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閃,
不能把光芒和聲響,
永留在天空。
顫抖的星,
水樣的月光,
甚至灼爍的太陽——
能夠照穿烏黑的夜,
直到把黑夜消滅。
然而它們照不亮
人底心,這大海洋:
萬年的波濤洶涌,
勇敢的海燕飛翔。
它吞沒整個陰暗的古昔,
而駛出通向無限未來的遠航。
什么
生命力最久長?
什么
光照得最深最強?
是你啊,
我心愛的詩。
你聳然起立——
從侮辱,
從剝削,
從反抗,
從斗爭,
從人類歷史底奔流里,
從自然宇宙底造化里……
你把一代底精神,
賦以活的呼吸,
吹向來世。
你拂去蒙蔽正義的塵土,
你使罪惡低頭而戰栗。
你比空氣更輕靈,
你是前進的急先鋒。
對每個新辟的領域,
你總是做向導。
你底伴隨,
是創造的意志,
是真理底美。
假如有一天
你把光耀隱逝,
一切過去將只剩一片空白,
而根本也就不會再有未來。
我把自己
投進你底光圈里,
我看見每個人頭上
都照著同樣的光圈。
只有那依靠上帝和血統騎人頸上的人,
只有那借助手槍和說謊騙取榮利的人,
只有那仰仗主子威風專以鳴鞭為快的人,
只有那生就一副膝蓋用來發抖或下跪的人,
只有他們,那些多余的人,
留在這榮耀而輝煌的光圈之外。
啊,你是什么,
我心愛的詩?
你是
神圣對邪惡戰爭的陣線;
你是
結合赤紅的心與心的紐帶。
我放開喉嚨
為你歌唱光榮之歌。
我以感激的手,
帶著勝利的確信,
撫摩你底周身。
我輕輕地低語,
用我底唇,
貼近你底耳根。
我有時也激動地狂吼,
暴跳著向著你,
像向著一位老朋友。
我向你哭,
向你笑,
向你吵嚷,
向你議論。
我愛過許多男人和女人,
卻從沒有,
像愛你這般深。
1941年9月3日
當黃昏的西風,慢慢
吹長了吹長了牧人底身影;
濃須的夜蹙緊眉披著萬丈黑發,
從天底那邊,
從遙遠的東方蹣跚地走來,
頭頂上裝飾著幾顆金星。
一切聲息都沉寂了,
一切生命都停止了活動,
人底舞臺讓給魔鬼來上演。
鼠群跳過鼾睡者底鼻尖,
悠然地結隊游行;
野狼滴著饞涎燃亮饑餓的眼睛,
到羊柵門邊巡禮;
鴟梟冷笑著低飛,
落在夢的屋檐窺探人間底秘密。
群魔響著使星空痙攣的狂叫,
出現在被黑暗統治的大地上。
群魔之王披著無盡長的黑斗篷,
群魔圍起他粗野地旋轉;
卷成一陣旋風開始了沓亂的舞蹈。
一個嘶啞的令山岳與海洋都戰栗的
大合唱激蕩著激蕩著:
“什么比黑暗還更偉大呢?
它吞蝕了一切:
山、河,樹林、村莊、城市……
只有能自身發光的東西,
它才留予一個位置。
就是小得可憐的螢蟲吧,
也不曾被泯滅。
這證明黑暗底公平,
它不埋沒任何真正的天才;
而且只有在黑暗底撫慰下,
一切發光體才得發光。
黑暗萬歲!
黑暗底王國萬歲!”
歌唱著他們噴吐陰云。
并降布濕毒的濃霧。
云霧彌漫著彌漫著,
幾顆閃跳的金星也不見了。
群魔繼而惡毒地詛咒,
嚼著淌血的舌頭,
每說一句話像吐一顆石子……
“光明已經死亡,
白晝永不來臨!”
并且由于這詛咒而更加狂歡了,
叫得更響和更野。
因為惡魔學會了語言,
原只是為的去詛咒呀!
于是群魔自封為勝利者,
群魔之王被尊做唯一的主宰,
黑暗底王國征服了世界。
鼠、狼、鴟梟都來謙卑地致敬,
凡在黑暗中活動的,都生著
一條阿諛的舌,一副諂媚的面容。
(而曝照在明光里,
那卻是多么殘毒的面容啊!)
正在這時候——
一聲曳長的雞鳴劃破暗空,
鼠群首先潰散了。
而這是一聲過早的雞鳴啊,
時間才剛到子夜。
群鼠又繼續地躡足歸來,
傲然地吹著胡須,
以掩飾內心底畏怯。
狼和鴟梟在鼠性底卑劣中,
發現了自己底尊貴與勇敢,
昂起頭搖搖尾巴,
等待群魔底褒贊。
而遠處又傳來一聲報曉的雞鳴,
接著兩聲三聲……
群魔之王切著牙齒發令:
“消滅所有一切鳴唱者!”
鴟梟盯在睡眠的窗前,
去偵探主人底動靜;
抖索的鼠群爬到雞塒旁邊,
偷偷地嚙鑿隧洞;
貪饞的狼去咬斷鳴唱著的
一切伸長的羽頸……
而雞鳴是不可遏止的,
這快樂的昂奮的挑戰的歌聲,
燒成一片熊熊的火焰:
彼此呼應地合唱,
傳遞著信心和希望。
鼾睡者有的已被喚醒了;
鴟梟驚懼地拍一下翅膀,
它聽見窗子里低聲地說:
天快要亮了!
群魔之王伸出黑色的拳頭,
打擊暴跳的海洋,
飛濺著血沫咧開嘴念咒:
騰起吧,霧!
騰起吧,霧!
騰起吧,霧!
濃密的霧陣布滿天空,
人間襲來一陣陰寒,
伴隨一陣恐怖的寧靜;
大地更加黑暗了,
雄雞底鳴唱也漸漸稀疏。
群魔喘噓而獰笑,
鼠、狼、鴟梟都興奮地狂舞。
然而,這是黎明前的黑暗哪,
這是太陽要出來的征象。
原野吹起曉風,
云霧慢慢消散留一片晴空。
微亮立刻浮現在東方,
曦光立刻煊蕩在東方,
白晝和黑夜的搏斗展開了!
雄雞又伸長了羽頸高歌:
它為黑夜播送葬曲,
它為白晝凱歌勝利。
鼠群惶惑地竄回潮濕的洞穴,
野狼夾著下垂的尾巴逃進深山,
鴟梟也哭叫著飛藏在林間——
黑暗底王國崩潰了。
而將歸消滅者也愈加瘋狂,
群魔之王舞起多節的毛手,
揚播著黃沙像個暴跳的雷,
它發誓要埋葬那升起的太陽。
黃沙的颶風,挾著
群魔歇斯底里的吶喊,
一場光明和黑暗的激戰!
什么力量能阻住黎明的車輪呢?
黎明飄著紅色的舞衣,
循著黑夜走過的路來到人間。
凡被黑暗所染污過的地方,
都被光明所彩濯,
大地伸出歡迎的手笑了。
群魔之王吐一口黑血,
倒臥在荊棘底叢莽。
群魔四散而奔逃,
它們哭嚷著彼此撕扯,
紛亂地向西方飛跑,
想去追趕那消逝的黑夜。
但轟響的金色的陽光,
一下子就把它們照耀著了。
它們曝露在明朗的陽光里,
就如同射在萬道羽箭之下。
陽光把它們震撼眩迷,
眼睛里糊一層云翳,
耳內也像塞進黑啞的泥沙。
舌頭結了冰,
再發不出什么聲音;
頭腦化為一塊鉛石,
再泛不起任何思想底波紋。
絕望的恐怖使它們
顫抖著像一群癱瘓者;
為著它們再不能
從大地上找到一片隱蔽的處所。
黑暗完全消逝了,
天邊奏起云雀底歌聲。
1941年冬
恒無欲,以觀其妙;
恒有欲,以觀其微。
——老子《道德經》第一章
嬰兒的眼睛是清澈的,
青年人的眼睛是熱烈的,
中年人的眼睛是嚴峻的,
老年人的眼睛是睿智的。
世界反映到嬰兒的眼睛里,
大不過媽媽的奶頭。
日影恍恍,月色溶溶,風絲細細,
吹不皺一池春水。
青年人的眼睛搜尋世界,
獵人追逐獵物,情人追逐愛情,
蜂蝶追逐花朵,風追逐火,
噼剝作響的光與熱。
中年人的眼睛把世界探索,
實驗臺上決定成敗的數據,
田野里判分豐歉的收獲季節,
“?”與“!”起伏交織的樂章。
世界浮現在老年人的眼睛中,
一本摸索斷線了的百科書,
一張償付過了的賬單,
苦辣酸甜都已中和為平淡。
眼睛是心靈的窗口,
不會隱瞞更不會說謊。
憤怒飛濺火花,哀傷傾瀉淚雨,
它給笑聲鍍一層明亮的閃光。
思維著的精神之中樞,
并不只是悠悠然用來旁觀。
它提供信息以作判斷,
沒有判斷便什么也看不見。
嬰兒以哭號召喚乳汁,
凡有生命就有意愿。
完全的客觀和完全的真實,
自然存在著卻不能把意愿窒息。
人類生活于第二自然,
有名乃源于無名。
無欲只是說不妄想不臆造,
有欲意味著追求理解通過鉆研。
清澈不是從無欲中來,
熱烈嚴峻睿智都基于實踐。
人的過程盡管只是一瞬間,
但它必然和世界的過程同步。
豈止同步?人的過程
原是世界過程的有機構成。
不管古今哲人說了些什么,
都是世界的一種自我思維活動。
假如世界只在嬰兒眼睛中
做著純客觀自在的運動;
可能人類還與古猿蜥蜴同居,
攀援跳躍在原始森林里。
惶惑和呆滯并非有欲的苦果,
而是清澈、熱烈、睿智的侶伴。——
正如夜是晝的間歇,陰是陽的一面;
若是沒有眼睛世界會有什么意志呢?
1984年7月28日,長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