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主旋律電影的英雄情結與俠義精神

改編自真實事件的電影《你是我的英雄》對救援志愿者們各具特色的刻畫，織就成一幅生動平凡的英雄銀幕群像；人物身上流露出的頗具江湖氣的俠義精神表征了中國式英雄的人格本質。從俠義精神與英雄情結的淵源、情節敘事與人物刻畫的肌理及現代性語境下中國英雄的時代書寫三個方面，對此進行分析，對于未來英雄題材電影的創作不無裨益。

一、大俠·英雄：英雄情結與俠義精神

關于“俠”的最初概念描述見于《韓非子·五蠹》：“儒以文亂法，而俠以武犯禁”。自誕生之初，“俠”便具有突破常規的反叛色彩。司馬遷在《史記·游俠列傳》中概括了“俠”的基本特征：“今游俠，其行雖不軌于正義，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諾必誠，不愛其軀，赴士之厄困。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蓋亦有足多者焉。”經過漫長的歷史發展，俠義精神演化出豐富的內涵，大到保家衛國、為國為民，小到扶弱濟困、仗義助人。俠客也被賦予除暴安良、匡扶正義、見義勇為、重信守諾等人格品質，成為王法律例之外的有力補充。“俠”可謂備受尊重的民間英雄，其俠義事跡也傳頌后世。在某種意義上，它代表著中華民族自古以來對公平正義的永恒追求與理想寄托。從古至今，行俠仗義的民間傳說經久不絕。近現代武俠小說亦構建起一代人心中的江湖。“為國為民，俠之大者”，金庸在《射雕英雄傳》中借郭靖之口對大俠作出如是評價。為國為民，鞠躬盡瘁，死而后已，已使俠者的行為超越個人尺度，上升到家國情懷的高度。20世紀六七十年代，一系列港式武俠片，如《獨臂刀》（1967，張徹）、《龍門客棧》（1967，胡金銓）、《天涯明月刀》（1976，楚原）、《流星蝴蝶劍》（1976，楚原）等，作為頗具中國特色的電影類型風靡大江南北。可以說，每個中國人的骨子里都延續著俠之血脈，傳承著俠義精神。

英雄崇拜是人類共同的情感母題之一，體現了各自文化背景中人們高度的情感認同與價值認同。換言之，人們崇拜什么，就信仰什么；大家視誰為英雄，就以誰為價值標桿。“英雄崇拜從未消除，也不可能消除。”英雄是國民精神高度凝練的象征物，同時也是時代風貌與社會價值觀的風向標。當然，英雄形象并非一成不變。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影視作品中的英雄敘事經歷了幾次明顯的轉向，從聚焦于革命先烈、歷史偉人到工人模范、時代先鋒，再到新世紀以來多元化的英雄形象，平民英雄的身影越來越多地出現在銀幕上——英雄已不再是完美無缺的“圣人”，有血有肉的英雄形象更加彰顯出平凡人性中的閃光之處。《我不是藥神》（2018，文牧野）中的程勇，在內心良知與善意的感召下，由吝嗇商人向拯救病友的“盜火者”身份的轉變，實現了小人物向英雄品質的精神升華。相較于西方追求人類解放和普世幸福的“超人”式英雄，中國式英雄更加注重現實感、落地感。在以好萊塢大片為代表的強調西方個人英雄主義的電影里，如《大白鯊》（1975，史蒂文·斯皮爾伯格）、《蜘蛛俠》（2002，山姆·雷米）、《美國隊長》（2011，喬·莊斯頓）、《007》系列電影等，主人公常以救世主的形象出現，或擁有特異功能，或非富即貴的天選之人；他們常挺身而出拯救危局。中國式英雄則體現出鮮明的集體主義特征，多以團結奮進、互助幫扶的形式來克服艱險、贏得勝利，如《攀登者》（2019，李仁港）、《紅海行動》（2018，林超賢）等電影所展示的那樣。

在某種程度上，英雄情結與俠義精神是同源共生的關系；二者的共通之處在于對處于弱勢的他人的同理心與真誠的幫扶之心。幾千年來受儒家“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的仁義思想的熏陶，中華兒女在心底深埋下奉獻助人的種子。《你是我的英雄》里的主人公的動機十分樸實簡單，就是因為“看不得別人受苦”，便義無反顧地投身志愿救援的事業中。托馬斯·卡萊爾將真誠作為英雄的首要標準。而置身現代社會的平民英雄，更強調平凡人的英雄之舉，一如卡萊爾所言：“如果英雄的意思就是真誠的人，那么，我們每個人為什么不可以成為英雄呢？這將是一個充滿真誠的世界，一個有信仰的世界；這個世界曾經存在，將來還會存在，——它必然要存在的。那才是英雄崇拜者的真正品質：沒有比一切真實的和善良的東西所受的尊敬更為美好的了。”

二、情節·人物：英雄塑造與群像描摹

（一）平凡煙火中的英雄塑造

本片遵循開端—發展—高潮—結局的線性敘事結構，以三次大型救援行動串聯起整體情節脈絡，并在此過程中逐漸揭開救援隊員們各自的社會背景。根據故事情節，可將影片分為前后兩個部分。

影片的前半部分主要講述救援隊員林云旺和護士陳佳葭的故事，主要涉及兩次救援。第一次救援是整個故事的開端：陳佳葭由于失誤導致醫療事故，停職期間外出登山散心時不慎踩空，命懸一線；林云旺所在的山地救援隊接到報警后展開緊急救援。第二次救援行動發生在林云旺與陳佳葭相識后，陳佳葭得知醫療事故的當事人正是救了自己的林云旺的姐姐，出于愧疚與彌補心理，也同時懷著對救援隊無私奉獻的敬意，她主動請求加入救援隊，成為一名山地救援志愿者，經過嚴格的訓練，在第二次救援行動中發揮出重要作用。

影片后半部分將鏡頭對準救援隊中其他幾位重要角色。陽明禮一邊承擔起救援隊長的重任，一邊為患有重病的女兒奔波：在做健身教練的主業之外還兼職做網約車司機補貼家用。老楊因為廢品回收員的職業被正處叛逆期的兒子嫌棄，但在面對能上電視長臉增光的好機會時，還是將被采訪的名額讓給了其他更需要的隊友。此外，救援隊創始人老趙與開餐館的老秦之間的陳年往事，也向觀眾回述了救援隊創立的初衷。在隊長陽明禮因救人負傷，隊員士氣低迷的背景下，現實與理想沖突的拷問再一次在每個志愿者心頭升起，是否勇敢前行的問題最終在第三次救援中得到解答：應急指揮中心、救援隊各部門成員一起通力協作、密切配合，最終在惡劣的臺風天氣中成功將被困人員從斷崖下救出。綜觀全片，牽動人心的緊急救援自然嵌進平凡人物的日常生活，那些危急時刻挺身而出的救援英雄們自帶一股江湖俠氣，平時是隱于人群中的普通一員，危急關頭便化身仗義救人的俠客；于平凡中展露不凡，在危難時勇于承擔——在某種意義上，英雄與俠客本就是一體同源的兩種表述。

（二）理想與現實的雙重隱喻

既然是改編自真實事件的講述平民英雄的影片，那故事中現實主義的一面自然會被著重描繪，因而也可看見英雄人物不得不直面理想與現實沖突的情節。林云旺為了籌集救治姐姐的醫療費用，只得賣掉水產養殖場，送外賣、打零工，即便如此，他也不愿放棄救援隊員的身份。面對急需救治的女兒，作為父親的陽明禮寧愿多做幾份兼職，也沒選擇離開救援隊。由于影片描繪的是志愿者英雄，故多處情節展現出現實生活與救援行動平行推進的情景，這顯然也是現實與理想的隱喻，它們通過色彩、聲音與動作行為的巧妙編排進行了感人的呈現。

在《你是我的英雄》里，人物的日常生活畫面多是明媚的暖色調、溫馨有煙火氣的室內場景及車水馬龍的街景，還有自然的環境聲，較為符合日常生活平淡樸實的屬性。在救援場景中，伴奏音樂往往是急促緊張的，凸顯出事件的刻不容緩和人物的緊張心理。環境也多是有著復雜地形的山谷、懸崖峭壁及刮著臺風的惡劣自然環境，色調以陰郁、暗沉的冷色調為主，與日常的安全環境形成鮮明對比。與此同時，在緊張冷峻的環境中，救援隊員們橙紅的隊服、紅色的救援車輛裝備、震耳的警報聲則打破了黑暗的絕境，仿佛是絕望中的一縷希望之光，當然這種出于安全性考慮的服裝色彩設計也喻示出拯救的主題。此外，在日常生活中，角色多分散在各自的家庭與生活中，為現實的柴米油鹽奔波，人物動作行為多相對松弛、自然。但在救援場景里，救援隊員們則體現出訓練有素的專業水平，行動迅速統一，服從調度指揮并分工協作，展現出救援隊員的高素質、高水準。顯然，多次配合密切的集體救援行動也喻示了救援隊員們“聚是一團火，散是滿天星”，來自各行各業的普通人為了共同理想并肩奮斗的影片主旨。

（三）鏡像與對照的人物刻畫

人物動機向來是電影敘事的核心動力，合理的人物動機驅使人物自然而然地做出抉擇，而不會讓觀眾感到牽強或割裂。影片中有一個被多次提及，同時也是觀眾最好奇的問題：這些救援志愿者們不求回報地投身救援事業，為了什么？影片借幾位主要人物之口為觀眾給出了答案。曾是貨車司機的林云旺偶遇救援隊的現場救援，被救援隊不圖名利、救助他人的志愿精神所震動，盡己所能幫助他人的念頭涌入他的心中，于是他之后毅然選擇加入救援隊。救援隊隊長陽明禮則認為幫助他人讓他覺得生活有價值。助人、救人，最簡單的人物動機卻代表著人類最普遍的情感本能——同理心。俠者精神與仁義情懷也正是根植于“不忍”二字。影片里的救援英雄們都是一個個平凡的人（外賣員、廢品回收員、健身教練、開餐館的老板、數學老師等），也都有著各自的煩惱與現實難題，褪去英雄光環，柴米油鹽才是他們的生活主調，在日常生活中，觀眾可隨處發現與他們相似的身影。

影片重點敘述的幾名核心隊員形成了三組鏡像關系。救援隊的創始人老趙因為幾十年前的一次遺憾，下決心創立山地救援隊，拯救更多人的生命。他幾十年如一日地堅守在理想的陣地上，從事著志愿救援事業。以老趙和餐館老板老秦、廢品回收員老楊象征著老一代的救援精神守護者，他們出于樸素的情感與道義投身志愿救援，其身上體現出老一輩的吃苦耐勞與重信守諾的品質；以陽明禮為代表的中年救援志愿者是救援隊的中流砥柱，同時他們也是家庭和社會的支柱角色，在承擔著生活重壓的同時也追求著自己的理想信念，有著豐富社會閱歷的他們在片中體現出沉默穩重、踏實可靠的人物性格；以林云旺、陳佳葭為代表的青年一代救援志愿者對救援事業充滿激情與熱血，他們在實際行動中證明自己，收獲成長，鍛煉人格，并逐步走向成熟。這三組鏡像對照關系反映出老、中、青三代救援志愿者的精神傳承，當然也代表了人生的不同階段；這極易讓觀眾產生較為廣泛的共鳴。

三、傳承·創新：現代語境下英雄主義的新詮釋

以英雄主義為主題的電影在近幾年可謂國產影壇的重頭戲，如《紅海行動》、《中國機長》、《戰狼》系列、《流浪地球》系列、《長津湖》系列等；它們對英雄主義的書寫均帶有中國特色的文化基因：《流浪地球》系列帶著地球逃離太陽系是中國傳統抗爭意識與浪漫精神的結合；《紅海行動》中“蛟龍突擊隊”高水平的協同作戰與深厚的戰友情誼也體現出中國軍隊的精神氣質；《你是我的英雄》則從現實取材，講述平凡人的英雄故事。這類講述平凡英雄的題材近年越來越多，有論者指出，在新世紀以來的電影類型化的進程中，主流電影創作出現了主旋律電影類型化和類型電影的主旋律化兩種傾向。類型電影同樣可以詢喚出積極的意識形態效果，只要避免說教，將主題巧妙自然地融入故事之中，讓情節自己表達即可。電影作為意識形態的藝術承載形式和當下人們重要的娛樂途徑，一部受歡迎、受認可的電影首先須得是一部好看的電影。只有在滿足思想性、藝術性和觀賞性有機統一的前提下，影片所傳達的觀念主張才會自然而然地被觀眾接受。

創新與傳統融合，展現英雄多維形象。平民英雄在當今受到廣大受眾的認可與歡迎，體現出英雄主義的普遍性與時代性。英雄不再僅局限于傳統的戰爭英雄或偉人，也可能是微觀層面的普通人。俠義精神中強烈的正義感與仁愛之心是現當代社會共同的價值追求。《你是我的英雄》聚焦普通人心中的“俠義”與擔當，講述不求回報、無私奉獻的救援志愿者群體的故事，便將傳統與現代有機結合，它并非簡單的元素堆砌或喊口號，而是將文化基因的密碼藏進人物與情節之中，通過挖掘人物背后的心理動機、人物與人物關系的銜接過渡、人物行為與生動語言等方式，塑造出生動立體的英雄形象。此外，創新影片的敘事方式（如運用多角度敘事還原不同角色視角下的英雄人物）及創新敘事手法（如用非線性敘事讓故事充滿情節張力），也可使英雄形象和英雄敘事給觀眾帶來多層次的觀影體驗。

運用電影語言，巧妙表達影片內涵。電影語言（包括鏡頭運用、音效設計、配樂等）是傳達電影主題和情感的重要手段。新主旋律電影可以創新性利用電影語言來巧妙細膩地表達影片主旨，如運用特定的鏡頭角度和剪輯手法來突出英雄角色的英勇無畏或掙扎矛盾——《我不是藥神》中，程勇在決意放棄售賣低價仿制藥后面臨同伴與患者的失望，人物陷入個人利益與道義情感的矛盾沖突，最終他在良知的推動下重拾舊業。影片表現人物在印度街頭遇見神像時的一組慢放鏡頭堪稱點睛之筆，濕婆神像喻示著毀滅與新生，也象征著人物品格的升華與蛻變。俠義精神體現在英勇的高光時刻，也蘊含在人物的日常生活之中，巧妙利用細膩的電影語言描繪人物與情節，進而讓觀眾在觀影過程中收獲更深刻的感悟。

深化主題內涵，提升電影藝術價值。新主旋律電影在融合英雄主義與俠義精神時應深入挖掘主題的深層含義（如人性掙扎、社會亂象、道德困境等）以提升其藝術價值。在以往多部講述英雄主義的電影中，創作者多陷入自說自話、平鋪直敘的套路，只有單方面的輸入而缺少與觀眾的互動交流，這導致影片的吸引力大大降低。實際上，《你是我的英雄》一片在主題表達方面仍過于直白，缺乏一定的復雜性與過程性，其中對救援隊為何救援的題旨闡述至少直接出現過三次，并都是以演員直白宣讀臺詞的形式呈現（老趙對陳佳葭闡述救援隊宗旨、林云旺對陳佳葭講述救援隊精神、老趙與老秦談話時重申救援隊的助人精神），遂給人較為虛浮、淺白的觀感。多次直白的主題重申并未對影片主題表達帶來益處，反而讓觀眾產生脫離感，破壞影片的敘事節奏。因此，通過構建復雜深度的角色關系、運用恰當的臺詞表述及象征、隱喻等手法來強化主題內涵，應是電影提高藝術價值，拓進思想深度，激發情感共鳴，從而吸引更廣泛受眾的重要途徑。這是新主旋律電影創作者應該也必須記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