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系是最大的教育生產力

一直以來，人們在談論教育改進的時候，大都執著于討論如何提高教育的技能技巧，而忽視了最根本的教育動能——師生關系。在我看來，好的關系才是教學相長的底層邏輯。做老師43年、校長30年來，我始終信奉“親而近，近生情，情立德，德促智”的育人理念，致力于做學生喜歡的好老師，辦學生喜歡的有溫情的學校。2007年調任杭州市公益中學校長后，我明確提出“親情是最有效的教育資源，關系是最大的教育生產力”的教育主張，把“讓公益的孩子學并快樂著”作為價值追求，積極構建“老師開心教書、孩子快樂學習、家長陽光育兒”的教育生態，讓“快樂”成為學校最大的亮點，教育質量不斷提升，學校知名度、美譽度與日俱增。而今，“親情教育”已成學校辦學品牌，在促進師生幸福成長的同時，也推動著學校的高質量發展。

“幸福老人”：在情感聯結中找到教育落點

我出生在一個教師之家，父親是一名學生喜愛的好老師。記憶中，為了把課上好，他會去劇團借來老人帽等道具，戴著長長的假胡子，出演“幸福老人”，以學生喜聞樂見的方式，啟發他們學習。父親也是一位家長歡迎的好校長，不但工作任勞任怨，還幾次主動申請到條件艱苦的學校任職。在浙徽交界的昌北地區，至今還流傳著“潘校長把結婚的棉被和制服送學生”的佳話。據說當時常有孩子因家庭困難而輟學，父親帶著老師三番五次上門做工作，竭盡全力不讓一個孩子失學。有一年，當父親第七趟來到有生同學家時，他的爸媽終于被感動，同意讓兒子去學校讀書。但有生家離學校有十幾里山路，得住校，家里拿不出棉被，父親就把自己結婚的棉被和一套制服送給了有生。這件事傳開后，許多家長產生了“再苦再難也要讓孩子上學”的信念，帶動了當地尊師重教的風氣。父親和學生、家長建立了深厚感情，所教學生畢業后仍與父親保持親如一家的關系。這讓我感到當老師是一件美好的事情，在幼小的心里埋下了要當一名像父親那樣的好老師的種子。多年以后，當我在尋找學校發展的著力點和增長點時，總會情不自禁地想到父親的經歷，想起他為學生假扮“幸福老人”的故事。我想，父親的教育生涯也許并未有什么驚人之舉，但他把平凡而深沉的教育之愛，把對教育的傾心付出，無私地獻給了他的每一位學生，讓學生感受到如父愛一般的厚重和溫暖，如家人一般的信任和依賴，讓學生學習既主動自覺，又無所顧慮，從而自信從容。這，也許就是我后來主張親情教育的思維起點。

在成為教師后，1981年我進入一所鄉鎮中學，承擔四個班英語教學任務，兼任班主任、學校團支書。每周上24節課，工作自然夠忙夠辛苦，但我沒感覺到很累，因為同學們很喜歡我，也特別心疼我。那時教學資源匱乏，教學條件艱苦，但我就像我的父親當年那樣，每節課都充滿激情，因地制宜創設情境，想方設法扮演醫生、病人、營業員、顧客等，甚至到田野里邊放風箏邊學習課文“flying kites”（放風箏），開展情景教學。讓我倍感欣慰的是，學生和我配合得十分默契。我只要做一個眼神，或一個開始討論或暫停的手勢，他們就能立馬心領神會。課后，與那些年紀相差不大的學生在一起，我總是不自覺地忘了教師身份，和他們一起“瘋玩”：到村子里捉迷藏，到小溪旁野炊……我們還承包了一塊耕地，一放學就去地里忙活，把收獲的糧食賣了當班費，把每月一次的班級活動搞得風生水起，不亦樂乎。有時，我會在自己宿舍里熬一鍋菜粥，和學生邊吃邊聊……三十多年后他們還念念不忘我當年燒的菜粥。所謂親其師，信其道，學生因為和我關系融洽，愿意按照教學要求完成聽說讀寫任務，彌補了我初上講臺教學經驗缺乏等不足，成績自然不錯。這讓我贏得了各方好評，也讓我嘗到了當老師的樂趣，體會到了建立良好師生關系的重要性，同時更深刻地理解了當年父親假扮“幸福老人”的良苦用心。

在以后的教育教學中，我越來越體會到，教師的情感和人格魅力對學生心靈的影響，是任何教科書、道德箴言或獎懲制度都不能代替的教育力量。師生情誼在我與學生親人般的交往中散發出無窮的教育魅力。無論遇到什么樣的學生，我始終堅持建立“發自內心喜歡學生—學生喜歡我—學生喜歡我教的學科—我更加喜歡學生—學生更加喜歡我”的循環，和學生建立良好的互動關系，以此激發他們的學習內驅力。在我的努力堅持下，每一屆學生都取得了滿意的成績。有一次，班上14名學生參加市里的英語競賽全部獲獎，其中6人奪得一等獎，創造了村校的奇跡。基于教學的成功經驗，我開始思考情感之于學習的意義，并提出了“以情激趣、主體參與、活動貫穿、分層提升”的“十六字教學法”。這一自發自為的樸素的教學法，后來在朱小蔓教授提出的情感教育理論中找到了依據。情感教育注重課堂教學中教師、學生等個體間情感關系的順暢、生命聯系的牢固以及整個課堂教學環境的積極健康。我想，也許正是我在教學中積極的情感投入和正面引導，才激發了學生對英語學習的熱愛，從而獲得了學業的成功。

1994年走上校長崗位后，我開始關注學校品牌建設和教師隊伍發展。不同于學生，教師的最重要需求是希望獲得歸屬感和價值感。如果說良好師生關系的建立源于“以情動人”，良好教師關系的動力又是什么呢？我嘗試給予教師們更多的人文關懷。比如炎炎夏日，老師們批改作業累了困了就趴在辦公桌上休息。我看著心疼，于是立馬購置了折疊靠背椅，老師們人手一把，午休時靠著至少舒坦些。天冷了，又給老師們添置棉皮鞋……這些實在而細微的舉動，讓老師們感受到親人般的溫暖，對學校的歸屬感油然而生。

在構建學校良好人際關系的過程中，我越來越清晰地意識到，只有親情般的溫暖，才能觸發和延續師生心底持久不衰的前進動力，因為親情不僅意味著溫暖的可信賴的環境氛圍，還蘊含著互相成就互不拆臺的責任感。我想，有了這兩者的助力，何愁不能實現教學相長？何愁不能造就學校的跨越？從此，關注師生的情感聯結，以親情做抓手來推進教育改進的念頭開始在我心底萌芽。

“百變阿潘”：在特殊“對話”中實現情感管理

諾丁斯認為，關愛始于母愛。學校“親情”來源于家庭，是家庭倫理親情的一種延伸。這為我的進一步實踐指明了方向。2007年，我調任杭州公益中學校長后，開始思考學校品牌和特色建設的新路子，琢磨著怎么才能使公益中學像她的校名一樣，名副其實地做到“益己達人”。我發現了一個有意思的現象：師生和家長稱公益中學三任校長為“殷奶奶”“謝媽”和“阿潘哥”，這稱呼不正蘊含著“一家人”的親情文化嗎？經過仔細推敲和論證，我提出了“讓公益的孩子學并快樂著”的親情教育辦學理念，確定了“情感+規范”的親情學校管理模式，親情教育由此誕生。在我心目中，親情教育就是樹立以校為家的理念，發展師生之間、學生之間、家校之間的情感聯結，引導學生學會關心自我、關心他人、關心社會，建立正確世界觀、人生觀和價值觀的過程。親情教育的核心是以情立德、以情促智、以情育人。

熟悉我的人都知道，我經常和學生“打成一片”。他們可能不知道的是，塑造這種“大頑童”形象，是為了和學生縮短心理距離，建立親密關系。我總是認為，為師為長者，要把自己變得“小”一點，把學生看得“大”一點；自己退一步，學生進一步，距離短了，關系也就近了。一旦形成學生喜愛、教師熱愛的良性循壞，校園親情就會駛入師生雙向奔赴的良性軌道，這是學生快樂學習、教師專業成長、學校輕負高質的“秘訣”。親情的培育不能只寫在紙上、掛在嘴邊，而要在學生的生活、學習、活動、評價等各個方面，在點滴細節中潛移默化地滋養，在細微處建立。

有人稱我為“百變阿潘”，穿上“百變服”，卸掉“年齡溝”，和孩子們同頻共振，玩出好關系，很多問題就不是問題了。的確，玩是人的天性，況且親情教育原本就主張營造快樂的校園氛圍。為了玩出“花樣”，玩出精彩，這些年里學校一直開展“公益大舞臺”“公益吉尼斯”“阿潘杯籃球賽”等保留活動。有趣的是，每次學校活動，我都是最忙碌的那個人。在17年的公益中學教學生涯里，從“楊貴妃”“唐僧”到“諸葛亮”……我Cosplay了一百多個角色。想起來，其中最開心的是和學生們一起跳肚皮舞，嗨翻全場；最滿意的是初三年級舉行搬樓儀式，我身穿將軍服，氣宇軒昂地宣讀“出征令”；而最難忘的是與學生學農時不慎骨折，我仍然樂滋滋地受學生之邀，拄拐杖，綁石膏，化身一條受傷的“錦鯉”……

有一天，2023屆的小李同學跑來對我說：“阿潘校長，我有一個心愿未了，您能滿足嗎？”他是要和我再比一次俯臥撐。原來在一次開學典禮上，我作了題為《做一個高貴的人，就是要優于過去的自己》的主題講話，為了具體闡述什么是“優于過去的自己”，我一口氣做了35個俯臥撐，并和孩子們約定期中時我們一起來做一次，我相信那時我會優于現在的自己，做到40個。期中總結表彰會上，我履約匯報每天練習俯臥撐的成績，小李舉手和我PK，結果他挑戰失敗了。沒想到這事他一直記在心里。于是，畢業那天，當小李鄭重地提出請求時，我高興地答應了，和他來了場即興的俯臥撐比拼，結果他做了56個，我做了48個——我輸給了學生，卻可能幫助他贏得了未來。

很多學生回憶起在公益中學的生活時，都提到最想念的是學校食堂。所謂管人要管心，管心先管胃，在很早之前，我們就把可口的飯菜作為親情教育的源點，關注學生營養均衡，促進學生健康成長。從2013年起，每周四中午11點我都會準時出現在食堂，穿上廚師服，戴上廚師帽，操刀揮鏟，給全校1500多位師生烹制“阿潘羹”。羹里有竹筍、豆腐、香菇、黑木耳、小蝦米等十多種食材，每次足足要燒上八大桶。十年來，“阿潘羹”已升級為4.0版本，用幾十斤筒骨熬出高湯，又加入海參等補品，美味又營養，每次都一搶而空。學校定期舉行“品菜會”，學生可以細細品嘗，選出自己喜愛的菜，拼成下一階段的食堂菜單；學生生日時，食堂阿姨會端來一碗“公益親情面”，延伸一份愛生如子的家長式關懷；每年寒假前學生都會領到兩袋“分享大禮包”和我手寫的學生定制的書法作品，把學校的親情帶回每一個小家。

為加強和學生的對話溝通，我們設立了親情信箱，只要學生有事，都可以寫成信件投放在信箱里，學校幫助他們解決。比如一位孩子寫道：“阿潘校長，我媽媽不讓我邊聽音樂邊做作業，您快評評理、幫幫我！”這樣有事情、有難題直接找校長，會讓他們感受到我對他們的尊重，感受到學校如家一般的溫暖和親情。這種“心里話有處傾訴、有人回應”的機制，讓學校親情教育穩固如新。為了強化機制的作用，每半個學期我都給學生寫一封“阿潘和你說說心里話”的親筆信，學生自愿寫來“我和阿潘說說心里話”的回信，點贊、吐槽、提建議都可，我一封封看過后，再分門別類地解決他們真實合理的訴求。由此出發，我們又設置了“Panda親情信箱”“班主任親情信箱”“朱阿姨親情信箱”等，只要想對校長、班主任、食堂師傅等提意見，學生都可直抒胸臆。學校管理在這種特殊的互動中變得越加順暢。

親情教育倡導“我的地盤我做主，我做主的事我負責”。在這一理念下，學校建立了完整的學生自主管理體系，孩子能做的老師不做、孩子能多做的老師就少做。放權從學習延伸到管理、生活的方方面面：學生有作業選做權，當班里三分之一以上的人覺得某科作業量偏大時，還可申請減量；兒童節發什么禮物，由學生說了算；《嗨，孔夫子——中學生讀〈論語〉》一書的策劃、編寫與出版，更是全程由學生“私人訂制”。此外，學校設立了學生校長崗位，下設三個副校長，分管紀律、學習、活動等。凡涉及學生的事宜，如春秋游怎么安排、公益大舞臺如何組織、校服款式如何選擇、德育節以什么方式開展等，全都由學生校長們拍板決定。他們開會時，我也會認真聆聽，仔細記錄，一一解答。這不是形而上的自主管理，而是學校和學生之間的特殊“對話”，是把校事當家事的溫情溝通。多年來，我們就是在和學生的這種另類“交談”中，讓學生感受到家人一般的溫暖，進而生發歸屬感、責任感和使命感。

“親情關系網”：在家校協同中傳播“關懷”

學校如家庭的校園親情關系有利于調動師生工作學習的積極性、主動性和創造性，激發辦學活力和師生成長內驅力。然而，僅僅局限于學校的親情教育是不完整的，親情教育要指向孩子的成長，讓“親情”成為滋養他們一生的養分。為此，學校構建了對老師溫情、對學生真情、對家長熱情的“親情關系網”，讓親情教育從校園走向家庭、走向社會。

多年來，公益中學堅持開展的“分享大禮包”“年三十必修課”和每月一項的“家務體驗活動”等，把校園親情帶回了每個家庭。每到寒假來臨，學校就會給每位同學送上名為“公益分享大禮包”的兩大袋零食，要孩子們帶回家和自己的家人親友一起分享，將學校里的親情帶回到每一個家庭。年三十那天，按照由我發起的“孝親敬老必修課”的要求，孩子們會給長輩敬一杯茶、送一句祝福、表一份感恩，把校園親情教育的果子獻給長輩家人。我們還設計了一系列“親情不放假”活動，如每月重點做一項家務勞動，包括洗衣、燒菜、日用品小修理等；每月最后一周的周末為全家人炒幾個菜，從買菜、洗菜到切菜、燒菜全程參與……我還真誠地給家長寫了“請讓您的孩子當一天爸爸媽媽”為內容的信，布置了一項父母與孩子角色互換、體驗親情的特別作業：孩子以爸爸或媽媽的身份，安排全家人一天的起居作息，行使家長權力，承擔家長責任；父母則可以模仿孩子平時說話做事的樣子生活和學習，也可以按照自己理想中孩子說話、做事的方式，為孩子做出優秀兒女的榜樣。“親情作業”讓學生的親情體驗更具可操作性和實效性，家務勞動發揮了學生的主人翁意識，成為其設身處地理解父母的有效載體，一家人在其樂融融地分享孩子勞動成果的過程中，在互換角色的活動中，形成了走到對方心坎里的默契，親情隨之越來越濃。

2017年，我們成立了浙江省第一個以學校命名的愛心基金會——杭州市公益中學愛心基金會。“公益情、公益行”貫穿在學校全年的教育活動中，“公益人做公益”成為每位師生的自覺意識和行動。我們幫助貴州黃岡小學建起了水池，使黃岡小學從此得到了全國各地愛心企業的關注和捐助；發起了“校服變形記”，為貴州黃平縣翁坪鄉白洗小學捐贈冬衣；疫情爆發后，我們用愛心義賣款購買醫療物資并進行捐贈。親情教育致力于弘揚“天下一家”的博愛思想，培植了學生們的家國情懷、大愛精神，鼓勵著他們力所能及地為需要的人付諸關懷行動。

在此過程中，初二年級的余越和16位同學一起成立了“Lucky Star勢在必行小隊”，每月走進“愛貝康復中心”，以朋輩身份走近自閉癥兒童，陪他們游戲，贏得他們的信任，打開他們的心扉。他們還專門創作了歌曲《散落人間的星星》，請在報社工作的家長呼吁社會各界伸出援助之手，讓更多的人了解自閉癥，幫助解決自閉癥康復經費不足的難題。為有效潤養學生的社會親情，我們制定了初中生《公益積分制實施辦法》，共青團浙江省委為此專門在我們學校召開現場會，標志著全國第一個“公益積分制”項目正式啟動。公益積分制把公益活動細化為必修和選修相結合若干條目，并分別賦予分值。當學生初中畢業時，根據三年總積分頒發“益動中學畢業證”，同時由浙江省少工委頒發公益金、銀、銅獎證書。公益積分制激發了學生做公益的內在動力，王都、吳燁楠等一大批同學初中畢業后仍堅持不懈踐行公益服務，不少同學的服務時長已達1000個小時。分數一陣子，親情一輩子，從校園到社會的親情和關愛之心是孩子一生的財富。令我感到欣慰的是，學生升入高中、大學后爭先恐后申請當班干部、志愿者，公益人積極陽光的利他之心，助力他們獲得學習和德行的雙豐收。

多年來，親情教育的有效實踐吸引了全國31個省市的同行來校交流，在全國五十多所學校推廣。而今，親情教育還在蓬勃生長，親情教育聯盟校、親情教育研究所相繼成立，親情教育的理念與實踐將惠及更多孩子、更多家庭、更多校園。我們將繼續秉承以情育情、立德樹人的信念，讓孩子們學并快樂著，打造新時代學校教育的新樣態。

責任編輯 余志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