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本文借助敘事倫理批評的電影觀,對電影《好東西》的情感認同建構方式進行了深入剖析。運用敘事分析、文本細讀的方法,探討電影《好東西》如何以女性視角作為敘事出發點,將故事延伸至“娜拉出走后”的新情境,從而深入挖掘女性覺醒后在現實社會中所面臨的多重挑戰與困境。其次,本文也關注到電影《好東西》在情感表達層面的創新之處。影片通過都市男女之間復雜多變多變的情感糾葛,揭示出現代都市社會中出現的新型情感形態,表現了這些新型情感形態下的個體情感認同與心理體驗。再者,本文著重分析了電影《好東西》在女性形象重塑方面的獨特貢獻,分析女性自立、互助與重構三個階段的現代女性電影的創新表達。此外,電影充分利用了上海都市的多元化和包容性特質作為敘事背景,為影片的尖銳話題提供了有效的“發聲”空間。電影在整體的敘事策略上通過戲謔的方式將尖銳的話題融入日常生活對話,既削弱了話題的尖銳性,又深刻反思了傳統社會結構在當代的變遷,由此提升了影片的觀賞性與思想深度。總體而言,電影《好東西》通過獨特的敘事策略和文本分析,成功引發了觀眾的情感認同和深度認同,為中國女性電影的現代化敘事提供了新的思路和啟示。
【關鍵詞】 《好東西》; 女性電影; 情感敘事; 認同建構
《好東西》(邵藝輝,2024)講述了單親媽媽王鐵梅及其女兒王茉莉遷入新居后,結識了“清醒戀愛腦”的鄰居小葉,三位不同年齡段的“滬漂”女性,在繁華喧囂的上海都市中書寫著關于“自我”的內容,演繹著不被定義的情感形態。與以往影視作品中女性僅被賦予功能性角色不同的是,電影《好東西》中的女性角色是推動劇情進展的關鍵。導演邵藝輝借助女性特有的細膩感受,以一種戲謔而又不失深度的方式,展現了現代社會中女性的真實生活狀態和情感訴求,讓觀眾開始重新審視女性在現代社會中的角色和價值,進而也對性別平等和女性權益的社會性問題進行深入思考。
一、社會鏡像敘事下的情感敘事與情感認同
近年來,以現實主義為題材的影視作品逐漸成為觀眾所熟知的類型之一。現實主義題材的影視作品通常取材于現實生活,再現現實生活中的各種情景,構建真實場景,再現真實生活。這種對現實進行換位摹仿的手法,是導演邵藝輝常用的創作方式。
在影片《好東西》里,導演巧妙設計的情節讓觀眾得以深刻感受現代都市生活的多樣面貌,包括都市男女之間的情感紛擾和年輕一代的成長軌跡。影片運用幽默調侃的藝術手法,巧妙地將“性別紅利”“父權制度”“男子氣概”以及“結構性壓迫”等文化問題進行了戲劇化的表達,使觀眾在輕松愉快的氛圍中實現情感共鳴與認同。影片中,趙又廷所扮演的前夫角色,在電影推廣階段被戲稱為“女權表演者”。他在與前妻王鐵梅的“糾纏”中,宣稱自己已經做了結扎手術,但當被進一步追問時,他卻改口說只是“咨詢”過。在劇情的另一階段,其他角色正忙于清除地面上的污跡,前夫只是漫不經心地扔了幾張紙巾到“戰場”。他并未如之前所聲稱的那樣,真正認識到并理解到在家庭生活中,男女雙方的責任應該是平等的。前夫角色的表現揭示了兩性關系中,男性角色雖然表面上能夠理解女性的需求,為女性立場發聲,但在面對實際問題時卻往往缺乏行動力。影片在日常生活情節的呈現中,暗示了兩性角色本身所具有的復雜性,進一步表明,在社會進程的不斷發展過程中,男女性的社會分工已開始發生新的變化。
在《好東西》的故事敘述中,角色的刻畫并未流于表面的單一化,而是賦予他們生活中真實且生動的氣息。宋佳所飾演的王鐵梅,是一位離異且單獨撫養孩子的單親媽媽,她的形象被觀眾戲稱為“全能女戰士”。影片開頭,隨著鐵梅獨自帶女兒王茉莉搬家的一系列鏡頭,展示出她作為單親媽媽這一女性形象的堅韌與獨立。在日常生活中,鐵梅不僅妥善完成了傳統觀念上被視為女性職責的家務一類的“分內”之事,還成功應對諸如維修等通常歸入男性工作范疇的“分外”任務。在照顧家庭與孩子的同時,鐵梅依然能在工作中游刃有余。在她想試圖顛覆傳統單親母親的悲慘敘事方式,發表關于單親母親真實生活狀態的文章后,卻慘遭網友質疑和謾罵,在這樣的壓力下,鐵梅躲在角落哭泣,向生活發出疑問。對于鐵梅這種“缺失的完美”,既豐富了人物形象的層次,又展現了當前年輕一代女性的真實困境。在影片中,小葉這一角色成為年輕一代中迷失情感方向的女性形象的典型代表,她們尚未能徹底擺脫情感的羈絆,仍然試圖通過獲取“他人”的認同來驗證自身價值。小葉因為受到原生家庭的影響,所以在感情中容易產生“不配得感”,在與他人相處時容易下意識地“討好”。起初,她仍對愛情抱有幻想,所以即使當胡醫生表示自己無法維持一段長期的戀愛關系時,她依然想通過偽裝自己是“酷”媽媽的身份來維系這段情感。在茉莉與鐵梅吵架時,她極力地說著都是自己的錯。在鐵梅面前也總是認錯討好,強烈渴望從外界得到情感理解和認同,她本想將這份幻想在愛情中實現,但最終真正救贖她的卻來自鐵梅替傷害者所表達的歉意以及茉莉對她不加吝嗇的欣賞與贊美。
電影《好東西》摒棄了傳統的情感敘事模式,呈現了一種全新的情感表現形式。小葉和眼科醫生胡醫生之間的“situationship”(一種非正式或不確定的浪漫關系)展現了“非傳統戀愛關系”的特質。在這種關系里,雙方都享有高度的獨立性和自由,不必承擔傳統戀愛中的責任和義務。這種充滿不確定性的情感狀態,是當代都市情感生活多元化特征的具體體現。導演從女性的視角出發,通過這段關系的展現,揭示了人物的個人成長,豐富了小葉角色的完整性,向觀眾呈現了一個試圖通過戀愛來彌補自我缺失的不完美的女性形象。前夫與小馬在車上的對話中提到了他與王鐵梅之間的“育友”關系,是一種前任夫妻間的新定義。邵藝輝認為“育友”一詞既帶有戲謔的意味,也賦予了這段關系新的尺度和界限。盡管他們的關系沒有超越親緣的范疇,卻保持了一種健康互益的相處方式,擴展了親密關系的傳統定義。①小馬與鐵梅的“課間十分鐘”是現代社會中一種較為自由的戀愛狀態。戀愛雙方不用深度捆綁,擁有無限的可能性和自由度,同時又保持一定的模糊界限,這種關系狀態為現代人提供了一種新的情感相處模式,既自由又不失親密。此外,影片還涉及鐵梅與小馬之間的“姐弟戀”,街頭的同性情侶,以及胡醫生誤以為的鐵梅與小葉之間的同性愛情等多元議題,這些在影片中展現的狀態反映了現代社會情感關系的多元化和寬容性,展現了當代人在情感選擇上的開放性和包容性。
在現代社會的背景下,影片探討了個體之間構建的非愛情的多樣親密關系。影片展現了三種截然不同的“母女”關系,每一種都以獨特方式揭示了情感的復雜性和深度。首先,鐵梅與茉莉之間的關系是一種傳統充滿鼓勵和支持的真母女關系,通過情感的真摯交流和相互理解來建立深厚的情感紐帶;其次,小葉與鐵梅之間的關系表現為一種互相治愈和支持的“假母女”關系。鐵梅滿足了小葉對愛與力量的需求,幫助她正確理解情感,在彼此生活中,她們扮演了不可替代的角色,建立了超越血緣的深厚情感聯系。小葉與茉莉之間的關系打破了傳統的血緣限制,充滿了關懷和溫暖,更像是一種玩伴式的“母女關系”。鐵梅、小葉與茉莉三者是一種后家庭關系的映射,在代內情感共鳴的基礎上,后家庭關系延伸至對下一代子女的撫育過程中,強化了后家庭關系中情感的代際傳遞。[1]影片中,觀眾可以清晰地看到鐵梅、小葉與茉莉之間構建了一種類似傳統家庭角色的分工模式,當鐵梅因工作需要加班時,小葉會負責接送茉莉放學,并確保她按時完成作業,鐵梅與小葉會像真正的父母一樣,限制茉莉看書時間以保護視力。同時,鐵梅會親自下廚,為這個由三人組成的“家庭”準備晚餐。在這部作品里,兩個女性角色在對方的兩性關系中扮演了相互提點和救贖的角色。影片在鐵梅、小葉和茉莉三者之間的特殊關系呈現中解構傳統家庭的分工模式,并在此基礎上,為未來社會語境中兩性關系的發展開辟了更為廣闊的可能性。此外,影片對于原生家庭的影響也略有著墨,影片中的小葉,在戀愛中表現出的不安全感和回避行為,根源在于她的家庭背景和母親的打擊式教育,缺乏關愛和支持,這使得她在成年后難以在戀愛中建立信任和安全感。影片中的另一角色小馬,因為無法與父親溝通而拉黑了其微信,父子之間不能相互理解,存在明顯的隔閡與誤會。
二、女性敘事創新下的情感表達及其文化認同效用
20世紀70年代,好萊塢制作了一系列以女性為主要觀眾,關注女性問題的“情感劇”和“悲劇片”,引發社會的廣泛關注和熱議。美國學者莫里·哈斯科提出“女性電影”這一術語,為這一電影類別確立了其獨特的地位。[2]20世紀80年代,“女性電影”開始在中國嶄露頭角,聚焦女性的生活和情感世界,深入分析女性在社會中的地位、角色以及她們所面臨的挑戰和困境。在《女性電影史綱》一書中,學者應宇力厘定了“女性電影”這一概念:所謂“女性電影”,并不僅僅指由女性導演制作或以女性為主角的影片,而是指那些由女性導演拍攝,以女性議題為核心,并且表現出明顯女性意識的電影、錄像、DV以及多媒體實驗作品。[3]
近年來,“女性覺醒”這一概念引發廣泛關注和深入討論,它通常指女性從無意識的狀態,逐步發展出自我價值和自我意識的過程。女性自我意識的覺醒象征著女性群體勇敢地追求社會獨立性,渴望實現其社會價值,成為其展現主動性和創造性的精神驅動力。[4]女性覺醒的過程在近幾年逐漸成為銀幕上關注的熱點,例如,《送我上青云》(滕叢叢,2019)細膩描繪了都市女性在現代社會中的生活狀態和她們所面臨的困境;《我經過風暴》(秦海燕,2023)講述了徐敏在家庭暴力后,通過法律手段保護自己和孩子的故事,展現了女性在家庭暴力中的抗爭和自我救贖;《出走的決心》(尹麗川,2024)講述了一位普通女性在家庭壓力下勇敢出走,追求獨立的故事,引發了觀眾對女性議題的深入思考和討論。在這些作品中,女性的覺醒往往被描繪為一段充滿挑戰的旅程的最終目標,或是主人公在經歷重重困難后獲得的寶貴成就。盡管許多文學和電影作品都深入剖析和描繪了女性覺醒的過程,但關于女性覺醒后在現實生活中所面臨的挑戰卻很少在電影中得到體現。因此,電影《好東西》的出現,填補了現代女性電影在這方面的空白,為觀眾提供了一個全新的視角。
《好東西》以女性自我意識的覺醒作為故事的起點,構建了一個充滿詩意的女性集體形象,彰顯了女性間相互支持與理解的力量,觸及中國電影在情感探討上鮮為人知的深度與廣度。《好東西》并未刻意塑造都市精英形象,而是以普通女性視角為核心,關注女性的需求和欲望。影片中的女性角色,如王鐵梅、小葉等,從故事開始就展現了明確的女性主體性。該片中,小葉因家庭關系緊張而渴望在愛情中尋求慰藉,她的“戀愛腦”形象是她在尋求自我認同和情感歸屬過程中的外在表現。王鐵梅獨立而清醒,她決定自己與小馬之間何時開始或結束,以及是否在個人公眾號上分享自己的單親媽媽經歷。盡管網絡暴力曾使她自我懷疑,但這也讓她真正接受自身的脆弱并與之自洽。邵藝輝在作品中突出了那些不完美,甚至被世俗貼上“失敗”標簽的女性形象,為電影注入了更深層的生命力。在宣傳海報上,三位女性角色分別扮演了金斯伯格、弗里達和梵高,這些象征獨立、自由與藝術精神的形象,呼應了影片對女性力量的深入探索。
當今社會,女性之間的深厚情感紐帶開始萌發,女性不再僅滿足于作為男性主導的家庭的維護者,而是開始積極構建以女性為核心的聯盟。劇中女性角色被賦予一項獨特的技能——“感知力”。這種力量讓她們能敏銳地發現他人的優點,感受到同性群體的傷痛。王茉莉對小葉的眼睛表示贊賞:“我喜歡你的眼睛,希望你一直這樣看著我。”這種純粹的欣賞緩解了小葉因母親負面評價而產生的敏感與不安。鐵梅在與小葉的相處期間,感知到小葉內心深處的敏感與創傷,安慰小葉“總要有人對你說句對不起”。當鐵梅在微信公眾號上坦率表達卻因此遭到大量質疑時,兩位追求她的男性角色并未及時發現她的無助、焦慮和自我懷疑。同樣是女性的小葉卻敏銳地察覺到鐵梅在樓梯間默默流淚的瞬間,以及她內心的不安。公司女性員工察覺到鐵梅不再擔任調查記者的隱情,并對鐵梅為事業犧牲感到既惋惜又敬佩。鐵梅也能感知到女性員工的著裝品位,并通過直接的方式——“鏈接發我”來表達她的贊賞和認同。她們相互洞察彼此的弱點與不足,也看到彼此的堅強與美好,共同構建了一個女性相互支持、相互理解的世界。
劇中導演利用角色間的交流,提出了一個深具社會意義的問題:“女性應如何生活?”角色的回答簡潔而富有深意:“你如何生活,女性就如何生活。”王茉莉的角色與傳統溫順的兒童形象不同,得益于鐵梅的教育和自由的成長環境,她熱愛閱讀,從小被鼓勵嘗試各種活動。茉莉首次嘗試敲擊架子鼓,面對曾經深受男同學喜愛的樂器,提出了“女孩應該如何打鼓?”的疑問。小葉回應:“你怎樣打鼓,女孩就怎么打鼓。”在首次作為鼓手登臺后,茉莉發現自己并不喜歡成為焦點,更傾向于作為觀眾,于是她堅決放棄了架子鼓。鐵梅發表的單親媽媽現狀文章,導致茉莉在學校受到嘲笑和同情。茉莉并未表現出自卑或退縮,而是勇敢地回應:“我正直勇敢有閱讀量,有什么可憐的?”她勇敢地反擊偏見和不公,接納自我,并不自我消耗,代表了新一代女性對自我價值的新理解——不必強迫自己成為舞臺中央的主角,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位置和角色,活出真實的自我。影片結尾,小葉說:“我們不再參與他們的游戲。”精確概括了影片的中心思想,并且提出一個關鍵問題:在我們拒絕參與既有游戲之后,是否有可能構建一套全新的規則體系?通過小葉的這一表述,激發觀眾對性別角色、權力結構和社會秩序進行深刻的反思。影片的英文名Her story(她的故事)也在側面映射了這一點。
此外,該片在對女性主義的闡釋上達到更深層次的認識,即無論性別如何,個體均應享有自由發展的空間,實現自我期許的身份轉變。導演邵藝輝提到:“在社會中,男性的痛苦和壓力同樣源于那些約定俗成的標準,對男性必須出人頭地的結構性問題。”①對于男女分工的探討,從古至今似乎有一項約定俗成的規束“男主外,女主內”,這些性別上的“刻板成見”如同一張大網,對社會中的個體產生持續的影響。[5]在這部電影中,可以觀察到男性與女性在社會、家庭中的地位實際上正在悄然發生變化。每個人根據自己的性格、愛好以及長處,選擇在不同的專業領域開拓自己的戰場。前夫曾是家庭主夫,但最終無法承受外界的偏見,選擇與王鐵梅離婚。離婚后試圖通過表達自己的“女權”主義觀點來挽回王鐵梅的心。前夫的形象揭示了部分男性在性別平等進程中的復雜心態,既渴望擺脫傳統的性別角色束縛,又難以完全擺脫這些束縛帶來的社會壓力和自我認同危機。在電影中,兩場餐桌上的場景引人深思。第一場是鐵梅茉莉與樂隊成員共進晚餐,期間大家毫無禁忌地討論月經問題,這一場景在以往的電影作品中較為少見;第二場是小馬與前夫共進晚餐,兩位男性為了贏得鐵梅的青睞,開始討論女性主義、上野千鶴子,飯桌上的女性將他們笑稱為“女權表演藝術家”。在這部影片中,幾位非典型男性形象的塑造,都各自展現出獨特的魅力和可愛之處,盡管他們可能不符合傳統意義上對男性的期待,但正是這種非典型性,使得這些角色更加立體和真實,為影片增添了更多層次和深度。
《好東西》深入展現了導演邵藝輝在女性電影意識覺醒上的成熟與轉變。與她早期的影片《愛情神話》(中國,2021)相比,《好東西》在敘述角度上有所創新。《愛情神話》多以男性主人公“老白”的視角來描繪周圍女性的多彩生活,而《好東西》直接從女性的視角出發,講述她們自己的故事。這種敘述角度的改變,讓影片能更深入地挖掘女性的內心世界和生活實況。女性的故事不應僅限于與男性的關系,影視作品應恰當地構建男女角色的關系,尊重女性的發展,凸顯女性的特質。[6]通過細膩的刻畫,導演邵藝輝巧妙地將現代女性自立、互助與重構的主題融入影片之中。
三、社會語境與社會地域文化敘事的交匯
相較于以往將女性成長歸宿于“愛情主線、騎士救援”情節的電影而言,《好東西》是一部以女性為核心的電影作品。在這部影片中,愛情僅是生活的一個組成部分而非全部,女性角色開始掌握情感的主動權。故事講述也不再只停留于都市生活的浮光掠影,而是在生活化與日常性之間直指當下社會熱點議題。在敘事上,《好東西》的敘事路徑不再是漂亮的年輕姑娘在經歷挫折后迎來人生轉機,愛情的講述僅僅是《好東西》的附屬內容,人物真正的成長也不再簡單地需要依賴于異性情感的認同。關于鐵梅,愛情不是她生活的全部。電影既未前期鋪墊,也未具體展開敘述她為何與前夫哥離婚。當前夫表示自己為了鐵梅去了解“結扎”,說自己占據了“性別紅利”,還讀了很多上野千鶴子的書,他試圖用自己足夠理解和尊重女性的方式來挽回鐵梅,而鐵梅的一句“差不多得了”則表明了她的情感態度。此外,愛情的主導權也在鐵梅的手中,她清楚地定義她與小馬僅僅只是“課間十分鐘”的關系而不是“一起看電影的關系”。關于小葉,因為原生家庭的創傷,她在開始時渴望通過胡醫生來獲得自我價值的認可,所以,即使在分手后她依然折返回去詢問之前的夸獎是不是都是假的。當她因為失眠而服用過多安眠藥昏迷再次醒來時,胡醫生卻“自信”地認為小葉的做法都是因為自己,即使小葉極力解釋并不是,也正是胡醫生的極力包攬,使小葉徹底放棄了對愛情的虛假幻想,最終幫助她完成自我成長的是鐵梅的陪伴和茉莉的鼓勵。電影《好東西》對女性角色的塑造不再只停留于職場白領,穿著精致,出入高端場所,雖然故事的講述是以上海都市為背景,但影片對于角色身份定位卻為“滬漂”一族,鐵梅與小葉住在并不算太大的上海洋房內,工作內容是自媒體和互聯網直播賣貨,下班后的交通工具是地鐵,購物場所是樓下的便利店,她的生活境遇直指當下眾多打工人,鐵梅這一人物設定具有“實在性”,這也使得她在因為“單親媽媽為什么要苦難的”的文章遭到網暴時,發出關于“我以為我什么都能做好,可是我卻什么也沒做好”的聲音時引起了觀眾共鳴,而小葉“可是為什么什么都要做好呢?”“你首先是個人,是人就會做不好。”又給已共鳴的觀眾做出了回答。
在《好東西》中,聲音承載了導演觀念的輸出與表達。影片中,小葉以一位創作者的視角,對女性的家務勞動價值重新進行了藝術性闡釋。在小葉的音樂世界里,鐵梅洗衣、做飯、洗菜、切菜的聲音都極其貼近于自然界最純真的原聲,這些聲音在一般人耳中或許只是日常瑣碎的聲音,但在小葉的創作中這些勞動也不僅僅是簡單的體力消耗,還是女性情感的傾注與愛的傳遞,是女性以行動書寫的生活的詩篇。在傳統以父權為核心的家庭結構下,女性的這些家務勞動往往被忽視,甚至被視為理所應當,電影通過聲音這種獨特的藝術形式的交叉剪輯試圖揭示日常家務勞動背后的價值和意義,希望觀眾重新審視整個社會性別分工的不公,鼓勵人們跳出傳統觀念的束縛,理解和尊重女性在家庭和社會中的多重角色的扮演。打鼓對于小葉和小馬而言,是愛好也是工作。對茉莉來說,打鼓是她從觀眾轉變為創造者、戰勝怯懦的關鍵一步。對于鐵梅來說,無論是過去勇敢追求新聞理想,還是如今因生活壓力而努力從事直播銷售的工作,她內心深處始終渴望表達真實的聲音,即便這可能招致批評。每一次選擇,都是她努力敲擊生活鼓點的體現。除此之外,電影中的聲音表達還隱藏于細節之間,在電影《愛情神話》中,導演邵藝輝所展現的是上海本土人的故事,地道的上海方言伴隨著文藝氣息,講述的是都市環境下真實的男女生活困境。而在電影《好東西》中,導演在上海都市背景下講述了非本土化的“外來人”的故事,電影語言不再只拘束于方言,普通話下講述的普通故事代表更為廣泛的群體心聲。此外,電影還將“發聲”的場所巧妙地設置于飯桌之上。前夫哥與小馬同在的五人飯桌戲巧妙地道明前夫哥、小馬和鐵梅之間微妙的關系,緊湊對話形成的話題對峙隨著筷子的敲擊聲將尷尬外化于行。另外一場飯桌戲是小葉樂隊演唱結束后的聚餐,對于“月經”的話題,小葉的發聲暗指其成長中缺乏愛的關懷和正確引導,而小馬在飯桌間玩笑所說的“我小時候一直以為月經是藍色的”,則揭示了社會對女性生理知識的回避而導致男性群體無法正確理解女性的問題。
導演邵藝輝的兩部作品——《愛情神話》和《好東西》將故事的敘述背景放在上海,在這個現代化、多元化城市中,人與人之間情感的多種可能性有了包容空間。中國都市女性電影故事大多發生于大都市,城市的人文環境是電影人物活動的理想舞臺。[7]前夫承擔了“育友”的角色,小馬與鐵梅的關系僅限于“課間十分鐘”,小葉與茉莉的關系接近于“母女”但又更多的是“姐妹”。人物不再被局限和束縛于傳統觀念的框架之下,茉莉可以不被“淑女”一詞捆綁定義,鐵梅不需要什么都做好,小葉不再只需要愛情來獲得自我認可。上海大學上海電影學院教授劉海波認為,《好東西》的精彩恰恰源于一座城市能給予女性的自信能量,“魔都孕育出的強大女性具備松弛感。因為自信,所以百無禁忌、任由調侃,但在調侃與戲謔中,又很認真地探討了兩性關系,以及如何做女人、做男人、做媽媽、做小孩、做朋友”①。另外,《好東西》將真正的探討空間落地于飯桌之上,關于女性的議題不再只是高高在上的理論討論,而是變成每個人都能參與和感受的現實話題,其中幽默與詼諧的對話又消解了“女性問題”的宏大性。前夫與小馬在飯桌上上演比拼男子氣概,將當下現實中具有爭議性的話題通過輕松愉快的方式展現出來。關于“月經”的話題,也在公共場合的飯桌上與異性的真誠交流間表達出“月經又不是什么臟東西,世界上不是有一半人都在流血嗎?”的觀點,簡單的言語對話化解了女性不該有的“羞恥感”。
結語
電影《好東西》的“好”在于它并非僅僅聚焦于單一人物形象的淺顯描繪,亦非單純歸類為女性電影,而是在于它深刻探尋了現代化社會下個體該如何追尋并活出真實自我的社會議題。影片中,鐵梅、小葉與茉莉三位女性角色占據了核心敘事地位,她們所代表的女性問題與困境被真實地呈現在觀眾面前。該電影并未遵循傳統的女性悲情敘事路徑,而是通過輕松幽默的言語方式,對社會性問題進行既不放大也不回避的探討。在此創新性敘事框架下,女性不應再被傳統社會分工所束縛,同樣,男性也需摒棄“有害”的男子氣概,二者應該共同追求自立、互助與重構的新型社會價值。此外,影片將上海市這一個多元化都市作為故事講述的背景環境,既為人物的先鋒性和情感形態的多樣性提供了包容空間,也為社會熱點性問題的呈現和對未來的期許提供了置身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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