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體自律下的二重功能

【摘要】沈從文的不少雜文體現了他的文學態度。沈從文作為京派一員，受到了京派思想的影響，在雜文中體現的文學態度有其獨特性和雙重性。在創作主體自律性的思想下，沈從文一方面強調文學的自由性和獨立性，提出對文學審美品格的要求，另一方面不斷挖掘文學的社會功用性，因此沈從文雜文折射出雙重的文學態度。

【關鍵詞】沈從文；雜文；文學態度；主體自律；二重功能

【中圖分類號】I04 " "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7-2261（2024）26-0024-04

【DOI】10.20133/j.cnki.CN42-1932/G1.2024.26.006

沈從文作為京派一員，受到京派自由主義和知識分子意識影響。20世紀30年代，沈從文的文壇地位日益凸顯。作為京派一度的領袖式人物，沈從文與同儕相互激發，吸納了其自由主義思想和精英意識。因此，他在雜文中不斷強調創作主體的文學自覺和藝術創作的審美特性，其文學觀念展現出強烈的自由主義色彩。同時，他的知識分子意識促使他不斷挖掘文學的社會功用性，因此其雜文呈現出雙重的文學態度。

一、創作主體的自律性

作為京派的一員，沈從文有著強烈的知識分子精英意識。京派成員大都欣賞“和諧”“節制”的美學態度，沈從文亦不例外。同時，知識分子意識與鄉下人價值立場的碰撞，讓沈從文不僅放棄了對知識階級的美化和修飾，而且始終冷眼審視知識分子的行為和心理。因此，沈從文在雜文中對創作主體的生存態度、創作立場等方面有諸多要求。

一方面，沈從文強調創作主體的獨立性。首先，從創作主體群體立場看，沈從文認為創作主體應當有意識地保有獨立的創作空間，而免于政治、商業的干擾。沈從文理想化地將作家這一群體視為不隸屬于任何集團、任何政黨甚至不隸屬于任何文學團體的“第三種組織”，認為創作主體的群體立場應當在于“愛人民”。他們需以“第三者”的身份代替民眾呼吁和平，“由戰爭以外找尋調整這個國家的矛盾方式”[1]258。但事實上當時作家的創作必然無法脫離包括大眾和權威在內的話語環境，因此沈從文在《政治和文學》中就以個人受批判的經歷批評了文壇現狀。他認為作家群體必須站在政治之外的立場反思時代風氣，以獨立的姿態為政治建設與社會發展提出建議，以此抵御時代環境對作家獨立性的干擾。

其次，從創作主體個體性格看，沈從文認為創作主體應當具備獨立思考的能力，以冷靜和理性的目光正視社會現實。創作主體只有不隨波逐流，才能以懷疑批判和檢討反思的精神面對社會的問題和矛盾，產生“改進或修正”[2]297的愿望，從而創作出真正有意義的作品。這就要求創作主體不僅擁有獨立思考的意識和能力，還要具備發聲的勇氣。他在《沉默》中即認為作家首先應當具備一個“能客觀看世界的腦子”，在創作上有著“逆風獨立”[3]107的勇氣，從而免于庸俗。

另一方面，沈從文還強調了創作主體的嚴肅性，要求作家們能夠莊嚴慎重地展開創作。沈從文要求創作主體的嚴肅性正是基于他對生命力量的推崇。首先，從創作主體個人動機來看，沈從文認為作家的創作動機應當出于個人的堅定信念和素樸理想，而非出于政治或商業目的。因此，沈從文要求作家們能夠心懷信念，以樸實剛勇、嚴肅莊敬的生存態度與寫作態度對待文學。他呼吁創作家們在文學藝術上能夠“表現出一個綜合的新的理想，新的生存態度”[4]128。在《“五四”二十一年》中沈從文就直接點出了作家的寫作動力應“從市儈的商品與政客推挽中脫出”[5]135。雜文《怎樣辦一份好報紙》在談及事業雄心與職業興趣時，也提出了創作主體應當在文學創作的過程中堅持奮斗的雄心，將創作視為“事業”而不是“職業”。

沈從文鼓勵作家以無畏的精神和誠實的品質表達自我。沈從文時常在雜文中追懷“五四”時期的精神，認為文學的創作主體也應當持有“生命青春大無畏的精神”，用“天真和勇敢的熱情”[2]298自發地嘗試改造社會。因此，沈從文尤其反對文學界的虛偽，在《雜談》中就批評文學界的虛偽現象：文學批評礙于情面，往往言不由衷，“因‘禮貌’而默默”，“又因‘禮貌’而得吹吹”；作家們又因為顧及“待人接物”[6]22而無法專心寫文，掩蓋了內心的真實所想。更令沈從文憤怒的則是那些企圖將各種聯盟勢力拉入藝術領域的“假志士和假藝術家”，《看了司徒喬的畫》就指責這類虛偽無恥的“藝術家們”在相互呼應之間拉幫結派，導致了藝術的墮落。

其次，從創作主體外部動力來看，沈從文認為創作主體們應當站在文學發揮現實效益的第一線，在實踐中汲取營養、推進創作?！短餄h到昆明》鮮明地反映了他這一觀點，雜文贊揚了田漢在實踐中獲取資源的文學創作方式，肯定了田漢的勇氣和耐心。沈從文對田漢積極發揮文學效益、為民族國家而工作的做法更是加以推崇。沈從文主張文學的創作主體應當盡到一個公民的責任，立足于時代，面向社會和人民，對國家、對民族報以無私的熱愛。他在雜文《五四》中也以極大的熱情呼吁各位作家們將自己手中的筆“貼近土地人民，寫出有生氣有理想的新時代頌歌”[7]270。由此可見，沈從文此時的文學觀并不是單純閉戶于書齋，而是希望文學以積極的態度介入社會現實。

二、文學創作的審美品格

沈從文要求創作主體在自律意識之下開展創作，使文學具備不依附于政治或商業的獨立的審美品格，而在自由競爭中實現進步和發展。同時，沈從文始終秉持個人的美學準則。他希望文學兼具美感和真實，傳達完滿的生命形式和強有力的精神力量，并以獨特的審美表現激發讀者的審美情感。

一方面，作為京派作家的代表，沈從文具有超然獨立的審美理念，極其強調文學家的藝術操守。京派處事立場基本表現為文學創作遠離政治斗爭，超越現實功利，強調文學的純正性和獨立性，沈從文亦在部分雜文中表達了他對政治、經濟的疏離態度。首先，沈從文認為文學應當具有獨立的審美形式，拒絕文學成為任何形式的附庸品。這一理念的典型表現就在于沈從文談及文學時對商業和政治的規避?！峨s談六》就界定了文學的地位，認為“文學思想”應當與“政治行為”處于平列的地位，文學不應成為政治宣傳的產物。他又在《政治與文學》中對比了文學與政治，強調了文學與政治截然不同。文章開篇就說政治的擁護起于政治家的預言乃至于謊話，但與之相反的是，文學家卻無法空口說謊，只有當偉大的文學被真正創作出來，作家才會取得人民的信任。政黨的誕生需要人們的擁戴，但是文學卻完全由作者自行創作、獨立發表，在一開始就不需要人們的推選。也正因此，文學相比于政治有其不仰賴于任何事物的天生優勢，文學不需要、也不容許外物的幫托。

當然，文學的獨立性并不單純指脫離政治或是商業，而是指文學能夠跳出逐利的樊籠，挖掘自我個性和特性，以一種超前性的目光觀照現實，與時代的發展構成對話關系。在《沉默》中，沈從文就認為大多數偉大的作品并不是“因為多數需要”而產生，而是因為它“存在”而“成為多數需要”[3]106。他承認文學價值的實現需要讀者的閱讀，但關鍵卻在于文學應當能夠啟發讀者，而不是媚悅讀者。因此，沈從文對一切把文學與物質利益掛鉤的形式和行為都抱有批判和懷疑的態度，在《紀念五四》中就指出“文學獎金制度”看似是在鼓勵文學的發展，事實上是借用評獎條件對文學施加了一個無形的限制。不過，強調文學的獨立性并不代表沈從文排斥文學以外的一切事物，沈從文對文學與教育的結合就報以肯定和支持的態度。在《紀念五四》中，沈從文認為文學只有與大學、與教育相結合，才能充滿朝氣和生氣，才能實現進步和發展。

其次，沈從文認為文學應當自由地競爭和發展。文學獨立的審美品格使得文學擁有更為客觀的評價標準，而不受外力的約束。他認為文學的發展依賴于文學自由的競爭，也依賴于文壇民主的氛圍，作品的創作應當“一面應容許相異、不同，而又能以個人為單位，競爭表現，在運動規則內爭表現”[1]255。在文中，沈從文指出每一個文學作品天然地擁有平等的話語權力，在文壇中追逐競爭：“文學涉于創作，沒有什么人在作品以外能控制他人的權利，剛用筆的每一個人都可以用作品和老牌競爭，而且永遠也在競爭中”[1]253。沈從文始終對文學的系統化發展趨向抱以警惕，《十年以后》就對文學界十年后的情形進行文學想象，闡述了文學集團的危害，認為當所謂文學的“正宗”開始“用力打倒旁門”，文學界的局面就會由“百家爭鳴”變為“一家之言”，文學創作的自由也會因此被剝奪。

另一方面，出于對鄉下人的身份認同以及對自然純樸之性情的推崇，沈從文以追求人性完滿作為自己美學理想的基石，他強調文學應當具備真誠的審美表現，表達作者真實的情感。同時，沈從文希望文學能夠以兼具真實和美感的生命力量，激發讀者的審美情感。首先，沈從文推崇真實、真誠的藝術創作，要求文學作品能夠表現完整的生命形式和強大的生命力量，展露作家真實的性情。他在雜文創作中，仍然堅持了這一理念，他在藝術的世界中頻頻回顧那些近于原始的生命狀態，竭力頌揚“真善美”。這一觀念主要表現在沈從文對文學作品表達的要求。他認為文學的價值就在于將文字“融化到自己腦中，遇到情感燃燒時，再用筆請那足以代表那時情感的幾個字到紙上來”[8]8-9。文學作品只有表現出強大而不萎靡的精神情感，才能真正打動讀者。他在《捫虱二》中提及不少文學作品只是作家用作交差的產物，這些作品所寫的內容對寫作對象也未做認真考究，編輯卻拿這些文章充數。沈從文語帶諷刺地批評了這類敷衍行文的現象。而文學作品若要擁有“真實”的品質，就需要文學貼近現實生活，因此，沈從文提出：“一切作品皆應根植在‘人事’上面。一切偉大作品皆必然貼近血肉人生”[9]235。

其次，沈從文強調文學應當在真情實感的基礎上展現美感，從而激發讀者的審美感情。他發現，偉大的作品即使在千年以后，仍然“有力量揪住多數人的神經或感情”，在歷史的長河中激發人們的審美興趣和審美情感。由此，他引出了好的文學作品所應當擁有的特質，即不斷調動起讀者的精神和情感。沈從文在《雜談六》中也指出了藝術與人類精神、思想的關系，并且在文章中賦予藝術的真和美極高的地位——不僅認為文學可以實現“人與人心的溝通”，帶領人們走到“美的一條路上去”，還將文學的本質力量上升到人類群體和國家民族的高度，認為文學是“一個民族的心靈活動，以及代表一個民族心靈真理的找尋”[10]27。

在沈從文的觀念中，正因為文學具有獨立的審美品格，它才能具備其超前性，而作家才能夠與時代產生對話，以冷靜的目光為社會建設和國家重造提出意見。與此同時，文學能夠激發讀者的審美情感，因此也被沈從文視作國民教育的有效途徑。

三、文學創作的社會功能

受京派思想的影響，沈從文未曾忘記文學如何潛移默化地引領現實。京派作家們雖然未有急功近利的文學觀念，但并不排斥以文學介入社會文化的形塑。因此鐘情于藝術自覺自律的沈從文同時也以精英知識分子的身份提出了“文學的社會功用”。

沈從文文學功用性的觀念首先體現為文學的教育和審美功能，即他特有的“美育觀點”。獨立的精英知識分子意識使沈從文在雜文中不僅對文學懷著嚴肅且細致的態度，還對文學如何發揮美育功能有著深刻認識。所以沈從文對同時代的文學創作不斷提出批評與期望。他認為“偉大文學作品具有無言之教的功用，既系一件事實……我們應當承認，如果四十歲左右的中層分子，實在還需要好好施以‘人’的教育，是只有文學作品有此能力，別的工具絕不濟事”[11]51。

沈從文還在部分雜文中將文學與社會前途相聯系，探尋文學何以發揮民族啟蒙、國家重造的重任。精英意識給予沈從文以知識分子的身份定位，他不時以知識分子的眼光分析社會現象，力求解決社會問題。他不僅將自身的創作內容作為思索國家道路的利器，創作了諸如《大家快來救濟水災》《“中國往何處去”》等關心社會大小方面的雜文，更在不少雜文中闡發了這一觀念。他的《打頭文學》凸顯了文字促使國民覺醒的作用：“我們正需要打頭文學！因為文學的基礎若位于‘去偽存真’方面。我們愚蠢方能有消滅的希望，也方能把這個民族目前的危機與未來的恐懼，揭發出來，多讓人明白些，多做一番準備”[12]67。

除了文學內容的功用性，沈從文還強調了文學革命和文化運動在國家發展道路上的作用。在《一種新希望》中，沈從文就探討了利用文化思想運動更新和重造國家的可能性。在《“五四”二十一年》中，沈從文則將文學革命視為建立和發揚民族精神的得力工具，認為語體文興起之后，中國文學才得以更新，從而“醞釀培養思想解放社會改造的種子”。沈從文不但認為文學運動能夠傳播新思想、闡發新觀念，在解放國民思想上發揮作用，而且能夠恢復民族的自尊心和自信心，在普遍國民中造就“一種堅韌樸實的人生觀”[12]159。

話又說回來，沈從文的上述主張與左翼文學的主張并不相同。沈從文主張文學創作內容貼近社會現實，承擔起社會責任，積極發揮社會功用。他認為只有藝術作品自發自覺地承擔社會義務，以嚴謹的態度對社會進行二次加工，才能真正發揮作品的社會作用，實現作品的價值。他在《歡迎林語堂先生》中就批判了林語堂的寫作態度，提出文學作品需要以嚴肅莊重而非戲謔玩笑的態度去反映社會現實。雜文《看了司徒喬的畫》也贊揚了司徒喬的藝術作品中所體現的社會責任意識。在沈從文看來，文學作品只有站在普通民眾的立場，對實際問題予以思考和關心，才能通過事件推敲時代未來發展的可能性和必然性，從而推動時代進步。

在這個意義上，沈從文積極地尋找文學發揮效力的途徑。一方面，沈從文將目光放在文學的載體上，認為報刊應當承擔起重造國民人生觀的責任。為此，沈從文在《變變作風》《找出路》等不少雜文中都批評了當下報刊的墮落傾向?！对鯓愚k一份好報紙》則是系統闡明了自己對報刊業的想法，他將報刊尤其是副刊視為“文學運動最適宜的工具”，認為社會思想的重造有賴于報刊的建設。另一方面，沈從文發現了重造經典的重要性，沈從文企圖通過對經典文學和傳統文化的重塑去改造國民的思想。不過，他主張參與文化重塑的新文學作家除了思索單純抽象的章句知識，還應當以貼近人生的姿態展開創作工作。

沈從文雖然肯定了文學發揮的巨大社會作用，卻也時刻警惕著文學作為“工具”后被“濫用”和“誤用”的惡果?！丁拔逅摹倍荒辍分屑磳懙溃骸翱墒俏膶W革命運動，從建設方面看，固然影響大，成就多，從破壞方面看，也不可免有許多痛心現象”[5]134。因此，沈從文始終堅信文學在國民覺醒、社會重建上發揮重要作用的可能性，但他不是直接將文學視為謀利和宣傳的工具，也并非將文學當作政治和商業的附屬品，而是在審美中以文學的表達間接地發揮功能和影響，啟發國民、改造國家。

總之，沈從文秉持鄉下人立場與知識分子立場，以冷靜、理性的視角觀察著那個時代中創作者們的生存狀態。受京派思想影響，他主張文學創作主體的文學自律和文學自覺。他對創作主體提出獨立性的要求，要求創作個體擁有獨立的性格，并為自己開掘不受干擾的創作空間。同時他又對創作主體提出嚴肅性的要求，期望作家群體能夠以莊嚴的態度嚴謹地展開創作。在創作主體自律性的基礎上，沈從文提出了文學獨立的審美品格，希望文學以美感和真誠兼具的形式，激發讀者的審美情感。文學的審美品格也決定了文學必然能夠發揮其美育功能，因此沈從文提出了“文學的社會功用性”，在雜文中闡述了利用文學啟迪民智、重造國家的理想。沈從文一邊積極地尋求這一理想的實現途徑，一邊時刻警惕著文學作為工具時的消極影響。當沈從文將文學介入于國家、社會的形塑時，他仍然能夠堅定地秉持文學操守和藝術良心。他在文學純正性、純粹性上的堅持對當下文學的發展仍然有其價值和意義。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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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沈從文.新的文學運動與新的文學觀[M]//沈從文全集：第12卷.太原：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

[12]沈從文.打頭文學[M]//沈從文全集：第14卷.太原：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

作者簡介：

姜琪，華中師范大學文學院中國現當代文學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