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能傳播時代突發公共事件風險溝通的多重困境及應對

摘要：智能傳播時代的開啟，對突發公共事件風險溝通的內容、方式及最終目標等，都形成了史無前例的強烈沖擊。隨著新媒介技術推動傳統的“輿論戰”向“認知戰”的范式轉型，有效的風險溝通賴以存在的合理認知、相互信任和社會共識等基礎，恐因智能傳播而變得更加薄弱。建立在數據和算法基礎上由人工智能主導的傳播模式，催生加劇著社會信息環境失序和輿論生態的失衡風險，突發公共事件風險溝通也正面臨風險界定、公信力和傳播管理等多重現實困境。為此，當前在風險溝通的策略上應盡快完成從“滯后”邁向“前瞻”、從“發布”轉為“對話”、從“響應”走向“引領”的一系列調整與轉變。

關鍵詞：人工智能；智能傳播；突發公共事件；風險溝通

中圖分類號：G206.3" " " " 文獻標識碼：A" " " "文章編號：1003-8477（2024）09-0079-10

人工智能技術的革命性突破與廣泛應用，已使得智能傳播成為數字時代的重要核心概念，而伴隨其在社會生活與人際交往中的全面滲透和深度融入，智能傳播不僅正在實現對交流行為的重新定義，[1]（p15-21）同時也使得其風險管理與公共價值意蘊愈發彰顯。當前，我國正處于戰略機遇和風險挑戰并存、不確定難預料因素增多的時期，各類突發公共事件的高發頻發，對辯證看待和妥善防范化解相關風險，提出了更多和更高的要求。人工智能技術對傳播行為的參與乃至主導，在社交媒體和教育醫療等諸多民生領域推動創新的同時，實際上也面臨著一系列的技術風險，催生或加重突發公共事件風險溝通的多重困境。基于大數據分析和自然語言處理及機器學習等技術驅動，機器成為傳播主體并由此促成的機器行為范式，[2]（p25-34）不僅意味著其對內容生產的深度參與，加劇了信息過載，而且也經由算法推薦和個性化的內容分發，悄然實現了不容忽視的認知與輿論重塑效應和強大的社會動員能力。

一、突發公共事件風險溝通與智能傳播

根據美國國家科學院（NAS）對“風險溝通（Risk Communication）”的定義，風險溝通是個體、群體以及機構等不同主體之間就風險進行信息交換和意見交流的相互作用過程，它既包含了對特定風險或風險事件的關注，也包含了不同主體對風險性質、數量、變化及其應對措施的態度和反應等。[3]（p1-11）在典型的社會性或曰公共性的風險領域，政府、公眾和媒體無疑是最為重要的三大代表性主體，三者之間主要圍繞“風險具體是什么”“管理政策和應對措施有哪些及其是否有效”“接下來會怎樣”等核心問題展開的溝通過程和結果，對整個社會的風險管理與危機應對有著重要乃至決定性的影響。

20世紀80年代以來，伴隨著切爾諾貝利事件等重大事故在全球范圍內引起的恐懼與擔憂，風險溝通作為風險管理的重要途徑和基本環節，其重要性也日益上升，且越來越被強調應為一個“雙向溝通”的過程。[4]（p95-101）在此過程中，政府應該把有關風險的專業意見和解決方案及時地傳遞給媒體和公眾，而公眾對風險的具體感知及對專業意見和管理政策的看法，也應該能夠經由媒體等各種渠道及時地反饋至政府，從而實現利益相關者的平等對話，為成功的風險管理奠定必要的共識與行動基礎。不過，需要特別強調的是，由于對風險的評估最終“必須依賴人類判斷”，[5]（p1-15）以及政府作為全社會與公共利益的代表，在風險的測度和管理上具有天然優勢和權威性，不同主體在風險溝通中的地位事實上是不對等的。一方面，基于認知能力、有限理性、心理噪聲和負面干擾等，公眾以及媒體對風險的認知不可能脫離內心體會與主觀感受，在風險溝通中難以避免“陷于被動的主體”地位；[6]（p3）另一方面，政府在面對突發公共事件時，無疑擔負著其他主體難以替代的責任與義務，需要就風險信息發布、風險管理政策與措施的解讀和執行等主動地展開溝通和協調。為此，作為一個十分特殊的溝通過程，突發公共事件風險溝通的有效性不僅會受到各主體自身狀況，以及所交換的信息和意見內容的影響和制約，同時也必然要受到溝通所使用手段和所處環境的影響和制約。

智能傳播時代的到來，對前述突發公共事件風險溝通過程究竟意味著什么？這一方面取決于人工智能技術的發展及對“人機關系”的理解，另一方面也取決于新形勢下應急管理體系和能力的現代化建設。從目前通用人工智能（Artificial General Intelligence，AGI）的快速發展與廣泛應用來看，備受追捧與熱議的ChatGPT之所以會被認為標志著一場科技革命，關鍵就在于其作為基于自然語言處理（NLP）和大語言模型（LLM）等技術驅動的智能聊天機器人，不僅可以在科技和工業等領域實現廣泛的應用場景拓展，同時還能夠促使傳統產業轉型和推動新技術產業的發展，進而催生出大量新產業、新職業和新形態。[7]（p24-28）通過“開放領域”多輪對話和文圖生成技術的突破，這一發展推動著人機交互進入到了一個全新的時代。

與此同時，以通用人工智能技術開啟的智能傳播時代，之所以不同于傳統時代，則不僅在于中心化的傳播模式在遭到互聯網的去中心化邏輯的沖擊之后，進一步地為“智能”邏輯所取代，而且也在于以“數據”和“算法”驅動的新模式，徹底顛覆了以公開或半公開信息和內容為特點的互聯網應用模式。[8]（p25-35）這事實上是一個信息傳播范式的重構過程，并可以結合技術基礎、媒介連接、傳播場景、內容生成和媒介賦權等不同方面予以深入考察。例如，以ChatGPT為代表的人工智能生成內容（AIGC），符合用戶在信息超載環境中對信息進行必要整合與處理的更高需求，但同時它也實質上是向使用者提供了價值尺度和認知參照，[9]（p119-125）從而也對用戶的判斷能力和媒介素養提出了更高要求；從傳播場景和媒介賦權的角度來看，個性化的算法推薦與內容分發實際上意味著傳播進入了私域，以往被平臺剝奪的用戶權利有所復歸，但同時也給應用推薦算法的平臺帶來了強大的用戶集聚能力，并由此產生巨大的輿論影響力和社會動員能力。[10]（p91-93）此外，考慮到數據終究是人為建構，算法也并非價值無涉，其所呈現的仍然是信息碎片及其重新組合，而非真相或全部事實。為此，盡管AI技術滲透融入社會生活的時日并非久遠，但智能傳播時代的開啟，給突發公共事件風險溝通所帶來的復雜性和難度急劇攀升。在此過程中，智能傳播非但意味著溝通主體交換的信息發生了重大改變，也包括意見生成和交流方式以及主體間的相互作用，都在這個環境條件下發生著重要變革。

如圖1所示，在風險溝通中占據主導地位的政府，主要面對專家、媒體、公眾等重要社會主體的反應與評價，其中專家主要依據科學來判斷客觀的風險水平，媒體往往相對側重社會影響展開風險或風險事件報道，公眾則從自身理性和風險認知出發，結合政府、專家和媒體所提供的信息做出判斷。具體而言，政府實施風險溝通的目的主要在于通過信息交換和意見交流，引導公眾盡可能正確全面地認識風險或風險事件，促成其轉變態度進而采取有效的預防與應對措施；在風險溝通的內容上，政府需要根據專家意見面向媒體和公眾提供權威和客觀真實的風險信息，包括對相關法規政策和管理措施的解讀等；在風險溝通的方式上，政府在履行公共管理職責的過程中實際居于主導地位，但也應盡可能地實現平等的“雙向互動”而避免“單向傳播”。從實踐的角度看，以往對于政府風險溝通的批評，多集中在信息發布滯后、內容不全面，以及缺乏與公眾的雙向溝通等方面，[11]（p1-16）僅立足于科學理性和技術知識對所謂的風險事實和解決方案本身予以單方面的強調，難以說服社會公眾，獲取他們的信任與認可，容易誘發社會失序。

為此，從風險溝通的演化發展和朝向“以受眾為中心”的努力來看，公眾在理性和專業性素養上難以與其他主體相比，同時在信息交換和意見交流中也處于一種“弱勢”地位（圖中用虛線表示）。這意味著政府的風險溝通過程既無法脫離“信任”的維系，同時也容易受到“傳播”的影響，而公眾意見無法對等地傳遞給政府和媒體，則表明完全平等的“雙向溝通”往往是一種理想化的狀態。這種狀況背后所暴露出的，既有溝通理念的偏差，也有行動策略方面的不足。顯而易見，隨著智能傳播時代的到來，突發公共事件風險溝通無論在內容和方式上，還是最終的溝通和管理目標上，其實都已經遭遇到了史無前例的強烈沖擊，如AIGC可能帶來的以假亂真的深度偽造、社交機器人對輿論的操控，以及算法推薦黑箱與大模型等生成式人工智能可能隱含的社會偏見等。[12]（p38-44）尤其是當機器生成的知識成為公共知識，成為公共對話、討論和社會運作的資源，必然對公共輿論、公共交往與公共生活產生重要影響。[13]（p21-32）

二、智能傳播時代突發公共事件風險溝通的多重困境

在智能傳播時代，新媒介技術正在推動傳統的“輿論戰”向“認知戰”的范式轉型，[14]（p23-29）網絡話語權愈加成為重要的戰略性資源。結合“大翻譯運動”“深度偽造”“淡化目的”“炒作問題”和“利益衡量”等諸多外在表現形式來看，這種“認知戰”往往會在特定的突發公共事件風險溝通場景中，實現對公眾認知的操縱和對社會共識的瓦解，甚而產生輿論場撕裂與意識形態安全風險。[15]（p98-103）由此，當有效的風險溝通賴以存在的合理認知、相互信任和社會共識等基礎，因智能傳播時代的開啟而變得更加薄弱時，突發公共事件風險溝通復雜性和難度的不斷上升，實質上主要表現為風險界定、公信力和傳播管理等越來越難以突破和逾越的現實困境。并且，這三重困境之間呈現出相互影響，甚至彼此促進的關系。

（一）信息稀缺與信息過載并存導致的風險界定困境

在工業化時代，生產力的指數式增長， 使危險和潛在威脅的釋放達到了一個我們前所未知的程度。[16]（p15）同時，雖然現代性孕育著穩定， 但現代化過程則滋生著不穩定。[17]（p5-18）風險社會的降臨，不僅剝奪了科學對風險界定的壟斷權，而且也加劇了不同主體之間的信息不對稱。風險具有客觀和主觀的雙重特性，客觀存在的風險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物理性成分，能夠基于已有的人類知識運用科學的方法予以測度，通常被認為是一定損失發生的可能性大小，即可以用概率去把握和逼近；主觀的風險則屬于被建構的精神性成分，衡量了對風險認知中受個體特征和社會文化等影響的部分。[18]（p1-9）任何主體對風險的認知，都會存在著或大或小的偏差，對風險進行評估的結果始終是客觀和主觀的“聚合物”。當風險或風險事件，尤其是突發公共事件實際發生時，包括政府在內的主體都可能面臨客觀風險信息極度稀缺問題，而它是合理界定風險的基礎和前提。與此同時，智能傳播時代為信息的生產與交換提供了極大便利，公眾不再是被動的信息接收者，可在客觀風險信息極度稀缺時主動加入信息制作和傳播的隊伍，但在風險或風險事件剛剛發生時，所交換的更多都屬于主觀風險信息。所以，在AIGC大行其道的智能傳播時代，突發公共事件風險溝通首先遭遇的就是風險界定困境，因為不僅客觀風險信息仍舊稀缺，而且主觀風險信息由于公眾及媒體借助AI技術和網絡渠道傳播，已無處不在且影響力巨大。于是，正如李普曼所指出的，公開的所有信息相對于公眾的接受度而言，實在是太多了。[19]（p27）

風險信息稀缺與過剩并存的局面在今天已經成為一種常態，并且特別容易導致包括政府在內的相關主體，都難以根據已有的信息和意見完成對風險問題的合理界定。從風險溝通過程來看，即便政府和專家都對所發生的風險或風險事件有著可靠的信息，也仍需要解決如何與大量充斥于網絡空間和現實社會各個輿論場中的觀點和意見，爭奪公眾注意力和話語主導權的問題。[20]（p123-128）如果僅僅是作為公共權力行使者的政府解決了風險界定問題，但是公眾和媒體由于受干擾或操縱并未采納政府傳遞的真實可靠的信息，拒絕真正的專家意見；那么，就政府風險溝通和整體的風險管理而言，風險界定問題仍未得到徹底解決。21世紀以來，國內多地接連發生的“PX事件”中，相當一部分公眾拒不接受地方政府或相關企業的解釋，同時對網絡和社交媒體上種種“號召”的積極響應和輿論審判，形成了對PX項目的無端恐懼和非理性排斥，并最終導致整個行業和地方發展的巨大損失。[21]（p148-155）這其中，既有地方政府風險溝通不及時，從而導致關鍵信息未能起到輔助公眾合理認知相關風險的作用，也有公眾和媒體自身面對短時間內涌現的大量相關信息，難以進行有效辨識進而合理界定風險的原因。這往往導致了一個自相矛盾的局面，即公眾一方面對特定風險或風險事件有著極高的關注度，另一方面又對其成因與影響等缺乏足夠認知，因此從根本上來說其實并未完成對風險的準確界定，但也不妨礙人們就相關的風險管理政策和應對措施發表意見，甚至采取集體行動。

（二）信任缺失與頻繁質疑相互強化導致的公信力困境

信任是一個社會復雜性的簡化機制，[22]（p3）它是合作關系的前提，并且是大多數慣例和日常交往中的必要因素。沒有人與人之間相互享有的普遍信任，社會本身必將分崩離析。[23]（p7）盡管無法就當前的信任水平進行完全客觀的縱向或橫向比較，信任本身也包含有主觀評判的因素，然而大量事實表明，即便現階段的社會信任度并不算低，但我們也的確經歷了并仍在很大程度上面臨著信任度下降過快的問題。在整體上存在信任缺失的環境中，政府贏得公眾信任與擁護的難度增加了，而行政系統如果不能把“大眾忠誠”維持在必要的水平上，就會產生合法性和認同危機。[6]（p56）在智能傳播時代，信任依然是突發公共事件風險溝通的重要基礎，但伴隨著真相的撲朔迷離和理性的衰退，政府機構與傳統媒體的權威性和信任度已面臨嚴峻的挑戰。事件發生時，公眾可能基于算法偏見、信息繭房和情緒傳染，不相信政府決策和專業意見（即對應圖1中標注的“信任”區域），寧愿選擇對各種不全面乃至虛假信息付出信任。[24]（p39-44）智能傳播時代的對話式推送，可能拋棄了理性證據和持續觀察，而實際被信任的也往往并非值得信任的對象，信任關系也不再恒定持久。這更像是一種由不信任演化而來的逆反心理，整體呈現出的是對經典信任體系的叛離和信任的異化：它源于道德，又脫離了道德；從理性選擇中來，卻最終走向了對理性的綁架。[25]（p112-119）此時，突發公共事件風險溝通過程往往展開在“塔西佗陷阱”之中，尤其是對以往曾經經歷過政府與媒體失信，傾向于無限放大失信風險的群體而言，無論政府與媒體所交換的信息和意見多么準確而有效，也很難及時對其產生信任。公信力困境是政府在解決風險界定問題之后，立即就會遭遇的最為普遍的風險溝通困境，它幾乎出現在當今所有的公共性風險事件與危機場合之中，經由對經濟發展、政治秩序和社會團結的破壞性影響而威脅整體的社會安全。除了前文業已述及的“鄰避事件”顯然同樣包含有信任危機之外，政府風險溝通所遭遇的公信力困境在近年來有關“群體性事件”“干群關系”“警民關系”和“未成年人與弱勢群體保護”等已趨于常規化的輿論焦點中可謂比比皆是。[26]（p140-148）這種局面的形成，一方面是由于現實社會中的確頻頻出現了各種失范行為與越軌現象，政府在面對應接不暇的公共性事務與矛盾問題時，往往未能及時予以規制、糾正和疏導；另一方面也是基于“良性政府”和制度的高預設導致的信任政治目標與不信任政治過程并存的政治信任特征所決定的，即公眾信任政府設定的抽象目標，但同時對具體的行政過程則往往傾向于抱有懷疑的態度。[27]（p127-133）為此，在公眾情緒和大眾傳媒的影響力都日益高漲的智能傳播時代，基于信任缺失和頻繁的過度質疑之間的相互強化，政府的風險溝通就更容易面臨普遍的公信力困境，有效預防和避免公眾陷入偏見和猜疑變得更加困難。如圖2所示，根據“中國學術調查數據資料庫（CNSDA）”2021年公開的“中國網民社會意識調查”數據，在面對“假如發生突發事件（腐敗案件、群體性事件等），哪些信息渠道發布的信息您在多大程度上覺得可信”的問題時，盡管網民賦予了“央視、新華社、人民日報等官方媒體”最高的可信度，但同時也仍有四分之一以上的網民，對政府機構和官方媒體持有懷疑和否定的態度。

（三）智能傳播時代把關人作用弱化導致的傳播管理困境

媒介技術的革新總是會對信息傳播方式產生深刻影響，而當代人工智能技術的快速發展則已推動新聞傳播業進入到了智能傳播時代，新聞內容的“智能化生產”和“個性化推送”不僅極大地提升了媒體的內容生產效率與大眾傳播效能，同時也推動了更深層次的多向社交互動，以及新聞事件與社會話題中更豐富多元的聚集群落的形成。[9]（p119-125）這無疑意味著，從網絡社會的崛起到智能傳播時代的到來，政府等主體的“把關人”作用已進一步地弱化，且自身也面臨著如何將新技術盡快嵌入公共治理實踐，開啟“智能治理模式”的問題。媒介在不斷延伸人們的認知半徑的同時，也為其創造出愈加龐大和更為復雜的鏡像世界。在這個過程中，盡管媒體所擔負的風險監測和溝通中介的功能本質上沒有改變，其在職業化和專業化進程中形成的穩定的制度機制和價值理念作為共享激勵和約束規范，也都未發生根本性的變化，[28]（p150-158）但這也并不能使得媒體在履行其對風險“先知先覺”的義務時，就能夠超越其認知能力的局限和同樣有限的理性。事實上，媒體對特定風險或風險事件的聚焦，常會產生夸大或縮小的偏向或扭曲效應，其不當表現不僅無助于合理界定和應對風險，甚至會加劇原有的風險或導致新的次生風險。

與此同時，作為全媒體時代的重要技術支撐，智能化傳播往往會進一步放大媒體由報道主題、對象和框架的自主選擇所產生的各種偏差，尤其是在人人都可以成為潛在的輿論傳播主體，而個性化推送實際已為公眾營造出越來越牢固的“信息繭房”的時候。在大數據分析和算法推薦之下，政府的風險溝通面對的是更為復雜的傳播格局和信息交換場景。在其中，媒體能夠更加有效地進行受眾的識別和分類，而公眾也更容易接收符合個人意愿和情感偏好的信息，并由此進入到一個觀點和思維不斷固化的封閉的“回音壁”場域。[29]（p54-61）就此而論，新冠疫情便提供了突發公共事件風險溝通的一個典型例證：在2020年新冠疫情暴發初期，世界衛生組織曾專門提出了“信息疫情”（infodemic）的概念，表示在大眾對新冠疫情暴發相關的及時和可靠信息的需求非常高的情況下，過多正確或錯誤的信息反而導致公眾難于發現值得信任的信息來源和可以依靠的指導，甚至可能對公眾健康產生危害。其中，“信息過載”是為表象，而得益于網絡和社交媒體的廣泛使用，“信息疫情”能夠迅速傳遍世界每個角落，才是21世紀人類社會所面臨的獨特挑戰。[30]（p48-59）如表1所示，當前我國各類個人互聯網應用用戶規模仍基本維持高位增長態勢。其中，除了“即時通信”和“網絡視頻”等基礎應用之外，使用率超過50%的前十位應用中，用戶規模均在5億以上，且大多數都可以作為重要的信息傳播平臺，如網絡購物類和網絡直播類應用等。為此，在人人皆媒體的智能傳播時代，政府有效防止和避免各類媒體經由智能化傳播向公眾釋放的錯誤信號，以及由此導致的系統性風險認知偏差，成為政府展開風險溝通過程中迫切需要解決的又一個難題。

三、智能傳播時代突發公共事件風險溝通策略調整

智能傳播時代人機交互的深入共存，不僅意味著人的主體性和獨立性再次面臨進一步喪失的風險，建立在數據和算法基礎上，由AI主導的傳播模式，也催生了社會信息環境失序和輿論生態的失衡風險。[31]（p22-29）面對智能傳播時代突發公共事件風險溝通的多重困境，應盡快完成從“滯后”邁向“前瞻”、從“發布”轉為“對話”、從“響應”走向“引領”的系列調整與轉變。

（一）前瞻策略：提前謀劃并主要訴諸科學和理性接近風險真相

貝克曾著重提醒人們應社會性地認識風險，即工業化所帶來的風險不僅是自然和人類健康等次級問題，而且也是這些副作用帶來社會的、經濟的和政治的后果；產生于晚期現代性風險所帶來的一般不可見但常為系統的和不可逆的傷害，最初僅是以有關它們的（科學的或反科學的）知識這樣的形式而存在。因而，它們在知識里可以被改變、夸大、轉化或者削減，就此而言，它們是可以隨意被社會界定和建構的。從而，掌握著界定風險的權力的大眾媒體、科學和法律等專業，擁有關鍵的社會和政治地位。[16]（p20）然而，在智能傳播時代，人們不僅是打破了科學對理性和風險界定的壟斷，甚至會在面對風險時徹底拋棄理性傳統，從而最終走向另一個極端。在這一點上，“專家之死”現象背后所透露出的“反智主義”的種種盛行，其實也提出了一個極為嚴肅的問題：“關于風險不存在專家”，是否意味著在風險的界定和管理上，現代社會已經徹底擺脫了對科學知識的依賴？答案顯然是否定的。要對風險具體是什么、究竟意味著什么的問題作出全面回答，僅憑數據、理論和實驗當然是不夠的，但這并不意味著我們不再需要科學知識。相反地，面對日益增多的風險，我們顯然需要更多的專家。

面對智能傳播時代的風險界定困境，風險溝通策略的調整主要在于：一是需要以更加具有前瞻性的風險管理規劃為基礎。過去許多重大突發公共事件的發生，之所以會引起公眾的恐慌，表面上看是由于“知之甚少”，但實際上反映出的根本問題往往則是“準備不足”。因此，在“各種可以預見和難以預見的風險因素明顯增多”的時期和階段上，政府首先需要增強自身的風險意識，樹立底線思維，提前就各類風險的數量、性質、影響與變化等有序展開研究部署和科學謀劃。二是需要以政府自身對風險的科學與合理界定為前提。就特定風險或風險事件而言，政府風險溝通的有效性，必然是以其自身的科學與合理判斷為基礎和前提的。如果政府由于決策不及時或未能充分地考慮公眾利益和長遠利益，對風險的大小及其社會危害等作出了誤判，那么整個社會都可能就此失去準確界定相關風險的前提條件。三是需要著力培養和提升全社會的風險與危機意識。面對智能傳播時代信息稀缺與過載并存的局面，政府僅通過提供權威和客觀的風險信息是不夠的，同時也應促使公眾和媒體提升自身的風險與危機管理意識。從目前全社會范圍的風險意識培養和危機與安全教育的情況來看，缺乏足夠的系統性和必要的常規性仍是比較顯著的問題，如過去一些部門和地方在應急演練中存在的“轟轟烈烈搞形式，熱熱鬧鬧走過場”的問題，[32]（p138-145）以及以往諸多點綴式的以面向公眾分發宣傳材料和各種“應急包”等方式舉辦的安全宣傳活動等等。

（二）對話策略：堅持以坦誠公開和持續互動獲取應有的公眾信任

信任是社會中最重要的綜合力量之一，現代生活正是建立在對他人誠實的信任之上，這種對信任的依賴遠比通常人們所自認為了解的程度更高。[33]（p1-11）政府公信力或曰政府信任作為政府與公眾之間互動的結果，同時受到了公眾理性、個體特征、社會文化以及媒介傳播等多方面因素的影響，主要表現為公眾對政府所提供的公共服務與整體績效的滿意度評價，而較高水平的公眾政治參與和滿意度是政府信任的重要基礎。在信任政治目標與不信任政治過程并存的情形之下，智能傳播時代的到來明顯加劇了風險溝通中政府公信力流失的風險。結合以往的風險管理和危機應對經驗來看，要突破風險溝通中的公信力困境，首要仍在于以科學理性和社會理性相結合的方式解決好風險界定的問題，同時也更要解決好加強自身治理問題，讓有關風險的真相更為清晰和完整地展現在公眾和媒體的面前，減少由于政府失信、決策失誤、形式主義甚至無視公眾切身利益等而導致的不信任。面對智能傳播時代由不信任演化而成的逆反心理乃至信任的異化，政府致力于風險溝通中提升公信力的努力，必然會是一個長期而又復雜的系統工程，而所應堅持的核心原則可以歸結為兩個：坦誠公開、持續互動。

大量有關重大公共性風險與危機事件應對的事實和研究都已表明，公開是最好的策略。[34]（p89）面對尤為普遍和突出的公信力困境，風險溝通必須始終堅持坦誠公開的原則，這也是唯一能夠有效調和應對主體自身與公眾等相關者的利益，并迅速遏制風險或事態擴散蔓延從而將其危害程度降到最低的最佳策略。任何試圖掩蓋真相、拖延決策或淡化處理的方式和策略，最終都只能是讓應對主體自食其果，且進一步喪失公眾的信任，同時也會為下一場風險溝通和危機應對的失敗埋下伏筆。這意味著，政府的風險溝通應該就風險或風險事件的相關信息，尤其是面對風險或風險事件已經做好的準備、將要采取的政策和措施，以及它們的合理性和有效性，與公眾和媒體進行坦誠公開的信息交換和意見交流。與此同時，持續互動則是政府解決風險溝通中公信力困境的加速器和重要保障。因為，一方面，在對許多風險或風險事件的評估上，即便掌握大量相關科學知識的專家之間也經常會存在意見分歧，此時由于風險界定困境的疊加會導致政府更難獲取應有的公眾信任；另一方面，公眾及媒體面對政府提供的風險信息和意見，需要有一個接受和“領會”的過程，從而也決定了其改變立場或態度，付諸實際行動也需要一定的時間。這也是為什么過去一些政府部門在風險事件和輿論壓力之下所進行的被動式的單向發布，難以取得公眾信任及良好溝通效果的重要原因。這事實上也符合哈貝馬斯提出的“溝通理性”作為一種對話式的理性，相對于基于利益（工具理性）和道德情感（價值理性）的獨白式理性，對于重建理性生活方式和邁向理性社會的重要作用原理。[35]（p103-109）

（三）引領策略：積極引領媒體與大眾自我傳播構建有利輿論導向

拉斯韋爾認為，在將傳播視為與整個社會過程相關的一個整體時，其可清楚辨析的功能有三個：守望環境；協調社會各部分以回應環境；使社會遺產代代相傳。[36]（p37）媒體作為社會傳播和風險溝通的重要中介，為政府和公眾提供了信息交換和意見交流的平臺，同時也基于自身對風險的敏感性和獨特優勢直接參與風險溝通過程，不僅能夠發揮風險監測和危機預警的功能，也能對公眾情緒、輿論導向及政府形象產生重要影響。然而，在新媒體以海量內容和多元渠道引發受眾信息消費產生質的變化的智能傳播時代，曾經的新聞消費者已逐漸轉變為積極的新聞生產參與者，社交媒體和AI技術成為新的議程設置者和事實上的最終把關人。[10]（p91-93）智能化生成內容和可能的算法偏見等，不僅是對新聞客觀性基本原則的沖擊和挑戰，同時也給政府的風險溝通帶來難以逾越的傳播管理困境，而僅是一次次針對社會關切的特定風險或風險事件予以及時的回應已不可能從根本上解決問題。面對“流量即消費、消費即利益”的信息商品化過程，甚至權威知識本身也時常陷入解釋學沖突，而民間信息又出現泛濫和過剩的景象，政府的風險溝通在根本上需要解決的，其實是“真相”生產與傳播所依賴的社會共識的瓦解問題，[37]（p14-16）需要在規制的基礎上積極引領，從而構建有利的輿論導向。

輿論導向正確是黨和人民之福，輿論導向錯誤是黨和人民之禍。好的輿論可以成為發展的“推進器”、民意的“晴雨表”、社會的“黏合劑”、道德的“風向標”，不好的輿論可以成為民眾的“迷魂湯”、社會的“分離器”、殺人的“軟刀子”、動亂的“催化劑”。[38]（p40-48）在智能傳播時代，要積極引領媒體傳播，構建有利于風險管理與危機應對的輿論導向，當前仍需在溝通策略上進行調整和優化：一是需要繼續加強價值引領。風險溝通是政府應急管理能力現代化的重要組成部分，應急管理承擔著防范化解重大安全風險、保護人民群眾生命財產安全和維護社會穩定的重要使命。因此，面對網絡空間中復雜多元的價值場域，以及基于情緒化表達形成的對抗主流意識形態，消解主流價值共識的網民與媒體的不當信息傳播行為，必須在健全有關風險信息的法律規范并運用其嚴守底線的同時，充分發揮社會主義意識形態和主流價值觀的引領作用。二是需要更好掌握技術引領。技術不是中性的，當“技術賦能”轉為“技術負能”時，傳統的官僚主義也開始演變為“智能官僚主義”，但這并不能否定數字信息技術提升治理精細化水平和治理效率的正面功能。事實上，技術的局限性主要是體現在了引進和移植的過程之中，如何讓技術更好地服務于價值共識的建構進程，當前仍有極大的探索空間，如區塊鏈技術的溯源機制對健全新聞審查和保護信息知識產權的作用，以及區塊鏈與智能平臺的融合對公眾有序參與信息傳播的推動等。[39]（p32-38）三是需要更多踐行行動引領。這里尤為強調政府部門應更多地以實際行動的方式，面向全社會充分展示風險或風險事件界定與應對的過程、結果和經驗，從而重新回歸于“事實勝于雄辯”。這也正如不久前在抗擊新冠疫情行動中所展現出來的，中國之所以能夠在短時間內遏制疫情蔓延，維護人民生命安全和身體健康，并為世界公共衛生安全做出重要貢獻，既是中國政府始終秉持人的生命高于一切和人類命運共同體理念并肩負大國擔當的體現，也更是始終本著依法、公開、透明和負責任態度，凝聚起抗擊疫情的強大力量在防控和救治兩個戰場積極展開協同作戰的結果。[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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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賈曉林

作者簡介：李宏（1979—），男，經濟學博士，東北財經大學公共管理學院教授（遼寧大連，116025）；唐新（1987—），女，東北財經大學公共管理學院博士研究生（遼寧大連，116025）。

基金項目：國家社科基金項目“民生性財政支出的社會安全治理效應測度及其提升路徑研究”（19BTJ043）。

①作者根據“中國學術調查數據資料庫（CNSDA）”（http：//www.cnsda.org/）數據計算整理得到，本次調查覆蓋了中國大陸所有地區，主要通過微信、問卷網和微博三個渠道展開調查，最終獲取有效樣本5415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