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哥那年二十五歲,而他步入社會卻八載有余,此刻站在他面前的我剛剛大學畢業,儼然一副初出茅廬的“萌新”樣子。那天是個高興的日子,表哥要開著他剛買不久的新車帶我去兜兜風。
“來!老弟,今天哥帶你兜風去。”陽光下,表哥咧著個大嘴,從頭到腳,無不散發著得意又快樂的光芒。表哥身旁的小汽車,一襲黑到發亮的車衣如同春風得意的表哥一般熠熠生輝,近看又宛如斑駁的鏡子。我不禁嘖嘖稱贊:“妙啊!表哥,新車可真帥,以后老弟的出行可都靠你了。”“廢話少說,快上車!”表哥如觸摸寶貝一般拉開主駕車門,還不忘叮囑我,“誒誒誒,開關門小心點,可別碰到旁邊的電動車了!”我無奈地搖搖頭,唉,新買的東西就是珍貴,真可以稱得上集三千寵愛于一身呀。恍惚中,我仿佛又看到初中時表哥騎著他的新自行車載著我到處溜達的樣子——經過幾攤污泥的地段時,他刻意地,宛若游龍般繞來繞去。幾個月后,彼時新鮮感不再的自行車被表哥棄之如敝屣,靜靜地守望著地下室的黑。
表哥看我出神,突然的一腳油門把我拉回了他歡悅的世界。“這強勁的推背感,不錯不錯!”汽車猶如一只矯健的獵豹,呼嘯地掠過夏季鄉間的道路,兩旁的田野色彩斑斕,黃的、綠的交相輝映,疾馳的車窗外,莊稼被嵌進了沿途的水杉里,應接不暇中,有一種蒙太奇的夢幻。夏天的風吹進車窗,拂過我們的耳朵,表哥悠然地吹著口哨,快樂爬滿了他每一根頭發。
是啊,此刻表哥多么開心,我由衷地為他高興,他終于實現了自己的第一個夢想。表哥小學時成績優異,雖說就讀的是農村小學,但天資聰慧的他卻能作為學校的代表去縣城里參加知識競賽。但游戲使他荒了學業,初中畢業后,表哥毅然決然地選擇擁抱更加自由的世界,暢想自己的未來。
現實卻不友善:表哥年齡小,工廠都不敢要他。輾轉多個地方,才被一家做鞋的小工廠接納,成了學徒工。遁入平凡的他一步步踏著平凡人的路:掙錢,娶妻,生子。有了家庭后的表哥,生活重心也都偏向了妻子和孩子,而屬于他的夢想呢?對,夢想,多么美好的一個字眼。我曾在他回家過年時問過他這個問題,略帶調侃道:“哥,你現在的夢想是什么?”頂著一個剛燙過、如同一只獅子的爆炸頭的表哥,在我的追問下,竟顯得有些悻悻與惆悵。他轉過頭望向窗外,一抹余暉灑在臉上,才二十出頭的年紀,卻有著不相匹配的成熟,一聲嘆息后,喃喃道:“等手頭寬松些,我想給自己買輛汽車,這樣過年回老家也方便些了。”我察覺到他的失意,沖他笑了笑說:“你一定要加油啊!”
終于,幾年的省吃儉用,表哥以按揭的方式買下了自己的新車,為自己的青春畫下了彩色的一筆。
汽車很快把我們帶到了小鎮,我們都欣賞著車外的風光。突然,剛剛還風馳電掣的汽車一下子打蔫兒了。此刻恰好是各個工廠下班的時間,馬路上滿是下班后的工人,或回出租屋,或去菜場買菜,或與同事去聚餐,本不寬敞的馬路愈發擁擠。手挽手的姑娘們聊著廠里發生的趣事恣意大笑;挑著兩籃子蔬菜的阿婆步履蹣跚地趕去人流密集的路口擺攤兒;騎著電動車的工人按著喇叭提醒著前方走路的人。騎電動車尚且如此,開汽車的人更是苦不堪言,表哥的臉瞬間由晴轉陰,埋怨道:“唉,早知道這么堵,就不走這條路了。”
汽車如蝸牛一般馱著我們緩緩前行,漸感無聊,我拿出手機刷著新聞。突然,“砰”的一聲,緊跟著的是表哥憤怒的罵聲,還沒等我反應過來,表哥指著前面一個騎著一輛藍黑色、又老又舊的電動車的男人,一邊按喇叭一邊大喊:“你給我站住!你撞了我的車還想跑?”盛怒之下,表哥以高超的車技在如此艱難的路況下向前方的男人追去。男人的電動車坐墊皮因破損而露出的黃色海綿變得格外顯眼,同樣顯眼的,還有他那單薄又佝僂的身軀。不一會兒,表哥就把那個男人攔了下來。我這才看清他的樣子——年逾半百,幾近花甲,膚色黝黑,骨瘦如柴,身材矮小,飽經風霜的臉上布滿的皺紋如同一道道溝渠,慌張的眼睛里給我們傳導的信息很明顯:他不是壞人,撞到車也并不是他有意為之。
我不忍直視老人的眼睛,勸表哥得饒人處且饒人。表哥看老人態度較好,即便對于新車被撞有再大的痛心,他還是強忍怒氣,心平氣和地與老人商量解決方案。表哥郁悶地摸了摸被撞到有些凹陷、剮蹭的車門,咬了咬牙說:“算我倒霉,你就賠我一百塊好了,我自己去汽修店修理。”老人慌亂不安的眼神變得鎮定,讓我們跟著他去他家拿錢。老人開動了電動車,走過了熱鬧的集市,引我們往一個村莊行駛,一段段羊腸小道讓我們心生懷疑,但老人依然回頭示意我們跟緊。當車停在一間簡陋、破舊的土墻老房子前時,我甚至不敢相信,這里居然是老人的家,同樣詫異的還有我表哥。要知道,即使是在我們經濟落后的老家,這樣的房子也是少之又少。
老人顫顫巍巍地打開木門上的鎖,讓我們進了屋。環顧四周,我的內心又是一片蒼涼,逼仄的房間內,一張木板做的床,一把小木凳,一張小木桌,一個爐灶,一個鐵鍋,一根電線吊著的電燈泡,風吹人影兒搖晃,無他。從繁華的街市到務工獨居老人的老屋,光怪陸離,令人不勝唏噓。老人緩緩地從枕頭下拿出一張百元鈔票,雙手遞給表哥,充滿歉意地說:“不好意思啊,我不是故意的,人一老連車也要騎不來了,唉……”表哥把老人的錢推了回去,說了幾句安慰的話,我們匆忙離開,不忍再看老人神情復雜的臉。
天色漸晚,表哥開著新車帶我回去。夜幕下,車燈撕裂了無邊的夜,徐徐指引著我們的歸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