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本海默》與克里斯托弗·諾蘭： 互動敘事及其他

【摘 要】" 好萊塢電影“作者”克里斯托弗·諾蘭，以引人入勝的敘事手法執導了傳記片《奧本海默》（2024）。在獲得第96屆奧斯卡金像獎最佳影片、最佳導演等七項獎后，該片又獲第37屆中國電影金雞獎最佳外語片獎。聚焦影片本文的敘事特色與導演本人的敘事風格，不難看出，敘事時空、敘事色彩、敘事聲音等方面的巧妙設計所達成的諾蘭式互動敘事，不僅對劇情演進、氛圍營造、受眾欣賞等具有正向推動作用，對國產電影創作亦有積極的借鑒意義。

【關鍵詞】" 《奧本海默》； 克里斯托弗·諾蘭； 互動敘事

生于英美跨國組合家庭的克里斯托弗·諾蘭從小深受兩國文化的影響，這也為他后來執導兼具“作者策略”與好萊塢類型成規的電影打下基礎。其處女作《追隨》（Following，1996）便引發較為廣泛的關注，而因此贏得的九百萬美元的投資則直接催生其第一部風靡全球之作《記憶碎片》（Memento，2000）。此后，《白夜追兇》（Insomnia，2002）、“蝙蝠俠黑暗騎士三部曲”《蝙蝠俠：俠影之謎》（Batman Begins，2005）、《蝙蝠俠：黑暗騎士》（Batman：The Dark Knight，2008）、《蝙蝠俠：黑暗騎士崛起》（Batman：The Dark Knight Rises，2012）等頗具諾蘭式敘事風格的電影，使其“完成了從一個具有先鋒藝術氣質的英國獨立電影導演到好萊塢最具票房號召力的商業大片導演的嬗變”[1]。頗有意味的是，諾蘭之后導演了多部極具思想深度之作：《盜夢空間》（Inception，2010）、《星際穿越》（Interstellar，2014）、《敦刻爾克》（Dunkirk，2017）等，它們不僅在視覺效果上令人贊嘆，而且對時間、空間、夢境、生命等科學或哲學話題的深入探討及令人著迷的劇情構思也成功牽動廣大受眾的神經，創造了好萊塢電影史上難以復制的藝術與商業有機融合的存在。

諾蘭新作《奧本海默》（Oppenheimer，2023）綻放于第96屆奧斯卡金像獎，一舉奪得最佳影片、最佳導演、最佳男主角（基里安·墨菲）、最佳男配角（小羅伯特·唐尼）、最佳攝影、最佳剪輯、最佳原創音樂等七項獎。2024年11月16日，它又獲得第37屆中國電影金雞獎最佳外語片獎。該片改編自凱·伯德和馬丁·J.舍溫合著的并獲2005年度普利策傳記文學獎的作品《美國普羅米修斯：J·羅伯特·奧本海默的勝利與悲劇》，以奧本海默在“二戰期間”主持原子彈的研制及在二戰后遭遇不公正的聽證會為敘事框架，于科學、政治、道德等多重主題交織下，開啟了一場跌宕起伏的傳記旅程，繼而創下迄今為止傳記片全球最高票房紀錄（截至2024年3月29日，該片全球票房已破9.6億美元）。①聚焦《奧本海默》的敘事特色與諾蘭的敘事風格，不難看出，導演敘事時空、敘事色彩、敘事聲音等方面的巧妙設計所達成的互動敘事，對本文劇情的跌宕演進、言說氛圍的烘托營造、受眾欣賞的視覺體驗等都具有正向推動作用；而這種諾蘭式敘事模式，對國產電影創作及電影市場拓進無疑亦具有積極的啟示意義。

一、敘事時空：迷惘與清晰中探尋

（一）空間變換中的時間碎片

愛瑪·卡法勒諾斯在《似知未知：敘事里的信息延宕和壓制的認識論效果》一文中指出：“敘事是對序列事件的再現。再現是逐一顯現事件的過程。感知被再現事件的讀者假定一種與事件的時間順序相平行的序列。”[2]作為電影“作者”，諾蘭在影片中對線性時間進行解構重組，借空間變換來暗示時間變換。在《奧本海默》中，羅伯特·奧本海默（基里安·墨菲飾）時常在個人聽證會上回憶起過往情景；而導演則利用主人公所處地點或環境來引導觀眾理解時間的轉變，從而使回憶能巧妙地與現實生活交織在一起：為回述奧本海默早期學術生涯，影片以物像的快速拼接展現英國劍橋大學、德國哥廷根教堂、荷蘭萊頓的公開課堂、德國會議廳和美國伯克利大學的標志性建筑或情境，以此暗示主人公獨自前往劍橋大學深造，并深入鉆研量子物理，繼而在萊頓作為教師公開授課，且憑借超凡的學習能力迅速掌握意第緒語，之后前往德國探訪海森堡，決定回國繼續探索量子力學這一新興學科，最后任教于伯克利大學，同時創建量子力學學科。

顯然，影片在向受眾呈現一次次空間變換的同時也拋出一個個時間碎片，而受眾則要積極思考、鏈接不同場景從而理解空間的彼此關聯及故事的時間線；這種主客體的互動過程無疑能激發受眾的思考及參與感，使其更加專注敘事的時空脈絡與情節發展。相比于因果線性敘述，這種非線性敘事方式更利于達成接受主體與影片本文的互動，從而創造出更具挑戰性也更為引人入勝的觀影體驗。

（二）時間流轉中的空間鏈接

縱然時間流轉，但諾蘭仍習慣運用一些相同的事物作為線索貫穿全片，并以此為鏈接，助力受眾更快理解本文的時間發展。片頭部分，諾蘭為奧本海默的出場標注小標題“fision裂變”，為劉易斯·斯特勞斯（小羅伯特·唐尼飾）的出場注明小標題“fusion聚變”。實際上，諾蘭將奧本海默的人生線設定為故事主線，將奧本海默的聽證會和斯特勞斯的聽證會設定為兩條故事輔線，并始終讓這兩個空間（奧本海默聽證會現場、施特勞斯聽證會現場）貫穿影片始終；奧本海默的人生主線伴隨兩條輔線，在奧本海默回答問題與施特勞斯進行陳述的過程中向觀眾緩緩道來。

非線性的互動敘事容易讓觀眾感知混亂，但諾蘭則通過在不同的時間點穿插相同的空間元素來確保故事呈現的連貫性，同時也為觀眾提供了更多富有戲劇性的互動元素與思考空間，而觀眾也需要積極拼湊信息，思考角色之間的聯系和故事主線、輔線的發展。當然，在聽證會場景中交織奧本海默的人生回憶和施特勞斯對過往事件的陳述，可讓觀眾更為深入地了解片中主要角色的內心世界與人生經歷，有助于接受主體與文本敘事更好的互動共情，并隨跌宕起伏的劇情而沉醉其間。在某種意義上，時空扣合是《奧本海默》一片的突出亮點，鮮明地體現了作為編導的諾蘭引人入勝的敘事策略與影像表達的修辭技巧。

（三）時空聚焦時的真相揭示

在《奧本海默》中，諾蘭讓敘事主線與兩條輔線一次次穿插行進，直至三線戲劇性發展至高潮部分時，事件真相昭然若揭。通過主線，諾蘭讓受眾跟隨奧本海默在聽證會上的回憶，了解其學術生涯及執行曼哈頓計劃期間的經歷，但隨著原子彈的制造、測試，他開始擔憂自己所研發對象的破壞力，尤其是聽到原子彈在日本廣島、長崎投放的新聞后，其關于科學和道德的內心掙扎愈演愈烈，即便登上《時代》雜志封面，被總統杜魯門接見，其依然“感覺自己手上沾滿了鮮血”；通過輔線，諾蘭讓觀眾了解到奧本海默聽證會這一影片的關鍵情節，而借聽證會場景、奧本海默的回答，使聽證會的表面目的（探知其對原子彈的態度及其是否認為自己的工作有道德問題）讓位給事件真相（政客通過拒絕續簽安全許可的方式來凌辱他，進而剝奪其尊嚴感、榮譽感），而這也讓深愛祖國的他在為祖國奉獻畢生心血后卻受到不公審查時，深感背負巨大的道德壓力及趨于殉道的心灰意冷。通過另一輔線，諾蘭讓受眾借施特勞斯聽證會了解到奧本海默被不公正對待的真相：作為政客，因被提名為艾森豪威爾總統的內閣成員，施特勞斯聽證會（對其政治背景、行為和決策進行審查）備受矚目，在其不斷尋求證人、證據并試圖掩蓋真相且自覺勝券在握時，物理學家大衛·希爾（拉米·馬雷克飾）毅然公開道明事件原委，揭示他與奧本海默間的個人恩怨，并為后者抱不平；奧本海默之所以被聽證、侮辱，施特勞斯的回憶揭示了內中原委（一是他誤解奧本海默與愛因斯坦的對話內容，認為其向愛因斯坦透露了不利于他的信息以致自己被后者無視；二是奧本海默公開嘲笑了他禁止向挪威出口同位素以防其被用于制造核武器的提議；三是奧本海默多次否定了他推進氫彈計劃的倡議），而這最終導致他通過政治手段對奧本海默實施打擊報復。

有論者指出：“在使用線性中的非線性敘事之外，諾蘭的電影故事善于營造懸念。”[3]主線、輔線三線并行敘事在展示主人公的人生歷程，幫助受眾了解其性格、信念及行為動機的同時，也使本文情節變得更為復雜和富有沖擊力、吸引力，使受眾隨不斷推進的劇情思考、解謎，與片中人物共情。在某種程度上，敘事時空的互動敘事成功設置了懸念并增強了情節演進的緊張感，尤其當三線交織漸至高潮時，觀眾所能體驗到的緊張感令人驚悸，而當真相大白時，釋懸后的清晰、暢快感也令人叫絕。

二、敘事色彩：彩色與黑白中交疊

（一）彩色影像中的主觀視角

在以往多部影片（如《時間碎片》《盜夢空間》《敦刻爾克》等）中，諾蘭較少采用全知視角敘事?！秺W本海默》亦如此，它以倒敘手法呈示的彩色影像來展現奧本海默所回憶的燦爛人生，讓觀眾身臨其境般沉浸其中并產生認同；顯然，彩色影像在揭示其豐富的內心世界時較不少回憶慣用的黑白影像更具象、鮮活，也更易實現傳記片應達至的性格塑造與心理揭示。片首生動鮮活的彩色畫面展示奧本海默的青年時光及他追求科學的飽滿熱情，隨著劇情的展開，彩色影像捕捉了研制原子彈期間他的科學沉思、實驗探索、與其他科學家的互動及其對原子彈破壞力的道德憂慮和內心掙扎——原子彈爆炸時蘑菇云的騰空升起，棕紅焦糖色的火球攜耀眼的白光肆意飛濺于銀屏，影像的暖色調與隨后奧本海默影像的冷色調形成鮮明對比，也因之營造了緊張、壓抑、擔憂的情感氛圍，進而揭示了原子彈的實驗成功給其本人帶來的道德困境。

顯然，彩色影像的運用深刻影響了受眾的情感體驗和故事感知。在奧本海默初探量子力學世界時，有著豐富暖色調的畫面躍動著明亮的視覺效果，受眾由此感受到他的青春朝氣及其對科學事業的熱愛；而當其負責曼哈頓計劃，直至其在聽證會上遭受審查時，畫面的色調也逐漸向灰色、藍色等冷色調過渡，狹小的聽證會房間仿佛冷酷的囚籠，正一點點侵蝕主人公對科學和祖國的熱愛。基于此，感知主體不斷提高的情感參與度推升情感共鳴及其與感知對象的情感聯系，繼而與敘事本文實現深度互動。

（二）黑白影像中的多重理解

美國導演羅伯特·羅森（Robert Rosen）曾指出：“當代的觀眾愿意去理解、挑戰影片敘事中晦澀的概念性問題，諸如：相互交叉碰撞的本體、時間的主觀性、流動的意識以及真實與想象之間模糊的界限?！盵4]一直以來，諾蘭都以其出色的敘事揚名于世，尤其是其擅于運用黑白影像的風格化技巧來傳達故事的深層題旨：在《追隨》中，他對黑白影像的獨到運用賦予影片本文畫質與構圖的協調統一感；在《記憶碎片》中，諾蘭在時間線上嘗試對黑白影像與彩色影像的分切有效保持了敘事節奏的完整性。在《奧本海默》中，他再次巧用黑白影像揭諸施特勞斯聽證會這一輔線。在影片高潮部分，諾蘭終于揭開了黑白影像的真正含義：這一視角感知是奧本海默無法觸及的，同時也是無法公開展露的作為政客的施特勞斯陰暗心理、政治操弄的象征。

與彩色影像形成鮮明對比，黑白影像讓觀眾觸及被政治權謀遮蔽的事件真相，將施特勞斯等政客們的冷漠、刻板、無情等生動呈現于觀眾面前。當然，彩色與黑白的對比，既強化了反派形象的性格特征，也讓影片營造一種令人窒息的頗具壓迫感的情感氛圍與鑒賞情境，進而使觀眾更加深入地體驗到文本敘事的多維復雜及角色之間的緊張關系。

（三）色彩交疊后的糾葛還原

審慎觀察，諾蘭較為擅長借彩色、黑白影像的交疊變化來展開敘事。在《記憶碎片》中，諾蘭以黑白畫面正敘片中人物和主人公萊納德·謝爾比（蓋·皮爾斯飾）的第一次復仇，以彩色畫面倒敘主人公的第二次復仇；故事線在黑白與彩色影像間跳躍，直至影片高潮部分時匯合，進而揭露事件真相。在《奧本海默》中，諾蘭借黑白和彩色影像的交疊巧妙傳達了角色之間的沖突及故事的復雜性、曖昧性，暗示奧本海默與施特勞斯之間的對立、博弈：一方是作為科學家的奧本海默對生命的充沛熱情，另一方是作為政客的施特勞斯精于算計的冷漠陰暗；奧本海默感受著探索量子世界的快樂，感受到研發原子彈的幸福與愧疚，施特勞斯則落井下石、炮制陰謀、操控聽證會。誠然，諾蘭借此暗諷包括施特勞斯在內的帶有骯臟政治色彩的麥卡錫主義者，而這又容易為觀眾所認同。

《奧本海默》的彩色影像與黑白影像看似對立，卻也能在恰切處實現交疊。在用黑白影像呈現奧本海默與愛因斯坦在湖邊聊天后（施特勞斯的視角），諾蘭在片尾用彩色影像揭曉二人的真實對話：“當初我帶著那些算數找您時，我擔心，那些鏈式反應會毀滅全世界。但是現在，我才明白，我們確實毀滅了全世界?！眱晌豢茖W家心情沉重，為此感到憂慮，而施特勞斯卻用政客思維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當然，其陰暗思想和丑陋行動亦必遭報應：當施特勞斯的下屬說出那句“有沒有可能他們在談論更重要的事”及“肯尼迪不喜歡你對奧本海默做的事”時，他終于認識到自己的失勢。黑白、彩色影像交疊敘事明確地讓人感受到政客的自私、虛偽及與科學家相左的非科學立場。

三、敘事聲音：多元與和諧中推進

（一）器樂特質中的人物發展

為創作《奧本海默》的配樂，諾蘭與奧斯卡獎得主、作曲家路德維?！じ鹛m森繼創作《信條》配樂后再度攜手，為觀眾帶來長達95分鐘的電影原聲碟。因片中角色眾多，以不同的音樂旋律、編曲和樂器為不同人物創作專屬配樂絕非易事。在為奧本海默制作配樂時，諾蘭提出以瞬間可以非常美麗，也可以變得可怕或令人不快的小提琴旋律作為基礎器樂——小提琴的器樂特質（在某種程度上具有神經質性）與奧本海默的性格具有某種相似性。葛蘭森采納了諾蘭的提議并加諸自己對于人物的理解，于小提琴的旋律中融入孤獨憂郁之感，從而使器樂具有敘事性、抒情性，清晰地喻示出早年獨自探尋量子世界，后在研發原子彈的過程中內心直面道德自省不斷掙扎的主人公形象。不僅如此，片中小提琴器樂不斷與其他樂器旋律產生交集，進而形成片中其他角色的配樂：鋼琴旋律為奧本海默的妻子凱瑟琳（艾米莉·布朗特飾）的主器樂，輕快時展現夫妻二人的浪漫愛情，沉重時則喻示二人遭遇情感挫折的經歷——在凱瑟琳于奧本海默聽證會后半場得知丈夫婚后仍與前女友瓊·塔特洛克（弗洛倫絲·皮尤飾）保持聯系時，不無抑郁失望色彩的鋼琴配樂烘托出她與奧本海默關系的緊張與破損；豎琴旋律是曼哈頓計劃的軍方主管，行事雷厲風行的理查德·格羅夫斯中將的主樂器，在工作中與奧本海默結下深厚友誼的他，在對待奧本海默聽證一事上保持客觀公允的謙謙君子的風度與操守，而豎琴與小提琴的合奏給人帶來的柔和優美之感則喻示其二人的知己之誼。

顯然，《奧本海默》充分發揮各種器樂的音質特點，使配樂在片中角色的塑造上起到敘事和抒情作用；不同的器樂、旋律和編曲風格既可展現角色的性格、情感和行為動機，還可暗示角色間的關系，而觀眾通過與不同器樂的互動及對不同器樂的對比，能自然感知角色間的融洽或緊張關系。概言之，恰切的配樂在幫助受眾迅速與片中角色建立情感鏈接的同時，也使其更深入理解角色的內心世界、情感狀態與性格演變，從而增強影像表達的沖擊力、吸引力和敘事抒情效果。

（二）音樂融合中的故事走向

自《記憶碎片》始，“懸疑燒腦”可謂諾蘭影片的標簽，出神入化、讓人應接不暇的音畫表達為此貢獻頗多。作為斬獲眾多大獎、配樂風格為人熟知的作曲家，葛蘭森的電影配樂常將電子音樂元素融入傳統編曲，進而創作出具有濃郁科幻感和現代感的聲音景觀。在《奧本海默》中，快節奏的旋律、尖銳的音效與復雜的編曲為影像表達提供“動力”，而“這種所謂的‘動力’其實就是節奏感，這也就是說，音樂在影片中的基本作用是為影片提供一種向前運動的節奏”[5]。實際上，《奧本海默》富有“動力”的配樂營造出某種緊張氛圍，并以此加強影片給觀眾帶來的懸疑感與探知欲。

《奧本海默》片首，原子彈爆炸的宏偉奇觀伴隨沉重的爆破聲向受眾襲來，受眾的注意力則因之被吸引，而后原本高亢的配樂減弱，奧本海默收回視線，繼續他聽證會的應答：當被詢問在劍橋留學是否快樂時，奧本海默開始回憶起在英國留學時并不快樂的日子（情緒不穩定，思緒常被隱藏的宇宙幻象所困擾），此時配樂則通過尖銳急促的小提琴聲展現其焦慮不安，同時一些電子合成音樂也模仿其腦海中的宇宙幻象并揭示他復雜的心理情緒；在量子力學創始人之一的尼爾斯·玻爾建議其離開英國去外面的世界學習更為先進的理論知識后，悠揚輕快的小提琴旋律響起，而隨著劇情漸趨急促高亢，奧本海默的學習、掙扎既顯出其對量子力學的癡迷，也顯出其良知未泯的本真。在其研發原子彈的過程中，伴隨時間的推移和科學家們的研究深入，片中電子合成器樂逐漸融入配樂，并帶來一種急促激昂感；試驗原子彈爆炸的那個雨夜經歷可謂全片的一個高潮，弦樂與電子合成器樂的音色交織，快節奏地傳達出前所未有的緊張感、壓迫感，而原子彈試爆成功之時，華麗耀眼的光芒幾乎占據了整個銀幕，然此時配樂中貝斯與電子鼓點的加入則為這個令人歡欣鼓舞的一刻增添了一些沉重和陰郁感，這顯然體現出奧本海默在原子彈試爆成功后的欣慰喜悅與觸及人類安全道德界限之間的掙扎與迷惘。片尾另一全片高潮部分（一邊是奧本海默在聽證會上被接連發問，另一邊是施特勞斯在聽證會間隙持續不斷地闡述他對奧本海默的偏見），作為施特勞斯主樂器的電鋼琴，與撥弦式弦樂、打擊樂及豎琴旋律交織在一起，逐漸加快的配樂節奏暗示二人在接近崩潰的邊緣還進行著無形對立的內心掙扎，而隨著逐漸發亮幾近爆炸卻又瞬間陰暗的視像效果，此時較為復雜的配樂也傳送出緊迫且具有張力、讓人難以釋懷的戲劇性效果。誠然，雖片中有著多器樂的參與，《奧本海默》全片仍保持著前后的連貫性、協適性，這無疑得益于包括小提琴、電鋼琴、豎琴等在內的核心器樂的貫穿始終；多器樂的相互配合、交融實現配樂的和諧發展與自然過渡，增強音樂的協調統一性，并由此強化影片本文的敘事深度與受眾直面于此的情緒感染力度。

（三）言語伏筆中思考延續

毋庸置疑，《奧本海默》敘事聲音的獨到之處還體現于言語（尤其是人聲）的伏筆巧設。設置伏筆似于預敘之法，草蛇灰線，伏脈千里。在敘事鏈條中預設伏筆，既如蛇行草間，時隱時現，又如灰撒于地，點點相接。對該片而言，諾蘭在將奧本海默的人生經歷設為故事主線后，便多處運用言語伏筆展開敘事，從而使情節張弛有致，富有機趣或哲思。

在片首呈現原子彈爆炸的宏大奇觀后，導演直接在銀幕上打出字幕（其實字幕就是導演講給受眾的話，即言語）：“普羅米修斯從眾神那里竊取了火種并將其送給了人類。為此，他被鎖在巖石上，遭受永世的折磨?！憋@然，諾蘭以普羅米修斯的結局暗示奧本海默的人生走向，并以此為全片打上悲劇色彩，加之原子彈爆炸時沉重且富有沖擊力的聲效，影片文本著實給人傳達出一種難以言喻的無力感。事實上，奧本海默的一生確如一曲普羅米修斯式的英雄悲歌：早年孤獨敏感的求學之旅，僅被對量子力學的熱情這束光所照亮，而隨著左翼運動的興起，他在任教之余也理解左翼，并明確反對法西斯主義，故被冠以“左翼傾向”之罪名；1939年9月1日，即奧本海默成功發表黑洞論文的當天，希特勒閃擊波蘭，這種戲劇性的巧合與奧本海默那句“暗星不發光，但它形成的黑洞會吞噬光”一起，作為本文能指，則具有豐富的隱喻意義：“暗星”暗喻與奧本海默立場相左的黑暗政治力量，“黑洞”暗示他在麥卡錫時代所遭受的迫害，同時也暗示其科研成果必將成為軍備競賽一環的宿命。為了國家榮譽，他不得不主持曼哈頓計劃，并為研發原子彈嘔心瀝血，但良知卻又使他陷于政治與道德的兩難境地，而這也使觀眾自然聯想起若干年前情人讓他念出的那句梵文“現在我成為死亡之主，毀滅萬物”及尼爾斯·玻爾對他所說的話“你將成為美國的普羅米修斯，賦予了他們力量，卻會毀掉自己”——雖跨越時空，但這些富有寓意的對白卻讓人沉思、反?。豢嘤诘赖聮暝乃谠訌棾晒υ嚤罄米陨碛绊懞粲跸拗坪宋淦鞯难邪l，而這又違背了美國的國家意志，結果得到的是杜魯門總統的冷言“不要再讓那個愛哭鬼見我了”及以國家安全為由發起的沒完沒了的聽證會審查。奧本海默被迫在聽證會上把不堪回首的情緒與瑣碎的婚姻擺上臺面，任人指摘，作為科學家的最后一點尊嚴被撕得粉碎，直至風燭殘年時，他才因得肯尼迪總統賞識而獲頒恩里科費米獎，但這種所謂的平反實在來得太晚——愛因斯坦替他感到不值：“你為你的國家付出了這么多，如果這就是給你的回報，你就應該背棄這個國家”，但他卻恬淡微笑：“我愛死這個國家了”（這無疑具有自我嘲諷抑或自我殉道色彩）。縱觀全片，諾蘭將言語伏筆敘事運用得恰到好處，看似輕描淡寫，實則借此讓敘事結構更為嚴密，讓敘事時空更為廣闊，讓敘事意義更為深遠，從而在給受眾制造一個個懸念的同時，以非線性的故事片段讓影片本文連綴成一個不可分割的意義連貫的敘事體。

結語

顯而易見，諾蘭既是一位擅長類型演繹的商業片導演，又是一位擅長將個人風格貫徹到底的作者；審思其多部影片的故事內核，不難發現它們大都閃爍著哲思精神與人文關照之光。而這種不回避類型的可謂改良了的“自我表達”，或曰“將獨特的作者藝術風格與普適的經典好萊塢模式整合在一起的高超技巧”[6]，卻是當代國產電影應予以汲取的經驗。在諾蘭的多部影片中，商業元素已非其故事的核心所在；他常為一個英雄式人物構筑起飽含哲思精神的影像世界，并用自己真誠獨到的世界觀與受眾一同探討由情感引發的終極思索。《奧本海默》聚焦奧本海默這一英雄式人物，深入復刻他對祖國的真摯情感和責任擔當，但曼哈頓計劃的結果給人類世界帶來的威脅又使其面臨道德困擾；以奧本海默的人生為鏡像實存并與受眾探討有關科學、政治、道德的鮮活故事，諾蘭輕而易舉地植入自己的哲思。當然，諾蘭所選取的人物（奧本海默）并非一個具有偉岸形象的科學家，其在聽證會上的自我剖析，讓人既看到他對祖國的摯愛、對量子力學的癡迷、對真情厚誼的執著，也看到他受人打壓、排擠時的脆弱、不堪及自我婚姻曾經的一地雞毛；換言之，他是一個活生生的“典型”，一個“熟悉的陌生人”[7]，“既要具有廣泛的普遍性，即集中反映了深廣的社會歷史發展情勢，同時又要具有鮮明的個性”[8]?？梢哉f，諾蘭在片中將奧本海默這一美國英雄形象拉下神壇，還其普通人面目，而這種較為深刻的性格刻畫既使受眾看到一個真實復雜的科學家形象，也讓人感知他獨有的情感與思考。實際上，諾蘭借用敘事時空、敘事色彩、敘事聲音所創造的能與觀眾形成互動的敘事模式既令人感嘆又引人思考。在審美鑒賞過程中，觀眾必須突破被動接受者的身份固置，應據本文線索、細節主動聯想、對比，與影像敘事及畫內、畫外世界建立良性互動關系。

觀眾既要主動認知其敘事時空的非線性結構，把握空間變換所攜帶的時間、情節的跳躍，積極鏈接、思考各個時間段的關系，進而沉浸其中，與主人公一同經歷他的經歷，還要通過不同的敘事色彩把握它所傳遞的情感、主題，借視覺元素的變化來理解角色的情感狀態，強化自我互動體驗，同時也要抓住不同的敘事聲音元素，將不同的音樂特質、言語伏筆與角色的性格、情感乃至于故事的演進相結合，感知器樂變化所喻示的角色內心世界，回溯敘事鏈條建構所必需的對話和言語細節，繼而與角色達至情感共鳴并一窺其心路歷程和命運走向。

參考文獻：

[1][6]張凈雨.克里斯托弗·諾蘭：建構謎題的電影大師[ J ].當代電影，2013（03）：73-78.

[2][美]愛瑪·卡法勒諾斯.似知未知：敘事里的信息延宕和壓制的認識論效果[C]//[美]戴衛·赫爾曼，主編.新敘事學.馬凱良，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2：5.

[3]屠玥.美國文化三層級的巧妙殖入——談克里斯托弗·諾蘭“蝙蝠俠三部曲”[ J ].當代電影，2013（10）：152-157.

[4][美]羅伯特·羅森.媒介飽和語境下對數字電影美學的思考[ J ].黃望莉，張凈雨，譯.當代電影，2012（11）：95-97.

[5]雷偉.論《盜夢空間》的配樂特征及漢斯·季默配樂風格的轉型[ J ].當代電影，2012（05）：126-130.

[7][俄]別林斯基.同時代人[C]//別列金娜選輯.別林斯基論文學.梁真，譯.上海：新文藝出版社，1958：122.

[8]峻冰.當代電影類型與文化傳播[M].北京：中國電影出版社，2021：5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