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 謠
Ⅰ·西峽恐龍
暖熱的白堊紀,巨力的風、水、冰剝蝕著土地、巖石、植物和鳥獸
秦嶺隆出,原始的喙嘴翼龍飛翔
翔鳥,在濕潤的大地上匍匐、直立的翔龍鳥如陸地的霸主——哺乳眾多的鳥龍群嘶鳴震天
秦嶺隆起,龐大的翼手龍翱翔在山脈的左右
白堊紀走失的前夜,翔龍鳥在沙土里埋下龍蛋也走失了。它們的三爪腳印在石頭上如謎語
猜想的隧道里缺少鑰匙的齒牙
啊哩先生,隧道里紅沙泥包裹的龍蛋懸在頭頂,一蜂窩一棱柱,小恐龍蜷縮的頭在懷抱里
天井的剖面,產蛋的層
啊哩先生,龍蛋里沒來得及乳化的胚胎骨骼化石欲飛翔,伸出汗熱的手掌做成彈跳板
穹廬廣闊無垠
啊哩先生,玻璃棧道下布滿的龍骨:頭顱、牙齒、脊椎、腿的關節和尾錘、尾刺
尾錘蕩開恐怖的紀元嶺壑
Ⅱ·媧山青鎖
房州上庸界,有伏羲女媧廟,云是摶土為人民之所,古跡在焉。
——《錄異記》(五代·杜光庭)
翔龍鳥走失到哪兒?猜想的魔咒方。鑼、鼓、鈸敲打起來,皮影戲開演——
鳥飛躍。女子舞長袖。長鼻子石象似猴蹲在雜草里
黑白的影布,混沌的十方
祈跪的小影子——不成人形兒的影子在山巔,巖漿倒泄如虎口吞峰巒
竹排在峽水上顛簸,艄公對歌子
——梁子呀,取土的伏羲祖;青曲呀,摶泥的女媧娘
——山岡呀,高高的頂天柱;堵河呀,大地的和泥水
笛音。人影子奔跑。武陵峽谷的云時舒時展——擁簇的花團
影布后的燈暗了,滅了
Ⅲ·藍田人
剛剛隆起的秦嶺緩坡上,直立的母親握著凸刃刮削器盯著鬣狗、野豬、三門馬和斑鹿
火苗躲在灰燼里撲閃閃
壯年的母親呀在水草里抓獲的短角麗牛抵著木柱,它的吼聲恐嚇覓食的獵豹、劍齒虎
孩童在木柱旁邊的棚里
有時候,母親也掄起砍砸器取下奈王爪獸的性命——獸的鮮血涂在腦門上裝扮著娛神
微火燎骨拋下的是記號
有時候,母親也藏在緩坡的背面吞下果腹的肉屑,抹抹嘴角圍坐在嗷嗷嚎叫的隊列里
三棱尖器上掛著空旋風
秦嶺持續上升,緩坡陡峭,直立的母親望不見去了山列那邊的大熊貓、獼猴和毛冠鹿群
母親呀,孤獨地盤坐在泥沙里的母親
大陵山
就水出南山就峪,北經大陵西,世謂之老子墓。
——《水經注》(北魏·酈道元)
曙光。青牛入森林中的土地。高崗在,太上歸嶺群
詞跟著耳朵
嶺上涵洞里的函首寂靜。從風,從云,從露,從禾,從獸,從百物
道壇,詞的原聲地
翅膀的詞,在心上混沌的火里飛翔。瓦罐的銘文遺失在灰燼里
詞在時間里誕生詞
嶺冠上有蟬、彩蝶,植物伸出巖石的根莖盛開眾多的白瓣黃蕊的花朵
——誰的聲音:那是長明的燭臺
嶺西麓有就水、竹橋,墓碑嵌在石龕里豐腴山的肌體
——誰的聲音:那是取水的馬勺
聲音呀,你眷愛的光明和水滴潑灑在世界的面具上,灰色的面具
詞在經卷在,大陵在太上在
鬼谷嶺
嶺身在云霧里,崖壁上的石階小徑遁入云海,鬼谷先生在石階盡頭。宏闊的谷口——
臺坎渾然,茅庵鳥飛
松明的言辭游于關樓與朝野之間,策士清理紛亂的線條,縱橫的格子捭闔的方城
邦域的列墻,軍陣的列墻
算數的諸位術家編織或挽歌或凱歌的血液泥淖,他們站立在岸堤之上,他們沒有躬身
腳夫扁擔里的靈魂姑娘喉嚨里的靈魂
四野里的車轍撕裂,箭矢、旌旗、盾牌、甲胄,以及刀子填補不了大地的裂隙
去馳道上,有丁在奔跑
望櫓呀,母親手里的棉花還沒有紡成線,妻子煙熏的鞋底子還沒有干,丁夫的赤腳碾不碎道上的土疙瘩
去舟船上,有夫在搖槳
望櫓呀,父親捻船的麻絲還在青桿上,鐵匠鋪的鉚釘還是一堆生礦石,丁夫的漏板劃不進護城的小河里
腳夫扁擔上的竹籃打水姑娘喉嚨上的言辭生花
陰動陽動,烽櫓起煙……篆寫的十六兩秤星骨血澆鑄的秤權。噓噓,噓……
梵音繞山耳
長安三千金世界,終南百萬玉樓臺。一片白云遮不住,滿山紅葉盡為僧。
——唐·玄奘
Ⅰ·草堂寺,鳩摩羅什譯經場
暮春的酉時,僧人的誦經聲盤繞圭峰山耳,驚起萬斤鑄鐵鐘上的龍、鳳、獅子撞響百年的牛皮老鼓
朱紅的山門敞開
左側右側的六牙伏跪象頭上的瓔珞在春光里無量光明,流蘇在鞍子上托舉著蓮花——母親的蓮花眼
來,去,皆是孩童
別問東南西北,秦嶺之南的棕櫚在北山麓搭起的路陰幽靜朝前,苫草的堂址,鳩摩羅什舌舍利之塔
順著時針:禮塔,繞塔
在長安,把梵文第一次教給漢語誦讀經書的舌頭——哲慧之舌,如云,拂過萬物的額頭,拂向扶桑海
八水長遠,海域闊大
香沸海涌動,玉白、磚青、墨黑、乳黃、淡紅、淺藍、赭紫、深灰在舌頭的近旁,經書在心的近旁
須彌山上的水波呀,舌頭
僧人領誦,缽沿之音如青銅的銘:或大篆或小篆謄寫294卷藏經——294支燃亮心靈暗面的活焰火
地熱井口噴,自然升煙霧
隔煙看塔,眾舍利眾塔座,——凡俗的眼睛看不見傳法的橋,——凡俗的耳朵聽不懂妙聲鳥的和雅
塔院的門沒有扇,住在塔里的佛骨施舍過往的時間
Ⅱ·興教寺,玄奘遺骨安葬寺
夏天,正午,陽光落到地上很虛,浮土很虛,手掌上的圖騰很虛,就像大歷年間此寺
“塔無主,寺無僧”。啊哩先生,你幻覺錯位
時枯時榮,四位繞玄奘塔的游僧左手撥動著念珠,口里碎碎語。他們回頭,也搭肩交談
傾聽,龕室內的玄奘泥像也在傾聽
塔角的風鈴偶爾搖響,光如鉑跟著動一動,似乎玄奘面對正南的秦嶺呼出短語:眾山之祖
沒有譜曲的詩,獻祭。啊哩先生,你頭頂的黃鐘
枯榮皆在,游僧們列隊繞圓測塔。他們仰頭誦讀:新羅王孫……東土的原野上眾鳥萬鳴
傾聽,水緣起波,妄濤擊岸石起回音
塔的影子落在塔基下,是誰在簡牘上陳舊的墨跡里用梵語辯讀《老子》《大乘起信論》
恒河之側的獅子吼。啊哩先生,玄奘聲帶上舞蹈的青銅朱雀
扎頭髻的善男信女在供臺上點燃紅蠟燭,繞窺基塔的游僧們列隊佇立。燭煙呀弘化的云
傾聽,三藏院的僧眾撩起袈裟唱經
僧寮的竹門鑄鐵的煨香爐在塔院東側,幽如僻谷。誰料,純藍天空有鳥飛過,如辯經者
揚起右手和左手相擊的清脆之響:醒來
Ⅲ·香積寺,凈土法門
晨光明凈,伽藍山門未開。腳夫在五門牌樓下,左右的青獅、白象、金毛犼眨動著眼睛看草葉上的露珠
滈河、潏河安靜地向西
這河,還是一千二百年前的河嗎?那樣的下午,六萬尸骨疊壘的下午,兩條河渠血漂城池和王朝的下午
李亨呢?安祿山呢?尸骨沒有花名冊
李亨在武將山南麓曬暖暖,安祿山在床下的洞穴里幽怨。他倆往生,沒有填寫花名冊者往生,法門打開
白蓮花溢香,滿大地香
掃地僧口呼“阿彌陀佛”清洗鳥糞,園藝僧口呼“阿彌陀佛”修剪側枝,腳夫絆磕地學呼“阿彌陀佛”
呼佛號,天清涼
粗石的缽塔、經幢陪在乞食的善導舍利東側,青銅阿彌陀佛陪在乞食的善導舍利更東的東京灣大異山
呼號,呼號……撼落了屠刀
貝葉傳經。信使手掌上的汗液填平了溝壑,信使的瘦馬呀雨露的寵靈,臉頰貼在門額和門檻上吟禮贊
萬眾,道路的盡處未來的岸
回轉頭,藍翡翠鳥銜清水沐凈靈塔上十二尊半裸佛的塵。哦積塵,俗眾的積塵在十方的水域里潔凈
誦經的口,慈善的光。他或她在誦唱
Ⅳ·仙游寺,《長恨歌》的寫作地
冬月,夕陽斜下,前朝的七級青磚塔泛亮紅,河冰泛亮紅,峰巒苦青色
詩人孤寂,爐火噼啪
青塔里絲綢包裹的舍利沉寂。紅蠟石孕育出的牛虎在爭斗。柴柏上棲息的鹿和鳳背馳
詩人悲愴,手指在幾桌上蘸茶墨
此夜,月光遁遠。黑蒼蒼的峰巒轉過來,一領白綢高懸橫梁——豐腴的顏花七零八落
有的說,妖貓野渡東海
此夜,山坡鬼魅。颶風里搖晃的峰群如一君身,游放在宮殿外看著無邊的朱墻和琉璃瓦
有的說,野渡的地牛是一滴汗水
青塔下稀罕的黃蠟石似回音壁,古時簫笙,以及群鳳的合鳴在窗外溢滿山岳
詩人輕語——朝代的傳說
偏殿里,豆點的清油燈,左側白居易右側陳鴻。招魂的歌頌,脫巫的歌頌
頌之。頌之傳
Ⅴ·靈山寺,山門北開
鶴鳴。笙鳴。早年朝堂的諸事在萬鳴聲中典當給啞默的鳥柏林
記史的,請留點虛光——
子喬的鶴,在夢里是洛水之上云海里的白,解困東周王朝荊棘的白,葬父熊耳山的孝白
甘霖在北,靈門向北
峰巔如獨鷲守候在靈門的側旁,兇獸把心掛在閣前不老的銀杏樹梢俯臥塵埃壘的墻下
結冰的淚珠在洛水里化開
子喬的鶴,在夢里是一點白光,借給世紀的黑夜深潭等待蘭花的綻放
靈門如城樓,往來的施舍
閣后旁眾多的僧人墓塔:一塔一靈魂接續著檀香的焚燃和誦經的年表,翠色的葉子咻咻
金代匠工的檐歇,明朝繪師的佛身
子喬吹笙,鳳凰側耳,崖壁的穴、山頭的寮、林間的庵、溪畔的舍回鳴……
大呂過云門,蹤跡了無
Ⅵ·玄天玉虛宮,“仿佛秦阿房”
斑駁的朱色墻。藏青的坪。挽髻的道士穿著青藍的袍行走是玄鳥掠過
云板敲響,早經念起
誦經班的琴聲、簫聲、誦讀聲縈繞“三朝五門”的壇場,以及記載的七十二院落
以及殿后的騰霧、疊嶂
八旬已過的坤道夏爺在鐘樓值殿盤坐掩藏著她的蹣跚,隨祈愿者一下一下地叩頭敲鐘
敲碎的煩惱在遐想里
乾道的爺,牽引著濁眼的過客往琉璃焚帛爐投遞香表——這些給靈傳達的信物明晰的符
焚燃的目的在晨光里
光波上有銹洞:大火、山洪、駐軍、饑民——石基在,殿不見了;榫還在,卯不見了
巷子里的織房沒有停歇玄裔袍裙的織繡
還好,須彌石座上的券拱敞開——兩翼八字墻上的瓊花怒放——踏下洼槽的石階縫隙長著翠草
道士和俗客躬身摘采石坪上的綠苔
還好,金水橋蓮瓣石榴頭護欄在——四座赑屃馱的圣碑在——不知那座殿上的遺構巨木尚在
百噸的赑屃舉頭,時間水湯湯
還好,父母殿貼著門神和春聯,兩位碧眼睛的游旅駐足了很久,他們的交談是沒有鎖鑰的秘密
繼而奔來的游旅手里攥著風車,五色的風輪
玄鳥,玄鳥,此地是群山之中的盆地,此時是輕風之輕的升陟……
玄鳥,玄鳥,道士頭髻上雪夜的沖虛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