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記事時我所知道的地名,除出生地安慶之外,第一個是北京,第二個便是績溪。那時我沒有去過績溪,腦中也沒什么概念,只曉得那是我的老家。
讀書期間需要填表,表格中有一“籍貫”欄,我不知何意,也不曉得怎么寫,就去問父親。他說,籍貫是指我們的祖籍,我是徽州績溪人,應該填寫績溪縣。自此,績溪二字似乎有了魔力,真正地留在了我的心里。
父親講,績溪是一座小縣城,地處皖南山區,風景秀麗,底蘊豐厚,是徽文化的發源地之一,這里出了不少杰出的商人和文人。從父親口中我還得悉了“徽駱駝”精神,知道了一些當地腔調和諺語,輩分排序更是背得爛熟,盡管那時還不知這些字怎么寫。根據父親的描述,我一次又一次地想象著績溪的模樣,這個感覺好奇妙,也一直伴著我成長?!耙院笥袡C會帶你去?!备赣H一句話,讓我的心頓時靜了許多。
祖輩是大戶人家,院子里辟有兩口池塘、十一口水井,除一家老小外,還有私塾先生和武術師爺?;罩萑斯逃械慕浬汤砟睿屗麄冇涌炭?,最終生意做得紅火,胡開文徽墨享譽全球,自家的店鋪也遍及各地。道路崎嶇,交通不便,爺爺硬是靠著一雙腳,翻山越嶺,從大山里走了出來,先后掌管蕪湖、南京等地的門店,由于好賭且經營不善,日漸衰敗。有一次爺爺押送一船貨從南京到安慶,上岸時他只身而走,原來這批貨的主人早已在旅途的賭桌上作了變更。奶奶氣得大呼:“你真是個敗家子!”后來,爺爺一直過著清苦的日子,往日小老板的風采在時光中被一層層地磨滅。他失去了重回家鄉的底氣,就這樣,晚年再也沒有踏上績溪這塊土地。真的如此絕情嗎?我好不容易才理解他的內心苦衷。
老家的點點滴滴,爺爺都告知了父親,言語中不乏酸楚,或許這也是釋懷的一種方式吧。父親與爺爺相比,多了一份睿智與膽略,從小就穿梭于南京和蕪湖之間,肩上扛著的不是貨物,而是書籍。父親回憶說:“我小的時候,家境已經在走下坡路了,別人家孩子有許多玩具,我只能用墨子當作積木搭房子玩耍,就那些清代徽墨搭起的小房子,比現在的真房還要貴。”
績溪胡姓較多,有人問我是哪個胡,說“明經胡”有點兒復雜,我答道:“假胡?!蔽壹疑献姹拘绽睿筮w居并改姓胡,遂有“假胡”之說,漸漸地,“假胡”也成了個專有名詞。我們這一支胡氏源于績溪上莊,制墨大師胡天注、新文化運動先驅者之一胡適即如此。
我出世時,爺爺曾給我取名叫恩銘,“恩”是指輩分,“銘”自然有懷鄉之意。父親講,行倒是也行,只是與清安徽巡撫恩銘重名了,于是上戶口時最終還是將這個“恩”字刪去。按輩分取名是比較常見的,爺爺叫胡祥廸,“祥”字輩,父親叫胡洪庵,“洪”字輩,族譜中也是這么記載的,不過,后來他們也都分別取了其他名,作為自己的常用名。
小房出大輩。在老家比我輩分高的人已很少了,大多是同輩或晚輩,有時因為年齡差異,不免會生出尷尬。十幾年前在黃山“老街第一樓”親友小聚,我起身雙手捧杯,恭敬地說:“胡老,我敬您一杯酒?!贝碎L者乃知名文史學家胡云先生,比我父親還要年長幾歲,滿頭白發,精神矍鑠。他見狀也立馬站了起來,并打趣地說:“你可不能站啊,你是我小叔。”我一時語塞,無言以對。之后其子胡善峰校長來安慶一游,還沒抵達時我們就迫不及待地電話聯絡,第一次見面,卻沒有任何生疏感。
父親自詡為山猴,我自然也就是小山猴,母親戲稱:“我家有一群山猴子?!甭犃诉@話,我蠻快活的。績溪,在心中的分量更重了,在外奔波的山猴子總會記得回家的路。
父親年輕的時候,只要是往那個方向出差,總會繞道去老家看一看,走一走,那里有祖傳的老屋,有熟悉也有陌生的親友。即便是借錢,父親也要先將自己的口袋塞得鼓鼓的。母親理解他的意思,從不作聲。一支派克金筆,在那個年代算是相當珍貴的,父親收藏多年卻舍不得使用,也帶給了家鄉的親戚。之后每隔幾年,父親都要去那兒轉轉,不需要任何理由。如果時間充足,他會逐家拜訪,時間不允許時,他就選擇在某一地,通知屯溪、休寧、績溪、歙縣的親友前來相聚,哪怕僅短暫的一餐飯或一次聊天,他都快慰滿滿。
有一次績溪修建一座橋,派人到安慶請父親題字,父親見家鄉來人挺興奮,當即現場揮毫,對方拿出潤筆費,父親拒絕,連稱我能為家鄉出點兒力是應該的。橋名是什么?地點在哪兒?我記不清了,看來只有下次再去尋覓了。
父母帶我們回老家,在去上莊的路上,妻子面對滿眼的青山碧水,還有不一樣的徽派建筑,非常開心。我說:“以后我倆就永遠睡在這里?!彪m是不吉利的話語,卻引來大家的笑聲。要是在以往,母親肯定是要罵人的,但這次并沒有。
在一老舊的水井旁,我問女兒:“你還記得這個嗎?”她說:“當然記得那時候玩兒水的情景了。”我們走在古老而狹窄的巷內,女兒突然叫道:“我好像來過這里?!钡拇_,她說得沒錯,五六歲時就曾在此一游。模糊的印象又開始清晰起來。
父親過世前一個月,特別想去一趟績溪,我們也答應陪同前往,無奈父親病情加重,實在沒法出行,我們又安慰他,等身體好轉了就去。那些天,父親老是不停地念叨著老家的人和事,說話時,眼里的淚花晶亮晶亮的?;貞?,成了他的精神寄托,那一天,所有的愿望在時光中定格。父親生日到了,我們全家人攜帶父親的照片,懷揣父親的遺愿,完成一次悲愴的回鄉之旅。每到一處,母親都會拿出照片,低聲說著什么,還用手對著前方指指點點。
三年前,我驅車在古徽州的版圖上兜了一個圈兒,瞧一瞧這里的新變化,吃一吃這里的毛豆腐,捋一捋這里的舊情結。血液的涌動,只有自己能感覺。
女兒于今年初從上海踏上績溪之路,走進遙遠而又親近的上莊,祠堂、馬頭墻及青石板,依然氤氳出特有的氣息。她緩慢地走著,在冬日的暖陽之下。她在朋友圈寫下:“又來翻家譜了?!倍潭痰膸讉€字,頗有韻味。
我無數次詢問女兒,什么輩分?她都很認真地回答:“毓”字輩。脈絡延續著,更有它的根在生存,說無形也好,說有形也罷,都蘊含一股牽引力,那是來自老家的神秘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