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骨師之女》中的家庭創傷研究

【摘要】美籍華裔作家譚恩美因其作品《喜福會》而一舉成名。其后，譚以母女關系為主線，成功創作了《灶神之妻》《奇幻山谷》《接骨師之女》等多部文學作品。其中，譚的第四部作品《接骨師之女》講述了接骨師家族三代女性的坎坷人生故事。在該作品中，接骨師家族的三代女性都飽受創傷之苦。本文試圖從創傷視角來對接骨師家族的家庭創傷進行研究，以期為現代社會中飽受創傷之苦的家庭帶來一些啟示。

【關鍵詞】家庭創傷；創傷記憶；創傷敘事；創傷復原

【中圖分類號】I106.4 " "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7-2261（2024）31-0024-04

【DOI】10.20133/j.cnki.CN42-1932/G1.2024.31.006

【基金項目】南充市社科研究“十四五”規劃2024年度項目（項目編號：NC24B193）；川北醫學院2024年本科教學工程項目（高階課程）（項目編號：GJKC-2024-16）。

一、引言

作為20世紀最杰出的華裔女作家之一，譚恩美以自己家族的故事為原型，“多次將自己，母親與外婆三代女性的故事融入小說創作之中”，相繼寫出了《喜福會》《灶神之妻》《奇幻山谷》等膾炙人口的名篇佳作[1]。其中，譚恩美自傳性最強的小說《接骨師之女》講述了接骨師家族三代女性的坎坷人生故事。

小說《接骨師之女》從接骨師家族的第一代女性寶姨的經歷開始講起：寶姨是一位接骨師的女兒，在婚禮當天，她經歷了人生中的重大變故——由于寶姨拒絕了棺材店老板想將她納妾的想法而遭到了棺材店老板的報復。最終，寶姨的父親被迫害致死，當場死亡。同時，寶姨的未婚夫也被受到驚嚇的馬兒意外踩死。因此，寶姨在同一天同時經歷了失去父親和未婚夫的雙重打擊。在此之后，寶姨便數次自殺。然而，為了遺腹女茹靈，寶姨頑強求生，耐心細致地照顧著茹靈，茹靈也成為寶姨唯一的精神支柱。然而，長大的茹靈卻被指婚給殺害了自己父親和未婚夫的仇家之子，為了阻止女兒步自己的后塵，寶姨選擇了自殺來捍衛女兒的幸福。當茹靈知道真相后，寶姨已經離開了人世。帶著對寶姨的愧疚，茹靈飽受著來自寶姨的創傷記憶的折磨，也數次試圖自殺并患上了老年癡呆癥。而作為接骨師家族的第三代女性，露絲同樣繼承了接骨師家族的創傷記憶，表現出了失語癥和自殺的創傷癥狀。正如譚恩美在《喜福會》這部作品中所說，家族成員們“猶如階梯，一級跟著一級，有上有下，不過總朝著同樣的方向”[2]257。顯而易見，接骨師家族正飽受著來自寶姨所經歷的創傷及其留下的創傷記憶所帶來的家庭創傷。

因此，本文試圖從創傷理論視角出發，分析接骨師家族三代人的創傷癥狀與其發展歷程，探究家庭創傷的傳遞機制以及家庭創傷的復原機制。

二、創傷與家庭創傷

創傷（trauma）一詞源自古希臘，本是一個醫學用語，卻在20世紀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后，逐漸演變成了一門跨越“生理學、心理學、人文學和社會學等人文學科”的跨學科研究[3]。在生理學上，創傷指的是“外力給人的身體造成的損害”[4]9。在心理學上，創傷指的是“令人驚愕的事件給人們帶來的長時間的有傷害性的一種心理狀態”，學者們把這種心理狀態稱為“精神創傷”[5]2303。

現代創傷學家凱西·卡魯斯（Cathy Caruth）通過對創傷的系統研究，將創傷定義為“突如其來的，災難性的事件給人們帶來的無法回避的一種經歷。人們對于這一事件的反應往往是延宕的，無法控制的，并且是通過幻覺或其他入侵方式反復出現的”諸如歇斯底里癥等在內的一系列癥狀[6]29。

隨著創傷研究的不斷深入和發展，創傷理論漸漸細化為不同的創傷類型研究。比如，學者杰弗里·亞歷山大（Jeffery C Alexander）根據自己的研究將個人創傷拓展到了集體創傷的高度，提出了“文化創傷“的概念。杰弗里認為，“當可怕的遭遇在集體成員的意識上留下難以磨滅的痕跡，成為永遠的記憶，永久性地，不可逆轉地改變了未來的認同，文化創傷便產生了”[7]119。在此基礎上，學者們進一步提出，在家庭成員間，“一個家庭隱秘的創傷通過記憶在后代的心理空間反復操演”后，家庭成員們將“飽受創傷的煎熬和折磨”，這就是發生在家庭中的家庭創傷[8]。換而言之，當一個家庭的成員們因為共同的創傷記憶而表現出創傷癥狀時，這個家庭的成員們便習得了家庭創傷。

三、接骨師家族中家庭創傷的癥狀及傳遞

在小說《接骨師之女》中，接骨師家族的三代女性都因為第一代女性寶姨的創傷經歷而共同遭受著不同程度的創傷癥狀。比如，寶姨多次自殺，茹靈也曾自殺未果，而露絲則被失語癥困擾。換而言之，接骨師家族擁有了共同的家庭創傷，這也表明，家庭創傷具有傳遞性。

（一）創傷傳遞：從寶姨到茹靈

在譚恩美的小說《接骨師之女》中，寶姨是第一代遭受了創傷事件并且表現出創傷癥狀的成員。作為接骨師家族的唯一繼承人，寶姨被自己的接骨師父親視為掌上明珠。在父親的愛護下，寶姨原本過著幸福的生活，有著和藹可親的爸爸和兩情相悅的未婚夫。然而，在大婚當天的接親儀式上，寶姨遭棺材店老板的蓄意報復，導致父親被一幫土匪活活打死，未婚夫被受驚的馬兒意外踩死。正如美國心理協會對創傷的定義，“在目睹至親因人為的傷害而意外慘死”的創傷性暴力事件之后，人們很容易患上創傷后壓力綜合征，而寶姨正是這樣的一個創傷案例[9]。

在小說《接骨師之女》中，寶姨的核心創傷癥狀是自殺。只見寶姨“拿起一把鋒利的刀扔進喉嚨里……把滾燙的墨水吞進喉嚨里”以求結束生命[10]198-202。與此同時，寶姨還總是被夢魘所困，每次夢醒，寶姨都聲稱她總能見到接骨師家族的祖先們的鬼魂，而祖先們的鬼魂則在對她實施詛咒，要“報復接骨師家族的每一個人”[11]39。然而，從現代科學的眼光看來，世界上本沒有鬼魂，寶姨眼中的鬼魂不過是她分不清虛幻與真實的一種創傷癥狀。

茹靈是接骨師家族中習得了寶姨的創傷記憶并表現出創傷癥狀的第二代成員。茹靈是寶姨與她的未婚夫未婚先孕所生的遺腹女。寶姨在經歷了父親和未婚夫的意外慘死后自殺未遂，被爆炸的墨水毀壞了容顏，因此，茹靈的祖母認為寶姨相貌丑陋不堪。于是，茹靈的祖母便剝奪了寶姨做母親的權利，將寶姨貶為茹靈的保姆，以保姆的身份陪伴茹靈長大。然而，在茹靈長大被許配給害死自己父親和未婚夫的棺材店老板之子后，寶姨極力反對。在反對未果的情況下，寶姨撞墻而死，用生命護衛著女兒的幸福。在寶姨死后，茹靈讀到了寶姨自殺前用自己的血寫下的血書。這份血書詳細地敘述了寶姨所經歷的一系列創傷事件以及自己和茹靈是親生母女的關系。一向天真活潑的茹靈在讀完寶姨的血書之后幡然醒悟，悔恨不已。一方面，因為自己的無知而錯失了最愛自己的母親，另一方面，自己也成了害死母親的間接兇手。自此以后，茹靈也時常產生不受控制的自殺行為，尤其是在與自己的女兒露絲發生矛盾時，茹靈便以性命相威脅，將自殺付諸行為，這讓露絲害怕不已。

（二）創傷傳遞：從茹靈到露絲

露絲是茹靈嫁給美國丈夫后生下的女兒，也是接骨師家族中通過媽媽茹靈習得寶姨的創傷記憶并表現出創傷癥狀的第三代成員。在《接骨師之女》這部小說中，茹靈時常給露絲講寶姨的故事：只見寶姨“頭發絲滴著血，張牙舞爪地哭著喊著要報復”。這些創傷記憶使得露絲時常夢到寶姨的鬼魂形象而恐懼不已。此外，露絲也表現出了自殺的傾向并在遇到問題時將自殺付諸了行動。比如，小說《接骨師之女》中提及，露絲在和茹靈發生爭吵后，選擇了當著茹靈的面在兒童游樂場自殺，只見露絲“不受控制地頭朝下”，最后摔成了重度昏迷[10]236。此外，還是青少年時期的露絲由于生理學知識的缺乏，誤以為自己懷孕了之后，再一次選擇將自己溺死在浴缸中。

正如創傷學家赫爾曼所說，創傷癥狀包括“歇斯底里癥，戰爭創傷神經性官能癥……長期的自殺傾向以及現實感喪失”等[12]293。顯而易見，接骨師家族的三代女性都呈現出了自殺的創傷癥狀，飽受著家庭創傷的折磨。此外，接骨師家族的三代女性的共同創傷癥狀也表明，家庭創傷具有傳染性和傳遞性。因此，研究家庭創傷的傳遞機制也是十分必要的。

四、家庭創傷的核心傳遞機制

（一）創傷記憶的傳遞

在家庭創傷中，創傷記憶是一個十分重要的概念。在《接骨師之女》一書中，我們看到接骨師家族第一位表現出創傷癥狀的家庭成員是寶姨。探究其原因，寶姨是在遭受了重大變故，親歷了暴力性事件以及親人的亡故后才表現出了創傷癥狀。因此，創傷性記憶便在寶姨的腦海中形成。而接骨師家族的第二代女性茹靈一直都十分正常，沒有表現出創傷癥狀。直到茹靈閱讀了寶姨留給她的血書后，茹靈才表現出現了創傷癥狀。這里寶姨的血書承載著寶姨的創傷記憶，正是在習得了寶姨的創傷記憶之后，茹靈才患上了創傷后壓力綜合征。

在小說《接骨師之女》中，茹靈從小到大都在給露絲灌輸著寶姨的鬼魂形象以及接骨師家族的詛咒，這些描述本質上是創傷在以“栩栩如生的感受和影像方式在儲存”著創傷記憶。換而言之，茹靈通過她的反復描述，將創傷記憶傳遞給了露絲，最終使得露絲也習得了創傷記憶，獲得了家庭創傷。

（二）創傷記憶的傳遞機制——創傷性的養育模式

正如學者李馨所說，“受創傷的父母無法通過正常的養育模式與孩子建立起安全的依戀關系，從而將第一代的創傷傳遞給下一代”[3]31。在《接骨師之女》中，茹靈總是有意無意地向女兒露絲提起自己的家庭魔咒和寶姨的鬼魂形象，這使得露絲通過教育模式習得了寶姨和茹靈的創傷記憶，從而獲得了家庭創傷。

可見，無論是茹靈閱讀寶姨留下來的血書還是茹靈口授寶姨的創傷經歷和家族魔咒，接骨師家族的成員們都是在繼承了上一輩的創傷記憶后才出現了類似的創傷癥狀。所以，家庭創傷的根本傳遞機制在于他們傳遞了初代創傷患者的創傷記憶，從而使得家庭成員們在精神上間接經歷了創傷，獲得了創傷后應激綜合征。而創傷性的養育模式則會傳遞家庭創傷。

五、家庭創傷的復原三部曲

（一）寶姨失敗的創傷復原

根據赫爾曼的理論，創傷復原的首要原則是“恢復自主權”，首要任務是要為創傷患者建立起生理和心理都安全的環境。對于寶姨來說，她同時失去了父親和丈夫，在“未嫁從父，在嫁從夫”的舊社會，寶姨失去了自己最大的依靠，無法保障自己的物質生活[13]19。同時，在自殺未遂后，寶姨容貌盡毀，成為一個身體殘疾而且相貌丑陋的下人，這對她的精神而言，也是一種巨大的傷害。由此可見，寶姨的身體和心靈都得不到妥善安置，始終處于一個不安全的生活環境之中。最終，在女兒茹靈被許配給仇人之子時，沒有能力挽回局面的寶姨，只得以死來捍衛女兒的幸福。可見，寶姨的一生都沒有恢復自主權，更不能為自己謀得安全的生存環境，這導致她無法從創傷經歷中走出來，最終自殺身亡。

（二）茹靈和露絲成功的創傷復原

相比于寶姨來說，茹靈是幸運的。首先，茹靈一直把握著自己的命運，自己為自己的命運做主，有一個相對安全的生存環境。童年時，茹靈獲得寶姨婆家的認可，一直被當作大小姐來養育，這使得她不用面對來自生存的威脅。在茹靈成年后，她去往了美國，和美國丈夫共同生兒育女，過著衣食無憂的生活；這為她后期創傷的復原奠定了一定的物質基礎。與此同時，寶姨付出生命也要維護她的行為也使得茹靈感受到了母親深深的愛意，這也給茹靈的心靈帶來了充足的安全感。而女兒露絲的存在，也是茹靈聊以慰藉自己的精神支柱。換而言之，茹靈是擁有生活中的“自主權”的，且她一生大部分時候都生活在一個物質和精神都相對安全的環境中。

然而，茹靈依舊患上了老年癡呆癥。究其原因，茹靈一直沒有認真審視自己的創傷記憶。直到預感到自己意識將失之后，茹靈才開始直面自己的創傷記憶，用文字記錄下自己的創傷記憶，進行創傷敘事。正如蘇珊·漢克（Suzette Henke）所言，“寫作療法”有利于構建創傷患者和他人的關系，從而有利于幸存者在創傷敘事中治愈創傷[14]45。在《接骨師之女》小說中，茹靈將寶姨和自己的人生經歷都寫在了記事本中。通過這個過程，茹靈將自己的創傷記憶化作文字，用敘事療法的方式進行自救。在女兒露絲讀完母親的手稿后，她“開始理解外祖母和母親的遭遇與家庭的悲劇”，不再與母親茹靈對抗，而是耐心照顧母親，悉聽母親的嘮叨[15]。在女兒的理解和悉心照顧下，茹靈的老年癡呆癥竟奇跡般地好轉了，這表明，茹靈成功地從創傷中復原了。

與此同時，接骨師家族的第三代創傷患者露絲也通過與母親茹靈相似的方式成功地走出了創傷。在《接骨師之女》中，露絲通過母親的手稿了解了自己家族的創傷淵源，完成了對家族的尋根之旅。露絲似乎“第一次擁有了安全感”，男友亞特也在了解了露絲家族的不幸遭遇后積極支持她。這使得露絲與男友亞特構建了良好的社會連接。最終，露絲走出創傷，回歸正常的生活。

由此可見，創傷患者的復原的確需要經歷“自主權的恢復”“安全的建立”“創傷記憶的回顧與哀悼”以及“重構與正常生活的聯系”幾個階段[12]249。當然，正如學者赫爾曼所言，對于創傷患者來說，“沒有任何創傷復原的過程以線性序列遵循這些階段”，接骨師家族中成員們走出創傷癥狀的復原之旅不盡相同，但她們卻都具備了以上所述幾大要素[12]257。

由此可見，創傷復原需要內部環境和外部環境的共同作用。首先，創傷患者需要從自己的內心重拾自主權，同時，外部的社會環境也要能為創傷患者們提供相對安全的物質大環境，而家庭成員間的互助則是創傷患者們構建精神安全的基石。在此基礎上，創傷患者還需正視創傷記憶，勇敢面對創傷記憶，接受創傷經歷。此外，家人、朋友和社會成員們對創傷患者的積極連接也是創傷患者復原的關鍵，所以應多給予創傷患者以支持和理解。

六、結語

通過對小說《接骨師之女》的家庭創傷研究，本文發現家庭創傷具有傳遞性，而創傷記憶的習得是家庭創傷傳遞的關鍵。與此同時，家庭創傷可以通過創傷性的養育方式傳遞創傷記憶，從而使得家庭成員習得家庭創傷。對創傷患者而言，要走出創傷，創傷患者們應相信自己，恢復自主權意識并積極構建安全的生理和精神環境，家庭成員們更應互助，從而建立安全的家庭環境，大膽說出自己所遭受的創傷事件，通過和其他人建立積極的社會連接去療愈創傷，回歸正常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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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王霞（1989-），女，四川南充人，川北醫學院外語系講師，研究方向：英美文學、疾病文學、英語教育。

杜軍（1984-），通訊作者，女，四川南充人，川北醫學院外語系教授，研究方向：應用語言學、疾病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