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子瓣的空間藝術

【摘要】A.S.拜厄特的《吹口哨的女人》不僅聚焦20世紀60年代末期女性知識分子的思考、選擇和困境，而且藝術化地再現了20世紀60年代的時代思潮。《吹口哨的女人》作為一部后現代小說具有精巧復雜的空間結構，而這種結構與艱深的科學和宗教話語一起筑成了一道閱讀障礙。從空間敘事理論視角觀察，小說呈現出物理空間、心理空間、社會空間和文本空間的多層空間結構以及情節并置的橘瓣結構。小說中的空間元素不僅作為故事發生的地點和場景，而且承擔著表現時間、安排小說結構和推動敘事進程的敘事功能，并呈現了自由女性的生活與思考，反映了20世紀60年代社會動蕩的背景下，身體與心靈、科學與宗教、視覺和語言這一系列對立的社會思潮。

【關鍵詞】《吹口哨的女人》；空間敘事；物理空間；心理空間；社會空間；文本空間

【中圖分類號】I106.4 " "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7-2261（2024）27-0032-04

【DOI】10.20133/j.cnki.CN42-1932/G1.2024.27.008

一、引言

小說《吹口哨的女人》（A Whistling Woman）是 A.S.拜厄特（A.S. Byatt）描寫20世紀50-60年代英國社會思想生活的四部曲的收官之作，前三部分別是《花園中的處子》（The Virgin in the Garden）、《靜物》（Still Life）和《巴比塔》（Babel Tower）。“小說標題取自古老的英國諺語：‘女人吹哨，母雞打鳴，褻瀆上帝，禍害男人。’意為女性參與到男性主導的領域中是不合時宜的”[1]506。《吹口哨的女人》聚焦20世紀60年代末期女性知識分子的選擇、成長和困境，藝術化地再現了20世紀60年代的時代思潮。并且，拜厄特在小說中探索了哲學、宗教、心理學、語言學、遺傳學、民族學、認知科學等學科，增加了小說閱讀難度的同時，也賦予了小說無與倫比的思辨魅力。

在傳統小說和以往的經典敘事學研究中，“‘時間’‘因果’被著重強調，而且因果關系往往被簡化成一對一的線性關系，因果—線性敘事模式便成為小說敘事的主流。可事實上，一對一的線性序列只不過是因果關系中的一種理想化的狀態而非常態，其更為一般的狀態是‘多對一’與‘一對多’的關系”[2]45。由于一對一線性敘事模式存在虛假性和獨斷性，于是，“時間的序列性和事件的因果律被大多數現代小說家拋棄了，代之而起的是空間的同時性和事件的‘偶合律’（榮格語）”[2]41。現代小說打破了一對一線性因果關系的敘事模式，把時空并置在一起，追求空間的同時性和事件的偶然性，努力達到一種“知覺上的同時性”。在此背景下，敘事學經歷著一個由時間維度上的研究向空間維度上的研究的轉變。

1945年，美國文學批評家約瑟夫·弗蘭克（Joseph Frank）提出小說空間形式理論，“弗蘭克認為現代主義文學作品中時間的‘順序性’被空間的‘同時性’取代，即敘事的時間順序被‘并置’‘重復’‘閃回’等敘事策略打破，使得這些現代主義作品呈現出空間特質。并且，約瑟夫·弗蘭克還從故事的物理空間、讀者的心理空間和語言的空間形式三個方面分析了現代小說的空間因素”[3]。在《空間的生產》（The Production of Space）一文中，列斐伏爾（Henry Lefebvre）將空間形式分為“物理空間，精神空間和社會空間”[4]。加布里爾·佐倫（Gabriel Zolan）在《走向敘事空間理論》（Towards a Theory of Space in Narrative）一文中將敘事的空間看作一個整體，創造性地提出了“敘事中空間再現的三個層次：地志的空間、時空體空間和文本的空間”[5]。

物理空間、心理空間、社會空間和文本空間等四個空間展現了《吹口哨的女人》的空間敘事藝術及其功能，空間元素不僅作為故事發生的地點和場景，而且承擔著表現時間、安排小說結構和推動敘事進程的敘事功能，并呈現了自由女性的生活與思考，“反映了20世紀60年代社會動蕩的背景下，身體與心靈、科學與宗教、視覺和語言這一系列對立的概念和社會思潮”[6]。

二、《吹口哨的女人》的空間敘事

（一）《吹口哨的女人》的物理空間敘事

列斐伏爾認為，“物理空間即自然生態空間，也就是社會生產實踐的對象空間”[7]69。在小說中，物理空間是故事人物言語、生活、行動、思想的場所。現代、后現代小說家“利用空間來表現時間”，“利用空間來安排小說結構”，“利用空間來推動小說的敘事進程”[8]，在物理空間中也是如此。在《吹口哨的女人》中，時間化敘事特征在該小說中明顯較弱，而空間敘事特征則十分突出。時間敘事的線性、因果敘述被打破，故事發生的物理空間常常突然轉換，打斷了敘述時間流的描述，正是這些物理空間的不斷出現推動了敘事的進程，并且每一個物理空間都承載著不同的情節，表達著小說主題，即呈現了自由女性的生活與思考，反映了60年代社會動蕩的背景下，身體與心靈、科學與宗教、視覺和語言這一系列對立的概念和社會思潮。

錫達芒特精神病醫院和鄧維爾莊園這兩個物理空間展示了一種非理性的宗教狂熱的形成、發展過程。在鄧維爾莊園里，幾個剛出院的精神病患者、神職人員和醫療、社會工作者形成了一個帶有宗教性質的治療團體。摩尼教教徒約書亞·拉姆斯登用極端的宗教熱情吸納、控制了團體里的大部分人。在他的主導下治療團體變成了宗教狂熱團體。

塞繆爾·帕爾默學校和格里芬街這兩個物理空間與北約克郡大學相反相成，一起構成了反文化者和知識文化捍衛者這兩個相對立的聯盟。塞繆爾·帕爾默學校的學生對傳統的教學模式充滿敵意，要求改革現行課程，認為“文學與哲學課的內容應該與珠寶設計有關”[1]43。格里芬街是“反大學”團體的基地，他們瘋狂反對各種形式的壓迫，最后發展到在學校里扔汽油彈、焚書、砸毀東西。

北約克郡大學是知識文化捍衛者的陣地，不僅象征著知識理性，還象征著兼容并蓄、自由多元。副校長威基諾浦在這里舉辦“身體與思維研討會”，邀請各學科的專家學者參加會議討論學術問題。除此之外，副校長以包容的態度看待“反大學”聯盟，認為“大學必須堅持言論自由”[1]102。

《鏡中奇緣》節目、補習班這兩個物理空間承載了主人公弗雷德麗卡這個自由女性的精神追求，也見證著從文字時代向影像時代的轉變。《鏡中奇緣》是一部由弗雷德麗卡擔任主持的電視節目，涉及藝術、自然和社會科學。補習班是弗雷德麗卡給成年學生講文學課的地方，她在這里講解優美的文學文本，享受交流文學思想的樂趣。

在小說中，故事發生的物理空間常常打斷敘述時間流的描述，拜厄特通過空間的呈現表現了時間；同時，作者在對敘事材料進行選取時，“剪裁掉了正常時序中空間外的過程描述”[9]，把不同的物理空間并置，從而利用空間來安排小說結構；并且，作者還“把通常在時間序列中實現的敘事的轉換和延續在空間敘事中完成，直接通過場景與場景的過渡、交錯、跨越，形成敘事的跌宕，推動情節向前發展”[9]，從而達到利用空間來推動小說敘事進程的目的。在小說中，物理空間的突然轉換不僅發生在章節間，其發生在章節內部的情況更是比比皆是，比如在第四章中物理空間從塞繆爾·帕爾默藝術學院轉到鏡中奇緣節目中。

（二）《吹口哨的女人》的心理空間敘事

“精神空間構成人的思維意識的組成要素”[7]69。在小說中，拜厄特以選擇性全知模式聚焦人物的心理空間，將自己的觀察范圍限制在人物的內心活動上。在聚焦的過程中，時間停滯了，讀者所有的注意力都停留在了人物的心理活動上。

拜厄特通過對杰奎琳心理空間的描寫揭示了“自由女性”的困境。阿加莎《北國行》里描寫了一群人面女身、長著翅膀的“口哨鳥”影射了自由知識女性的心路歷程和困境，她們一方面展翅飛翔，象征著獨立自由。另一方面，她們有著“鳥非鳥、人非人”[10]的怪異形象，暗示著她們的異化和隔離。杰奎琳這個有著雄心壯志獨立女人，也是人面女身的“口哨鳥”的一員。她一心撲在科研上面，以至于扭曲了她的生活。從杰奎琳的心理空間中，讀者可以看出她在面對科研事業和情感婚姻生活的兩難。

拜厄特在第7-8章用較長篇幅構建了約書亞·拉姆斯登的心理空間，交代了他的童年經歷，解釋了他成為狂熱宗教領袖的心理淵源。拜厄特以選擇性全知模式透視了拉姆斯登的內心，使他回憶起自己童年的悲劇，他的爸爸以主的名義將妻女殘忍殺害以幫助她們躲避希特勒大屠殺。拜厄特通過描寫約書亞的心理空間“描寫了二戰時期個體生命遭受的痛苦，揭開了戰爭帶給人類的心理創傷。拜厄特并置了基督教父子關系隱喻中的亞伯拉罕獻子與二戰中個體家庭的殺子行為，指出以信仰為名的犧牲不是犧牲，而是一種滅絕人性的謀殺，質疑了戰爭的正當性，觀照了微小的家庭在宏大的價值主流中的犧牲”[11]39。

小說中心理空間與物理空間一起，隔斷了小說敘事的歷時時間流，組成小說空間結構，并且在內容上，起到豐滿人物形象、交代背景情節和呼應主題的作用，從而推動著小說的敘事進程向前發展。

（三）《吹口哨的女人》的社會空間敘事

在《空間的生產》中，列斐伏爾提出了“社會空間的概念，并進一步區分了‘空間的實踐’和‘表征的空間’。簡要地講，空間的實踐是現實的空間，可以被觀察到的空間，指人們在社會中的日常活動；表征的空間往往指意象和象征的空間，一般與作家和藝術家的作品創作相關”[4]。“空間具有自己特定的歷史形態，即社會空間形態的類型會隨著社會歷史的進展而發生改變”[7]67。20世紀60年代的社會歷史塑造著小說中表征的社會空間。

1968年5月，法國發生了五月風暴，這場持續約7周的運動始于一系列左翼學生反對資本主義、消費主義、美帝國主義及傳統制度的罷課，后來又出現了罷工、游行、占領大學及工廠的行動，導致法國經濟發展停滯。拜厄特在文本社會中呈現了這一社會歷史，格里芬街的反文化者們反對大學將數學和語言作為必修課，在學校里扔汽油彈、焚書、砸毀東西。

第二波女性主義運動始于20世紀60年代初，一直持續到90年代初。“這次聲勢浩大的女性主義運動與以往的女性主義運動不同的是，其已不再局限于為女性群體爭取某一領域或方面的平等，而是著力于全面解構父權文化中的踏破行的社會觀念和體制機制”[12]。“兩性觀念、兩性關系的轉變伴隨著女性主義運動而來，這樣的轉變直接沖擊了‘家庭’這一模式”[13]13。維多利亞時代“家中天使”的價值觀變得陳舊過時，小說中構建了知識分子女性在20世紀60年代的追求與困境。一方面，弗雷德麗卡和杰奎琳野心勃勃，事業有成，遨游在自我實現的天地中，體現了20世紀60年代自由女性的主體意識覺醒。另一方面，她們也面臨著職場性騷擾、就業歧視和孤獨異化等一系列問題。

（四）《吹口哨的女人》的文本空間

在文本意義層面，拜厄特有意打破了傳統有序的時空邏輯和敘事方式，構建了物理、心理和社會空間。在文本形式層面，拜厄特通過多維視角、主題重復、多元文本等形式的精心建構，實現了文本空間的建造。“文本空間即文本所表現的空間”[5]。

三、多維視角

加布里爾·佐倫認為文本空間受視角結構的影響，“文本的視點會影響敘事中空間的重構”[5]。敘事作品中空間需要通過特定視角的呈現，而不同的聚焦視角會重構空間敘事的意義。拜厄特通過視角的并置強化了小說的空間結構，她在描述鄧維爾莊園和《鏡中奇緣》這兩個空間時并置了兩個觀察視角，觀察同一時空發生的事件，打亂了傳統的線性敘事，使原本的敘事歷時時間流，變成共時的多視角停頓觀察。

在《吹口哨的女人》中，對錫達芒特精神病醫院和鄧維爾莊園中的宗教性質“治療團體”的描寫，主要是通過精神分析醫師甘德和社會學家平徹的信件呈現。這兩位性別、身份不同的研究者在信中以第一人稱敘述者的身份，通過自己的視角和聲音分別呈現出錫達芒特精神病醫院和鄧維爾莊園內的情況。然而，兩者對這兩個敘事空間的描述卻是截然不同的。甘德為治療病人保羅加入了這一“治療團體”。起初，甘德在寫給同事基蘭的信件里認為這個社團是原始的宗教組織。然而，隨著在團體里“治療”的時間變長，他私下吃了迷幻藥，逐漸被蘭姆講的摩尼教的故事感染。后來，他稱他的病人為“所謂的病人”，幾乎完全融入這個“治療團體”。臥底研究員平徹為了做民族學研究加入治療團體。她認為這是一個由精神狂熱分子蘭姆領導的邪教組織，成員們搞禁食競賽，焚燒莊園里“被欲望和憤怒污染”的家具，建高墻與外界隔絕。

四、主題重復

主題的重復對于營造小說的空間感和空間敘事起著重要的作用。小說中情節線索被并置于同一時空，每一個情節都與主題密切相關，形成了一種“橘瓣”式的空間結構。“橘瓣式的空間結構也就是并列、并置結構，常被現代小說家用于現代小說的寫作當中。然而，隨意的、沒有任何規律可循的并置，很容易產生一種混亂和荒謬的感覺。因此，小說中并置或并列的故事情節不是零亂地組合在一起的，而是循著共同的規律，集中在相同的主題、情感或人物上”[2]162-163。

《吹口哨的女人》的情節主線關注女性知識分子。與它并置的還有兩條次要情節線索：鄧維爾莊園里的非理性的宗教狂熱和社會學家平徹的理性觀察；格里芬街的反文化行動和舉辦“身體與思維研討會”的知識理性捍衛。這兩條次要情節線索與情節主線就像橘瓣一樣并置在一起，共同重復著自由女性的成長和60年代的社會思潮這一主題，建構起小說“橘瓣”式的空間結構。

20世紀60年代女性知識分子的成長、選擇和困境是小說的情節主線。在第二波女性主義、學生運動、宗教極端思潮和科技日新月異的社會背景下，小說中的知識女性們一方面擺脫了傳統婚姻家庭束縛，從事自己喜歡的職業，堅持著科學理性的信仰。杰奎琳選擇跟著鮑曼研究自己喜歡的記憶生理學這種硬科學，在發現鮑曼性騷擾和占用她的研究成果時，她決定前往巴黎和法國神經科學家一起研究記憶的電學和化學原理；弗雷德麗卡選擇當電視節目主持人，邀請各行業專家學者，認識更廣闊的世界。另一方面，在她們努力吹響口哨的同時，她們也感覺到社會對“吹口哨”的女性的排斥和追求自立道路上的孤獨。小說的兩條次要情節探索了科學、理性、宗教與狂熱的主題，反映了知識女性的審慎和60年代的時代思潮。與象征著科學理性的“身體與思維研討會”不同，鄧維爾莊園是宗教狂熱思想的溫床而格里芬街則是文化虛無主義的代表，以弗雷德麗卡、杰奎琳和社會學家平徹為代表的知識女性審慎地觀察、思考著這些非理性思潮，在非理性中保持清醒，捍衛著科學理性的立場。

五、多元文本

文中文、信件、宗教文本、宣傳口號、詩歌、歌曲等多元文本在小說中不斷出現，多元化的文本形式有助于營造小說的空間感。小說以阿加莎的小說文本《北國行》作為開始，講述了想感受“風雪與黑暗的速度”的女性變成半人半鳥的故事。在小說的后半段，《北國行》文本不斷出現在黛博拉·里特在教學中心的朗讀中；占小說篇幅最長的其他文本是精神分析醫師甘德和社會學家平徹的信件，一起勾勒出了鄧維爾莊園這一空間；除此之外，宗教文本在小說中頻繁出現；再者，表明反大學陣營態度的貼畫、海報和宣傳單在文中不斷出現，“教學大綱就是壓迫”“掙脫強權”“嗑粒藥，治百病”“知識是人們的一種幻想”[1]100。最后，小說中還插入了詩歌、小說和歌曲形式的文本。小說中多樣的文本形式與主敘事既有聯系又有自己的獨立性，打破了小說中的時間流，營造了一個個獨特的空間，共同構筑了《吹口哨的女人》的立體空間結構。

六、結語

后現代小說《吹口哨的女人》放棄了建立在一對一因果關系基礎上的線性敘事模式，打破了時間的序列性，呈現出精巧復雜的空間結構。小說中，作為故事發生的場景空間元素表現出了時間、安排著小說的結構和推動著小說的敘事。拜厄特裁減掉正常時序空間外的過程描述，通過物理空間的呈現表現了時間，并置多個物理空間，組成了小說結構，并且通過空間場景的轉換，推動敘事進程；小說中心理空間與社會空間一起，隔斷了小說敘事的歷時時間流，豐滿了人物形象，呼應了主題，推動著小說的敘事進程向前發展；文本空間中，拜厄特通過運用多維視角、主題重復、多元文本等形式，賦予小說一種空間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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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楊明（1998.4-），女，漢族，山東菏澤人，山東科技大學外國語學院，碩士，研究方向：英國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