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樹木

經典普及是一個老生常談的話題，如何普及經典卻是一個歷久彌新的話題。

古典詩詞是中國文化最核心、最經典的文化內容，自古以來就是施行教化的重要載體。《詩大序》言：“正得失，動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詩。先王以是經夫婦，成孝敬，厚人倫，美教化，移風俗。”它表明詩歌在培養美德、陶冶性情、熏陶美感、改良風氣等方面作用非凡，正因如此，“詩教”歷來備受重視。20世紀70年代末以后，傳統文化研究全面復蘇，古典詩詞的普及工作隨即進入一個生機盎然的高光階段。以上海辭書出版社的《唐詩鑒賞辭典》（1983）為嚆矢的“鑒賞”浪潮風起云涌，一大批古典文學研究專家和學者在各出版社的組織下分工協作，撰寫了數量龐大的賞析文章，纂輯為一系列“鑒賞辭典”，至今依然影響深遠。此外個人撰作的鑒賞類讀物也層出不窮，例如施蟄存的《唐詩百話》、劉逸生的《唐詩小札》，還有更加通俗的《唐詩故事》《宋詞故事》等等，一同推波助瀾，催生出一段持續近十年的詩詞鑒賞熱潮。

沖破“不可能三角”

那個時代與詩詞一起“普及”進千家萬戶的，還有全新的傳播媒介：電視。但是在很長一段時間里，古典詩詞、大眾傳播與電視，三者之間似乎是一個“不可能三角”：詩詞的普及和傳播，通常選擇書刊而不是電視；登上熒屏的詩詞節目鳳毛麟角，往往只是課堂的移植，難以擺脫“聽課感”，表現手段單調，受眾范圍狹窄；面向大眾的電視節目要考慮娛樂性和收視率，曲高和寡的詩詞內容絕非上選。因此，在固有的經驗里，一邊廂是“歌管樓臺聲細細”，一邊廂是“獨坐幽篁里，彈琴復長嘯”，古典詩詞跟電視綜藝之間仿佛隔著一道厚厚的“次元壁”。2016年，中央廣播電視總臺推出《中國詩詞大會》，以詩詞為內核，以綜藝為形式，破“壁”而出，動搖了這個“不可能三角”。至今這檔文化綜藝類的電視節目已經連續播出了九季，走過了十個年頭，在同類節目中實屬長壽。長紅的收視率證明了古典詩詞可以“賦能”電視綜藝，而電視綜藝也能給詩詞搭建一座有效的普及平臺。

《中國詩詞大會》之所以能經久不衰，從大背景說，得益于近年來的“國學熱”以及推進文化自信的國家戰略的支撐，由政策導向和民眾需求合力推轂；就節目本身而言，則有賴于它抓住Z世代觀眾的觀看心理，設計了一套新鮮、好玩、富于參與感的詩詞普及方案。作為參加了全部九季節目的編創成員，我認為方案的核心可以歸納為三個要素：模式的游戲化、知識的視覺化、詩境的沉浸化。

受到短視頻和電子游戲的影響，當下綜藝觀眾更樂于接受那些形式新穎、節奏快速、內容更接地氣的節目，相比于獲取知識，更加重視觀賞體驗；古典詩詞的特性卻剛好相反，生長于“從前慢”的“遠方”，自帶“高冷氣質”，仿佛與游戲天然絕緣。然而荷蘭史家赫伊津哈在他的名著《游戲的人》中，揭出了西方詩歌與游戲的共生、同質關系，他說：“詩，在其原始的文化生成習性上，毫無疑問源于游戲并生成為游戲——神圣的游戲；然而，甚至在其神圣性上，他也總是接近無拘無束、愉悅和歡鬧。”反顧中國詩史，早在《詩經》里就收錄了許多產生于宴享、游樂的詩篇；而古人由于交流或娛樂之需，也發明了許多詩詞游戲，包括唱和、聯句、詩鐘這類創作型游戲，以及飛花令、猜詩謎這類娛樂型游戲。可見詩詞的游戲化其來有自，我們要考慮的，是如何做到既能傳播詩詞的深厚意蘊，又能讓大眾喜聞樂見。破局之途，實為不易。

節目不是語文課堂

在《中國詩詞大會》策劃之初，節目組便立下一個原則：不能把節目做成語文課堂的翻版。因此從“頂層設計”開始，就確定采用最經典、最經濟的綜藝模式——擂臺賽。游戲化的闖關模式能夠制造懸念，角逐對抗容易帶來戲劇效果，吸引觀眾的注意和跟隨，還可以開放場外答題，增加其參與度，保障收視率。詩詞蘊含的豐厚知識化身為一道又一道“關卡”，選手像玩闖關游戲一樣，不停“打怪升級”，既輕松又緊張。根據規則，選手需先從“百人團”中殺出重圍，與場上其他選手經過十期較量，方能問鼎賽季錦標。選手答題和嘉賓解讀的過程中，作為內容核心的詩詞逐一被詮釋、演繹和傳誦，在游戲中達成普及的目的。

環節設置上，我們借鑒古人的詩詞游戲，設計出看圖猜詩句、詩詞接龍、線索題等趣味橫生的題型。其中最受歡迎的是“飛花令”，在限定時間內說出含有給定字眼的一聯詩，非常考驗選手的記憶力和應變力，輸贏立判，緊張刺激，以至于成為現在各地詩詞比賽的常備項目。從2021年第六季開始，又設置了“千人千問”環節，將比賽延伸向場外更大量的人群，讓觀眾成為出題人或者決定選手成績的“評判員”。原本遮蔽在屏幕之外的議論和喜好，轉化為具體的得分，直接影響賽果，強化了觀眾的代入感。

游戲化的另一個原則，是不能把題目做成語文試卷的翻版。賀拉斯的《詩藝》傳授詩教之道，說：“寓教于樂，既勸諭讀者，又使他喜愛，才能符合眾望。”朱熹注解孔子“游于藝”一語，亦云：“游者，玩物適情之謂。”可見快樂本是學習的應有之義。為此我們在競賽的細部設計上也盡量融入游戲、娛樂的因素，不論話題構擬，還是題目的撰寫，都希望發掘有趣味的知識，表達知識的趣味性。比如深受觀眾喜愛的“線索題”，是用四道線索依次描述某個詩人、詩題、名句等事項，讓選手猜出正確答案。每一條線索，都會有意布設陷阱，迷惑選手，一旦誤判，便會落入“坑”中，輕則失分，重則失冠。選手和觀眾就在這一次次“馬失前蹄”中吃一塹長一智，識記了一些詩詞知識。題干和選項的表述風格，也努力追求活潑有趣的話術，避免教科書式的問答腔。我們從集句詩中獲得靈感，開發出集句式的線索題，又從打油詩中悟出出題的機趣。例如有一道題要求猜出一位詩人，給出的四個線索是：他的父親稱過王；他的哥哥稱過帝；他的弟弟稱過象；他寫過《七步詩》。記得當時集體討論之時，此題一出，哄堂大笑，眾人仿佛一瞬間進入了席勒所說的“游戲和假象的快樂王國”。

豐富的呈現手段

視覺呈現是電視的立身之本和傳播優勢，如何充分利用視覺影像傳達古典詩詞的韻味和美感，始終是節目創意的重點。古典詩詞雖然是文字的產物，但作家構思、創作，常融化自然之物，“窺意象而運斤”，意象思維是他們的看家本領，詩詞中那些形象化的書寫，最方便跟電視節目嫁接。有見及此，那些易于視覺化的詩作首先脫穎而出，例如山水詩。在中國古代文化譜系中，“山水”是一個顯赫的符號：哲人以山水比德，樂山樂水，見仁見智；畫家“搜盡奇峰打草稿”，營造出可望可行、可居可游的煙霞勝境；園林宗匠師法自然，疊山理水，“雖由人作，宛自天開”；而詩人得江山之助，模山范水，蔚成山水詩一大宗。是以古人云：“山川之美，古來共談。”（陶弘景《答謝中書書》）放眼當下，旅游正是大眾最為喜愛和流行的休閑方式，也是一般人獲取新知的一條捷徑。文字與圖像、形象與情感、日常經驗與文化知識，在山水詩這里同頻共振，最便于創意轉化，節目中的“外景題”類型由此打造成形。

早期的外景題聚焦于詩詞中頻繁出現的一些風景名勝區，比如廬山、黃鶴樓、西安、蘇州、揚州、南京、運河、絲綢之路等，契合山水田園詩、邊塞詩的自然地理分布狀態，它們也是觀眾耳熟能詳、在詩詞中最常接觸的那部分景點，方便對接和引導。我們用一種還原、嫁接的方式，將名篇秀句重新嵌入場景，使文字架設的詩境變得具象化、可視化，喚起觀眾“熟悉而陌生”的認知經驗。在第五季，我們為蘇州博物館設計了一道題，焦點是蘇博粉墻下那一脈臨水起伏的片石假山。這壁假山，脫胎于南宋畫家米友仁的《瀟湘奇觀圖》，蘇博的設計者貝聿銘先生妙想天開，“以壁為紙，以石為繪”，將之移筑為園林景觀，用建筑的筆墨重現了“米氏云山”的空靈變幻之美。當代園林大師陳從周先生曾言：“中國園林能在世界上獨樹一幟者，實以詩文造園也。”文人士大夫的情感和精神，施于文字，則為詩詞歌賦；施于筆墨，則為山水花鳥；施于音符，則為高山流水；施于園林，則為亭臺泉石。各種藝術樣式之間，師法造化、營造意境的原則一以貫之。題目正是循著這種通貫的理念，借錢起的名句“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峰青”設問，將園林、繪畫與詩歌諸種藝術融冶一爐，為觀眾作了一次賞心悅目的深度“導游”。不夸張地說，這個題型無論鏡頭語言的運用、畫面的美感，還是知識表達的角度，都令人耳目一新，開創了一種詩詞普及的新范式。節目播出的2020年春節，適逢舉國上下萬眾一心抗擊新冠的緊張時刻，同期還有一組關于黃鶴樓的外景題，不期然間，節目組以此致敬了廣大的一線醫護人員，給困頓中的人們帶去了鼓舞和安慰。

在實景、實地拍攝之外，我們盡力發掘各種影像資料，使之與詩詞相互煥發。“詩畫同源”，人所共知，詩畫同題，自不可少。比如孟浩然的《宿建德江》一詩，家喻戶曉，但“建德江”在哪里，卻是絕大多數人的盲區。因此我們借由元代畫家黃公望的名作《富春山居圖》，設計了一道題目，問“哪一聯詩吟詠的是《富春山居圖》所畫的這條江”，將小學生也能倒背如流的名詩，與身世傳奇的山水名畫做成一個“超文本鏈接”。畫卷在宏大的舞臺上展開，營造出比博物館更加闊大、清晰的視覺效果，中國詩和中國畫的經典不期而遇，具體而微地向觀眾傳遞了“詩畫一體”的知識和詩畫背后的故事。

復活經典詩詞

活化詩詞，讓觀眾沉浸式地體悟詩詞之美，是《中國詩詞大會》的另一條創意原則。國人大多自幼便接觸古典詩詞，唐風宋韻可以說是刻在語言和思想里的一種文化基因，但是在日常生活中，又每每覺得它們陽春白雪，遙不可及。這樣的反差，部分源于現代生活與古詩世界相去遼遠，一般讀者無法想象古人的生活，鮮少有機會和能力在自己的生活中運用古詩。因此要喚起古今攸同的情感體驗，“復活”經典，關鍵是找好連通的接口，讓古典詩詞在現代社會“落地生根”。節目組從兩個方向展開“活化”工作。

其一，是活化詩詞中的古人。隨著制作技術和創意理念的成熟，我們不滿足于利用現成的圖像和實景，進一步在前述重現式的詩境設計之外，加入虛擬場景，先是動畫，后是詩詞小劇場，把詩詞名篇演繹為一段虛構的情節，在舞臺上鮮活呈現。我們讓白居易邀請劉十九一起對酌“綠蟻新醅酒”，重溫“紅泥小火爐”；讓孟浩然與老友“開軒面場圃，把酒話桑麻”，相約重陽再會。結合充滿市井風情的長卷，我們走進張擇端的《清明上河圖》，穿越到北宋汴京的飯館，用詩詞編寫的菜譜點餐、送外賣；又或造訪清代畫家徐揚筆下的“姑蘇繁華”，去蘇州知府衙門圍觀“無嘩戰士銜枚勇，下筆春蠶食葉聲”的秋闈現場。借助如火如荼的3D虛擬影像技術，推出了AI數字人蘇軾，與真人扮演的黃庭堅互動應答。實景方面，不再拘泥于詩人筆下之景，把鏡頭延伸至李杜蘇辛們從未夢見的高原絕域和深海，林芝桃花、喀納斯湖、南迦巴瓦雪峰、東海鉆井平臺，紛至沓來；深居簡出的國寶何尊、利簋、漢畫像磚、昭陵六駿等文物擬人成像，現身說法。這些手段形象化地輸出了詩詞本體以及它所附麗的豐富多彩的文化精華，給觀眾帶來前所未有的沉浸式體驗。

其二，將詩詞活化于今人。疫情期間救災物資上的一句“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兩鄉”，真切傳達了中日兩國守望相助、同舟共濟的情誼，古老的詩句在此刻跨越時空，實踐其凝聚眾志的作用，發揮了孔子所言“詩可以群”的力量。《中國詩詞大會》沿著這個思路，構想了更多的用詩環境。神舟十四號的航天員劉洋在太空站遙望地球，在浩瀚太空親眼看見李賀“遙望齊州九點煙，一泓海水杯中瀉”的奇思妙想，請百人團選手為她出艙拍攝的地球照片配上詩詞，用中國人的浪漫記錄這個美好的瞬間。柬埔寨公主諾羅敦·珍娜在吳哥窟用抑揚頓挫的漢語講述她與中國的緣分，向選手征求表達中柬友誼的詩句。還有合家歡聚的餐桌、農家豐收的小院、橫空出世的港珠澳大橋、高原苦寒的邊關哨所、崇山峻嶺中的郵路、激動人心的奧運賽場……現代生活的方方面面，無不可以“有詩為證”，與詩詞無縫銜接。現在，我們在越來越多的場合看到人們樂于引詩、用詩，《中國詩詞大會》的普及和示范，或許不無推助之功。

詩詞中的日常

詩詞中的日常生活，也是增強沉浸感的重要切入點。比起那些藝術性、思想性高的詩詞作品，為數眾多的日常生活書寫很少獲得各種詩詞讀本的青睞，一般讀者對此知之甚少，然而它們身上平凡而親切的煙火氣，恰是最為大眾所喜聞樂見的。所以當有選手在擂臺上吟出陸游的詩句“溪柴火軟蠻氈暖，我與貍奴不出門”時，瞬間炸出屏前一眾鏟屎官，大呼知音：原來陸游也是“貓奴”啊！伴隨著國潮的興盛，像古人那樣優雅地生活，蔚為一時風尚。為此我們特地制作了兩個專題：古代女子服飾和古代婚服，精細還原了漢、唐、宋、明諸時期的“華夏衣冠”，生動展示了何為“有禮儀之大，故稱夏；有服章之美，謂之華”。當近代西風東漸之時，輪船、火車、電燈、電梯等大量涌入的新奇產品刺激著國人的神經，也刺激著詩人的生花妙筆，工業文明的產物于傳統文學樣式之中回旋蕩漾，為我們源源不斷地輸出新的題材和靈感。不止如此，舉凡現代生活的家常日用之物，諸如月餅、冰激凌、爆米花、空調、手機、朋友圈……盡可經由詩句的拼合、引喻，移花接木，窮形盡相，被古人隔空降伏。如此一來，觀眾便能切實體會什么叫做“凡日用施為之間，無往而非詩之用矣”（丘濬《大學衍義補》），古典作品的活潑生趣消弭了古今隔閡，拉近了觀眾跟詩詞的距離。

莫礪鋒老師說：“中國古詩的主要內容就是吟詠人們的現實生活，抒發人們在現實生活中產生的內心情志……在中國古代，‘詩言志’不是少數詩人的專利，而是全民族陶寫心聲的普遍方式。”優秀的詩歌，是將“人人心中所有”的所思所感訴諸篇什，詩人“先我得之”的那些智慧靈光和人生體悟并不會因為時光推移而失效。《中國詩詞大會》的目標，就是將大眾眼里曲高和寡的詩作和故事化雅為俗，使老嫗能解、童子解吟。借用唐人于良史的詩句，“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滿衣”，古典詩詞如同人人神往卻遠在天邊的皎皎明月，我們要設法將它引到人間，使普羅大眾能夠親近之、感受之，與詩人發生共鳴，體會詩詞之美，滋養精神，最終點亮心中那輪“千古團圓永無缺”的“光明月”。

在往昔一片“白日不到處”，《中國詩詞大會》開花結果，建立起一套前所未有的詩詞電視傳播模式。如今這株“老樹”仍在抽芽吐綠，發榮滋長。結合地方或節令，陸續推出了七夕詩會、中秋詩會、西湖詩會、酒泉詩會等衍生節目，同時也向新媒體、新業態轉移，探索新的詩詞普及之路。我們深知，就像電視劇《西游記》不能代替小說，《中國詩詞大會》也不能成為詩詞閱讀的“平替”。“十年樹木歸吾輩，百歲看花待后人。”栽下詩詞的種子，吸引更多的人熱愛詩詞，受用終身，這就是《中國詩詞大會》的價值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