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相聲”的系統闡釋

陳建華和蔡連衛共同編著的《“新相聲”芻論》由上海三聯書店于2024年6月出版，全書5章分別從“‘新相聲’的內涵”“‘新相聲’的藝術”“‘新相聲’的文化”“小劇場中的‘舊相聲’”和“‘新相聲’的創作”5個維度系統闡釋作者對“新相聲”的理解。與此同時，《“新相聲”芻論》不僅爬梳整理出了許多極具參考價值的表格、數據，論據更為翔實、直觀，而且還深入到相聲史的細節處，從具體的藝術家和作品中總結規律，提煉理論，真正做到了“論從史出”。

作為一名學生，我在拜讀了《“新相聲”芻論》后，形成了一些粗淺的看法和觀點，作簡要記錄。

一、《“新相聲”芻論》的特點和主要內容

作為一部系統闡釋“新相聲”的學術專著，《“新相聲”芻論》一書特點十分鮮明。首先，《“新相聲”芻論》以歷史的、發展的角度對“新相聲”展開深入細致的研究。中國古人認為“流水不腐、戶樞不蠹”。作為常常與“傳統相聲”相對比的概念，“新相聲”并不是一個孤立、靜止的概念，對其的討論和研究也需要從歷史、發展的角度出發，才能避免研究時的“一葉障目”和“盲人摸象”。相聲表演藝術家馬季在其著作《相聲藝術漫談》中比較早地指出“新相聲”這一特點，他說：“在毛澤東‘百花齊放，推陳出新’文藝方針的指引下，經過廣大曲藝工作者（包括相聲演員）、工農兵業余愛好者的共同努力，一九五二年以來，相聲有了不少創造、革新和發展，創作、演出了一大批反映現實斗爭的新相聲，整理改編了不少傳統相聲中的優秀段子。”①換言之，對“新相聲”的研究離不開對于“傳統相聲”的觀照，對“傳統相聲”的研究在一定程度上成為了綜合認識“新相聲”的學理參照。在《“新相聲”芻論》的緒論中，作者就明確指出了“傳統相聲”的存在，并從歷史、平臺、文化、藝術、藝人和經營6個方面比較分析了“傳統相聲”和“新相聲”的異同。類似的對比結構在全書中比比皆是。如此通過客觀時間線上的前后比較，來集中凸顯特定的文化內涵，是《“新相聲”芻論》的一大行文特色。僅在討論“歌頌型相聲”的內涵時，作者就從歷史的維度將之分為“早期：相對單純的歌頌相聲”和“后期：雜糅諷刺的歌頌相聲”兩部分。就前者而言，作者就從當代相聲史上萃取了常寶華、馬季與姜昆在當時的創演實踐來論述自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至1980年之間“歌頌型相聲”取得的寶貴成果。時間順序的論述，讓“新相聲”的“新”更加具體、明顯。

其次，《“新相聲”芻論》從學理意義上深入探討了“新相聲”的內涵。該書的作者認為，“‘新相聲’之所以‘新’，主要是內涵和藝術兩個層面上均出現了異于傳統相聲的新特質”②，內涵決定了“新相聲”的類型。作者從作品的內涵入手，對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來的相聲作品進行細致的劃分，并分別指出了其有別于“傳統相聲”的內涵（或特質）。這樣的研究，基本從內涵角度闡明了“新相聲”的審美特質和藝術特色，學理意義比較強。該書以內涵為標準，大體上將“新相聲”劃分為了“歌頌相聲”和“諷刺相聲”兩種。其中，“歌頌相聲”又因發展時期而有“早期：相對單純的歌頌相聲”和“后期：雜糅諷刺的歌頌相聲”之分；“諷刺相聲”亦可細分出“傷痕相聲”“勸誡相聲”“政治諷刺相聲”和“市井諷刺相聲”4種不同類型。

除了在內涵層面探究“新相聲”的“新”，該書還探索了藝術上的“新”。眾所周知，“說”“學”“逗”“唱”歷來被相聲藝人視為四門基本功。傳統藝諺認為：“以說為本，以逗當先。”使用口頭語言進行徒口講說的敘述，在“諧而不虐”之中達到“寓教于樂”的效果，是每一位相聲演員所追求的藝術理想。從這個角度來看，“逗”在邏輯上統攝著包括“說”在內的諸多藝術手段。這些藝術手段在“新相聲”中是否發生了變化，是否有所發展？《“新相聲”芻論》認為，“新相聲借鑒和繼承傳統相聲發展而來，手法上新中有舊、舊中也有新，這構成其藝術上最顯著的特色”③。在“逗”這一藝術原則之下，“學”“唱”和“說”均有所發展。礙于篇幅，這里只簡要介紹書中“新相聲”對“唱”的發展的論述。所謂的“唱”在傳統相聲的概念中比較精確，“‘唱’，唱‘太平歌詞’，學唱各種戲曲小調”④。單純模仿他人進行戲曲選段、民歌小調和流行歌曲的演唱，在審美活動有限、傳播渠道受制的時期很受歡迎。而《“新相聲”芻論》認為，在“新相聲”中“展示自己的唱功，凸顯自己的特色，這是‘新柳活’的主流”⑤，并先后指出了笑林和吉他相聲的例子。毫無疑問，這種放大音樂元素的魅力是相聲藝術創新的一種嘗試。在這種嘗試中，一些藝術家和藝術現象獲得了觀眾的喜歡。但是，正如《“新相聲”芻論》中所說的那樣，“通過學唱流行歌曲，展示自己優美的唱功是可取的。但如果演唱，尤其樂器演奏等成為了表演的重點，改變了相聲‘以說為本、以逗當先’的藝術本位，確實越俎代庖、喧賓奪主了”⑥。一方面，本書的作者正是基于對相聲藝術本體的思考才能對新相聲中的“唱”進行比較中肯的判斷；另一方面，這種對藝術界限的思考極為難能可貴，只有不“越界”才能更好地堅持相聲自身的本質特征。相聲大師侯寶林生前也多次強調“留有余地、恰到好處；寧可不夠，不可過頭”⑦，其中的道理想來是相似的。

最后，作者在書中還提到了“舊相聲”，并將之作為一種特殊的藝術現象進行了一章的集中論述。在今天，尤其是各種小劇場演出中，有不少的“舊相聲”節目。這就致使“新相聲”“傳統相聲”與“舊相聲”之間不可避免地需要一個學理意義上的區分，進而厘清各個概念的外延，確定各個概念的內涵。《“新相聲”芻論》條分縷析地明確了“傳統相聲”與“舊相聲”的關系。“傳統相聲為適應當下的都市、各色觀眾和商業文化，經改編后形成了當下的‘舊相聲’”⑧。換言之，傳統相聲和當代娛樂環境共同決定了小劇場中的“舊相聲”。在《“新相聲”芻論》一書中，作者指出，“為了取得火爆的現場效果，在手段上無所不用其極”⑨。北京相聲源于清末，而生長于民國，舊社會時，藝人大多社會地位低下，而一度被貶為“歡喜蟲”，“相聲”在舊社會也不過一種“玩意兒”，一些作品中更是充滿著大量落后于時代和人民的消極元素，個別節目中還充斥著色情和倫理的低級趣味。《“新相聲”芻論》中則一針見血地指出，一些民營演出團體“復活”了《托妻獻子》這一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較少上場，幾乎已經被淘汰掉的作品。一些藝人演出時大肆宣揚“托妻”，在言語中充滿著色情的暗示。這種“舊相聲”處處“宣揚小市民的低級趣味”⑩。在泥沙俱下的哄笑中，相聲的藝術品格似乎正在退化，相聲的審美也愈發地走向媚俗和庸俗。在惡性循環中，小劇場的“舊相聲”似乎在今日也已趨于式微。《“新相聲”芻論》一書不僅提到了這一點，對于在小劇場演出的“舊相聲”還做了許多的研究，這些文字同書中關于《托妻獻子》的論述一樣發人深省，從側面揭示了某些相聲在審美中的規律，值得反復咀嚼。

二、由《“新相聲”芻論》想到的

作為一部系統介紹“新相聲”的學理專著，《“新相聲”芻論》一書不僅事無巨細地介紹了“新相聲”的方方面面，對“‘新相聲’是什么”這一基本問題給出了一個答案，而且還埋下了許多可供深入開掘的研究空間。

第一，“新相聲”包含的曲種遠不止書中提及的相聲一種。如前文所引，內涵和藝術上的“新”決定著“新相聲”的藝術身份，這也就使得“新相聲”的創作不僅存在于相聲這一全國流布的曲藝品種，而且還存在于使用上海方言說演的上海獨腳戲、使用廣州方言說演的廣州相聲、使用特定的少數民族語言說演的一些相聲品種（如藏語相聲和維語相聲等）。以筆者較為熟悉的廣州相聲來說，這一曲種得以形成的直接原因就是時為粵曲演員的黃俊英在參加1958年第一屆全國曲藝會演時，欣賞到了包括侯寶林、馬三立、馬季等人創演的“新相聲”后，返回羊城后在摸索中以廣州方言說演相聲節目。黃俊英創演的作品在內涵上無疑是“新”的。70年間，不論是早期“移植”改編自北京相聲而創作的《關公大戰方世玉》《蝦仔入城》《海燕》《友誼頌》，還是后來獨立創作的歌頌基層服務員的《老張師傅》及反映港澳回歸的《省港澳大比拼》，都充分表現出了這份“新”意。在藝術上，黃俊英創演的廣州相聲則以第一人稱口吻進行假定性敘演的子母哏式論辯型相聲，較為追求語言本身的趣味性和個人本色的風格展示，形成了自身的文化身份。

第二，“新相聲”的歷史亟待梳理。作為一本理論性專著，《“新相聲”芻論》綜合性闡釋了“新相聲”這一概念的內涵和外延，為學界認識“新相聲”提供了寶貴的理論工具。若以此為鏡鑒，回顧相聲在當代的發展，一些在當代相聲發展歷程上熠熠生輝的人（或事）都將躍然紙上，這些人（或事）包括但不限于：1950年，在老舍、吳曉鈴、呂叔湘等專家學者的支持下，侯寶林、孫玉奎、羅榮壽等人發起成立了“北京相聲改進小組”；1958年8月1日到14日，由中華人民共和國文化部主辦的“第一屆全國曲藝會演”在北京舉行，馬三立、侯寶林、趙佩茹、劉寶瑞、常寶華、張永熙、馬季等人在此次會演中都創演了新作品；還有，我國首位獲得學士學位的相聲腳本作家夏雨田，他用相聲的腳本創作確證了“主張并致力于發揮相聲的歌頌功能”11，為我們喜愛相聲的觀眾們留下了《女隊長》《公社鴨郎》《農老九翻身記》等經典作品……凡此種種，不勝枚舉。同時，這樣的歷史梳理也離不開對“新相聲”源流的探索，正如《“新相聲”芻論》一書已經意識到一點：“我們一般認為‘新相聲’崛起于建國后，實則從民國時代的張壽臣、馬三立一代起，就開始提倡和致力于‘文明相聲’，在風格和藝術上已經開啟‘新相聲’之先聲。”12在《“新相聲”芻論》明確研究對象，搭建理論框架之后，“新相聲”研究迫切地需要這樣一本梳理發展脈絡、探究源流因素的“專門史”。

閱讀《“新相聲”芻論》，不僅可以認識到“什么是新相聲”“新相聲有什么”，而且還可以感受到本書作者對于相聲的赤誠之心，這點從書中對《托妻獻子》“復活”的討論文字不難看出。本書作者之一的陳建華先生在過去的十年間，圍繞著“相聲”完成了多部專著和數十篇文章，這種篤信好學背后亦是對相聲的赤誠之心。筆者以為，這種對研究對象的“一往情深”，是筆者應該反躬自省之處，也是筆者最應向《“新相聲”芻論》學習的地方。

注釋：

①馬季：《相聲藝術漫談》，廣東人民出版社，1980年，第25頁。

②陳建華、蔡連衛：《“新相聲”芻論》，上海三聯書店，2024年，第6頁。

③陳建華、蔡連衛：《“新相聲”芻論》，第69頁。

④侯寶林、汪景壽、薛寶琨：《曲藝概論》，北京大學出版社，1980年，第181頁。

⑤陳建華、蔡連衛：《“新相聲”芻論》，第79頁。

⑥陳建華、蔡連衛：《“新相聲”芻論》，第81頁。

⑦侯珍、談寶森主編：《侯寶林和他的兒女們》，大眾文藝出版社，1996年，第93頁。

⑧陳建華、蔡連衛：《“新相聲”芻論》，第225頁。

⑨陳建華、蔡連衛：《“新相聲”芻論》，第241頁。

⑩侯寶林、汪景壽、薛寶琨：《曲藝概論》，第90頁。

11薛寶琨：《中國的相聲》，百花文藝出版社，2015年，第117頁。

12陳建華、蔡連衛：《“新相聲”芻論》，第241頁。

（責任編輯/馬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