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小山童話的讀者。如果說幾年前小山的童話《冬天的菜園子》借助描寫在一個封閉空間里相處的蔬菜們的際遇,展開關于愛的思考,那么她的新作《王者之光》則開辟了一個廣闊而自由的空間,相應探討了更多的話題,如權力、責任、擔當、親情、友情、愛情等,這些也是當前人類關心的生存話題。
或許有人強烈質疑:這難道是童話要討論的?兒童能接受嗎?這當然是我,一個成年讀者,從童話書中讀到的。不諳世事的兒童,很可能讀到的是一個浪漫的神奇的山林大王的故事。我認為,一部童話的寫作者當設定讀者,為不同年齡階段、不同心理特點的兒童寫作。如果采用分級閱讀,我認為小山的《王者如光》,比較適合八歲以上的兒童閱讀。
這部童話的主人公,即第一人稱敘事者,是中國東北——長白山上的一只小老虎,名叫達哈蘇。他的母親,叫烏蘭。有母親在身邊的達哈蘇,無憂無慮,甚至任性、傲慢。因為母親告訴他,日后他要成為山嶺之王。由于他的頑冥不化,有一天母親帶他去看一塊臥虎石——這塊石頭是虎王死后的化身,具有神奇的特點,在雷電交加的黑夜,“如同燃燒的一樣,照得山川通明,樹林都映成金色”。母親希望達哈蘇未來成為這樣優秀的虎王,并告誡他:“不是所有的生命都能為后代指引道路。生命普通就如草木。生,是一年四季枯榮;死,只是山上的一點點塵土。只有極少數的偉大心靈,能對我們深有啟迪,并代代相傳。”達哈蘇并沒有把母親的話當回事,繼續調皮。當他讓母親看自己培養的刺猬兵團時,母親決定讓達哈蘇離開自己。母親期待達哈蘇真正長大后,能看清自身的自然屬性與別的生命不同,從而懂得“自珍自重”。
達哈蘇不得不離開母親,帶著憤懣、不滿的情緒開啟了游蕩生活。這時的他,走出母愛包裹的世界,打開了更大的世界,他認識了大自然中的許多植物和動物,學會欣賞它們的成長,也認識到生命的寶貴。他還結識了黑熊那魯,后來成為好友。他的朋友圈,于是有了貓頭鷹、小火焰——蛇、山貓、小松鼠、老松樹、天鵝夫婦等,與它們的相遇,他都獲得過啟迪。在離開母親保護的世界里,他巡視的山嶺是一個和諧而美麗的自然世界,但并非所有的一切都令他滿意。有一天,他發現人類帶著工具,來到了山上。他們在山腳下建房子,敲敲打打。有的動物,不得不遠走高飛。怎樣才能讓山嶺回到原初的自然呢?尤其是山嶺即將火山爆發,會讓動植物難逃厄運,達哈蘇心急如焚。這時的達哈蘇,不再是依靠母親的達哈蘇,他是威嚴的山嶺之王。當他聽到黑熊預言“只有金色的生命,可以彌合山嶺的裂口”時,作為王的他為了山民的安全生存,投入熊熊的火焰之中,用自己的身體去彌合大地的裂口。
這是一個充滿了幻想與思考的童話。為了解當前的動物童話寫作,我特意讀了沈石溪的《狼王夢》等作品。最近一段時間,我都在閱讀非虛構的個人史作品,如胡安焉的《我比世界晚熟》,楊本芬的《秋園》《浮木》《我本芬芳》《豆子芝麻茶》,林淑蘭的《日子過的就是這么些人啊》,小小的《小小浮浪人》等,這些作者多為非職業作家,或曰草根寫作者,他們的書寫大多建立在自己與親友的苦難經歷中,不乏勵志。從以上作品的閱讀以及我對小山的了解,我以為,這只東北小老虎達哈蘇,并不僅僅是小山在后記《亦真亦幻心中王》中寫道的,“我媽媽的個性,頗有老虎的某些特征”,而是小山自己。不是嗎?“達哈蘇的不足和天性,需要心靈的磨礪——如果天生為王,那么,內心變得博大更是必須幾經風雨。任何一個王者,都意味著某種舍我的自覺,才能對眾生有益”。這就是平時在童話中宣揚大愛的小山,對待友人善意的小山。因此,這部童話應該就是小山的心靈史、精神史、個人史。她與非職業寫作者寫作的個人史不同在于,后者大多寫自己生存環境之惡劣,寫家人的艱辛和自己的打工情況或遇到的難以解決的家庭問題等,展現苦難成長史。小山的寫作,借助童話而非現實的形式,開辟了另一個境界:超越苦難。超越之后,又如何解決其他的問題?如孤獨、權力、責任、承擔等。面對社會,奉獻自己,還是讓別人服從自己?對于一個女性寫作者,又具有博愛思想的人而言,小山是不主張爭霸奪權的和平主義者。沈石溪的《狼王夢》中,也有一個母親——子嵐,她一生的夢想,就是要讓自己的狼孩當王。哪怕孩子都死光了,她還想著魅惑另一匹狼,再生狼孩,從頭再來。培養狼王——是她的生命意義所在。這匹母狼是貪婪的。小山筆下的母老虎,雖然為解決饑餓問題,也吃過活物,如狐貍,但在吃飽后,并不貪婪,她不許并阻止達哈蘇面對弱小的生命耍威風,教育他“胃不是貪婪的陷阱”。這樣的母親教出來的孩子,才有可能走向成熟,成為智慧之王——不是權力之王,而是成為一道照亮世界的光。
在我看來,《王者如光》通過講述達哈蘇的成長歷程,探討了生命成長的價值及其意義,它不僅適合幼小的孩子讀,也適合成年的大人,是一部可以充當家教的親子讀本。
作品中不乏動人的親子關系描寫。起初,達哈蘇與母親烏蘭相依為命。后來,母親為了他能夠獨立成長,狠心地把他推出了成長的舒適區。游蕩山嶺的達哈蘇于是獲得了空前的自由,這時的他也明白,自由是要付出代價的。在遇到困難,在孤獨時,達哈蘇無比思念母親,這種感情最初來自生活的不便,還有藕斷絲連的情感依戀,最后則轉化為心靈的思念。當他意識到,失去母親的幫助,他不得不成長,這時的母親化成他內心的一束光,照耀著他成長。走向成熟的達哈蘇,思念母親時,有過這么一段內心獨白:“媽媽,我曾是好任性的孩子,還曾經是驕傲無比的家伙。我以為自己生來不凡,天賦優越,甚至藐視比我力量小的生命,妄自尊大。你對我的處事多么憂慮不安啊。因為你知道,虎一旦傲慢逞強,就會是涂炭生靈的暴君,越膽大破壞性越強,領地越寬廣,禍患越大。你從不希望你的兒子是個兇暴的王,你教導兒子的一切,都是讓我是領地上的愛者。而且,媽媽,你早已給我做了榜樣。”讀這一段獨白時,我認為,這里不乏小山親身的體驗,即來自家教和學習的影響,也有我們每個人的成長中類似的體驗——懵懂時期,對于父母的良苦用心完全忽略不計,直到人生的某個關卡,特別在遇到難題、吃了苦頭后,才會對父母當年的提醒恍然大悟。
童話展現作者的想象空間,不僅賦予作品以非寫實的場景和畫面,制造奇幻的視覺感受,還能通過悅耳的文字,營造不同的節奏,表現出形象所有的情緒感受,從而使作品具有音樂美感。小山寫詩,喜歡畫畫,這些特長直接體現在作品中。如果讀者有一副敏銳的耳朵與通感能力,一定還能從童話中聽到各種節奏、聲效的變化,看見各種戲劇性的小場景。比如跟著母親初次巡山的達哈蘇,你也會透過飄逸而浪漫的文字,看到自然、豐富、平和、唯美的原初世界;而當人類帶著工具來到這里,山嶺上兇險出現,達哈蘇動員性格不同的小生命如蝸牛、蜘蛛、瓢蟲等參與山林保護,那些富有智慧的對答,閃耀出智慧的火花。火山爆發時的宏大場景,猶如交響樂的高潮,壯闊、嚴肅,仿佛要引領讀者從一個平和的世界抵達另一個輝煌和悲壯的境地,好似從德沃夏克的交響曲《自新大陸》轉入柴可夫斯基的《悲愴交響曲》。如果說,描寫巡山的達哈蘇那種閑逛,作者采用了奏鳴曲的方式;那么,愛慕中經受波折的達哈蘇,便是作者加入的插曲——好似小夜曲;而達哈蘇最后那個多變的夢,便是節奏加快的變奏曲,將故事推向高潮。
可以說,這是一部蘊含親情、友愛的美文,也是具有環保意識,兼具視聽效果的童話書。我曾對小山建議,將作品送給她故鄉的相關部門,如文旅單位,因為它非常適合改編成動漫連續劇或舞臺劇。由于故事發生的地點,就是她思之念之的故鄉長白山,對于北方之外的——特別是我們南方人而言,它又是詩和遠方。作品不僅僅講了東北虎的故事,而且還原了長白山的原始之美,面對現實問題,寄予了寶貴的人生感悟。
生態環境保護,不能只靠一紙公文,或是依靠某一個團隊、某一個人,像達哈蘇動員山中動植物那樣,同樣需要社會各種力量的協作。作為有責任感的寫作者,從娃娃抓起,在童話中播種愛護環境的理念。告訴他們,真正的王者不是權力把控者,而是追求境界的高尚者,他們心懷天下,尊重生命,明白愛是什么,懂得孤獨并不是保守、自閉、冷漠,而是去發現、觀察、自省。獻身,不是去死,無意義地死,而是行動起來。
這部童話還有一個深層的現實含義:不再出現東北虎的長白山,將是一個空虛的存在。我讀過的關于東北虎的科普書顯示:20世紀70年代,東北虎還有150只;到了1999—2000年,國
際組織對黑龍江的調查,東北虎只有5—7只;中國境內野生東北虎不足20只。美麗的大自然需要人們用心愛護和保護。人類如果衷心渴望地球上的生命世世代代繁衍昌盛,就應該為自己、為后代去做更多的有益之事,包括制約貪婪的欲望,包括為他人、他物奉獻、付出,而不是一味地索取、掠奪、獲得。
面對層出不窮的現實問題,藝術的功能雖然有限,但是它可以幫助讀者在想象中建設新世界,或尋找失去的東西。《王者如光》就是在幫人類——我們守護家園。不僅如此,小山也在文字中回到了夢中的故鄉和母親身邊;對童話讀者而言,那就是,找回自己那透明清澈、天真爛漫的初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