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習也需安全感

摘 要：安全是人的需要，安全感是人正常生活的前提。安全感是個體的心理感受，包括對未知境遇的預判和直覺。哪怕個體處在安全的環境中，沒有受到傷害和威脅，也可能產生不安全感，這樣的感受會嚴重影響他的生活質量。所以，我們要給孩子創造安全的環境，更要給他安全感，讓他在平靜和快樂中生活和學習，順利成長。

關鍵詞：安全；安全感；生活；學習

人在這個世界上最重要的是什么？安全，準確地說，是安全感。安全是一種實在的處境，是個體面臨的實時境遇。安全感則是個體的心理感受，包括對未知境遇的預判和直覺。所以，哪怕個體處在安全的環境中，沒有受到傷害和威脅，也可能產生不安全感。這樣的感受會嚴重影響其生活質量。同理，個體處于真實的不安全狀態時，卻可能有安全感。因為他相信可以憑借自己和他人的力量改變目前的處境，所以可以做到臨危不懼、泰然自若、信心滿滿，從而提高處置事務的能力和水平。

安全與否實際上是兩個概念，即安全感與不安全感。心理學家早就關注到這兩種心理狀態與感受。從學理上說，安全感是一種從恐怖和焦慮中脫離出來的信心、安全和自由的感受，是滿足一個人現在和將來各種需要的感覺。這是對可能出現的對身體或心理的危險或風險的預感，體現為個體應對自身與外界情勢時的確定感與控制感。相反，不安全感指的是個體面對風險、壓力等外部情境時的無力感和不確定的心理狀態與情緒體驗。這兩者有時會通過積極或負面的生理反應呈現出來。

其實，這兩種感覺在任何主體身上都是存在的，甚至可以延伸到國家、民族以及社會的各個領域，如軍事、經濟、文化等。當社會發展低于人們的預期時，不安全感會成為普遍的社會心理彌散開來，從而影響人們參與社會的積極性，造成社會建設與社會管理的難題。而從個體角度看，這兩種感覺幾乎出現在生活的所有方面。今天，人們在就業、教育、收入、住房、家庭、健康等等方面都存在不同程度的焦慮、緊張與不確定性。這樣的情緒傳導到兒童身上，會引發次生的不安全感。

成年人對不安全感有自覺的體認，并且會盡可能采取預防與應對措施，建立預警系統。但是，兒童還缺乏這方面的能力，他們雖然對不安全感有強烈的情緒反應，但是沒有自覺的認知，更無法準確地表達內心的感受，所采取的應對措施也常常出自本能。這樣一來，有時不但不能消除和減緩不安全感，反而會引發新的不安全感，導致惡性循環。兒童的這種不安全感的隱匿性及其防御機制經常被家長所忽略和誤讀，從而影響兒童的健康成長。這是家庭教育的一個薄弱環節，需要引起高度注意。

兒童的心理健康問題與身體疾患不一樣，它的過程很長卻又沒有顯在的軌跡，一旦出現問題就是突然的、無先灶的、斷崖式的。所以，在孩子出現重大問題后，我們常常聽到家長與老師說不知道怎么會這樣，甚至說昨天還好好的，怎么今天忽然就……其實，問題早已存在，只是我們沒有發現，或者熟視無睹，沒有在現象間建立因果聯系罷了。前些天，一個朋友和我說了孩子的情況：不知為什么，孩子六年級時突然不愿上學了；勉強升入初中后，“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后來干脆不上了，還迷上了游戲。聽了有相同情況的家長的建議，他們把孩子送到了國際學校，以為國際學校是住宿制，教學管理嚴，能夠解決這些問題。沒想到孩子的問題越來越多，家長幾乎天天收到學校告狀的郵件；與孩子交流，孩子卻什么話都聽不進去，就只有一個要求：不住校，要走讀。我建議他不要焦急于孩子的現在。孩子現在的狀況非一日之寒，最好從幼兒期開始梳理，看看能否找到原因。這樣的追溯對家長來說是個難題，有時還涉及許多不可與外人道的事情。但經過仔細的回憶、反復的復盤和補充，孩子這十幾年的成長過程大致拼接出來了，導致孩子如今狀況的原因也差不多明了了。最重要的原因可能是他這個做父親的對孩子關心較少，基本沒有什么高質量的陪伴。他本人脾氣差，對孩子不是打就是罵。在他的回憶中，有幾次真的很嚴重，直打得孩子衣服不穿就奪門而逃。孩子五年級好像有個轉折。有一天，他再要打孩子的時候，孩子不跑了，而是要和他拼命。他一下子呆住了，拿著雞毛撣子的手第一次軟軟地垂了下來。再后來，孩子就出現了不上學、打游戲等情況。父母親對此無能為力，孩子已經打不得、罵不聽了。

這是一個因缺乏安全感而出現成長障礙的典型。孩子幼小時有些調皮本來是正常的，但是做父親的卻嚴苛有加，動輒“拳腳伺候”。在這樣的高壓和打擊下，孩子是沒有安全感的，非但沒有安全感，甚至可以說時時處于恐懼中。他不知道父親什么時候會發脾氣。聽他說，孩子小時候還是蠻可愛的，有許多愛好，比如喜歡寵物，剛好家里養了幾只貓，孩子天天都和小貓咪說話。再如，孩子喜歡美食，常常自己動手做。這些愛好，恰恰是孩子因沒有安全感而尋找補償的表現。只有在這些愛好里，他的情緒才能得到轉移和釋放，而家長“有愛心”“聰明”的夸獎，無疑讓他在被肯定中獲得了短暫的安全感。這種缺乏安全感的狀況在孩子長大后演變成了另一種形態，就是叛逆和躺平。孩子五年級的那次反抗，其實在他的心里已經預演過無數次了，隨著身形的長大和力量的增強，他覺得到了可以與父親抗衡的時候，他終于反抗了。但是，這次反抗看起來是擺脫了父親的暴力，然而長期形成的不安全感并沒有消失，反而成為一種結構形式沉淀在孩子心里。這個結構的一端是孩子，另一端則由父親變成了一個可以代入任何人與事物的未知數。他不上學，因為他在學校沒有獲得承認，他不知道在學校會出現什么情況；因為不上學，他沒有玩伴，新集體永遠是陌生的，他融入不了，這給他帶來了可能被欺侮、被嘲笑、被孤立的不確定性；他的課余興趣愛好沒有長性，像猴子掰玉米一樣，經常掰經常扔，只要他覺得沒學好，得不到好成績或比賽不理想便立馬拋棄，因為它們不能給他帶來承認和獎勵，反而會帶來不成功和羞辱……最后，他只能將自己關在房間里，關在游戲里。只有在這個空間里，他是自由的，不被打擾，不被比較，即使游戲失敗，那也是不為人知的失敗。這也是他無法適應國際學校，鬧著要走讀的原因。如果家長朋友的回憶相對清晰準確，這個溯源基本成立，符合邏輯。

我把心理學家的話告訴這位父親：撫養者對被撫養者的影響不可替代。首先，孩子是你生的，你有對他生命的決定權；其次，他生命發育所需的物質都是你們提供的；再次，你對孩子照顧的程度和照顧的方式，也是由你決定的；最后，孩子的個性也是你造就的，家長是孩子個性最大的影響因子。所以，現在孩子的任何問題都是他身邊大人的問題。我對他說，解決方案要從家長這邊開始，調整親子關系，重建代際信任，讓孩子找回失去的安全感，讓他得到承認，得到愛，得到真正意義的獨立。首先要改變的就是父親。說起來容易，但要消除童年留下的恐懼陰影，修復創傷，并且協助他與當下環境建立友好關系，是何其艱難。但再難也要做，欠下的債要還，該付的利息還要加倍付出。

要讓孩子建立安全感，我們要在這些方面多留心。

一是要給孩子愛。缺乏愛的孩子一定沒有安全感，相反，愛是孩子最大也是最溫暖的依靠。人不可能不遇到困難，但如果在困難中想到還有人愛他，他就有了信念，有了安慰，就會覺得在這個世界上他是安全的。而父母是一開始給他愛的人，所以，父母不但要給他愛，而且要持續地輸送愛。如果輸送中斷了，對孩子是最大的打擊，也是他不安全感產生的開始。連最初的人都不愛他了，他還有什么指望？

二是家長一定要有好脾氣。千萬不能罵字當前，打字當頭，即使不是針對孩子也不行。尤其是在家庭中，做父母的一定要保持良好的心態。家長要不斷學習，積極向上，樂觀平和。有些家長動不動就把在外面受到的不痛快帶回家中，讓孩子成天生活在暴戾的環境中，孩子怎么會有安全感？

三是要有和睦的家庭關系。有關數據顯示，家庭不和，特別是父母感情不好，是孩子沒有安全感的重要原因。為什么說教育是全社會的事，是全體社會成員的事？這并不是說所有社會成員都要去做老師，都要直接參與具體的教育行為，而是說要共同營造有利于孩子成長的環境和氛圍，特別是人際關系，從而讓孩子不管在哪個環境和空間，都會感受到愛，感受到溫暖。家庭是孩子成長的第一空間，在進入社會之前，他的大部分時間都在家中度過。而父母是他接觸的第一對象，并且承擔著養育的責任，血緣關系更是進一步密切了孩子與父母的親密程度。如果家庭關系特別是父母關系不好，意味著這一養育共同體的破碎，對孩子來說如同天崩地裂。

四是要讓孩子有伙伴，建立與他人的友好關系。要讓孩子學會交往，從家人、親戚、朋友，再到同學、老師、鄰居，盡量讓孩子認識更多的人，讓孩子體驗到與人交往的力量，體驗到社會性在作為社會動物的人身上的優越性。孤獨不是人的生存常態，群居才是。一般而言，孤立無援是危險的，而與他人在一起才是安全的。要讓孩子學會合作，學會與他人友好相處。朋友不但是能在現實生活中提供幫助的人，同時也是心理上的最佳陪伴，是潛在的傾訴對象，能給人安全感，是可以隨時依靠的安全力量。而社恐之所以被稱為“社恐”，就是這種心理與情感體驗本身就是不安全的。因為安全的反面就是恐懼。

五是要幫助孩子形成良好的性格，鑄就有韌性的生命力。給孩子安全感不是一味地遷就、寵溺，而是要給孩子成長的力量。現在經常說到一個詞，叫“韌性”，用于評價主體抵抗外界擊打的能力、可持續的能力、容錯的能力和發展的能力。它的反義詞是脆弱，而脆弱造成的狀態可以想象為脆斷和脆敗。比如，我們經常說到一個城市的韌性，也會說到經濟上的韌性等。韌性也可用到人的性格評價上，并由此指引孩子的性格培養。這比傳統的挫折教育、失敗教育要準確，而且更人性化。一個有韌性的人能柔性地抵御外來的負面力量，也能容納自己的錯誤，根據主觀和客觀的情勢及時調整自己的心理與行為，從而使自己處在安全的位置，為下一步的行動預留空間，創設條件，避免風險。

另外，還有一種安全感常常被家長忽略，那就是學習的安全感。家長不是對孩子的安全漠不關心，只是注意力會更多地放在衣食住行、健康等日常生活上，說到孩子的學習也有不安全的問題，他們可能會覺得難以理解。其實，孩子經常出現的學習不主動、畏難、創新精神不夠，甚至得過且過等都與其在學習上的不安全感相關。如何讓孩子擁有學習的安全感？

首先是學習目標的設定。學習目標有大有小，大的學習目標是人生理想。我們的理想教育要讓孩子樹立什么樣的理想？這方面家長起著很大的作用。千萬不能教歪了，給孩子過早地灌輸功利主義的成功觀。要在不同的階段給孩子樹立他能理解的、能夠達成的理想，那就是做人。做好現階段的人，對孩子來說就是要做好與他的年齡、與他的身心適配的“小小人”，而不是“小大人”。許多家長習慣把“考985”“上清北”掛在嘴上，然后用這些目標去給孩子施壓，導致他們成天惴惴不安，如履薄冰。其實，課業學習不是孩子生活的全部，甚至不是孩子學習的全部。比如，在他的年齡段讓他學會力所能及的勞動，了解周圍的世界，發展自己的興趣，這些都是學習。學習的小目標就是課業學習。但卷面成績不能說明一切。每個孩子都有自己的學習特點，要把重點放在孩子學習能力的提高上，放在學習習慣的養成上，放在好的學習意志、學習品格的形成上，這些才是孩子學習可持續、有后勁的關鍵。幾道題不會做或做錯了，天不會塌下來。不要因為幾次考試“不理想”就批評孩子，上綱上線。不要在乎所謂的排名，如果把這些令箭懸在孩子頭上，他的學習就沒有安全感，生怕自己題又做錯了，考試又砸了，排名又要靠后了……心思全在這些上面，哪還能集中注意力學習？結果顯然是惡性循環，越怕越學不好，越學不好越怕。家長寬容平和的態度是孩子篤定心思學習的保證。

其次是讓孩子自己想學。怎么讓孩子自己想學？就是讓孩子在學習中有成就感，有幸福感，也就是要有學習的內驅力。我們對孔子的“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樂之者”倒背如流，但卻不去踐行，孩子基本上都是在外部力量的驅使下被動地學。“樂之”就是感受到學習是快樂的，就是在學習中能夠獲得成就感。快樂、幸福、內驅力或內生動力，這是一個自然的順序。幸福不是空洞的，而是實在的、可感的，具體體現在人的身心狀態上。所以，孩子學得好還是學得不好，不能用傳統的用功、刻苦去評價，更不能只看他的卷面成績，而應該看他學習過程中的狀態。在評價孩子的學習上，家長不要代替老師輔導，而是要學會判斷孩子是否快樂，是否幸福，這些是高級的評價標準，我們要取法乎上。有幸福感的孩子學習狀態是滿意的，并且呈現出快樂的表情，有一種自然而然的愉悅心情。幸福感會帶來學習的內驅力，內驅力進而推動學習的成功，而學習的成功又會進一步提升孩子的幸福感，這就是幸福與學習的良性循環。如同教育學家布魯姆所說，一個用積極情感去學習的學生，應該比那些缺乏感情、樂趣或興趣的學生，或者比那些對學習材料感到焦慮和恐懼的學生，要更加輕松。樂趣意味著安全，可以放心并主動去做。而焦慮和恐懼則意味著不安全，讓人消極、排斥和逃避。

再次是保持學習的彈性。彈性和韌性有相似之處，只不過韌性強調的是對外力的耐受，而彈性強調的是縱向間的長度和橫向間的寬度。

要讓孩子在學習上有安全感，就要在橫向上給他選擇的空間，不能只讓他在狹窄的學業地帶發展；要讓孩子有自己的個性，有展示自己興趣專長的地方。給孩子提供更多的賽道，從而給他更多的學習機會，相應地，孩子也就有了更多成功的可能。與其讓孩子們擠在一起卷，倒不如讓他們各自飛翔，相互欣賞。當然，讓孩子發展個性、擁有興趣不等于家長可以放手不管。杜威說：“興趣不應予以放任，也不應予以壓抑。壓抑興趣等于以成年人代替兒童，這就減弱了兒童心智的好奇性與靈敏性，壓抑了創造性，并使興趣僵化。放任興趣等于以暫時的東西代替永久的東西。興趣問題是一些隱蔽著的能力的信號，重要的是發現這種能力。放任興趣就不能從表面深入下去，它的必然結果是以放任和好奇代替了真正的興趣。”這方面，家長們無疑是需要學習并與學校好好配合的。

從縱向上說，彈性就是要給孩子成長的余地，不要太滿。說得再具體一點，就是要去掉滿分意識、全對要求和名次思維。要讓孩子獨立學習，不要代替孩子學習，讓他們在學習中發現自己的問題和短板。學習中成長的余地就是他自我發現問題并予以修正的空間，這也是一種學習。學習正確的方法并通過正確的方法取得正向的結果是一種學習的能力，因為錯誤而不斷地發現自己的問題并予以修正也是一種學習的能力，這種能力在未來生活中可能更為重要。家長要注意的是能夠容納孩子學業上的錯誤，萬不可有一點錯誤就橫加指責。人非生而知之，孰能無錯？孩子能平靜地對待自己的錯誤，是成長和走向成熟的標志。他不再患得患失，不再害怕失敗，更不會因失敗而畏葸不前，這樣，他在學習上就有了實實在在的安全感。家長不僅要寬容孩子學習上的錯誤，更要在孩子出錯時為他減負，在出錯的過程中尋找光亮。這方面更考驗家長的智慧。大家都記得陶行知先生“三顆糖”的故事。陶行知做小學校長時，一天，遇到一個小男生向同學扔泥塊，他制止后叫這個小男生去校長室。當陶行知回到辦公室時，小男生已經在那兒了。陶行知掏出一顆糖給他，小男生愣住了，陶行知說這是獎勵他的，因為他準時到了，而校長卻遲到了；接著又給他一顆糖，說校長當時一制止他就停下了，要獎勵他聽得進正確的意見；然后再給他一顆糖，說校長調查過了，小男生之所以向同學擲泥塊是因為這位同學欺負女生，這表明他是善良的，有正義感的。小男生感動不已，說自己下次再也不打架了，遇事要冷靜，對同學的不良行為要好言相勸……這樣的智慧，在孩子學習中也用得到。家長們要多學習這樣的教育故事，從中舉一反三。

最后，復述德國作家伯爾給我們講的一個故事。一個游客在海邊看到大家忙忙碌碌，有一個漁夫卻躺在船上睡大覺。游客叫醒他，問他為什么不去打魚。漁夫說他今天已經捕過魚了，三四天的食糧都夠了。游客說：你如果多出去捕魚，而且每天都多出海幾次，不是會收獲更多的魚、擁有更多財富嗎？漁夫不以為然，問道：擁有財富以后呢？游客說：您就可以逍遙自在地坐在這里，在太陽下打盹兒——還可以眺覽美麗的大海。漁夫聽后說他現在就已經這樣做了：“我正悠然自得地坐在港口打盹兒，只是您把我打擾了。”伯爾給這個故事取了個題目——“懶惰哲學趣話”。其實，漁夫不是懶惰，他是生活的智者。他知道應該做個怎樣的人，應該過什么樣的生活。這對家長在育兒目標上有沒有啟發？我們不能被現在的社會評價所裹挾，而是要尊重每個生命的選擇，好好生活，做好自己。

記住陶行知先生的話，要培養“人中人”而不是“人上人”，說得太好了！

（汪 政，江蘇省作家協會副主席，江蘇省文藝評論家協會主席，特級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