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坡愛喝什么茶？

林語堂的《蘇東坡傳》是一本很有才氣和悟性的書，流傳很廣泛，讀過的人當然也很多。但在我看來，還是白璧微瑕，有些重要的關于蘇軾的信息表述得不夠充分，甚至有遺漏。我舉一個例子，林語堂在書中給蘇軾封了很多頭銜，如造酒實驗師、酒仙等，甚至還封了一個“月夜徘徊者”，大概是他的很多經典作品都是夜游夜思的產物，但在十多個頭銜里，居然沒有封一個關于茶的頭銜給蘇軾，這就是一個問題了。漏點別的可以理解，漏掉茶道高手這一點，就有點說不過去了。關鍵是蘇軾肯定不高興，因為他對于喝酒一直比較謙虛，而對喝茶倒是一直自信滿滿。你把蘇軾自得的地方忽略了，肯定是令人郁悶的。

中國茶文化源遠流長，此處不再追源溯流了。特別是到了宋朝，茶就成了一件生活必需品，所謂開門七件事，就是“柴米油鹽醬醋茶”。另有文人風雅七件事：琴棋書畫詩酒茶。從生活到藝術，兩邊能夠重合只有這個“茶”，可見茶不僅屬于生活，也屬于藝術；不僅屬于物質，也屬于精神。中國古代有“三時茶”的說法，大體分為早茶、午茶和夜茶，一日三時要與茶相會，茶在生活中的意義當然是不言而喻了。楊萬里有詩“故人氣味茶樣清，故人風骨茶樣明”（《謝木韞之舍人分送講筵賜茶》），你看一個人的氣味與風骨都可以用茶來打比方。我們再看關于年齡的說法，米壽是指88歲，白壽是指99歲，茶壽則是指108歲。茶與生命的關系，好像就不用多說了。

酒讓蘇軾醉著，茶讓蘇軾醒著。白居易曾說：“驅愁知酒力，破睡見茶功。”（《贈東鄰王十三》）把酒中的蘇軾與茶中的蘇軾合起來看，差不多就是一個完整的蘇軾了。

宋代文人好茶已然成風，在諸多的文人中，要找一個沒有寫過關于茶的詩文的還真有點難，其中寫茶詩比較多的詩人至少有歐陽修、黃庭堅、陸游等。蘇軾自己就不說了，他的老師歐陽修好茶，他的弟子黃庭堅好茶，蘇軾好茶的習慣只會得到強化了。

關鍵是宋代的皇帝也好茶，像宋徽宗還專門寫了《大觀茶論》，認為茶是天地孕育之良物，茶的“沖澹簡潔，韻高致靜”，一般的“庸人孺子”，難以真正品嘗出茶的神妙，喝茶是“盛世之清尚”。一個皇帝把喝茶的意義說到這個地步，你說宋朝喝茶之風要不盛都難。

宋代茶葉類型雖然多，但各人性格與口味不同，喜歡的茶也就各有不同。那蘇軾喜歡什么茶呢？小龍團當然是喜歡的，但那是朝廷賞賜的，就是喜歡也不容易得。在生活中蘇軾喜歡的還是陽羨茶、密云龍茶和顧渚紫筍。尤其是元祐年間，蘇軾回到京城，與門下秦觀、黃庭堅、張耒、晁補之時時詩酒聚會，而家藏密云龍茶，蘇軾平時舍不得喝，只有四學士來了，才讓朝云把包裹得層層疊疊的密云龍茶拿出來，與弟子們共享。所以要喝到蘇軾的密云龍茶不容易，沒有相當的文學創作水平，估計都沒有什么希望。

雙井茶

總喝老師的茶是不是也有點不好意思？學生有了好茶，送點給老師品嘗一下也未嘗不可，尤其是來自產茶地區的學生。黃庭堅是江西修水雙井村人，雙井村產什么茶？這個沒懸念，就是雙井茶。在北宋，雙井茶是一代名茶，當然也是貢茶之一。雙井村在群山環繞之中，空氣清新，富含負離子，有一條河流從村前蜿蜒流過。黃庭堅是北宋四大書法家之一，今天的雙井村依然練習書法成風，當然雙井茶也一直代代傳承。

元祐年間，應該是宋哲宗元祐二年（1087）的一天，黃庭堅在京城收到了家鄉寄來的雙井茶，用春天的嫩芽制作而成，產量不多，但十分珍貴。平時沒少喝老師的密云龍茶，今天有了雙井茶，當然好物要共享，黃庭堅首先想到的便是蘇老師了。

某一天下朝后，蘇軾還在翰林院里待著，突然門被推開了，誰進來了呢？黃庭堅小心翼翼、鄭重其事地捧出雙井茶，送給蘇軾。他看黃庭堅今天比平時嚴肅多了，不禁覺得好笑，但打開一看，竟然是聞名天下的雙井茶，當然十分興奮。蘇軾表達興奮和感謝的話還沒出口，黃庭堅就搶先一步說：好茶配好詩，請老師一并收下我的詩。蘇軾打開詩一開，是一首黃庭堅寫的《雙井茶送子瞻》詩，詩是這樣寫的：

人間風日不到處，天上玉堂森寶書。想見東坡舊居士，揮毫百斛瀉明珠。我家江南摘云腴，落硙霏霏雪不如。為君喚起黃州夢，獨載扁舟向五湖。

我先解釋幾個詞語，玉堂就是指翰林院，“森寶書”就是很多珍貴的書籍的意思，“森”形容多。這首詩既贊自己家鄉的茶，更贊自己的老師。大意是說：翰林院深藏宮中，好書滿眼，簡直如仙境一般。您這個當年在黃州的東坡居士，在這樣的環境中肯定才思敏捷，妙文一篇連著一篇了。黃庭堅用“百斛瀉明珠”來形容蘇軾的文學創作，誰能不服呢？接著黃庭堅說，我家鄉的這種雙井茶，那屬于比較典型的高山云霧茶。所謂“云腴”就是表示在高山云霧之中生長出來的鮮嫩的茶葉。硙，是一種小型的石磨，把采摘的茶葉放在小石磨里碾碎，那紛飛的茶沫比雪還要潔白。

最后兩句“為君喚起黃州夢，獨載扁舟向五湖”。黃州是烏臺詩案后，蘇軾獲得喘息的第一站，缺吃少住，沒有權力和自由，蘇軾用在黃州的四年多時間，重新規劃和調整自己的人生。蘇軾在黃州應該也享用過雙井茶，但如今再次品嘗，環境與心情已經大不一樣，黃庭堅知道蘇軾的心很累了，所以在詩歌里說，希望蘇軾能像當年范蠡一樣，在輔佐越王勾踐滅掉了吳國之后，為了更好地保全自己，不愿接受任何封賞，而是借一葉扁舟，逍遙在太湖之上。

蘇軾讀了黃庭堅的詩歌，心里到底怎么想的，我們不知道。但蘇軾一定很感動，更重要的是一包雙井茶，還把蘇軾的詩興引發了出來。蘇軾當即為黃庭堅揮毫贈詩《黃魯直以詩饋雙井茶次韻為謝》說：

江夏無雙種奇茗，汝陰六一夸新書。磨成不敢付僮仆，自看雪湯生璣珠。列仙之儒瘠不腴，只有病渴同相如。明年我欲東南去，畫舫何妨宿太湖。

因為黃庭堅說要喚起蘇軾的“黃州夢”，蘇軾干脆就從湖北江夏說起，大致說，這個雙井茶真是天下第一的好茶，這也不是我一個人說，我的老師歐陽修在《歸田錄》里也把雙井茶譽為草茶第一。“六一”指歐陽修，號“六一居士”。蘇軾當然也了解雙井茶的制作和珍貴。所以說“磨成不敢付僮仆，自看雪湯生璣珠”，一定要自己親自來制茶，可不敢讓粗手粗腳的仆人來弄。

“列仙之儒瘠不腴，只有病渴同相如”兩句，其實是呼應黃庭堅“天上玉堂森寶書”。蘇軾當然是開玩笑了，黃庭堅說雙井茶是“云腴”，而翰林院的諸位前輩其實都是瘦瘦的形象，與我的形象比較一致的是漢代的司馬相如，因為他有糖尿病，我也有糖尿病。“病渴”指糖尿病。蘇軾語言的諧趣經常不經意就流露出來了。

最后兩句“明年我欲東南去，畫舫何妨宿太湖”，也是呼應黃庭堅詩歌最后一句“獨載扁舟向五湖”，說我現在雖然在翰林院好像待得很舒服，但未來也很難預料，很可能我明年真的到東南方向去，你說漂流在太湖上，也可能真的成為現實。順便說一下，蘇軾對自己的命運預測真是神得很，兩年后，他果然從京城去了杭州，擔任杭州知州去了。

蘇軾平時就是好茶之人，對雙井茶一直情有獨鐘，所以才把雙井茶寫得如此富有神韻。黃庭堅也好，蘇軾也好，他們都從雙井茶引申出了人生的意趣和未來，這樣寫茶寫人就分不清了。從這兩首詩歌中的生活小事，就能看出他們意氣相投的程度之深了。黃庭堅在看了蘇軾回贈的詩歌之后，其實又寫了一首《和答子瞻》，里面有“翰林貽我東南句，窗間默坐得玄珠”二句，可見蘇軾此詩對他的觸動確實很深。

龍鳳團茶

蘇軾有“戲作小詩君一笑，從來佳茗似佳人”（《次韻曹輔寄壑源試焙新芽》）之句形容杭州的茶，溫潤醇厚，韻味悠長。諸位讀了這詩，便以為在蘇軾心目中，茶仿佛是一位溫婉的佳人。論杭州的茶，譬如龍井之類，這個比喻一點也沒問題。我曾去過杭州龍井的核心產區，那種霧氣氤氳之中產出來的茶，絕不可能像關西大漢一樣，現在連泡茶的水也不能超過90攝氏度，徐徐透出的清香讓人如見一位清雅的麗人。蘇軾兩度在杭州任職，這種“佳茗似佳人”的感覺肯定體會過多次。蘇軾當年在龍井獅峰山壽圣寺里品茶吟詩，也一直傳為佳話。

但蘇軾筆下的茶并非都如杭州之龍井，他品嘗過全國多地的茶，除了溫婉如佳人的茶，也有健朗如硬漢的茶。這一層意思，要在他的一篇神文中才能體會出來。蘇軾才情浩大，寫文章也是相當隨性，比如他可以把一樣很普通的東西賦予感情、情節，完全就當作人一般來寫。他有一篇文章叫《黃甘陸吉傳》，看題目似乎是為一個姓黃的人作傳，其實他寫的是柑橘。再比如他有一篇《萬石君羅文傳》，寫的是什么呢？歙硯。他就用生花妙筆，把一個純粹的物寫得搖曳多姿，有感情也有性格。那么關于茶，他有沒有也用這種擬人化的筆法來寫呢？答案當然是肯定的。他的文集中有一篇叫《葉嘉傳》，你如果不細細去讀，以為他真的為一個叫葉嘉的人立傳。其實這個葉嘉，就是茶葉的化身。因為陸羽《茶經》中有“茶者，南方之嘉木也”之說，嘉木之葉，也就是茶葉了。這個被福建武夷山風景迷住的葉嘉，從此就以武夷為家。這個葉嘉“風味恬淡，清白可愛”是一方面，“容質異常，矯然有龍鳳之姿”是另外一方面。寫出了閩茶的另外一番風貌來。文章通過天子、郡守與葉嘉之間的對話，展現了葉嘉堅守自己、不畏強權的性格。文章最后是一段贊語，我錄一部分給大家看看：

今葉氏散居天下，皆不喜城邑，惟樂山居。氏于閩中者，蓋嘉之苗裔也。天下葉氏雖夥，然風味德馨，為世所貴，皆不及閩。閩之居者又多，而郝源之族為甲。

茶葉當然要山居，閩地的這種為世所貴“風味德馨”茶葉中又以郝源為最好。有風骨的茶才是好茶，就像有風骨的人更值得敬重一樣，蘇軾對閩茶的贊美堪稱到了極致的地步。“郝源”一作“壑源”，隸屬于今天福建建甌市東峰鎮，村民以葉姓居多，其地是宋代至今茶中名品北苑茶的核心產區。蘇軾用一個“葉嘉”的形象來展現當地茶葉的品格等，可以說別具眼力。

蘇軾筆下的這位葉嘉，其實就是當時的貢茶北苑茶，也就是龍鳳團茶。我們看蘇軾是如何繪聲繪色描寫當朝天子與葉嘉之間的對話：

天子見之曰：“吾久飫卿名，但未知其實耳，我其試哉！”因顧謂侍臣曰：“視嘉容貌如鐵，資質剛勁，難以遽用，必捶提頓挫之乃可。”遂以言恐嘉曰：“砧斧在前，鼎鑊在后，將以烹子，子視之如何？”嘉勃然吐氣曰：“臣山藪猥士，幸惟陛下采擇至此，可以利生，雖粉身碎骨，臣不辭也。”

天子說，我久聞你的大名，但一直不知道你的底蘊究竟如何，我今天要試試了。又對一旁的大臣說：我看這個葉嘉外表鐵青色，而且很剛硬，一定要想辦法把他弄碎了才行。又轉身恐嚇葉嘉說：你面前是砧板和斧頭，后面是用來烹煮的鼎和鑊，把你剁碎了煮掉，你覺得怎樣？葉嘉聽了，臉色一變，大聲說：我一介山野之人，很榮幸被天子采擇到這里，只要能對大家有一點好處，我就是粉身碎骨也無所畏懼的。

你看這個葉嘉因為是龍鳳團茶，制作的茶餅青黑而硬，所以才有搗碎、烹煮這一系列的事情。因為團餅不能直接飲用，要搗碎后再碾磨成茶粉，倒入茶盞，然后以沸水沖點。整篇文章用擬人的手法來寫茶，但一個“茶”字也沒見到，而蘇軾對建甌名茶龍鳳團茶的敬畏與賞愛都寫在里面了。可見蘇軾在茶道上造詣的精深。作為貢茶，龍鳳團茶應該是古代餅茶的最重要的代表。蘇軾對此多次贊賞不已，“上人問我遲留意，待賜頭綱八餅茶”（《七年九月自廣陵召還復館于浴室東堂，八年六月會稽將去汶公乞詩乃復用前韻三首》）等著被賞賜的就是這種龍團茶，而它的核心產地在今福建建甌鳳凰山，宋初已經有龍鳳團茶，后來經過改進，從大龍團改為小龍團，據說最初的小龍團就是蔡襄（北宋四大書法家之一）制作的，整個程序非常復雜，要經過采茶、揀茶、蒸茶、榨茶、研磨、造茶、過黃等多道工序，其特別珍貴的原因，也有部分在工序的復雜之中。

結語

蘇軾好酒，主要還是享受微醺后與現實世界的疏離感，追求的主要不是作為物質的酒的快樂，而是精神上的超越感。我其實一直懷疑他對酒本身的喜好程度，否則也不會說即便端著空杯自己也高興，或者看著別人喝酒就開心。但說到茶，那是從物質到精神的全面喜歡，他懂茶愛茶，享受喝茶所帶來的味覺、聽覺和視覺以及心理的多重快樂。一道好茶，不僅見證了蘇軾的故人之情，也見證了不同地域的性格特征，其實更是蘇軾君子人格的一種重要體現。蘇軾一生因為連續被貶各地，貶所一次比一次荒遠，心境的落寞當然也可以想見。“寒食后，酒醒卻咨嗟。休對故人思故國，且將新火試新茶。詩酒趁年華。”（《望江南·超然臺作》）喝酒容易引出思鄉之情，引發出來以后也沒有辦法將聯想落到實處，還不如眼前的這一杯茶能映襯出年華之美好。蘇軾在酒中麻醉自己，在茶中享受當下。酒中的蘇軾搖搖晃晃地看著這個世界，茶中的蘇軾則怡然自得地感受當下的美好。沒有了茶，蘇軾的世界就暗淡了許多，所以每一道茶都是蘇軾世界中的每一道光。有這一道一道的光，才有蘇軾一步一步前進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