珞珈風景豈曾忘

陶今雁先生是江西師范大學中文系教授，參與發起江西詩社，是中華詩詞學會會員、滕王閣楹聯學會名譽會長。他長期從事中國古典文學教學、研究工作，是唐宋文學研究專家、唐宋文學碩士研究生導師。其《唐詩三百首詳注》一書，至今發行至第八版，發行量超百萬冊。出版詩詞集《雪鴻集》《寒梅集》《秋雁集》，主編《中國歷代詠物詩辭典》。

陶先生1950年考入南昌大學（由中正大學更名），1953年院系調整轉入武漢大學中文系。當時武漢大學中文系是國內文學首屈一指的文學系，名師云集。陶今雁先生在校學習如魚得水，師從“五老八中”。1954年他畢業后分配到江西師范大學中文系工作。陶先生一直與武漢大學的老師們保持書信聯系，感情真摯。后因身體原因，不得遠行，大多時間在南昌做詩詞研究、上課、作詩等，他與老師們相聚會面時間和次數屈指可數。但珞珈山風景及武漢大學舊時師友，陶先生一直魂牽夢縈，詩集中經常有詩詞抒懷。

2023年是陶今雁先生一百周年誕辰。在陶今雁先生家屬、學者、學生的積極推動下，其生前工作單位江西師范大學舉辦了“木鐸之心—陶今雁先生百年誕辰師友札展”、“德音孔昭—陶今雁先生百年誕辰學術研討會”、“《木鐸之心—陶今雁先生百年誕辰師友札集》首發式”等系列紀念活動。筆者自2023年2月份開始整理陶先生留下的手札遺墨。遺墨內容豐富，大多是師友之間的信札、詩詞、問學等，是一份極為難得的資料，后結集出版《木鐸之心—陶今雁師友手札集》，以緬懷其百年誕辰。其中，有一部分信札是陶先生與早期老師—黃焯、胡國瑞、程千帆三位先生的通信。相互間的唱和詩詞，為我們勾出了他們師生交往的點滴和細節，學者之風躍然紙上。

感公培植衷腸熱：

黃焯與陶今雁的師生情誼

說起黃焯先生，肯定很多人不知其人，但其叔黃侃先生卻是民國聞名的訓詁學家、文學家，其名言“五十以前不著書”一直影響眾多學者。黃焯先生一生受其叔影響，繼承其學術，深諳經學和小學；他的后半生一直在整理黃侃先生的相關遺著，出版了大量的著作。

黃焯（1902—1984），語言文字學家，字燿先，一字迪之。湖北省蘄春縣人，1927年畢業于武昌中山大學中文系。曾在南京任教，后任武漢大學中文系教授和博士生導師、中國語言學會理事、中國訓詁學研究會顧問、湖北省語言學會顧問等。黃焯先生曾在武漢大學中文系任教授，是一位深受學生愛戴的老師。在武大學習時，陶先生與黃焯先生過從甚密。畢業后陶先生一直念念不忘黃焯先生，在其詩集《寒梅集》自序中專門提到黃焯先生的授業之情：寄贈雜志、文字學講義、圖書等。當然，少不了詩詞相往還。1978年8月5日陶先生作有《懷燿先師》一詩，情感真摯，充滿一片感激師恩之心。全詩如下：

揖別匆匆廿四秋，音書雖斷念難收。感公培植衷腸熱，愧我荒疏疾疢稠。學富共推材是梓，德高遙祝壽如丘。梅花歡喜櫻花笑，何日還山愿可酬？[1]

陶先生詩中對珞珈山梅花和櫻花，一直想著可以再次觀賞，奈何身體原因，只得作罷。1982年3月23日，陶先生給黃焯先生致書，寄與書信，并附上詩詞《呈燿先師》一首，情真意切。全詩如下：

豫章西望武昌東，蒼翠群峰抱學宮。五老僅存師矯健，諸生深愧我疲癃。久經動亂身雖痛，再歷蹉跎意尚雄。神胄前程光萬丈，鞠躬應效寸心忠。[2]

黃焯先生收到書信后給陶先生回信，信中亦是感慨良多，“棖觸無已”，“雖書疏闊而以精神相往還”。其書法精絕，小行書一絲不茍。釋文如下：

今雁吾弟惠詧：

得上月廿七日書并見懷詩，為之棖觸無已。在過去卅六年中，雖書疏闊而以精神相往還，諒彼此同之也。胡守仁先生來為述弟之盛意，此間唐詩班學生近往西安游覽，胡先生待其歸始開講?；貞浀茈x此時所稱五老俱在。五七年徐天閔下世，六六年秋席魯思、劉永濟相繼即世；七四年陳登?。ㄉ⒃壬咀?，由外文系調中文系，補徐老之缺）病歿；七八年劉博老捐塵（壽八十八）。今獨焯一人在耳。焯以一九〇二年生，以虛數論明年可稱八十，老妻于七八年春逝去，一子一孫俱在北京，子為教學研究所副研究員，孫今秋才升初中。焯年前將所編先叔父遺稿及自撰之稿以油印，印成十一冊，分寄國內各省立圖書館及各大學、師范學院圖書館，諒弟當已見之。

老病侵尋，心緒凄苦，留居斯世，徒有感嘆，專復。即頌

撰祉

黃焯謹復 "十一月四號[3]

陶先生與黃焯先生精神往還，書信不斷，因時代原因，留下的只此一紙。但通過查閱二人詩集和書信中提到的相關人物，可以一窺詩人們的精神世界。信札中談到的胡守仁先生是江西師范學院中文系知名教授，和陶先生亦師亦友，與武漢大學“五老”俱相善。胡先生于1981年曾到武漢大學講學，并作有系列懷念詩詞。胡先生在武漢大學與黃先生相晤，并談及陶先生對黃先生的“盛意”問候。胡守仁先生作有詩《晤黃燿先教授》，感時懷今，與陶先生感嘆亦是相似。全詩如下：

歲月堂堂去，珞珈夢寐中。重來已非舊，五老尚余公。步履追年少，文章有古風。獨慚仍故我，冉冉亦成翁。[4]

胡守仁先生和陶先生詩文中都談到“五老”往事，回望武漢大學文人之風。黃焯先生信札中所述內容“……將所編先叔父遺稿及自撰之稿以油印，印成十一冊，分寄國內各省立圖書館及各大學、師范學院圖書館……”[5]，于黃焯先生日記中有相關記述。黃焯先生后半生一直以整理其叔黃侃先生文集為己任，直到晚年得以出版。1984年6月黃焯先生逝世，陶先生聽聞此噩，寫下《哀悼燿先師》一詩以寄哀思。全詩如下：

忽聞噩耗滿悲風，翰苑齊驚碩老終。淵博鄭箋師獨議，精深黃學孰旁通？長江浩蕩文情富，鸚鵡崢嶸品格崇。忝列門墻何以報？西望唯有淚沾胸。[6]

一紙留存，風神猶在。黃焯先生其叔黃季剛先生一直秉承“五十以前不著書”之言，對學問的嚴謹態度可見一斑。黃焯先生一直傳承這種治學精神，并在教學中應用。陶今雁先生著作《唐詩三百首詳注》一書在“詳”字下功夫，注述詳略有致，考據得當，可見其傳承之功。

萬方奮發喜重逢：

胡國瑞與陶今雁的君子之交

胡國瑞（1908—1998），字芝湘，湖北當陽人。是著名古典文學研究專家，尤致力于魏晉南北朝文學史和唐詩、宋詞研究。是武漢大學中文系著名教授，并躋身于武大“五老八中”的“八中”之列。1946年起在武漢大學任教，歷任講師、副教授、教授。胡國瑞先生培養了一批從事古典文學教學和科研的骨干，編著了《魏晉南北朝文學史》《隋唐五代文學史》《魏晉南北朝作品選》《唐五代宋詞選》《李白研究》等多種高等學校文科教材和學術專著。胡國瑞先生是詞人劉永濟先生的學生，能詩善詞，教學科研之余，常吟詩作詞，抒寫自己的思考與感受。數十年的創作，集成《湘珍室詩詞稿》。2008年9月，上海文藝出版社出版了《胡國瑞集》，以紀念胡國瑞一百周年誕辰，緬懷其學術成就、道德文章。

陶先生畢業后與老師們的聯系一度中斷，直到1980年代后，因工作和邀請畢業答辯等原因，與胡國瑞先生在南昌有過多次相聚，彌補了陶先生與老師相聚的多年夙愿。諸師友相聚有詩詞唱和，有笑談往事，更是文壇佳話。筆者考證胡國瑞先生致陶先生的四封信札，并查詢二人詩詞唱和作品，透過發黃的文字，呈現了當時學者交往的情真意切，感受他們的君子之交。

1982年3月下旬，胡國瑞先生到南昌后，與陶先生相聚。此次相聚是陶先生畢業后與武漢大學的老師第一次相聚，從畢業后算已經有將近三十年沒有見面了，內心的歡喜躍然紙上。3月22日陶先生作有詩詞《呈國瑞師》，以詩句“萬方奮發喜重逢”表達歡悅之情。全詩如下：

珞珈歲月去匆匆，幾度還山在夢中。卅載滄桑驚闊別，萬方奮發喜重逢。師生有分天難隔，學術無私路暢通。枉駕豫章施化雨，一如當日坐春風。[7]

3月26日，胡國瑞先生回到武漢，提筆寫下書信。讀其書信可以感受到與陶先生再度相聚亦是歡快至極。

今雁老弟：

洪都重見，情意摯切，感慰實深！續叨盛鑒及厚貺，垂以高詠，迫促不及酬答，祗覺虛荷，甚滋恕忝也！今日午前抵舍，得悉前赴西安之車票已經買定，明日午后，當又離家西行，前途觀覽。固平生積想，幸拙軀尚健，勉可奔走，亦不敢告勞也。

此致即祝

教祺！

并請代向高蹈學弟致候！

國瑞 "上

1982.3.26[8]

胡國瑞先生信中提到的“高蹈學弟”是陶先生武漢大學的同學，一直在南昌大學任教，或許他們一起在南昌相聚。信中提到的“西行”是胡國瑞先生此次的西行考察，在他的詩集《湘珍室詩詞稿》中有《驪山溫泉沐浴》《車窗看華山苦霧》《驪山秦坑兵馬俑三首》等詩作紀游。

1985年6月11日，陶先生寄信給胡國瑞先生，請其來主持研究生畢業答辯事宜。陶先生詩作《奉贈國瑞師二首》中有“東臨裁答辯”，即是此意。全詩如下：

烏云掃凈日重光，翰苑群賢勝會常。湘水驚濤傷屈子，渥洼駿馬動劉郎。杜陵夔府憂民淚，蘇軾黃州憤世章。文采風流師未老，登山臨水意昂藏。

一去珞珈數十霜，山中風物可曾忘？難雕宰我身常病，重賞櫻花愿未償。不是東臨裁答辯，何能北面沐輝光？情親無那相留暫，楚水吳山引恨長。[9]

后胡國瑞先生同意來南昌主持答辯，當時的研究生王德保特意到武漢迎請。師友們在南昌又得以相聚。這次相聚者眾多，有胡守仁、鄧鐘伯、劉方元、賴淮靖諸先生，均是胡國瑞先生相熟者或舊友。文人相聚，總少不了詩詞唱和，從胡國瑞先生致陶先生的信札中可以想象他們相聚時的場景。

今雁老弟撰席：

洪都重聚，殷勤款洽，歡慰曷極！歸途車上曾作詩數首分別奉酬諸公厚誼。祗以雜務叢集，迄近方得錄呈，聊表鄙忱。唯賴君雪心寵惠佳什，稱許遏當，尚未有所回報，此債稍遲亦須償之。其令媳丘國珍已錄取武大寫作班，煩便將此一切代為轉告。

呈胡、鄧、劉諸公詩亦煩一一轉致呈為最。

即祝

雙安！

胡國瑞 "八月八日

胡、鄧、劉、賴諸公請代致候[10]

細讀胡國瑞先生信札，用詞謙遜，盡顯一代學者風范，前稱“撰席”，中用“寵惠”，后頌“即祝”，何等謙恭！胡國瑞先生贈陶先生的詩如下：

當時廣座自崢嶸，曾喜啟予畏后生。橘綠橙黃秋正好，相看白發不須驚。

歸途車中追贈賦

胡國瑞補錄

一九八五年七月[11]

師友相聚回憶了之前的“崢嶸”歲月，亦有詩詞探討；“畏后生”即是對陶先生的詩詞及著作的贊賞。此詩與諸友酬唱詩一并收錄于《胡國瑞集》和《湘珍室詩詞稿》二書中。

1988年6月23日陶先生作有《奉送國瑞師還武昌》一詩，推測應該是胡國瑞先生來南昌后歸武漢時所作詩。全詩如下：

楚天萬里騁真龍，八十依然未駐蹤。晝夜弦歌添鶴壽，寰灜桃李沐春風。獨慚弟子成衰柳，深負先生望勁松。此別衡門無雅贈，南州何日更相逢。[12]

“此別衡門無雅贈，南州何日更相逢”道出了君子之交的清淡真實，也說出了陶先生的心聲：期待師生相聚。筆者細查陶先生詩集《雪鴻集》，在1990年5月27日所作詩《奉呈國瑞師》中記錄了胡國瑞先生來南昌相聚的次數。全詩如下：

五度相迎贛水東，傳經天下笑談中。每欣夫子精神健，長憶羅迦草樹蔥?；陚湔礋o以答，洋參翻惠豈宜蒙？瓊樓千尺思黃鶴，何日憑欄眺遠空！[13]

從詩中“五度相迎贛水東”可知胡國瑞先生曾五次來到南昌或經過南昌。短短幾年二人有五次相聚，在當時可謂是極為難得的。

胡國瑞先生與陶先生最后一次通信無具體的年份，筆者通過整理其內容，信中有“時值弟住進醫院”等信息。陶先生對于生活中的大事均有詩詞記錄。再查詢陶先生詩集《雪鴻集》，內有1990年11月10日所作詩《庚午清秋住院謝張姚伉儷三度見訪》。可知陶今雁先生1990年11月曾住院，再對照信札所述內容，可以推測其寫作年份為1990年。信札如下：

今雁老弟：

上月去上饒經南昌時，值弟住進醫院，未及晤見。歸途復經南昌，匆遽不克造府省候，但聞手術經過良好至足欣慰！然復承致茶具一箱，甚感且慚。吾弟體質較差，宜注意謀求康復之道，首須漸次振起食欲，增強體質，祛除病素。尤須心胸曠放，善自排遣。應知憂愁無益，適以自損，吾之尚保老健，得力于此亦多。此實養生良劑，服之良易也。即祝

痊安

胡國瑞 "手白

十二月五日[14]

信札中關切之情溢于言表，希望陶先生能夠身體安健；并且提到了胡國瑞先生認為行之有效增強體質的方法，胡國瑞先生得以享高壽恐與此有關。

胡國瑞先生一生著作等身，勤于著書，但其詩集《湘珍室詩詞稿》一直到1992年12月才出版。1993年夏，胡國瑞先生特意寄書一冊贈予陶先生，陶先生認真研讀，并在書中勾畫，點出認為精彩詩句。陶先生在1993年6月26日作《臨江仙·讀國瑞師〈湘珍室詩詞稿〉》一詞表達其感受。全詞如下：

落落平生游歷廣，灘回壑轉晨昏。巴山楚水毓詩魂。辭章能命世，早歲便知聞。 " 游學珞珈門下日，講堂滿座生春。先生彩筆已干云。詩詞今合璧，文苑仰清芬。[15]

至此，胡國瑞先生與陶先生二人的書信往還告一段落。他們二人用詩詞，用那份親切的問候傳達那份真摯的感情。透過手札可遙想那個年代的學者的風姿；再透過詩詞，足以傳誦此段平淡之交的文壇佳話。

鐘山千里倍懷思：

程千帆先生與陶今雁先生的詩文交往

程千帆（1913—2000），原名逢會，改名會昌，字伯昊，四十歲以后，別號閑堂。千帆是其曾用過的許多筆名之一，后來就通用此名。祖籍湖南寧鄉，老家在寧鄉土蛟湖竹山灣（現改屬望城縣），后遷居長沙。是九三學社社員、中國著名古代文史學家、教育家，在校讎學、古代文學、古代文學批評領域均有杰出成就。程千帆先生1928年入金陵中學，1936年畢業于金陵大學。歷任金陵中學、金陵大學、四川大學、武漢大學教職。1978年后，程千帆先生在南京大學工作了二十余年，2000年6月3日在南京因病逝世。

2023年是程千帆先生一百一十周年誕辰。在這個重要時間節點，南京大學舉辦了隆重的紀念活動，出版了程千帆先生的系列著作，為我們勾勒出程先生的學術世界。筆者在整理陶今雁先生遺墨時，發現有兩封程千帆先生的書信，還有三通陶先生寫給程千帆先生的書信草稿，以及程千帆先生隨信所贈陶先生的相關詩集和詩詞復印件等相關資料。隨著一些資料的整理，程千帆先生和陶今雁先生這對早年師生交往脈絡越發清晰。

陶先生與程千帆先生的交集，是從1953年他從南昌大學調整到武漢大學中文系開始，到1954年陶先生大學畢業，其間有一年多的師生教誼。陶先生畢業后分配到江西師范學院中文系任教，師生從未會面。直到1990年代后，程千帆先生與陶先生二人恢復了書信交流，主要是探討詩詞。

陶先生與程千帆先生通信是從胡守仁先生那里得到的地址，并借閱了程先生贈送給胡先生的個人詩集《閑堂詩文合鈔》，讀后寫的詩作二首，并隨信寄上，請程先生指導一二。查詢程千帆先生日記，1991年4月17日記中有收信日期記載：“……得……陶今雁、許匡一函。陶詩寄來，不復。許函亦不復……”[16]1991年4月20日又記：“……得江西師大陶今雁寄詩一卷，其人武大畢業……”[17]筆者從陶先生后人處查詢到陶先生寫給程先生書信草稿，從信中可以知曉隨信一起寄的還有詩詞復印件六十多首。陶先生當時是想問學，請程先生指教其詩詞，即是程先生日記中所說的“得江西師大陶今雁寄詩一卷”。筆者查詢陶先生詩集《雪鴻集》，內有1991年春所作《呈千帆師二首》。詩中有回憶當年學習場景、懷念之情，也有對夫子學問的景仰之情。信札中提到的所寄詩應該是這二首。全詩如下：

珞珈風景豈曾忘？忝列當年弟子行。碩士南天爭立雪，文人北斗共依航。

隋珠和璧光難掩，白虎蒼龍氣盡降。滾滾長江流日夜，遙祈夫子壽而康。

昔年傾倒涉江詞，今讀閑堂恨已遲。塵世滄桑生百感，彩毫揮灑賦千詩。

風騷未遂秦燔絕，宮闕猶瞻魯殿遺。幼婦辭傳人激賞，鐘山千里倍懷思。[18]

程千帆先生在收到信件和詩作后，提筆寫下了第一封回信。信中對陶先生來信的“撫今追昔”感慨極大，牽動其早年任教武漢大學時的情形。珞珈山風物也是程千帆先生一直所懷念的。其信如下：

今雁同志：

得書及所贈詩，撫今追昔，感慨深矣。仆轉眼即將八十，衰鈍更不能治學，偶爾為詩，友朋亦每勸阻之。蓋詩者恃也，恃人性情之正，既難以正，又奚用詩為？則斷手為宜矣。亦偶技癢，決堤作數首，皆凡近不足道，今寄呈一紙，聊博笑樂。順頌

教安！

程千帆 "五月六日

程千帆先生信中談到“衰鈍更不能治學”“決堤作數首，皆凡近不足道”，體現了一代學者的謙遜。然則又提到作詩之法“蓋詩者恃也，恃人性情之正”，此觀點一直為宋元詩人所重，程先生的舊體詩創作上應有此影響。程先生信中提到的“今寄呈一紙”即是他贈送與潘重規先生唱和的詩詞六首復印稿。

陶先生收到程千帆先生信件后，進行了回信。查詢程先生日記，在1991年6月18日收到陶先生信札。程先生6月19日的日記記載了其回信給陶先生。信札內容如下：

今雁同志：

四月十四日寄詩早已收到，承贈二律，尤為銘感。衰病神倦，友朋書疏，每不能作復，致勞企念，慚愧之至，幸恕之也。胡先生當今詩壇耆宿，常與往還，所獲必多。仆廢學久也，殊不敢于大作有所雌黃也。專復，順頌

吟安

千帆 "六月十八日[19]

陶先生信中是想讓程千帆先生點評所作之詩，但程千帆先生很是謙遜，讓其多與胡先生問學。信中提到的“胡先生”即是胡守仁先生。胡先生早年曾在武漢大學任教，與程先生相熟，二人有信件往還和詩詞唱和。信札中程先生對陶先生二律不作評價，只是讓其多與胡先生多往還，且“所獲必多”。事實上，陶先生自進入江西師范中文系工作后一直對胡先生以師禮相事，常與問學，有詩詞唱和，留下了一段文學佳話。

程千帆先生日記1997年2月26日記載：“……今雁江西師大寄詩集，陳平原信……”[20]日記中提到的陶先生“詩集”經過筆者核對陶先生三本個人詩集的出版時間，第一本詩集《雪鴻集》是1996年9月出版，當時寄的就是這一本詩集。陶先生寄詩集給程先生即有問學、請教之意。程千帆先生收到詩集后以自己的詩集《閑堂詩文合鈔》回贈，日記中也有相關記載。《閑堂詩文合鈔》一書是1996年10月影印出版，印數只有四百冊。陶先生作為其早年學生，能獲贈此書，喜悅之情溢于言表。

在整理陶先生遺墨時，意外發現有一通1997年7月25日陶先生寫給程千帆先生信札草稿。在某些方面上而言又是一次問學交流。陶先生在信中對程千帆先生贈書表示了謝意，并提到《閑堂詩文合鈔》一書讀后感受。陶先生在草稿信札中提到的詩作是1997年7月10日所作的《讀千帆師〈閑堂詩文合鈔〉三首》。全詩如下：

其一 "南軒一讀一回新，夫子文章獨軼群。聯璧輝光傳海宇，學林無不揖清芬。

其二 "文苑先驅日漸稀，吾師才學世珍奇。晨昏遙祝長康健，禹甸頻須幼婦辭。

其三 "珞珈一別困洪州，病里蹉跎數十秋。學業無成人老大，宮墻慚負每生愁。[21]

陶先生信中還請教詩句“最難風雨故人來”的出處。過去學者治學以查詢古籍或相關文字圖書為主，不像當今數據庫發達，搜索便捷。[22]想必此問題困擾陶先生已久，一時查詢不到出處。程千帆先生以博學聞名于學界，對古詩研究沉浸深入。但筆者找尋陶先生的遺墨并未見到回信。再查詢程千帆先生日記及年譜，程先生自1997年8月份后，身體時有不適，曾多次進醫院治療?？赡苁巧眢w原因，再加上書信繁多，導致沒能回信。

陶先生和程先生二人，在武漢大學有短暫的師生情誼，但在他們的晚年，又因為詩詞唱和、問題請益、書籍相贈，開始鴻雁傳情，延續了師生情誼?？v觀程、陶二先生的交往，可以看出陶先生對程千帆先生很崇敬，這種崇敬之情可能在武漢大學讀書時就已經開始，這是對老師輩的尊崇，更是對程先生崇高聲望、才華的敬佩。這在某些方面說明陶先生一生好學，不斷向身邊名師學習，在晚年碰到不懂問題還在不停地尋找答案。這是傳統知識分子優秀的品質：服賢、敬賢、追求知識真理。陶先生這樣謙遜、服賢、探尋之心，正是我們這個時代所要珍視的。

注釋：

陶今雁：《雪鴻集》，百花洲文藝出版社，1996年，第32頁。

陶今雁：《秋雁集》，北京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10頁。

陶也青主編：《木鐸之心：陶今雁師友手札集》，知識出版社，2023年，第32頁。

胡守仁：《胡守仁詩集》，江西高校出版社，2019年，第11頁。

丁忱編次：《黃焯文集》，湖北教育出版社，1990年，第220頁。

陶今雁：《雪鴻集》，第49頁。

陶今雁：《雪鴻集》，第40頁。

陶也青主編：《木鐸之心：陶今雁師友手札集》，第40頁。

陶今雁：《雪鴻集》，第54頁。

陶也青主編：《木鐸之心：陶今雁師友手札集》，第37頁。

陶也青主編：《木鐸之心：陶今雁師友手札集》，第38頁。

陶今雁：《雪鴻集》，第80頁。

陶今雁：《雪鴻集》，第90頁。

陶也青主編：《木鐸之心：陶今雁師友手札集》，第39頁。

陶今雁：《雪鴻集》，第185頁。

程千帆：《程千帆全集》第四輯《閑堂日記》，鳳凰出版社，2023年，第590頁。

程千帆：《程千帆全集》第四輯《閑堂日記》，第590頁。

陶今雁：《雪鴻集》，第99頁。

程千帆：《程千帆全集》第四輯《閑堂日記》，第603頁。

程千帆：《程千帆全集》第四輯《閑堂日記》，第937頁。

陶今雁：《雪鴻集》，第111頁。

此詩句出于清代學者孫星衍所撰對聯：莫放春秋佳日過，最難風雨故人來。

（作者單位：南昌工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