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人還是幻象？

2024年的盛夏，似乎注定要將人們的目光牢牢鎖定飯圈文化，引發一場深刻的關注與探討。7月中下旬，近年來廣受關注的綜藝《種地吧》因疑似更換嘉賓在短時間內掉粉近百萬。8月26日，練習生余宇涵成功入選“T.O.P登陸少年”成團名單，28日即因身陷負面輿論宣布退團，被網友戲稱“凌晨出道，下午塌房”。如果說7月的《種地吧》掉粉事件引起了娛樂圈對于飯圈力量的重新認識，那么8月的余宇涵“塌房”事件則引發了大眾對于新生代偶像形象的重新思考。作為一種新的粉絲文化現象，飯圈文化究竟是如何形成的？其圈層壁壘和粉絲黏性如何被構建？飯圈追崇的“偶像”到底是真人還是一種虛構的幻象？當偶像乃至節目組面臨“塌房”，飯圈又會作出怎樣的反應？本文將從“偶像”形象建構的角度觀照飯圈文化的來路與去路。

一、從“追星族”到飯圈：情感產品的社群化

“飯圈”一詞由“粉絲”的英文“fans”演變而來。“粉絲”和它所指代的“追星族”在我國已并非新鮮事物。在1993年的央視三十五周年臺慶時，小品《追星族》即塑造了一個“追星族”形象。小品以1992年“四大天王”在海峽兩岸掀起的追星熱為背景，趙麗蓉、郭達和蔡明生動演繹了追星女孩對偶像的癡迷和家人的不解，反映出三代人的文化代溝。飯圈中的個體也屬于“追星族”的范疇，但他們的“追星”不再是離散的趣緣性集合，而是資本驅動的高度組織化社群，是一群人的集體狂歡。曾一果曾對飯圈進行概念界定：“飯圈是由粉絲聚集而成的網絡社群”，“以數字媒介平臺為聚集空間，開展有共同興趣的粉絲文化實踐活動，塑造既具備身份區隔性，又具備文化參與性的飯圈文化”。[1]飯圈對于社群及其邊界的強調意味著情感產品的俱樂部化，這是粉絲文化發展至今呈現出的新面貌。飯圈文化的蔓延也標志著一種新的粉絲文化類型的出現。

我國的飯圈文化多被認為始自2005年的歌手選秀節目《超級女聲》。《超級女聲》能在傳播和營銷層面取得成功，一個不可忽視的因素是互聯網的迅速發展和普及。《超級女聲》依托網絡平臺開啟了全新的互動方式。節目制作方通過在線投票、即時反饋等手段與網絡平臺上的觀眾進行實時互動，不僅極大地拓寬了節目的觀眾基礎，而且激發了觀眾的參與熱情。在此背景下，粉絲積極參與線上話題討論并尋找同好，他們利用百度貼吧、QQ群聊等線上組織形式建立并壯大粉絲群，以集體的力量幫助支持的選手出道。從線上榜單數據到各種線下活動，從在線音樂銷售到推出粉絲周邊商品，《超級女聲》通過引導建構粉絲社群增強了商業價值和市場競爭力，也為整個娛樂產業的發展提供了新的思路和機遇。此后，《快樂男聲》《偶像練習生》《青春有你》《創造101》等選秀綜藝節目層出不窮，粉絲文化也從此告別單打獨斗的追星族時代，依托飯圈文化參與建構了當代中國的娛樂工業體系。

作為大眾文化生產的主力，電視媒介“既是消費主義意識形態的產物，也是推動消費主義意識形態生產的主要力量”[2]。從各類選秀節目到不同類型的真人秀觀察節目，電視娛樂節目紛紛吸取《超級女聲》的成功經驗，借助網絡媒體，通過建構和強化粉絲社群獲得流量和收益。節目組依據互聯網的數據分析定位目標受眾，制定有效的宣傳推廣計劃并及時調整營銷策略。互聯網還為節目的衍生產品和相關產業鏈提供了廣闊的市場空間。節目引導飯圈以打榜、做數據、大規模應援等方式提升偶像影響力，并在節目播出期間以直播問答、團綜等方式增加粉絲對明星的了解，從而構建粉絲黏性，形成圈層壁壘。以近年來廣受關注的勞動紀實真人秀節目《種地吧》為例，節目組巧妙地打破常規，以年輕偶像親身參與農事勞作的創新內容設定，成功吸引了諸位偶像的忠實粉絲和出于好奇心理關注的“路人粉”，接著以簡陋的生活環境塑造嘉賓吃苦耐勞的品格，通過設置一個個艱難任務，突顯出他們的責任與擔當。這種對嘉賓形象的積極打造和深度塑造，進一步加深了粉絲對他們的認同和喜愛，有效地鞏固并擴大了粉絲群體。并且，節目組側重突顯節目嘉賓的團隊意識，強調“十個勤天”的整體性，并稱其粉絲為“禾伙人”，從而將節目內容、嘉賓與粉絲群體進行深度綁定[3]，深化了粉絲群體“群體內部同質化、群與群之間異質化”[4]的特征。節目聯合微博、抖音等網絡平臺通過數據生產獲得流量，從而打造新時代的粉絲經濟。

作為飯圈仰慕的對象和飯圈凝聚的核心，偶像及其團隊也參與了建立飯圈的過程。在飯圈時代，粉絲與偶像的關系由單向度的崇拜發展為二者的雙向互動。偶像不再遙不可及，他們以舉行粉絲見面會、“空降”粉絲群或超話、直播等多種方式“寵粉”，與自己的粉絲群體產生聯動。這樣的互動不僅是偶像對于支持自己的粉絲表達感謝的方式，也是偶像及其幕后團隊基于職業發展的考慮。在消費主義的意識形態下，偶像的批量化生產加速了“當紅偶像”的更新迭代，失去粉絲支持的明星很快便會成為明日黃花。因此，維系粉絲不只意味著情感的交互，更關聯著明星的利益需求和發展前景。而對飯圈來說，偶像的回應不僅能夠加大他們的情感投入，而且有利于增強飯圈的凝聚力，構建一個更加緊密、積極的社群氛圍。對于飯圈來說，追星不再只是一種娛樂消遣，而是日常生活中的重要組成部分，甚至成為一種精神寄托。隨之而來的問題便是，偶像在飯圈文化中究竟是何種存在？飯圈“飯”的究竟是什么？

二、推向神壇：“養成系”偶像背后的文化想象

新粉絲文化不同于以往粉絲文化的又一特征，是“養成系”真人秀節目對于傳統偶像塑造模式的顛覆。以往的偶像多因出眾的能力或優秀的作品成名，而后被大眾熟知，收獲粉絲的喜愛；如今的“養成系”偶像則是以素人身份亮相熒屏，依靠粉絲的支持獲得流量、聲名和資源。“養成系”偶像本身已有一定的才藝功底，但長久以來寂寂無名，仿佛等待被發現的金石。在此設定下，粉絲不僅陪伴和見證偶像的成長，而且投入情感和財力物力幫助他們獲得出道的機會，在素人成為“偶像”的過程中扮演了極為重要的角色。“養成系”真人秀節目已經成為娛樂市場的主導力量之一，它們不僅推動了流量明星的大批量生產，也為飯圈文化的興盛提供了肥沃的土壤。

“養成系”偶像的飯圈成員以青少年為主。他們深受改革開放和市場經濟的影響，多生于具有一定經濟基礎的家庭。相比上一代，他們能夠更快地接受新鮮事物，但也面臨著屬于他們的成長壓力和內心焦慮。在競爭激烈的“內卷”時代，選秀類真人秀節目將普通人在日常生活中遭遇的競爭和挑戰，轉化為舞臺上的生動競技；觀眾在享受審美愉悅的同時也得以從生活的競爭中暫且脫身，獲得了旁觀競爭的上帝視角。生活類真人秀通過設置一系列任務與挑戰，表現嘉賓們的不懈努力，不僅為觀眾提供了情感共鳴的窗口，還激發了他們面對生活挑戰時的勇氣和信心。因此，“養成系”偶像對飯圈的吸引力，從更深層次來看，來源于娛樂節目對于觀眾情感認同的塑造和深化。

能夠成為偶像的人應該具備怎樣的特質？對于偶像的偏好反映出當代青年人的價值選擇。能夠贏得飯圈青睞的“愛豆”首先應當擁有出眾的外表。在容貌焦慮蔓延的社會，粉絲首先在偶像身上投射了自己對于理想外貌的想象。因此，今天的真人秀節目對于能力的要求已遠低于對于外在形象的要求。《種地吧》的嘉賓均不具備豐富的種植經驗，但都具備俊秀的外表，因此能夠受到占據飯圈主體地位的年輕女性的關注。在女團成長節目《創造101》中，也有專業實力薄弱的選手憑借外貌和性格斬獲一眾男粉絲，脫穎而出。因此，盡管專業能力超群的選手會比資質平庸者收獲更多粉絲，但相貌和鮮明的個性已成為明星圈粉的流量密碼。粉絲在嘉賓身上尋找自己中意或向往的特質，如獨立、頑強、謙遜、幽默等。當他們發現符合這些標準的人物時，便將他們尊為偶像，并通過自己的支持將其推向榮耀之巔。偶像的成功不僅是對粉絲選擇的肯定，也是對他們價值觀和審美的認同。粉絲們根據自己的情感需求和想象來塑造偶像，并由此衍生出“CP粉”“媽粉”“同人粉”等不同類別的粉絲群體。通過偶像，他們找到了情感上的寄托和精神上的慰藉，偶像成為他們理想自我的化身和逃離現實生活的出口。

《和你一樣》是飯圈“玉米”寫給2005年《超級女聲》總冠軍李宇春的歌曲，之后成為李宇春演唱的經典曲目。從歌詞“日子那么長/我在你身旁/見證你成長讓我感到充滿力量……我和你一樣/一樣的堅強/一樣的全力以赴追逐我的夢想”[5]可以看出，粉絲們通過對自身生活經驗的投射來理解偶像，在追星的過程中尋求對理想未來的象征性展望，并探索應對現實挑戰的策略，通過支持偶像實現夢想來獲得情感的共鳴和自我價值的提升。而在粉絲經濟盛行的今天，一些明星為了吸引更多粉絲、壯大飯圈，通過為自己營造人設來投其所好，如獨立大女主人設、耿直人設、學霸人設等。因此，“‘偶像’是具體的人，是現實的存在，是活在當下的日常生活中的，也是超出了具體的日常生活之外的一種抽象”[6]。飯圈在偶像身上投射的豐富想象和偶像本人精心營造的公共形象相輔相成，共同構筑了一個充滿虛幻魅力的“偶像”形象。

三、幻滅與現實：飯圈在偶像危機中的選擇與反思

在電影《楚門的世界》中，主角楚門生活在一場巨大的真人秀里，他遇到的一切都來自節目組的精心編排。在發現了這一真相后，楚門決絕地推開通往真實世界的門，離開了被包裝的虛幻世界。在飯圈時代，粉絲與節目和明星團隊共同構筑了迷人的、完美的“偶像”形象，而當精美的包裝被戳破，飯圈又該何去何從？

近年來，演藝人員違法、失德、違反公序良俗的事件頻頻被爆出，他們在真實生活中被曝光的言行與在熒幕上表現出的正直形象大相徑庭。面對偶像的“人設崩塌”，飯圈中的部分“忠實粉絲”為他們無條件辯護，依舊努力維護明星精心打造的優質偶像人設。他們與其說是在為偶像個人開脫，不如說是在努力捍衛飯圈一直苦心經營的對于偶像的想象。為此，他們選擇忠于偶像而非忠于正義，不惜一再突破底線，換來的只能是價值觀的扭曲。更有甚者借助資本的力量實施一場有組織有預謀的“矛頭轉移”行動，通過大規模地制造輿論，將網民的關注焦點轉移至其他明星身上，以“拉踩”的方式轉移矛盾，弱化自家偶像的負面影響。這種通過侵犯他人權益維護偶像形象的行為也是飯圈加固圈層壁壘的一種表現，反映出飯圈文化作為一種群體認同，其集體行動的極端化和非理性化的一面。現代網絡環境尤其是匿名化社交作為社會心理學所稱群體極化現象的溫床[7]，助長了極端立場的出現和擴散。

飯圈表現出的群體極化不僅會侵犯他人權益，還有可能影響到偶像的形象和發展。“2·27事件”引起的軒然大波正是源于肖戰粉絲在維護肖戰形象時采取的過激言行。飯圈為了抵制某部同人文對于肖戰形象的過度改寫，集體投訴舉報同人文作者、平臺甚至于其他同人社區，大規模的“網暴”引發諸多“路人”的不滿和反抗。結果肖戰本人不僅因為未能盡到對粉絲的管理責任受到官媒批評，其資源和流量也受到影響。飯圈“深度地介入迷戀對象的生活之中，多方面支撐明星的運作，形成了一些相對具有組織性的活動方式，構成了某種‘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關系”[8]。“2·27事件”讓我們看到，飯圈形象同樣是偶像形象的關鍵構成要素。盲目而狂熱地捍衛偶像形象，飯圈可能無意中成為摧毀偶像正面形象的推手。而肖戰的回應“我不需要應援”[9]則將飯圈的行為定義為一場自發性集體狂歡，也揭示了飯圈被消費主義裹挾的一面。

而另一方面，也有越來越多的粉絲能夠以鮮明的主體意識作出自己的價值判斷。2021年，男星任豪對日本排放核污水事件發表不當言論，引發粉絲“集體脫粉”，其官方粉絲后援會會長、副會長和多部門組長迅速提出離職。在直播界，一直以“把價格打下來”為口號的帶貨主播李佳琦在面對網友質疑商品價格時，嘲諷網友工作不夠努力，違背初心的言行讓這位昔日的頭牌主播迅速掉粉百萬。理智的粉絲正如電影里的楚門，當他們開始意識到自己所崇拜的形象可能只是一個精心編排的幻象，便會走出這個虛構的幻境，過度營造并沉迷于虛假人設的公眾人物終將作繭自縛。

飯圈的逐漸壯大讓它不僅作為娛樂節目的產物而存在，還獲得了足以制衡娛樂產業的話語權。真人秀《種地吧》的初衷在于在鄉村振興的戰略背景下，喚起現代人對于鄉村的回望和對農業發展的關注。但在播出和推廣過程中，流量和資本的誘惑逐漸戳破了節目組最初設定的理想化愿景。《種地吧》通過舉辦演唱會、建立“十個勤天農業發展有限責任公司”等形式打造“十個勤天”品牌，培養粉絲黏性，憑借粉絲應援帶來的收益一躍成為綜藝“頂流”。今年7月，節目組發布的疑似更換嘉賓的招聘啟事威脅到了粉絲在節目中獲得的歸屬感，讓飯圈意識到在“十個勤天”的精美包裝之下是“流水的嘉賓，鐵打的資本”，感到被欺騙的飯圈向節目組發出強烈抗議。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如何平衡商業利益與社會責任是娛樂產業需要進一步思考的問題，只有確保節目內容的質量和深度，正確對待娛樂產業與粉絲之間的關系，才能受到流量的惠澤而非反噬。

在高度媒介化的新時代，偶像形象不再僅僅是他們自身的體現，而是飯圈、偶像團隊與整個娛樂產業共同編織的理想人設，旨在滿足公眾的期待和市場的需求。飯圈與偶像的關系并非單向的崇拜，而是一種基于情感認同和價值觀的互動關系，粉絲通過偶像來構建自己對生活的理解和對世界的認知，也在情感投入的過程中為偶像形象增添了光環。這既是飯圈給予偶像的充分信任和支持，也意味著對偶像品行和真實性的考驗。當真相的曙光刺破幻象，粉絲面對信任危機作出的不同選擇，反映出飯圈內部個體在價值觀念、情感投入和批判性思維上的差異，這不僅是對偶像形象的重塑，也是飯圈更新認知和實現自我提升的一次機遇。《啟蒙辯證法—哲學斷片》中“資本已經變成了絕對的主人”[10]這一論斷對當今的文化生態仍有警示意義。飯圈唯有保持獨立思考，堅守道德底線，才能實現對偶像的真正尊重和對自我價值的堅守。這種基于理性與良知的快樂，才是粉絲在追星過程中最寶貴的收獲。

注釋：

[1]曾一果：《從“圈地自萌”到“文化出圈”—社交媒介環境下“飯圈”文化的自我突破》，《人民論壇·學術前沿》2020年第19期。

[2]方亭編：《媒介素養概論》，西安交通大學出版社，2022年，第148頁。

[3]阿莫：《從〈種地吧〉“塌房”風波說起：綜藝觀眾是怎么變成明星粉絲的？》，《新京報書評周刊》，2024年8月1日，https：//mp.weixin.qq.com/s/r1TTHO30J-XAJgnMUZjlfg。

[4]龐宇：《社會情緒生成與網絡突發事件治理》，機械工業出版社，2023年，第14頁。

[5]任淼：《和你一樣》歌曲歌詞，網易云音樂，2008年4月29日，https：//music.163.com/#/song？id=254359。

[6]張頤武：《“飯圈文化”反思》，《中國文藝評論》2021年第10期。

[7][美]凱斯·桑斯坦：《網絡共和國：網絡社會中的民主問題》，黃維明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50—51頁。

[8]張頤武：《“飯圈文化”反思》，《中國文藝評論》2021年第10期。

[9]施晨露：《肖戰發聲：我不需要應援，需要“應援”的是誰？》，2020年5月11日，https：//www.jfdaily.com/news/detail.do？id=246676。

[10][德]霍克海默、阿道爾諾：《啟蒙辯證法—哲學斷片》，渠敬東、曹衛東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111頁。

（作者單位：魯迅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