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行蒼洱間

一

第一次知道“洱海”這個名字時，正是18歲那年的夏天，漫長又燥熱，風(fēng)吹過書頁，青春小說里，洱海邊的浪漫愛情故事和文藝氣息，像一粒種子種在了我的心里。后來，我在許多書籍中借文字想象著洱海的模樣，這片位于大理蒼山腳下的高原湖泊，一次次濕潤著我的夢境。

高考后的那個夏天，我計劃了一次畢業(yè)旅行，目的地是洱海，但由于種種原因終被擱置。洱海成了我一場未醒的夢，蟄伏于平淡的歲月里。直到大學(xué)畢業(yè)多年后，在年歲漸長中幡然醒悟：人不能一直活在等待中，向往遠方，那就出發(fā)。于是，我坐上了開往大理的高鐵，去赴一場遲到的十年之約。

一路上，思緒隨窗外的風(fēng)聲一起疾馳。越接近大理，心里的期待與忐忑越強烈，宛若去見一位前世深愛過的戀人。列車提示已抵達大理站的語音播報，像穿越蒼茫時光的鐘聲，帶著多年前那個少女對洱海的向往，在我的心湖中激蕩起一層層漣漪。

近了！近了！下了高鐵后，飛馳的車載著我向蒼山緩緩靠近。這終年舉著皚皚白雪的圣山，在時光中站成一道屏障，守護著蒼穹下的凈土。山間云霧起伏，任由高空在它的額頭上放牧白色羊群——那些流浪的云朵，來自天空，匍匐于山巔，以一種極盡溫柔的方式連接人間。

搖下車窗，我貪婪地呼吸著大理的空氣，幾乎快要按捺不住胸腔里涌動的一顆心。

小時候常幻想自己能生出羽翼，翱翔于天際就能觸碰云朵；長大后坐在飛機上俯瞰云層，仿佛一只穿梭于云海間的自由之鳥，云朵卻依舊在我可望不可即的地方；而到了蒼山腳下，第一次發(fā)現(xiàn)自己也能與遙不可及的云離得這樣近。

倘若能登上蒼山之巔，大抵能擁這一片潔白入懷吧？我正這樣想著的時候，車已緩緩駛?cè)豚l(xiāng)間小路，進入洱海之畔的白族村莊。抵達預(yù)訂的民宿后，疲憊將我推進白色的床榻，索性就先躺在床上透過星空頂仰望天空。云朵輕柔地透過玻璃落入我的眼眸，讓我想起了小時候喜歡躺在故鄉(xiāng)的高原上看藍天白云，任由思緒自由翱翔。好像到了大理，也夢回了故鄉(xiāng)。

本想睡一覺再出門，結(jié)果拉開窗簾，再次被窗外如畫卷般鋪陳開來的景色吸引。只見巷道縱橫，炊煙裊裊，屋舍儼然。錯落有致的白族民居建筑安靜地矗立著，青瓦白墻，飛檐斗拱，檐壁上的彩繪栩栩如生。每一座古院老屋，都像一首寫滿故事的詩行。極目遠眺，那些仿佛從蒼山體內(nèi)長出的云朵，依舊悠閑地浮動著，時間像一面靜止的鏡子。我從另一面落地窗里看見了自己的身影以及倒映的光芒，在那些溫柔的光芒中，洱海的倩影映入眼簾，似在透過鱗次櫛比的白族民居呼喚我。是啊，怎可辜負駐足于大理的好時光？于是決定散步去看洱海。

二

穿過一條條交錯的巷陌，似乎走進了一幅幅被光陰暈染的古畫中。

每一座古樸的白族民居院落，都繪著美麗的壁畫，照壁中心題有“延年益壽”“富貴吉祥”“清白傳家”“清白家聲”“青蓮遺風(fēng)”等字樣。拐進一條巷子，被門口盛開的鮮花吸引，尋香而去，竟無意間走進了一家白族特色石板烤肉店。

在享受特色美食的同時，從一個當?shù)亟憬憧谥刑綄さ揭恍┬畔ⅰＴ瓉恚切┌鬃褰ㄖ毡谥械念}字，或表達美好祈愿、高雅情趣，或帶有寓意典故，還有的則代表主人的姓氏、體現(xiàn)著家風(fēng)家訓(xùn)。白族的民居院落，“三坊一照壁”“四合五天井”“六合同春”的建筑文化底蘊深厚。我們相談甚歡，石板上的烤肉冒著滋滋的熱油，飄散著令人垂涎欲滴的香味。風(fēng)搖動著院墻上的花枝，一只小橘貓悠閑地蜷在墻角打盹，與隨風(fēng)飄落的花瓣一同假寐。直至暮色漸露，才舍得與這位大理的姐姐告別，去向洱海。

太陽漸漸西斜，收斂了猛烈灼熱的光，在蒼茫暮色中柔和地染紅了天邊的云朵。夕陽下的大理，沃野萬頃，水草豐茂。我穿著白色長裙，歡快地哼著小曲，悠然地行走在綠意盎然的鄉(xiāng)間小道上。朵朵娉婷綻放在路旁，令人心底生出一寸一寸的歡喜。

走到一半，突然發(fā)現(xiàn)馬路上密密麻麻翻涌著細小的蚊蟲。在遠處的田地里，有村民還在勞作，夕陽落在他們彎腰耕作的軀體上，似一層薄薄的金光。那些在田地間奔跑歡笑的孩子身上，也散落著被揉碎的夕陽。我無法準確地說出那條沿著土地流動的小溪的名字，或是遠處村莊的名字，但卻在某些時刻，宛若回到了兒時記憶中親切的鄉(xiāng)野。

馬蹄聲從遠處傳來，一匹棕色大馬昂首策奔，在晚暮中漸行漸近。戴著草帽的男子身體低伏于馬背之上，從我眼前的道路盡頭縱馬而來。他拽著手中的韁繩，馬蹄急促地敲擊著路面，似一陣疾風(fēng)掠過，鬣鬃抖動，留下一匹馬的起伏、跳躍、奔騰、喘息……直至馬蹄聲隱。心中陡然升起洶涌的感動。年少時憧憬的詩和遠方里，一匹馬就常在我的夢中奔騰。而今，有種理想之花在現(xiàn)實的土壤中開花結(jié)果的浪漫。

三

也許，每一個初見洱海的人，都會被它深邃又遼闊的美所震撼。

因狀如巨耳而得名的洱海，匍匐于蒼山腳下，傾聽著大地跳動的脈搏，又像一面明凈碧綠的鏡子，打開身體，接收著天空、樹木、飛鳥、蒼山、日暮星辰和行人的影子。這是一種拂去一切塵世喧囂的，寧靜而溫柔的美，如純潔的翡翠般鑲嵌于我的心上。

我幻想過無數(shù)次與它相遇的場景，也許，我會像江南溫婉的女子一般，步履輕盈地走向它。也許，為了彼此等待多年的相逢，我會在它的岸邊，為它獻上一支舞。但當洱海就在我眼前，當遠處的蒼山與云朵繾綣纏綿，眼前碧波蕩漾的洱海一次次與我的夢境重合時，我還是幾乎激動到快要哭出聲來。我張開雙臂奔向洱海，我知道，只要我正吹著蒼山洱海的風(fēng)，我就不會永遠在夢中。只有在這一刻，那些年少時做過的詩意的夢才算圓滿。

在離岸的一塊巨石上坐下，俯瞰沉默的樹掉落水中的倒影，湖水終年潺湲，風(fēng)從很遠的地方跋山涉水而來，一遍遍吹低岸旁的草叢，一遍遍拂過那些自洱海體內(nèi)長出的樹，枝葉摩挲作響，似帶著某種古老的神諭。清澈的水底躺著一些沉默的小石礫，我宛若其中的一顆，徜徉在洱海無邊無際的溫柔之中。一些寂靜的情愫在我體內(nèi)瘋長，蓋過內(nèi)心深處的荒蕪。

夕陽晚照，柔和地鋪在寂靜的水面。我就那樣安靜地坐在兩棵樹之間，與洱海對視。風(fēng)將水面吹皺，折疊出波光粼粼的金色，幾只水鴨子鳧過搖曳的波光，像是走進朦朧的夢境。我的思緒也搖搖晃晃地跟著破碎。尤其是去年做完腫瘤切除手術(shù)后，在夾帶著傷口持續(xù)愈合的一些時間碎隙中，想來看洱海的念頭愈發(fā)強烈。這一天，我在洱海旁坐了很久，直到夜色如墨，悄然而至，才準備從洱海邊離開，卻在抬頭時發(fā)現(xiàn)了夜空給的驚喜。天上的云朵變成形態(tài)各異的灰褐色棉花糖，頗有層次地在天上游蕩。有的如奔騰的野馬，有的如飄浮的羽毛，有的如盈盈絲帶，有的如被風(fēng)吹散的蒲公英，有的如盤桓的巨龍……

原來夜色中的洱海，也如此動人。

我看著遠處巍峨的蒼山上，樹在夜色中變成黑色的剪影，而許多青黛的云翳，如柔軟的棉被，與一部分山巔融為一體，一時間竟讓人分不清是山還是云。再往更高處的天空看去，驚訝地發(fā)現(xiàn)層層疊疊的烏云竟露出一個窟窿，中間是一團似蘑菇一樣的云。我指著那片白色的云朵對先生說：“在這里，連云朵都如此浪漫。以前就想著來這里大概也能邂逅浪漫的愛情，哈哈哈。”先生笑著說：“想不到吧？多年后的你是帶著自己的愛情來到了自己夢中的洱海。”

我們笑著，十指相扣，漫步于傍晚時分的洱海生態(tài)廊道。晚風(fēng)一陣陣拂來，身旁有騎著自行車放著音樂的女孩，有牽著手步履緩緩的情侶，有說說笑笑的一家人。民宿與咖啡廳亮起絢麗多姿的燈，流行音樂與民謠都是這美好夜景中的背景曲。我情不自禁撒開手，張開雙臂跑向廣闊的原野，旋轉(zhuǎn)著裙擺，跳了一支舞。

四

第二天上午，我與先生騎著民宿老板的小電動車去了大理古城，又在路上遇見了拉著扎滿鮮花的馬車奔騰的棕色大馬。自由又浪漫！熙熙攘攘的行人和堵在街道上的車像一條緩緩流淌的河流，兩岸古色古香的屋宇樓閣，鱗次櫛比。我們的小電動車小心翼翼地在這條河流中匍匐，直到找了一個樹蔭下的停車位將車停放好，才欣喜地像兩朵小浪花投入擁擠的人潮中。

也許大理的藍，除了深邃幽遠的藍天，靜謐遼闊的洱海，還有這古老技藝中的扎染藍。一排排店鋪中，扎染的藍色衣裙隨處可見，我在一個阿婆的店鋪中買了兩套扎染的裙子和一件藍色針織披肩。穿上衣裙的那一刻，鏡中的自己宛若一朵綻放的藍色娉婷。我將溫柔的藍色穿在身上，于是覺得自己也變得溫柔起來，像古城的風(fēng)攜帶著洱海溫柔的夢。

阿婆取下一塊藍白相間的頭巾，一邊耐心地坐在房檐下為我扎頭巾，一邊講述她在洱海邊的童年記憶，如數(shù)家珍。阿婆說她從小在洱海邊長大，小時候在洱海中游過泳、撈過魚，與女伴們在洱海邊浣衣洗菜，在熱烈的陽光下奔跑，追逐過洱海的落日，也用竹竿撐著小船穿行于隨風(fēng)飄蕩的蘆葦叢和刺菱角的藤蔓中……

午后的陽光斜斜地落下來，隔壁賣鼓的店鋪里，老板娘一邊拍著手鼓一邊唱著民謠。街上人來人往，偶爾傳來陣陣花的馨香。阿婆繼續(xù)給我講著她的故事。此情此景，我恍然覺得自己似乎也成了一個大理人，好像也同她們一樣，已經(jīng)在這里生活了許多年。

在大理古城，才真正懂得明代才子楊慎的贊美：“城郭奠山海之間，閣樓出煙云之上。香風(fēng)滿道，芳氣襲人。”古城隨處可見鮮花與潺潺流水，這些從蒼山流下的溪水穿城而過，匯入洱海。我們行走在青石板鋪就的街巷間，去傾聽文獻樓、南城門樓、五華樓和北城門樓無聲訴說的歷史故事。站在古城墻下，輕撫一磚一瓦，仿若穿越時空，回到了古老的時代。

于是，我便走進一家照相館，租了一套“古國公主”的衣服，化完妝的那一刻，覺得自己好像真的成了那位美麗靈動的小公主，欣喜地穿著它回到洱海邊。在美麗的蒼洱大道，在洱海旁的小漁村，吃到了云南特色美食過橋米線；在龍龕碼頭，與古渡頭、紅杉樹和S灣，定格了許多美好難忘的瞬間。

我的相冊里，有許多與樹的合影，它們是洱海美麗靈魂的一部分，始終觸動著我的心。去洱海前，我在網(wǎng)上看見過許多洱海枯樹的照片，那些衰老枯死的樹干或伏于大地，或仍站在水中，伸著光禿禿的枝干指向天空。那些殘缺的美一次次沖擊著我的心靈。

當我真正到了洱海，也許是因為我到過的地方不多，也許是因為季節(jié)未到，我所遇見的樹，都散發(fā)著繁茂的生命力。一些樹遠遠地站在水中，一些樹默默地立在岸上。蒼老與翠綠同時在這里交織，無形的風(fēng)穿過它們，一次次灌進我的身體。

我想，倘若有天，這些充滿生命力的樹也在時光中老去，那也是有風(fēng)骨的枯樹。它們見證過無數(shù)次洱海的日出日落，終有一天也會老去。它們的軀體和生命來源于自然，亦終將歸于自然。

五

旅行的最后一日，我們想等一場洱海的日出。

凌晨五點早早起了床，比日出先抵達洱海邊。在清晨透著寒意的微風(fēng)中等了快兩個小時，日出才舍得從山背后冉冉升起，探出它羞紅了的臉。

這場日出，像一場盛大的儀式。許多宿在樹上的鳥兒從微風(fēng)浮動的葉片間振翅而出，飛向茫茫無際的水面。溫柔的晨曦灑落，將洱海染成金色，太陽的影子與鳥的影子在粼粼波光中交織晃動。美麗的舟楫停靠在岸邊，潮濕的薄霧氤氳而起，不遠處的樹下，坐著幾個擎著魚竿耐心等待的垂釣者，風(fēng)翻山越嶺地吹來，他們側(cè)著的身體像黑色的剪影。綠樹與山水相伴而存，人文與自然交相輝映。眼前的金色洱海宛若一幅印象派水墨畫，我心里微微一動，生出許多難以名狀的感動。

慢下來與在洱海遇見的每一棵樹、每一棵草、每一株花、每一片水的遼闊對話；我可以放空大腦，躺在草坪上看時刻變化的云朵；也可以陪洱海送走幾次日落，再做那個清晨耐心等待一次日出的人。

只可惜時間流逝得太快，覺得駐足的三四天太過短暫，短到我來不及騎裝滿鮮花的自行車環(huán)行洱海，也沒有將整個洱海的風(fēng)景看完。短到太多想去的地方還未去，只游玩了洱海的四分之一。短到四天不能看完洱海的四季之景，我來時正值盛夏，草木蔥郁，陽光熱烈，未見來自西伯利亞的成群飛舞的海鷗和樹秋天的樣子，未曾親自上蒼山賞雪，未見樹葉枯落后那些樹光著枝丫卻在向空而長的蒼涼，未見許多我還未遇見的風(fēng)景、人與故事……

大理的風(fēng)，蒼山的云，洱海的波光，都成了我心中揮之不去的風(fēng)景。每一次的漫步，都是與自然對話的旅程。雖然離別在即，但我知道，這份意猶未盡的情愫，將會引領(lǐng)我再次踏上這片神奇的土地。

大理，后會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