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下的葡萄干》中的多元對話

【摘要】洛琳·漢斯貝里的《陽光下的葡萄干》是非裔美國文學中備受關注的戲劇作品，該劇實現了美國黑人過去和現在之間的對話，借此描繪20世紀中期種族隔離下美國黑人的生存狀態，以及南方歷史傳統在黑人身份建構中的地位。戲劇聚焦美國黑人家庭兩代人觀念的流變和統一，展現了美國黑人對美國多元文化及種族融合政策的痛苦認知。

【關鍵詞】《陽光下的葡萄干》；漢斯貝里；多元對話

【中圖分類號】I106.3 " "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7-2261（2024）25-0032-04

【DOI】10.20133/j.cnki.CN42-1932/G1.2024.25.008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全球化語境中當代美國文學的冷戰敘事研究”（項目編號：20BWW039，項目負責人：劉風山）。

非裔美國女劇作家洛琳·漢斯貝里（Lorraine Hansberry）的戲劇《陽光下的葡萄干》（A Raisin in the Sun）在1959年獲得由美國戲劇評論家協會（New York Drama Critics Circle）頒發的年度最佳戲劇獎。獲獎后的漢斯貝里得到的不是評論界的認可，而是一片反對之聲。許多評論者質疑此次評審結果，聲稱評委一定是帶著審美的偏見才會將大獎頒給這么一位平平無奇的年輕黑人劇作家。

以奧西·戴維斯（Ossie Davis）為代表的學者曾為漢斯貝利打抱不平，稱“漢斯貝里贏得了最佳戲劇獎，卻沒有贏得作為一名劇作家乃至一名黑人女性應得的尊重和認可”[1]。直到20世紀80年代，評論界才逐漸發現漢斯貝里作品的價值，1994年由復古書社（Vintage Books）出版的版本的封面上引用了《華盛頓郵報》上的評論，將《陽光下的葡萄干》同阿瑟·彌勒的《推銷員之死》、尤金·奧尼爾的《長日入夜行》、田納西·威廉姆斯的《玻璃動物園》相提并論，高度贊賞了其文學成就。從此之后，針對《陽光下的葡萄干》的研究也相繼展開。

否定的聲音認為，漢斯貝里的戲劇缺乏對美國黑人這一特定文化群體及其政治命運的關注，甚至有學者認為，漢斯貝里的戲劇實際上是在宣揚種族融合論，試圖“白化”美國黑人[2]。上述論調的核心在于，劇中的美國黑人家庭對美好生活的追尋被解讀為漢斯貝里在向以美國夢為代表的白人價值觀念妥協。這些論調的偏見在于，他們先入為主將美國夢狹隘地定義為白人專有的成功之路，剝奪了美國黑人追求成功、實現自我的訴求。然而，《陽光下的葡萄干》肯定了美國黑人追求平等、追求幸福生活的夢想。她的戲劇呈現了黑人家庭內部的多重聲音，包括新派與老派思想的沖突，但最主要的是黑人群體斗爭的意志。

學界針對《陽光下的葡萄干》的研究涵蓋了美國黑人文化、美國黑人個體及群體的抗爭、民權運動等眾多要素，他們所探討的問題是相互割裂的，沒有從整體上把握漢斯貝利的戲劇所宣揚的美國黑人多元化的文化立場。本文將探討戲劇中呈現的不同要素間的多元對話，包括：隔離法律后尚存的隱形歧視使得美國社會的種族隔離現實與黑人種族融合理想間發生對話；在時間框架中，南方歷史記憶又與當代的身份困境形成對話；在共時層面中，家庭成員不同的種族觀念在流變和統一中實現了族裔個體間的對話。

一、種族融合理想

與種族隔離現實的對話

《陽光下的葡萄干》的主線是美國黑人楊格一家人相信財富可以實現所謂的種族融合，他們在白人社區買了房子，試圖融入白人社區，卻遭到他們的抵制。

美國的種族隔離政策，最早可追溯到1896年聯邦最高法院通過的“分離但平等原則”法案，該法案的目的在于緩解美國南方社會的種族歧視，卻使南方的種族隔離政策合法化。1954年，美國最高法院廢除了“分離但平等原則”法案，在法律上消除了種族隔離，從法律上試圖保障美國黑人的權益。種族融合的理想并沒有因為20世紀中期的法律嘗試而得以實現，種族歧視、種族隔離的事實在二戰后的美國依然存在，即使廢奴運動時期所謂“自由的北方”也并不是種族融合的天堂。種族融合的理想并未實現，黑人依舊處于被壓迫、被隔離的境地。

《陽光下的葡萄干》中的楊格一家，法律上享有同白人一樣的權利。老楊格死后獲得的保險補償金，常常讓讀者聯想到《推銷員之死》中的威利，他們都享受到了同等的經濟待遇，都可以借用這筆保險金購買房子，改善生活，然而事實上，他們卻有著不同的命運。

楊格一家為代表的美國黑人生活在城市邊緣的貧民窟，住著破舊的房子。一家人每天早起都得與鄰居約翰遜家爭搶公共衛生間；母親麗娜和女兒貝妮莎睡在同一間臥室；孫子特拉維斯只能睡在客廳臨時搭起來的床上；沃爾特只能在兒子的臥室和朋友聚會……這一切都導致家庭成員之間摩擦不斷。擁擠的生活空間映射的是當代美國黑人群體被擠壓的生存空間，美國權力機構通過生活空間這種隱蔽手段構建清晰的種族界限，維持白人的統治優勢。漢斯貝里的戲劇所刻畫的當代美國黑人的生存空間，不僅僅是黑人個體房屋的大小，更是黑人被隔離在芝加哥的貧民區的窘迫處境。

漢斯貝里還試圖表達另一層含義，即美國白人社會的權力運作機制不僅不允許黑人進入白人社區，還不允許他們離開條件惡劣的黑人社區。

在白人代表林達看來，楊格一家進入白人社區，既破壞白人及黑人社區的穩定，更會對白人所獨享的社會福利、社會權利帶來挑戰。早期的評論者曾經否定漢斯貝里安排美國黑人擁有他們的美國夢是對白人價值觀念的接受，但是她卻在劇中安排約翰遜夫人聲稱，楊格一家搬進白人社區是黑人“進犯”克萊邦花園。因此，楊格一家的決定是對白人種族隔離政策的挑戰，而不是單純對白人價值的認同。黑人向白人住宅區的流動被白人當成一種異質入侵，進而演化為白人針對黑人入侵者的暴力事件。

戲劇開頭，沃爾特在報紙上讀到了黑人遭遇報復的消息，報紙上講述了一起針對黑人的炸彈襲擊事件，約翰遜夫人針對楊格一家搬家所擔心的正是這樣的事情。在那個年代，美國發生了一些沖突事件，這和梅爾巴·帕蒂蘿·比爾斯（Melba Pattillo Beals）在她的傳記小說《勇士不哭》（Warriors Don’t Cry）中所刻畫的種族融合理想中的種族隔離與種族沖突完全一致。

二、歷史記憶與當代身份困惑

在美國黑人的記憶中，南方始終代表著恐懼和不安，對大多數黑人來說，南方代表的是他們遭受奴役、私刑和剝削的痛苦歷史。漢斯貝里在《陽光下的葡萄干》中塑造了一個試圖帶領家人走出那段痛苦記憶、重新定義當代美國黑人身份的女性形象，即楊格一家的母親麗娜。為了逃離南方的種族壓迫，大批黑人逃亡北方，麗娜和丈夫老沃爾特便是其中的代表。身處不同地域或不同的文化環境，南方記憶始終是麗娜所珍視的文化血脈，也是美國黑人共有的文化根系，麗娜對當代美國黑人身份的定義總是摻雜著奴隸制時期歷史記憶的成分。

對沃爾特為代表的后奴隸制時期的一代來說，他們所經歷的是北方所謂的分離卻平等的北方文化，他們身份建構失敗源于南方是他們記憶中的缺失地帶，難以體會美國黑人共有的歷史經驗和文化符碼[4]。

麗娜的歷史記憶彌補了后代對南方歷史的經驗空缺，麗娜告訴她的孩子們：“在那個時候，我們擔心被處以私刑，拼了命地逃向北方。我們為生存而發愁，但始終持有作為黑人的尊嚴。這副重擔就要落到了你和妹妹貝妮莎的肩上，你們一定要以先輩的斗爭歷史為榮”[5]。奴隸時代和戰后重建時期的美國黑人為了自由和尊嚴而奮斗的歷史，是麗娜一輩人建構黑人身份的精神遺產。麗娜故事的另一層含義在于，雖然處于不同的時代，過去的她和她的民族和20世紀中期的她和他的民族仍然遭受著相同的種族非正義待遇。她的歷史分享，為身處新的種族隔離時代的當代美國黑人青年建構自我，提供了一個穩定的意義框架。

文化象征物的重新闡釋可以轉化美國黑人后代對南方故土的情感態度。麗娜的孫子特拉維斯送給她一頂園丁帽，女兒貝妮莎和兒子沃爾特則認為園丁帽會將母親和南方舊制度，特別是南方種植園中的黑人奴隸聯系在一起。沃爾特認為，麗娜戴上帽子就像要去地里摘棉花的婦女一樣。對于沃爾特和貝妮莎而言，奴隸過去代表屈辱，但麗娜卻認為帽子很好看。對于母子三人，帽子成了美國黑人奴隸制記憶的象征，對于兒女代表恥辱，對于麗娜一代從奴隸制時期走過來的美國黑人，則是他們構建自我不可或缺的記憶。

與她的兒女不同，麗娜體會到了“自由北方”同樣存在的種族暴力，使她對美國黑人群體的身份建構有她截然不同的定義。在與白人種族主義斗爭的過程中建構自我，是她那一代對20世紀中期美國黑人身份的定義。同左拉·尼爾·赫斯頓的《她們眼望上蒼》中的祖母一樣，麗娜也曾天真地認為，擁有財富便是美國黑人實現自我認同的標志。她不想讓她的兒子為白人做司機，她認為擁有自己的財產，擁有自己的房子才是建構自我的正確途徑。然而白人社區對她一家人的抵制，使她重新定義了基于財富的自我身份認同。戲劇最后，麗娜胸中“涌動的巨大力量”讓她再次把斗爭當做美國黑人定義自我的唯一途徑。

三、沖突中的觀念流變和統一

《陽光下的葡萄干》的題目出自休斯詩歌《哈萊姆》中的詩句：“一個沒有實現的夢想會怎樣？會干癟嗎？像陽光下的葡萄干？或是像傷口一樣潰爛/然后流出膿水/是否像腐肉一樣臭不可聞？”[6]當休斯提出美國黑人的美國夢這個問題的時候，他已經給出了答案。自由時代的美國黑人的夢想可能會像潰爛的傷口一樣，流出膿水，也可能是相反的結果。對于麗娜而言，休斯的第一個猜測得到了體現，但從沃爾特和貝妮莎來看，則意味著另外一種可能。

戲劇中表現了沃爾特、貝妮莎和母親麗娜對種族問題的不同思考，映射了美國黑人種族觀念在沖突中的變化。

對于沒有經歷麗娜那樣的奴隸制過去的沃爾特而言，像許多美國人一樣，他堅定地相信，只要改善黑人的經濟狀況就能提升黑人的社會地位。沃爾特將幾乎全部家產投資到酒鋪生意上，夢想實現自己的美國夢。

不少評論家對他的“美國夢”進行指責。本·凱柏爾（Ben Keppel）認為沃爾特陷入了美國夢的錯誤邏輯中[7]，他將物質財富視作通往社會上層的工具，卻忽視了精神獨立的重要意義。特別是在保險金的分配問題上，沃爾特不愿意考慮母親、妹妹的建議，他的財富觀反過來阻礙了他作出理性判斷的能力。沃爾特沒有經過審慎思考，便將幾乎全部家產托付給合伙人威利，并試圖以非正常手段取得成功。他急功近的做法致使他遭受合伙人蒙騙，資金被盡數掠走。沃爾特的想法脫離了美國黑人所處的社會現實，讓現實和理想間的距離越來越遠。

可以說沃爾特的成功夢想是一種空想主義，但也可以將之解釋為當代美國黑人年輕一代試圖顛覆黑人傳統形象的嘗試。

按照麗娜一代人的理解，埋頭苦干、任勞任怨才是黑人的良好形象，辛勤勞動才能走出種族困境。麗娜的立場有其歷史局限性，對于剛剛走出奴隸制過去的麗娜而言，大多數黑人只能干體力活來養家糊口，任勞任怨成了美國黑人的身份定義。但在沃爾特看來，白人通過經商致富走上社會頂層，黑人也同樣能做到，他投資酒鋪就是在效仿白人的謀生方式，實現自己的理想。

同麗娜試圖進入白人社區一樣，沃爾特的成功夢則試圖打破以白人為主的美國中層社會的壁壘，進入白人專享的階層。從另一角度看沃爾特踐行了他自己的實用主義[8]，盡管他的實用主義有些牽強，但他的確依靠經商實現黑人個體跨越階層的嘗試也有其積極進步之處，他并沒有像麗娜那樣認為黑人就應該低人一等。

作為家中受教育程度最高的貝妮莎，她的觀念更具顛覆性。麗娜是個虔誠的基督徒，宗教于她而言有著特殊意義，特別是在黑人大遷徙過程中，宗教為她渡過難關提供了精神力量。雖然宗教具有普適性，但宗教亦是白人統治黑人的工具，是對黑人進行文化同化的手段。

和母親不同，貝妮莎則認為信仰宗教意味著向人口占多數的白人妥協[9]。“多數”代表著一種權威，貝妮莎獨特的言行舉止在表現其個性的同時，也彰顯了年輕一代黑人的特性。她敢于嘗試各種活動，如騎馬、彈吉他和攝影。這既是貝妮莎表達自我的一種方式，也是挑戰白人獨自占有的主流話語的一種方式。同沃爾特一樣，她們從根本上并沒有認為自己同白人不一樣，體現了她的文化自信。

貝妮莎的文化自信還表現出對非洲文化的向往。與這個時代興起的美國黑人民族主義運動所倡導的一樣，她將發型換回傳統的非洲人發型，她喜歡非洲部落音樂。貝妮莎思想中有當時社會盛行的分離主義的傾向，但是分離主義是漢斯貝里詬病的與種族主義和解的思想。無論是回到非洲還是在美國內部建立小型團體，這些觀念都忽視了美國黑人群體本身就是美國政治有機體的組成部分。回到非洲本質上是將自身從這一結構脫離出去，將家園拱手讓與白人，成為種族主義想要建構的他者形象，這是一種逃避主義行為，走的是和種族主義殊途同歸的道路。

沃爾特、麗娜和貝妮莎針對美國黑人的文化身份問題產生了分歧。但戲劇最后，一家人團結一致，不畏白人代表的威逼利誘，共同決定搬進白人社區，如約翰遜夫人所言“進犯”白人社區，無論結果如何，他們都實現了觀念的轉變，都像比爾斯《勇士不哭》中女孩子那樣，拒絕認為自己是不同于白人的他者。

沃爾特改換稱謂，連用三個“我們”表達了他們的毅力，保證他們會搬進白人社區，且做個好鄰居。通過此舉，沃爾特將擁有不同觀念的家庭視作了一個整體，這代表了多重聲音的聚合，是全家人的心聲，也是整個美國黑人群體的聲音，意識到面對種族隔離，美國黑人應該作為一個“共同體”而存在[10]。

四、結語

漢斯貝里將戲劇情節納入現實主義的框架，再現了種族隔離法案廢除后，美國社會依舊存在的種族歧視問題。通過描寫黑人間對生存空間的搶奪，揭示其原因是美國權力體系對黑人生存空間的擠壓。

同時，漢斯貝里在書寫遷居沖突及空間焦慮中，表現了美國社會中針對黑人群體的隱形歧視。與其他非裔戲劇不同的是，《陽光下的葡萄干》包含對歷史的反思，展現了黑人群體如何通過自我對歷史的主動建構，改寫了帶有種族色彩的南方歷史記憶，使之成為承載黑人文化底蘊和身份認同框架的地方。

漢斯貝里兼顧歷史也著眼于當下，展現了黑人家庭內部就種族問題產生的觀念沖突。通過分別展現麗娜、沃爾特和貝妮莎對美國夢和非洲文化的觀念表達，折射了黑人群體變化且多元的文化理念，而結尾處一家人的觀念統一則表現了群體內部的團結力量和共同愿望。

總的來說，漢斯貝里用現實主義的手法在三個層面實現了隔離現實和融合理想、歷史記憶和當代身份困惑以及族裔個體間的多元對話模式，對再現黑人群體生存境況和批判美國權力運作體系方面作出了顯著貢獻。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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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Ben Keppel.The Work of Democracy：Ralph Bunche，Kenneth B.Clark，Lorraine Hansberry，and the Cultural Politics of Race[M].Cambridge：Harvard UP，1995：208-209.

[8]J.Charles Washington.A Raisin in the Sun Revisited[J].Black American Literature Forum，1988，22（01）：109–24.

[9]Kristin L.Matthews.The Politics of“Home”in Lorraine Hansberry’s A Raisin in the Sun[J].Modern Drama，2008，51（04）：

556-578.

[10]方幸福.論漢斯貝里戲劇《陽光下的葡萄干》中的共同體思想[J].外語與外語教學，2019（01）：125.

作者簡介：

楊金道（2000.11-），男，漢族，山東泰安人，聊城大學外國語學院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美國文學。

劉風山（1971.1-），通訊作者，男，漢族，山東禹城人，文學博士，聊城大學外國語學院副院長、三級教授，研究方向：當代美國文學、英美女性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