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詩詞中的漏刻

今人以“分鐘”量度時間，古人以“刻”計算光陰，諸如一刻千金、刻不容緩、刻不待時等成語，這種說法起源于中國古代的一種計時儀器——漏刻。其中“漏”指的是底部帶有泄水小孔的漏壺，“刻”指的是用竹或木片做成的帶有刻度的標尺，利用均勻水流導(dǎo)致的水位變化顯示時間。漏刻自其產(chǎn)生以后，直至清末，一直是我國主要的計時工具，在人們?nèi)粘５纳a(chǎn)生活，文人墨客的情感抒發(fā)，以及莊嚴的王權(quán)政治舞臺上，都扮演著舉足輕重的角色。

古代漏刻通過不斷革新提升計時精度，同時設(shè)計精美且富含文化寓意，為古代社會提供了重要的時間參考。據(jù)記載，漏刻起源于黃帝時期，“漏刻之作，蓋肇于軒轅之日，宣乎夏商之代”（梁代《漏刻經(jīng)》）。西周時期，朝廷設(shè)有專門負責漏壺計時的官吏，稱為挈壺氏，“凡軍事，懸壺以序聚柝；凡喪，懸壺以代哭者”（《周禮》）。這時期的漏刻大約還只是一個簡單的漏壺，泄完一壺為一單位時間。為了彌補計時誤差，漢代出現(xiàn)了二級漏刻，即在箭壺上再添加一個漏壺供水。隨后在北宋天圣八年（1030），燕肅發(fā)明了蓮花漏，首次采用漫流式分水系統(tǒng)，使得漏刻精確度得到了進一步提高。正是在古人的精心設(shè)計和不斷革新之下，漏刻的計時精度達到了令人驚嘆的地步。北宋時期的漏刻計時日誤差可以小于20秒，展現(xiàn)出古代計時技術(shù)的非凡成就。古人不僅在漏刻構(gòu)造上下大功夫，而且還精心設(shè)計外觀造型。如“鎖銜金獸連環(huán)冷，水滴銅龍晝漏長”（薛逢《宮詞》），這里的漏壺上刻有龍形紋樣，表明其是皇家專屬用品?！奥┐咚视耋蛤?，衛(wèi)娘發(fā)薄不勝梳”（李賀《浩歌》），將玉制的蟾蜍裝飾于漏壺之上，不僅提升了漏壺的整體美感，也寄予了財源滾滾、招財避禍的美好愿望。標尺通常為簽篦樣，在古詩詞中稱其為銀箭，以箭尺下落代指時間流逝。孫光憲有詞云“銀箭落，霜華薄，墻外曉雞咿喔”（《更漏子·其二》）。銀箭落下，霜花出現(xiàn)，墻外雞鳴，三種景象宣告著新的一天的開始。

古人常以漏刻的變化表示時間的推移。為了連續(xù)計時，漏刻需要早上和晚上重新裝水，否則漏壺的水滴盡了便會不再計時，也就是漏斷，蘇軾的《卜算子·黃州定慧院寓居作》云：“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痹铝恋母叨群腿藗儨蕚湫菹⒈砻魇屈S昏時分，因此這里的“漏斷”指的是白天漏壺中的水已經(jīng)滴盡，需要重新裝水使漏壺晚上工作，預(yù)示著黑夜的悄然降臨。隨著時間的推移，漏壺里的水慢慢變少，夜晚將盡的滴壺之聲稱為殘漏。周邦彥《蝶戀花·秋思》云：“月皎驚烏棲不定，更漏將殘，轣轆牽金井?！痹鹿夂蜑貘f寫的是深夜之景，更漏的滴水聲和轆轤的汲水聲點明時間將曉，反映了詞人通宵不眠的苦況。韋莊在《浣溪沙·其五》中也寫道：“夜夜相思更漏殘，傷心明月憑闌干。”每個夜晚，主人公都在深深的思念中度過，直到更漏的聲音漸漸微弱。這里的殘漏不僅實指漏壺將盡之景，又喻主人公心中思念與哀愁交織的情感。當漏壺里的水已經(jīng)流盡，預(yù)示著天將破曉，或叫漏盡，如梅堯臣《除夕與家人飲》道：“莫嫌寒漏盡，春色來應(yīng)早。”漏壺的水即將滴盡，標志著除夕團聚的夜晚即將步入尾聲?；蚪袝月缵w執(zhí)信《自題·其二》云：“曉漏趨朝夢已乖，日高和酒泥香懷?！鼻宄繒r分的滴漏聲，提醒著詩人應(yīng)當起身趕往朝廷。漏刻作為時間的記錄者，不僅計量著歲月悄然無息的流轉(zhuǎn)，更在每一次水滴的滴落中，深刻銘記并鐫刻下了時間流逝的無形軌跡，使之成為可觸可感的記憶。

漏刻既與古人日常生活密切相關(guān)，又深深地介入古人的禮儀制度和政治文化?，F(xiàn)陳列在北京故宮博物院交泰殿中的銅壺滴漏，是我國保存至今仍然完好的漏壺，不過清代漏刻大多數(shù)起到的是陳設(shè)和象征的作用，真正的時間計量工作則依賴于西洋鐘表。從這個角度來看，漏刻不僅是一個簡單的計時器具，又具有政治文化上的現(xiàn)實意義，正所謂“漏之為器，其大矣哉。……是用齊天長兮地久，均國祚兮無疆”（《漏賦》）。歷代王朝都十分重視漏刻的制作及其時間管理制度的完善，通過彰顯時間管理能力，進而確認自身的文化正統(tǒng)地位。漢和帝“永元論歷”時改革漏刻制度，中央重新制作漏刻使用的箭尺，由上計吏帶回地方，“今下晷景漏刻四十八箭，立成斧官府當用者，計吏到，班予四十八箭”（《后漢書·律歷中》）。這一舉措不僅統(tǒng)一了全國的時間標準，更通過政府頒布時間的儀式化行為，強化了中央對地方的統(tǒng)治權(quán)威與合法性?！冻鯇W記》卷25引《起居注》曰：“孝武太元十二年，有司奏儲宮初建，未有漏刻，參詳永安宮銅漏刻，置漏刻史?！痹跂|晉分裂時期，為東宮設(shè)立完善的漏刻制度成為當務(wù)之急，這不僅是時間管理的需要，更是國家穩(wěn)定與秩序重建的象征。反之，漏刻的失準往往被視為社會衰敗的預(yù)兆?！对娊?jīng)·齊風》有“東方未明，顛倒衣裳”“不能辰夜，不夙則莫”的詩句，《毛詩序》以為其意在“刺無節(jié)也；朝廷興居無節(jié)，號令不時，挈壺氏不能掌其職焉”，一個社會若缺乏時間觀念，沒有嚴明的法制，不能遵紀守法，就不能很好地生存發(fā)展。而精確的漏刻正是實現(xiàn)時間管理、杜絕“不時”現(xiàn)象發(fā)生的重要保證。

漏刻也是詩人內(nèi)心深處豐富情感的見證者。漏刻的運行不受晝夜和天氣的影響，成為夜間計時儀器的首選，而夜晚，極易勾起詩人的萬般情緒。對于懷抱憂思、輾轉(zhuǎn)反側(cè)的游子思婦而言，漏聲滴滴牽動他們的傷情，“角聲催曉漏，曙色回牛斗”（李清照《菩薩蠻》），詩人在滴漏之聲、凄冷之夜與思鄉(xiāng)之情的交織中心緒紛亂，一夜無眠。“缺月昏昏漏未央，一燈明滅照秋床”（王安石《葛溪驛》），同樣是寫漏聲嘀嗒，言鄉(xiāng)思之愁。漏刻也常出現(xiàn)在宮怨詩中，如“薰籠玉枕無顏色，臥聽南宮清漏長”（王昌齡《長信秋詞·其一》）。形孤影單、臥聽漏刻的何止宮女，良人戍邊的思婦同樣感嘆道夜晚的凄冷：“丁丁漏水夜何長，漫漫輕云露月光?！保◤堉偎亍肚锶~曲》）或許也只有心情凄清，愁恨難眠的人，才會感到那漏聲凄清，漏聲漫長。對于夜幕歡筵、觥籌交錯的人家而說，憂愁的是這夜晚的時光流逝得太快，“須愁春漏短，莫訴金杯滿”（韋莊《菩薩蠻·其四》）。對于站在承天門下等待上朝的官員而言，漏鼓聲聲中又蘊含著一種莊重而肅穆的期待，“漏鼓還思晝，宮鶯罷囀春”（杜甫《奉送嚴公入朝十韻》）。古時官吏凌晨天未亮即從家里出發(fā)，到午門外的朝房換好衣裝等待上朝，刻漏記時，擊鼓為號，所以上朝常稱為待漏或聽鼓。詩人想象嚴武在宮鶯罷囀的寂靜夏夜，聞聽著漏鼓之聲，盼望著天亮上朝。古代讀書人能夠考中進士已屬不易，更不用說成為官員，待漏入朝更是難上加難。所以，能夠站在承天門下的人，一定對這段履歷引以為傲，作為其官僚生涯的高光時刻，待漏紫禁城不僅會被單獨描繪成圖，也時常被編入宦跡圖中。

漏刻計時最初大概主要用于軍事行動與日常起居，但隨著歷史的演進與文化的積淀，漏刻在詩詞創(chuàng)作中將原本客觀的自然時間賦予了豐富的情感色彩。同時，漏刻作為敬順天時與時間管理的物質(zhì)呈現(xiàn)，又在其運用中蘊藏著社會文化的深刻意義。千百年來，漏刻雖已不再是主流的計時工具，但它所承載的文化內(nèi)涵卻如同涓涓細流，綿延不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