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摘 要:批注,即閱讀時在空白處對文章進行批評和注解。古代批注的內涵豐富。它不僅是古代讀書人的一種閱讀方法,更是文學鑒賞和批評的重要形式。隨著時間的推移,古代批注經歷了從萌芽到成熟的發展過程。簡要梳理批注研究的歷史成果,為古代批注方法進行現代轉化打下基礎。
關鍵詞:古代批注;閱讀方法;批注研究;批注方法
批注,即閱讀時在空白處對文章進行批評和注解。古代批注的內涵豐富。它不僅是古代讀書人的一種閱讀方法,更是文學鑒賞和批評的重要形式。這種閱讀方法在古代極為流行,其起源可追溯至先秦時期。當時,由于古代典籍中存在大量艱澀隱晦、佶屈聱牙的字詞,讀者在閱讀時會對這些難以理解的詞語進行注釋,用當時通用的語言去解釋晦澀的詞義。這種行為不僅促發了訓詁學的誕生,也為后來的批注方法奠定了基礎。古代批注在閱讀過程中發揮著重要作用。它不僅能夠幫助讀者更好地理解原文,還能引發讀者的思考和討論,促進文學鑒賞和批評的發展。同時,批注也是批注者學識和文化素養的展示。通過批注,讀者可以更加全面地了解和欣賞古代文獻的內涵。隨著時間的推移,古代批注經歷了從萌芽到成熟的發展過程。本文意在簡要梳理批注研究的歷史成果,為古代批注方法進行現代轉化打下基礎。
一、 古代批注的早期流變:句讀、訓詁和義理
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王學泰在《寫在歷史的邊上》一書中指出,古人是五至七歲上學,開始識字。[1]兩周秦漢以來,識字課本編纂的目的相對較為單純,就是為了識字。按照傳統的教育程序,“識字”之后就是“句讀”。我國古代浩瀚的典籍是沒有標點的,古人讀書要自己斷句。正確的斷句,是讀懂古書的初步標志和基礎。《禮記·學記》記載:“比年入學,中年考校,一年視離經辨志。”這里的“離經”,就是指能準確地點斷經書。楊澤林在《句讀源流》一文中利用考古資料發現,春秋晚期的侯馬盟書有一部分誓辭出現了一些標記符號,形式為短橫“-”,粗大一點的角于誓文之末,表示文意的完結,相當于今之句號。他還總結了自春秋至漢代書面語言的句讀演變過程:一是后世所用的標點符號,在東周、秦、漢時期大都已經出現;二是秦漢人已注意到寫文章加句讀的必要性,并在讀和寫的過程中做了各種嘗試,但他們的實踐又往往帶有初創的特點,帶有一種隨意的色彩。漢代經學盛行,學者們研讀經典,講究章句,隨手在字旁打上“WingdingsSA@”“レ”這兩種符號進行句讀。到了唐朝,開始出現“朱墨圍”的說法,就是在句讀經典時,在旁邊以朱墨打上小圓圈“○”。[2]圍書即圈書,五代刻書即用這種符號,一直到宋代。
由于語言會隨著時間推移而變化,后人在閱讀前人的作品時就需要借助注文和疏解才能解決古今異音、異形與異義問題,于是訓詁方法應運而生。東漢著名經學家、訓詁學家鄭玄對古代儒家經典進行了全面的整理和注釋,遍注群經,成就卓著,對后代學術發展影響十分深遠,成為漢代今古文經學的集大成者。孔子的“述而不作”,唐代儒學大師孔穎達所謂的“然則詁訓者,通古今之異辭,辨物之形貌,則解釋之義盡歸于此”[3],這些做法和說法說明書面文字精確解碼的重要性和必要性,而這種注文和疏解的傳統至今仍然在現行語文課本的課文注釋中保留。
除了上述訓詁之學外,也同時存在義理之學。中國社會科學院大學闡釋學高等研究院的張江認為,春秋以來,訓詁與義理、闡釋與詮釋這兩條路線,共生共存,此消彼長。[4]孟子“以意逆志”,老子“道可道,非常道”,莊子“道不可言,言而非也”,都講求文本的微言大義,發揮讀者的主觀能動性。哈爾濱師范大學人文學院的李洲良認為,即便以形訓、聲訓與義訓的訓詁學方法“深察名號”的董仲舒,也在方法論上與道家的“得意忘言”說有相通之處。他不但承認“詩無達詁”,而且借釋經以“馳騁自己的胸臆”,并構建自己的“名號”體系。[5]沈陽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的焦琳對三國時期佛教開始在我國流傳的狀況做過研究。她認為與儒家關心與解釋現實世界不同,佛家關注與解釋的是彼岸世界。[6]
由此可見,儒釋道三者的交融不但鞏固了隨文注解和疏通補證的訓詁傳統,也催生出義理的多角度甚至走向性靈頓悟的闡釋路徑。這兩條闡釋路徑在武漢大學張秋娥的研究中得到了清晰的劃定。她得出的“讀書中的句讀、標記等是‘點’之始端,箋注訓話、詩文品評傳統等是‘評’之源頭”這一結論[7],是對隋唐之前我國批注傳統的準確概括。
二、 古代批注的不斷成熟:以鑒賞為主的評點
清代國學教育家唐文治在《國文經緯貫通大義》例言中指出了圈點的特質及其教學價值:“圈點者,精神之所寄,學者閱之如親聆教者之告語也。”這種鑒賞本質到了宋代得到了充分彰顯。張秋娥認為,宋代國家抑武重文政策的影響,宋人讀書認真的風氣的促發,南宋選編詩文集子、品評求“法”風氣的促成,科舉考試的激發,名人雅士重視古文、經義教育的風尚的促進,評點形式自身特點的促動,繁榮發達的宋代印刷術、刻書業的推動等,是促成宋末評點起興的重要因素。[8]其中科舉取士制度的完善不但鞏固了儒家經典的主流,更是直接導致評點方式進入古代教育領地。自隋代開始,科舉考試成了國家選拔人才的主要途徑。宋代在革除隋唐科舉弊病的基礎上形成了一套相當完整、嚴密的制度,這是促發評點產生的直接而關鍵的動力之一;同時,由于宋代科舉規模遠超前代,科考范文讀本便應運而生,恰值印刷出版技術有了長足進步,因而南宋書坊間出現了不少專供考生參考的文章選本。這為評點形態的制度化提供了最佳歷史契機。
張秋娥還認為,宋代文章評點文獻中蘊含著文學批評、文章學、文體學、修辭學、寫作學、文獻學等諸多方面的內容,其發展大致可分兩個階段:孝宗朝呂祖謙首開評點之先河,奠定了評點體例和思想,此為第一階段。理宗朝至宋亡,文章評點著作接連出現,多元發展,特點各異,此為第二階段。[9]
南宋著名理學家和文學家呂祖謙的《古文關鍵》被譽為現存評點第一書,東華理工大學的徐國華在《作為評點文學名家的湯顯祖》一文中曾提及黃宗羲對該書在歷史上的學術地位:“文章行世,從來有批評而無圈點。自《正宗》、《軌范》肇其端,相沿以至荊川《文編》,鹿門《大家》,一篇之中,其精神筋骨所在,點出以便讀者,非以為優劣也。”[10]中山大學中文系吳承學則引用《四庫全書總目》經部卷三七“四書類存目”《蘇評孟子二卷》提要:“宋人讀書,于切要處率以筆抹。故《朱子語類》論讀書法云:‘先以某色筆抹出,再以某色筆抹出。’呂祖謙《古文關鍵》、樓昉《迂齋評注古文》,亦皆用抹,其明例也。謝枋得《文章軌范》、方回《贏奎律髓》、羅椅《放翁詩選》始稍稍具圈點,是盛于南宋末矣”,把《古文關鍵》看成評點文體形成的標志性著作。[11]
從吳承學曾描述《古文關鍵》的點抹看來,呂祖謙的點評以筆抹為主,也有少量的截與點,而未見用圈。其中抹筆用得最多,可以看出評點者重在揭示綱目關鍵與句法之佳處。“點”則用得不多,主要為提醒讀者注意,近于現在的著重號,尤其注意文中多次出現的重要字眼。如韓愈《獲麟解》一文中有八個“知”字、四個“祥”字,字旁都特別加上“點”。在《原道》評點中特別點出文中十五個“為之”二字。
開圈點類評點體例之先河,且使其體制格式趨向完備的重要人物是謝枋得。根據中山大學中文系陳望南《謝枋得和〈文章軌范〉》一文的統計,謝枋得的《文章軌范》對所選古文所做的批注,有大量夾評,也有總評。夾評之中,多是為文的技巧,如文章的起承轉合,章句結構等,亦間以注音、釋義與解釋典故等。夾評都從小處著眼,講究為文技巧的細末之節,洞若觀火。[12]如韓愈《后二十九日復上宰相書》的夾評,為說明韓文的起伏頓挫,即在文中夾注以“九字句”“十二字句”等,在整段結束之后則有較詳細的夾評:“此一段連下九個‘皆已’字,變化七樣句法,字有多少,句有長短,文有反順,起伏頓挫,如層瀾驚濤怒波。讀者但見其精神,不覺其重疊,此章法、句法也。”這樣的夾評,在全書中隨處可見。這種高超卻平易的夾評對欲參加科舉的考生理解文意特別是學習寫作技巧大有裨益。又如謝枋得對韓愈《送孟東野序》的處理,他在文中圈出全部40個“鳴”字,繼而做了總評:“此篇凡六百二十余字,鳴字四十,讀者不覺其繁,何也?句法變化凡二十九樣,有頓挫,有升降,有起伏,有抑揚,如層峰盛巒,如驚濤怒浪,無一句懈怠,無一字塵埃,愈讀愈可喜。”這樣的總評仍從小處著眼,專講一“鳴”字,說明文章的句法和文法。除了局部細節放大式的總評之外,他也有從大處入手的總評,指出文章的整體風格特征,或揭示遣詞造句的師承源流,每每切中肯綮,令人豁然開朗,確實對后人的閱讀和寫作起到了很好的示范作用。
張秋娥曾對現存三十多部宋代文獻的評點形態進行過全面、細致而深入的分析與歸納,理清了宋代文章評點中所用評點符號的種類、形狀與作用,初步分析和總結了宋代文章評點的形態系統。其中,“點”包括點、長抹、短抹、小圈、圍圈、界劃、截、括弧、框、空心點等,“評”包括總評、首評、夾批、旁批、尾評、眉批等。“點名”“點符”與其作用的對應見表1。
張秋娥的研究不僅論述了宋代評點以閱讀為主的修養論(如其閱讀論嚴密細致,閱讀對象以唐宋名家為主,尤重宋文)、為寫作而講閱讀的閱讀論(如作品閱讀法、作家閱讀法、比較閱讀法等),而且論述了其中所包含的立足意義而講表意法的寫作論(如強調文章立意、點明用字方法、組句方法、結構方法、行文方法、文章體格、創新技巧、修辭方式、寫作弊病等)。由此可以看出,宋代的評點方式已經形成了比較完備的體系。
除了評點方式完備外,《文章軌范》對批注及其教學更有借鑒價值的是筆墨顏色的巧妙利用。多種筆墨色彩的應用,使得批注更能刺激讀者的視覺,便于讀者識別、梳理和交流多層次的信息和意義,能夠讓讀者的效率更高,事半功倍。朱熹就喜歡用這種多色批注方式的閱讀,他在《朱子語類》中是如此描寫自己的閱讀姿態的:“先將朱筆抹出語意好處;又熟讀得趣,覺見朱抹處太煩,再用墨抹出;又熟讀得趣,別用青筆抹出;又熟讀得其要領,乃用黃筆抹出。至此,自見所得處甚約,只是一兩句上。卻日夜就此一兩句上用意玩味,胸中自是灑落。”[13]這種多色批注方式目前在教學中經常使用,在中小學課堂會利用彩色便利貼式的批注以促進學生之間的相互交流,形成協同的策略閱讀教學模式。
到了元代,程端禮在《讀書分年日程》中將謝枋得的這種評點方式加以發展,形成了一種“廣疊山法”的批注方式。根據沈杰在《謝枋得〈文章軌范〉》一文的統計,這種批注方式的凡例符號有截、抹、圈、點四大類。[14]截又分黑畫截、紅畫截、黃半畫截三種;抹又分黑側抹、青側抹、黃側抹、黃中抹、紅中抹五種;圈又分紅側圈、黃側圈、黑側圈、紅圈、黃正大圈五種;點又分紅倒點、黑倒點、青倒點、黃倒點、黃正大點五種。“廣疊山法”看起來也許煩瑣,但這對分析文章的篇章結構、藝術技巧還是有作用的。它引導人們從作文之心的角度去揣摩和分析,并從具體的作品入手,是行之有效的閱讀方法。
批注從經典文本的不自覺注疏和解釋到自覺而個性化的文學評點,再到蒙學領域系統而規范的文章學點評,既是一種歷史發展的必然,又體現出了其強大的讀寫實用功能。從現代觀點來看,在閱讀時作出批注,是一種閱讀反應時留下的印記;同時,閱讀前人的批注,也是學生需要接受、揣摩并掌握的典型范本,因此其具有雙重教學功能。當前的語文教材編寫很好地繼承了我國古代的批注遺產。未來,我們需要借助當代最新的學習科學原理,將悠久、成熟而系統的批注經驗轉化為清晰、可靠、可推廣且有效的閱讀策略。
參考文獻:
[1] 王學泰.寫在歷史的邊上[M].北京:東方出版社,2015:286-291.
[2] 楊澤林.句讀源流[J].鄭州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87(3):6-12.
[3] 孔穎達.毛詩正義[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13.
[4] 張江.訓詁與闡釋——闡釋學體系建構討論[J].社會科學戰線,2022(5):148-157.
[5] 李洲良.闡釋的權利:董仲舒釋經方法論要——春秋筆法與今文經學(下)[J].北方論叢,2006(2):4-7.
[6] 焦琳.以儒釋佛:康僧會及其翻譯的《六度集經》[J].科技信息,2010(10):575.
[7][8][9] 張秋娥.宋代文章評點研究[D].武漢:武漢大學,2010:5,6,13.
[10] 徐國華.作為評點文學名家的湯顯祖[J].古典文學知識,2004(2):80-87.
[11] 吳承學.現存評點第一書——論《古文關鍵》的編選、評點及其影響[J].文學遺產,2003(4):72-84.
[12] 陳望南.謝枋得和《文章軌范》[J].中山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1996(2):128-134.
[13] 黎靖德.朱子語類(卷一一五)[M].北京:中華書局,1986:2783.
[14] 沈杰.謝枋得《文章軌范》簡論.[J].四川師范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8(6):117-121.
(王國均,浙江師范大學教師教育學院,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母語課程與教學比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