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寓言十九,重言十七,卮言日出”,一直被視為《莊子》創作方式的概括。在這三言之中,“重言”有尊重、借重、倚重之義,重言為先哲時賢之言。《莊子》中多次出現的孔子、老子、列子等相關內容,都屬于此類。其中,出現次數最多的是孔子,與之相關的故事有四十多個。從“重言”的角度來看,這些“多面”的孔子是莊子及其后學借以言道的方式,也就是說,孔子是莊子思想的“代言人”。仔細分析,會發現《莊子》中孔子的功能不止言道,他在內容的敘述中也發揮著作用。
孔子在《莊子》中的評論功能。這說的是孔子在故事中并非主角,只是最后對主人公、事件做簡要的評論。例如,在“田開之見周威公言養生”故事中,周威公問田開之學到了什么道理,田開之以單豹與張毅為例,解釋了養生之法。最后,孔子出現了,就養生話題加以評論。再看“肩吾問孫叔敖之用心”故事,主角是肩吾與孫叔敖,孔子同樣只在最后作一點睛的評論。他用“古之真人,知者不得說,美人不得濫,盜人不得劫,伏羲、黃帝不得友。死生亦大矣,而無變乎己,況爵祿乎”來評價孫叔敖。“真人”是莊子及其后學常常談論的一類人,這個詞使在《左傳》《論語》中出現的歷史人物孫叔敖,成為莊子哲學的注腳。在故事中,孔子的評論限制了故事旨意,使之符合莊子思想。這幾個故事中孔子與主人公沒有關系,只是干巴巴站出來,發表一通莊子哲學的講演,可以說,將他換成老聃、莊子自己也是可以的。莊子及其后學之所以要搬出孔子,是考慮到孔子本人的地位與影響力。這從《史記》《論語》等書的記載中可見。《史記·孔子世家》中孟釐子與季桓子生病時告誡兒子要以仲尼為師。孔子周游列國時,他國嫉恨、打擊任用孔子的國家,齊人言“孔子為政必霸”,這些都反映了春秋時期孔子的地位。《莊子》一書借用孔子是必然之事。
孔子在《莊子》中的敘述功能。這說的是孔子作為故事中的角色,參與故事的敘述,負責將內容引出來。以“呂梁丈人從水中出”故事為例,孔子看見一丈人在呂梁中游泳,丈人絲毫不懼,反而吟歌不已。孔子很詫異,就詢問其中是否有道。丈人所說的正是《莊子·達生》寓意所在:達生即順物而動、安天從命。此則故事中的孔子就其所見向丈人發問,以便引出丈人對莊子哲學的表達。在“衛靈公何以稱為靈”故事中,孔子的這一作用更為明顯。故事開篇就是孔子詢問大弢、伯常騫、狶韋為什么將衛靈公稱為靈。一問三答之后,此故事結束。莊子及其后學賦予孔子這一敘述功能,可能是因為《莊子》的創作,多為對話體的形式,通過兩人辯論、談話層層遞進式地言道。在這一模式下,必須有一個人開始提問,才能將話題進行下去,才能促進道的闡發,所以莊子及其后學將孔子作為對話中拋磚引玉的對象。
孔子在《莊子》中同時具有評論與敘述功能。也就是說,孔子在《莊子》敘述中處于中心地位,是推動故事發展的中心人物;與此同時,他也在言說莊子哲學思想。具體而言,孔子在言道之時又可分為三種情形:他慕道,表示愿意追隨道的腳步;他在行動上主動去學道;他成為道的代言者,向弟子以及他人傳道。
其一,孔子雖然是故事中的主角,但他代表的是儒家,是被批判的對象。這一類故事有“楚狂接輿歌而過孔子”“叔山無趾見孔子”等。在這些故事中,莊子及其后學將作為中心人物的孔子批判后,通過敘述孔子的行為來表明自己所言之道的吸引力。例如,在“大公任吊圍于陳蔡的孔子”故事中,對孔子的描寫就極為詳細與夸張,“辭其交游,去其弟子,逃于大澤,衣裘褐,食杼栗,入獸不亂群,入鳥不亂行”,由此可見,孔子從言語以及實際行動上表明了他的抉擇,他接受這些達道者的“批判”。也就是說,孔子在這些故事中不只是敘述者的角色,他也以自己行動表達了渴望聞道、從道,在不知不覺中已經向“言道”靠近了。
其二,孔子是故事中的主要角色,他不僅在言語上表達出慕道傾向,而且在實際行動中表現出更多的主動性。例如,在《莊子·漁父》中,孔子聽到子貢的話后,立即停止彈奏,去追趕漁父,并且兩次拜見。孔子對漁父這類達道者的尊敬,希望追隨漁父,表現了其學道的期望。而在孔子與老聃的故事中,孔子這種熱情更為明顯,他是主動向老聃學道的學生。可見,在這類故事中,孔子的行動作用很大,他主動向隱者、老聃請教,推動了故事內容的展開,具備了敘述者的功能。也正因為他的提問,才有了下文隱者、老聃對道的言說,孔子的行動也是“言道”的一種助推方式。
其三,孔子以“達道者”的形象出現。在“顏回見孔子請行”等故事中,孔子在敘述與言道方面均發揮了作用:他是故事的中心人物,他的行動本身具有展開故事的功能。再者,他向弟子以及他人言說道,實際上成為莊子思想的代言人。多次出現的“孔子窮于陳蔡”的故事,情境是孔子周游列國,郁郁不得志,不僅治國建議不被國君采納,還有生存上的危機。對此,孔子常常是以彈琴的姿態出現,《莊子·山木》中描寫最為詳細:“左據槁木,右擊槁枝,而歌焱氏之風,有其具而無其數,有其聲而無宮角。木聲與人聲,犁然有當于人之心。”孔子弟子無疑對老師的行為不理解,在《莊子·秋水》中,子路問“何夫子之娛也”。在這一環境中,莊子及其后學就可以讓孔子借自身遭遇來傳道了。例如,在《莊子·秋水》中,孔子說“我諱窮久矣,而不免,命也;求通久矣,而不得,時也”,表達了莊子哲學中的安命觀;在《莊子·山木》中,孔子告訴顏回“無受天損易,無受人益難。無始而非卒也,人與天一也”,就是說不受利誘,應當順應自然,隨之變化而變化。所以說,在這些故事中,孔子的功能是既將此故事敘述完整,又言說莊子的哲學。孔子之所以出現在《莊子》各種故事中,負責將各個故事的對話、情節進行下去,并且進行道的言說,除了孔子地位的影響,也可能由于與孔子相關的素材較多,孔子思想、形象本身具有多面性。所以,相比于典籍對其介紹較少、形象比較單一的老聃等諸子人物,具有多樣性的孔子無疑有利于莊子及其后學對其再度創作。
總而言之,孔子在《莊子》中只具備單一敘述或評論功能的情況較少。在絕大多數情況下,孔子既是故事中的中心人物,推動對話的展開、內容的敘述,又以自己的行為間接言道,或者直接用言語向弟子傳道。可見,莊子及其后學不僅善于借鑒、改編各種關于孔子的素材,而且使孔子成為自己哲學的代言者,其創作手法是高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