過多方打聽后，到四明山來看外婆，看見外婆正系著圍裙，拎著泔水桶喂豬。眼前的外婆，依然愛說愛笑，但生活竟如此清貧甚至窘迫。老同學感到既親切又陌生，不禁潸然淚下，為外婆感到委屈。外婆輕描淡寫地說，“比起那些在戰(zhàn)場上犧牲的戰(zhàn)友，我能活著，已經(jīng)很滿足了。”外婆哼著小曲，帶著老同學，看她種的蔬菜，看她喂豬養(yǎng)雞鴨。她自豪地告訴老同學，八十多歲了，還能下地勞動，自給自足，她覺得自己很幸福。

村里的孩子們都喊外婆為會香婆婆，喜歡到她的院子來玩，聽外婆講人生，講故事。閑來無事的時候，外婆總是戴著老花鏡，靜靜地讀書看報。她把一本書，當作一個朋友坐在一起聊天，這些朋友可能是外婆認識的，也可能不認識，雖不認識，卻也會相談甚歡。一天，外婆突然打電話要我媽媽回一趟家。媽媽心急如焚地趕到外婆家，只見外婆眼淚汪汪，哭紅了眼。媽媽嚇壞了，以為外婆受了什么委屈。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外婆哽咽著說：“白靈死了?！蔽覌寢屄犃耍耆悴磺宄顩r，半天后才明白過來，原來，外婆口中的白靈，是《白鹿原》中的一個人物。外婆明明這么老了，經(jīng)歷過波折的一生，卻還會像個少年人一樣，為書中人物哭哭笑笑。無論歲月如何流逝，她其實一直都是“會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