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記

我總覺得，火焰是騎著草木的。而村莊，總愛窩藏在草木深處，我時常會在村邊地頭向草木行注目禮。

兒時，父母下放回鄉(xiāng)，哪怕是那些生產(chǎn)隊(duì)饑饉的年月能有一點(diǎn)兒糧食，卻常愁沒柴火生火做飯。那些年，我們將目光投向山場、坡地、莊前、屋。河埂上草皮豐厚，我們耐心地，一鋤一鋤地刨，枯萎的草根被鋒利的鋤頭連泥沙一同刨起，再用棒槌敲打一番，扔在陽光下曝曬，蓬松的草皮如棉厚的地毯。母親最喜用瓦罐注些米水，煨在紅彤彤的草皮上，土灶里噼噼啪啪，十幾分鐘后，那米香的味道撩撥著我的味蕾。那一刻，多么祈盼母親能給我盛上半碗啊！可母親并沒在意我可憐巴巴的眼神。事后我方明白，那是父親一天勞動的全部給養(yǎng)。

得不到的東西總是稀罕的。鄰居喜老爹每天一大早趕著一群牛，說是露水青草最養(yǎng)牲口。當(dāng)天空露出魚肚白時，他擔(dān)著沉甸甸的牛糞，悠閑地跟在懶洋洋的牛屁股后，回到牛欄拴好牛。他如貼大餅似的把牛糞貼在自家土坯墻上，草色的糞餅帶著農(nóng)人手印，如項(xiàng)鏈般圍著土屋。將風(fēng)干的糞餅揭下碼放整齊，備過冬柴火不足之需。我也跟著剽學(xué)，差不多是個寒風(fēng)凜冽的隆冬，就是做午飯吧，點(diǎn)著柴火后架空，將牛糞放上面，火力猛、耐燒，煮熟的米飯，那種難言的草香味，真是無與倫比。等米飯盛完，鍋底便結(jié)了一層厚厚的鍋巴，金燦燦的，放入嘴里酥脆噴香，那情景永遠(yuǎn)留在記憶深處。

由于草木，真是一生都忘不了黃屯安定黃寅沖，那里生長著我家那幾年的柴火，那里的山坳、竹林、水澗、茶園、茅廬我至今了然于胸。一想起這些，就特別舒服。那時不覺得苦累，每年秋季都要去砍柴火，借宿于姨父家，凌晨三點(diǎn)起床，腳踏露水和父親“判山”，無非是把時間拉長多伐些柴火。雖坡陡林密，還有蚊蠅騷擾，我和父親哪顧得上這些？寂靜的山林很遠(yuǎn)就能聽到鐮刀的唰唰聲。幾個時辰，密密匝匝的茅草、荊棘、藤條放倒一片。然而，柴草要從山上搬下來，再用板車運(yùn)到十多公里的一個叫山上的偏遠(yuǎn)小村，想想山道崎嶇，還有幾道坡陡就感到害怕，在心里有流淚的寒涼。人活著，不僅僅只有糧食，還需要烹熟飯菜的柴火。

那個夏夜，月光銀白，父親背上竹籃，手上拿一把手電筒，打開朝地上晃了晃，銀白色的光隨著父親手臂的晃動四處游走。

原來，生產(chǎn)隊(duì)沙河埂豬圈檐上有幾捆草，應(yīng)該還沒被人背走，他說趁著月色去瞧瞧。說是瞧瞧，倒不如說是偷，要不然非要選擇晚上呢？莊上斷糧斷柴火的不止我一家，大多數(shù)人家農(nóng)閑季只吃兩頓，為的是省些糧草，為春荒留點(diǎn)兒念想。

父親那晚回來很晚，兩眼噙淚，眉梢緊逼，皺褶人中兀自“川”顯。

……我一直在惦念著過往的柴火土灶。這些樸素的東西，直抵人的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