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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大壩決堤

2025-01-10 00:00:00奧尼爾·德努
譯林 2025年1期

颶風卡特里娜登陸,淹沒杰斐遜教區和圣貝爾納教區的大壩,沖破了第十七街運河、倫敦大道運河和工業運河的大堤,新奧爾良泛濫成災。災難發生五天前,警探約翰·雷文·博趁休假開始,把房船送進了干船塢。風暴過境五天后,博坐在平底小船里,旁邊是他的“傷心麗莎號”。颶風將房船從干船塢上掀起,卡在了兩個巨大的船棚殘骸和船舶修理廠的空骨架之間。這家修理廠是喬·鮑滕開的,為“傷心麗莎號”擋住了狂風,現在它正漂在兩米多深的水上。博的視野可及之處,龐恰特雷恩湖將全部土地化為了一片汪洋。

暴曬。盛夏的白日光照在棕色的水面上。即使博和他的搭檔都戴著深色的太陽鏡,也不得不舉手遮擋眼睛。惡臭。空氣中混合著死魚的腥、發霉的臭和一股濃濃的石油味。腐爛。風暴中幸存的橡樹正在逐漸枯萎。在曾經是高地的地方,隱約可見大卡車的車頂。到處都是小船——大多底朝天、沉了半截,觀光船邊就是捕蝦船。不到一公里外,第十七街運河上的堤壩決口仍在向市區漫灌大水,滔滔不絕。

“不錯,你的船沒翻。”博的新搭檔沃尼塔·克魯茲說。克魯茲比博小五歲,二十五歲的她在“卡特里娜紀元”前的一個月,剛剛被提升為警探。如你所知,新奧爾良的歷史因為這場風暴被劃分為“卡特里娜紀元前”和“卡特里娜紀元后”兩個時代。棕黑色頭發、梳著發髻的她,穿著一件黑色T恤。黑色寬松尼龍褲的下面,是一雙黑色的作戰靴。T恤背后,印著“NOPD”四個銀色的大寫字母——新奧爾良警局的縮寫。博的穿著和她相同。腰右后側別著的一個帆布皮套里面,揣著他的9毫米口徑伯萊塔92F手槍。

博將平底小船系在房船上,聽到有動靜,一抬頭,看見喬·鮑滕從房船里探出了腦袋,兩個人臉對臉。喬微微一笑,說:“航海都沒問題,附近唯一一艘。”

博爬上房船,克魯茲跟在后面。喬穿著一件勉強能看出曾是白色的臟T恤和一條松松垮垮的灰色短褲,胡子拉碴,眼神迷離,舉著一罐啤酒說:“來一杯嗎?酒是溫的,但英國人就愛這么喝,不是嗎?”

“發動機壞了嗎?”

“沒油了而已。我們把油箱放空了,你忘了?”

“你是怎么弄到啤酒的?”

“風暴之前,萬事都得有所準備。”喬打了個嗝,向克魯茲說了句抱歉,克魯茲冷冷地瞪著他。

“你這家伙居然大難不死。”博一邊說,一邊看著“傷心麗莎號”。一些欄桿部件不見了,內置座椅的坐墊也不見了。幸好將船送進干船塢前,雷達和天線等重要部件被收在了船艙下面,所以看起來整體狀況還好。然后,他看見船的頂棚上有塊帆布。帆布是用來補頂棚上面的一個大洞的,看來是喬干的。

博回頭看喬。喬說:“跟被核彈炸過似的。”他邊說邊轉身朝向克魯茲,“又是大風又是大雨的,還有大浪,東西到處亂飛亂撞。”他又打了個嗝,朝后退了一步,“我一直在收聽廣播。體育館那兒發生的事情都是真的嗎?”

博聳聳肩。克魯茲告訴他有些是真的。

喬揮揮手,“趁火打劫的還沒來過這里,但也是早晚的事,我確定。”

“那些人暫時可能過不來,”博說,“我們這一路,經過了兩道關卡,海岸警衛隊和國民警衛隊會打擊水面上的一切犯罪。”

“那就好,但我打賭他們晚上不檢查。這附近晚上從來沒有這么黑過。”

博躬身進入船艙,翻出一個帆布手提箱,開始裝衣服。現在,他仿佛聞到了熏肉的味道,爐子上架了一個平底鍋,里面煎著三片肉,丙烷還夠用一陣子。“嘿!”他對喬喊道。

“這兒呢!”從甲板上傳來了聲音。

“謝謝你救了我的船。”

“它也救了我。”

克魯茲也走進了船艙。博抓起另一個包,把他所有的T恤和多余的慢跑鞋都塞進包里。他想找一些克魯茲用得著的東西。他們剛從鳶尾花大廈,也就是她住的地方逃出來。那兒的水位已經有兩米多,依然在漲。她什么都沒了。這個女人不敢相信發生的一切,一路上一直呆若木雞,動作遲鈍。何況幾天來,她一個囫圇覺都沒有睡過——這幾天,博其實也沒睡好。

“嘿!”喬吆喝道,“我聽說他們要把你們送上一艘游輪。”

“沒有那回事。”博說。新奧爾良警局的臨時駐地在機場的主航站樓,那里還是干的。不過博也覺得沒有必要向喬解釋。醫務人員、國民警衛隊,還有一批加拿大皇家騎警,這些單位都在那里集中駐扎。加拿大騎警的反應最為迅速,是第一時間趕往圣貝爾納教區展開搜救任務的。博可以想象一幅畫面,房頂上的人獲救后一臉迷茫,問:“你們是誰?”

騎警,加拿大來的。

回到甲板上,他發現喬坐在他沒見過的草坪椅上,問道:“你要和我們一起去嗎?”

“不,不,這里挺舒坦,”喬舉起啤酒罐,“還有五箱,不過可以來點兒吃的。”

平底小船里裝著三十六袋自熱單兵口糧和四十五升多的水。考慮到需要為屋頂上的幸存者留下船內空間,所以,他們把幾乎所有的物資都留給了喬。

“需要我不當班的家伙嗎?”博問。

喬撩起T恤,露出塞在短褲里的左輪手槍,“我有我的寶貝柯爾特,夠用。”

博走進工具間,拿出一罐紅色噴漆。“傷心麗莎號”的窗戶被風吹掉了,博在窗框外的藍色油布上噴上“NOPD”幾個字母,然后下船艙,翻出了一件警隊發的襯衫。

“海岸警衛隊或國民警衛隊來的時候,穿上它,告訴他們你是我叔叔就行。”

“這兒可是我的地盤。”喬又打嗝了。

“別忘了這地方早就被要求疏散了。”

克魯茲爬回了平底小船,再次坐上船頭。博啟動馬達。

“謝謝你們留下的吃的!”喬喊道。

“過不了幾天,我們就會回來的。”

“我會在這里等你們。”

博小心翼翼地將小船從船塢開了出來,掉頭一路穿過了曾經的西區公園。天上掠過一架巨大的黑色直升機,吊著三個大沙包,轟隆隆地向著大壩決口處飛去。經過南方游艇俱樂部的空骨架時,一股熱浪襲來,空氣中彌漫著刺鼻的燒木炭的味道。颶風剛過,這座建筑就被燒倒在地上——準確地說,是水面上。博結束假期,試圖返回新奧爾良城區的路上,就對這里的慘狀有所耳聞。他回了趟位于弗米利恩教區的家,在10號州際公路的一個路障前被攔下來后,最終被帶到了機場。在機場,博和他的中尉接頭了。看到博回城,中尉很驚訝。

“我給你安排了一個任務,”說話時,默滕中尉那深褐色的面孔不斷冒著汗,此時他們正站在肯納的阿姆斯特朗國際機場主航站樓外,“我需要你和你的菜鳥搭檔留在這里,負責登記尸體。”

“什么?”博的本意是回來搜救幸存者的。

“我給你指派了一位搭檔,你和這位菜鳥,”默滕拍了拍旁邊克魯茲的腦袋,“把運出城的尸體都給我登記好。我現在需要一個兇案調查組來檢查三十名受害者。希望你在他們把尸體轉移至圣加布里埃爾之前,把死者身份調查清楚。如果做不到,就描述傷口,什么都行。我需要有能力的人幫我把兇殺案的受害者挑出來,在軍醫公布尸體之前。我們需要知道究竟發生了多少起兇殺案。你留在這里對我很重要,所以不要跟我推辭。”

博沒有推辭。

默滕拭去臉上的汗水,“工程兵團一旦接近大壩決口,就有狙擊手對著他們射擊。更別提滿城都是趁火打劫的人了。我們需要陸軍支援,最好來幾個空降師。”

“找海軍怎么樣?”博說,“他們有船。”

“可拉倒吧。”默滕又擦了把臉。

編入兇案調查組守在機場登記尸體,確實很有意義。但博并不喜歡這差事。最初的三十六個小時里,他和克魯茲只確認了一個謀殺被害人的身份。他一眼就認出這是個街頭混混,名叫吉米·比奇洛,外號“殺戮男孩”。他是新奧爾良警局的十大通緝犯之一,是一名來自下九區的涉毒殺人犯。此人因身負一級謀殺罪,兩度被捕,卻從未接受過審判。地方檢察官辦案效率低下,以無法傳喚證人為由,無限期拖延對犯人的指控。博曾經參與過一起有關此人的案件調查。案發現場位于圣克勞德大9GgI9F+oN6shWNkYVzroYw==道的卡桑德拉社交俱樂部。他在被害人尸體旁邊找到了帶有“殺戮男孩”指紋的兇器。此案無須傳喚證人,但是地方檢察官依然以物證不足為由,不予指控。

博不得不承認,眼前“殺戮男孩”額頭上狙擊槍的彈孔,彌補了當年他沒有把這家伙送上法庭的遺憾。此刻他唯一想知道的,就是在卡桑德拉俱樂部案件之后,“殺戮男孩”有沒有犯下更多的罪行。

默滕中尉在帶領警隊返回城區之前,把博拉到身邊,“我們的隊伍里有些人擅離職守,很高興你回來了。”博本來已經申請了三個星期的時間用來休假,在假期里,他并沒有返回警隊的義務。但是碰見這種情況,他怎能不回來呢?默滕臨走前,額外叮囑了博一句:“好好照顧好你的菜鳥搭檔。”

上面是發生在九月三日的事了,那天是星期六。轉眼間,今天已是星期一。路過南方游艇俱樂部后,博沒有向西駛向湖畔的巴克敦,而是開著小船去了湖景區,離開了大壩決口。水位差不多漫過了房頂,在這黃褐色的洪水世界,水位也許依然在不斷上漲。他期望克魯茲能夠主動開口,比如問問現在去哪里,但她只是直愣愣地看著前方。也難怪她會發呆,她被大水毀掉的公寓就在附近。

遠離大壩后,空氣中刺激的氣味反而更濃了。腐臭、霉菌、油污的氣味,在水面上肆意擴散,無孔不入。穿過一個臭氣熏天的排水溝之后,克魯茲伸手指著右舷外一片翻滾的水面,“那是什么?”

“燃氣管道,天然氣主管道。”博擺開舵,盡量躲開了這片冒泡水域,但是燃氣泄漏的刺激性氣味卻是躲不開的。

克魯茲終于轉過頭來問了:“我們現在在干嗎?”

“尋找幸存者。我厭倦了登記尸體。”

她點點頭,低聲說:“可我們現在該回去了。”

白天本是他們的休息時間,應該好好睡一覺的。按照約定,每十二個小時,兇案調查小組會輪一次班。負責在白天出勤的那兩名警察來自俄勒岡州尤金市,快三十歲了,才遇上職業生涯里的第一起兇殺案。由此看來,尤金那個地方的治安確實不錯。回到機場后,博看到仍有無數警察從四面八方絡繹不絕地趕來,一些志愿者正在竭盡全力幫助應對美國歷史上最大的自然災害。這些人身上掛著各種機構的徽章,很多徽章博從沒見過。

博感到頭頂上陽光灼熱,他真希望自己此刻正戴著那頂尤金警察送給他的綠色棒球帽。那可是俄勒岡大學鴨隊的帽子,上面的標志好像是一只憤怒的唐老鴨。記得當年在路易斯安那州立大學念大一的時候,他們和鴨隊較量過。作為四分衛的他假傳進攻,一路持球奔跑五十多米,達陣得分。第二天,巴吞魯日市的報紙頭條赫然刊出:47比0,老虎隊狂虐鴨隊!

“說真的,雷文,我們該回去了。”她轉過身來,按下太陽鏡,視線越過鏡框看著他。他覺得克魯茲終于回過神來了。她那雙巧克力色的眼睛又恢復了神采,她認真起來了。

他瞪了她一眼:“別叫我雷文(在英文中意為烏鴉。——譯者注)。”

她覺得很有趣,似乎這個稱呼可以作為兩人之間的一個小玩笑,但博并不覺得。她記得,早些時候,局里曾經安排她跟著博調查一樁案子,他們的任務是跟蹤一名自稱“狼人”的專門獵殺警察的恐怖分子。博當時將那個犯人逼得走投無路,當著他的面自殺了。那時,是克魯茲第一次稱呼他“雷文”。

博身上有一半的卡津人血統,一半的蘇人血統。他有著令克魯茲仰望的一米八八的身高,瘦,體重八十公斤出頭,方下巴,黑褐色的頭發留了很久,稍顯凌亂。有人說,他那時刻保持犀利的淺褐色眼睛以及上挑的棕色眉毛,讓他看起來像是一種食肉猛禽——瘦削的鼻子也可佐證。不經常剃須,他傍晚的短須陰影比一般人更深。

現在,空氣里的味道讓博想起了弗米利恩灣周圍的沼澤。有那么一會兒,他感覺自己仿佛回到了小時候和父親一起蕩舟的那條小船上。世界變成了釣魚、打獵和探險的天堂。在他上學后,別的孩子給他起了一個外號——“沼澤鼠”。

克魯茲又轉過身來,“你從來沒有跟我透露過,你的父母是怎么認識的。一個來自北達科他州的土著蘇人是怎么認識一個來自南路易斯安那州的卡津人的?”自從二人合作后,克魯茲問他隱私的次數比以往他合作過的任何一個搭檔都要多。也許她是西班牙裔的緣故吧——她的血統很復雜,有古巴血統,也有哥斯達黎加血統。

“是南達科他州。”他糾正她。

“行,就算是南達科他州,他們是怎么認識的?”

老天,問個沒完了。博呼吸了一口黏糊糊的空氣:“我母親是我父親花錢買來的。”

“真的嗎?”

“假的。”

“雷文!”

“我說了別這么叫我。”

她睜大眼睛,有些不耐煩了。博險些忍俊不禁。

“他們是在一次慰問演出中認識的。他是陸軍士兵,她是歌手。”

他仿佛聽到了母親輕柔的聲音。小時候,在弗米利恩灣,母親在那間卡津式樣的老木屋里哼唱著搖籃曲,哄他入睡。木屋是博的曾祖父建造的,墻壁沒有粉刷,是泥糊起來的,冬暖夏涼。這種環境很適合一個男孩成長。

克魯茲明顯對他另一半的蘇人血統更感興趣。她想看看他腰后那把有鞘的黑曜石刀。為什么這刀只有一邊鋒利呢?這刀為什么是用石頭磨出來的呢?為什么是骨柄呢?他告訴她,這是“平原戰士”拉科塔人制作刀具的傳統。拉科塔人也就是白人口中的“蘇人”,他們的敵人克勞族人和波尼人也這樣稱呼他們。

克魯茲又瞪了一眼博。博掉轉船頭,朝西區駛去。為了避免撞到那些露出水面的車頂,他們的船一直沿著街道的中心線行駛。緩緩通過一個岔路時,他們看到路邊漂著兩條狗的尸體。路牌顯示他們現在的位置是在科爾伯特街和夏佩勒街的十字路口。“喵——”右舷傳來的一聲貓叫,吸引了兩個人的注意。是一只橘黃色條紋的貓。它在屋頂上又叫了一聲,猶豫地朝他們這邊邁了一步。

“那邊!”克魯茲叫道。

“我看到了。”博掉轉船頭,關掉馬達,靠近一棟單層的磚砌房子。克魯茲伸手把住屋頂的排水槽,開始呼喚那只貓。但它只是不斷地喵喵叫著。

“你可能得主動去抓它。”博說。與此同時,貓咪好像明白了他們是來營救它似的,垂下耳朵,慢慢爬了過來。克魯茲站起身子,一手抓住它的脖頸。

“還是一只幼貓啊。”她說。博一看,這小家伙皮包骨頭。他不禁慶幸,自己養的一頭加泰霍拉豹犬正暫時寄養在他叔叔那里,那幢位于布魯內特河邊的小木屋比這里安全得多。小船慢慢地駛離了這棟房子。

“這里找不到需要幫助的人。”

“大概附近的人很早就撤離了。”

“住在霍利格羅夫中城下九區的那些人可能更需要幫助,”克魯茲說著,將貓抱得更緊了,“那里的人連汽車都沒有。”

博很清楚克魯茲說的是什么。大部分人去了路易斯安那超級巨蛋體育館和會議中心避難,但是,依然有一些老年人和固執的年輕人,以及一些不相信天氣預報的人,決定待在家里哪兒都不去。博覺得不能完全怪他們。天氣預報一天到晚播報壞消息,搞得人們都挺煩躁的。以前,颶風喬治和颶風伊萬曾經從新奧爾良過境。政府當時要求這座城市的人迅速疏散,卻沒有告訴大家理由。于是,整座城市堵成了一鍋粥。有人想掉個頭,卻只能在車隊中間等待十六個小時。每當熱帶風暴出現在墨西哥灣時,天氣預報就會在各種媒體上狂轟濫炸,一家比一家厲害,用各種夸張的語調告訴人們——狼來啦,狼來啦!天塌下來啦,天塌下來啦!這么搞,總有一天狼會來的吧?你看,卡特里娜不就來了嗎?

四下望去,滿目瘡痍。博的心情更沉重了。

“法語區那邊沒有被淹,”克魯茲說,“別人告訴我的。”

說話間,另一架直升機載著沙包越過兩個人的頭頂,向大壩飛去。說起法語區,博祈禱那里沒有淹水。那是法國殖民者當年到達密西西比河流域時發現的第一塊高地。如今,新奧爾良的面積遠非昔日可比,城市的邊緣已經由河邊擴展到了沼澤地。如果法語區被淹了,新奧爾良也就不剩什么了。

* * *

克魯茲給貓咪起了一個名字——“好運”。機場的獸醫檢查過后,發現這是一只不到一歲的小母貓。獸醫建議把“好運”關進籠子里,但是克魯茲沒有同意。她從獸醫那里弄到一些貓糧,然后把貓隨身帶進了機場大廳A區的一個安置處——這是她暫時住的地方。直到換班時間,克魯茲才從里面出來。

換班的時候,外面運進來三具遇難者遺體,其中兩具已經被水泡脹,另外那具看上去情況則好得多。博走進已被征用為臨時停尸間的機庫,看見一位陸軍派來的病理學家,正蹲在剛運進來的黑色裹尸袋旁邊,打開袋子逐一檢查。那些泡脹的浮尸,死亡原因明顯是溺水。在打開第三個裹尸袋的時候,病理學家扭頭喊住博:“這個得你過來看。”

又是一個非洲裔美國青年,身材苗條,膚色不算很深,胡子刮得很干凈,前額上有一個彈孔——死法和“殺戮男孩”一致,是貫穿傷。沒有子彈燒灼的痕跡,大概率是從遠處射擊的,彈道筆直。可以肯定的是,傷口一定不是由中空子彈形成的。博使用的那種中空子彈屬于擴張型彈頭,如果被這種子彈打中額頭的話,后腦勺會爆出一個大洞。

“穿甲彈。”病理學家說,“這種傷口在伊拉克戰場上很常見。”

博注意到病理學家胸口的名牌:薩姆納。

“戈登·薩姆納。”病理學家自我介紹道。博琢磨了半晌,表示這個名字聽上去很熟悉。病理學家點了點頭,“唱搖滾的那個斯汀,原先也叫戈登·薩姆納,跟我倒是同名同姓。不過比較起來,他只算個晚輩。”博退后一步,讓病理學家薩姆納檢查尸體。

“確認身份以后,麻煩告訴我。”博轉過身,看到兩名州警察和把尸體運來的那名新奧爾良本地警官站在一起。從前博在第二警區執勤的時候,曾和這位本地警官有過來往。他叫斯圖·科普蘭,是個留著胡椒色短發、挺著啤酒肚的胖子。博和他打招呼時,他剛喝了一口冰鎮激浪,打嗝后滿臉通紅。

“那沒泡水的尸體,你是在哪里找到的?”

“大壩那兒,海恩大道附近。大壩還在發揮作用,但是沿海水道已經把東邊淹沒了,伙計你聽說了嗎?圣母神學院被燒了。”

“那可是一大片建筑,都燒了?”

“傳聞有人縱火,一個以前的輔祭兒童,長大后回來報復祭司。”

老天哪!

博準備轉身回到病理學家那里。科普蘭舉著激浪,指著那具尸體說:“發現這具尸體的地方,和上一個額頭上有貫穿傷的尸體發現地挺近的,也就兩公里不到。”

“‘殺戮男孩’?”博聯想起之前見過的資料,那具尸體是在梅奧路上一棟房子的屋頂上被發現的。

“沒錯,”科普蘭證實,“梅奧路和大壩那邊離南岸港口不遠。之前那兒有個賭場,現在整棟大樓都倒到湖里了。”科普蘭又喝了口飲料,“我知道我不是兇案調查員,但我可以確定,之前那具尸體被移動過。怎么看怎么像是被故意扔在屋頂上的。”

“尸體被移動過?”

“尸斑位置不對,這你應該知道的。尸體內的血都流向背部,但我們發現他的時候,是面朝下的。”

“也許有人比你們更早到達現場,你們過去之前,那些人為了檢查生命體征把他翻過來了?”

“也不是沒有可能。”

病理學家薩姆納從尸體褲兜里掏出一個棕色錢包。克魯茲上前一步,博戴上手術手套。他們把錢包里的東西一一取出,羅列在一輛掛著阿肯色州溫泉城車牌的藍色警車引擎蓋上。錢包里有一張百視達會員卡、三張照片、一個沒拆封的避孕套,還有四張寫著字的紙。三張照片拍的是三個不同的女人,其中一個女人懷里抱著一個嬰兒。所有的紙都已經泡水了,字跡模糊不清。除了這些,還有一本過期的路易斯安那州駕駛執照,附有遇難者的照片。駕照顯示,此人叫弗雷迪·朗登,二十一歲,住在特里庫街9111號。博記下了他的出生日期和社保號碼。

“下九區。”

博把錢包和里面的東西裝進一個牛皮紙袋,在袋子外面寫上自己的姓名、所屬單位編號,以及死者弗雷迪·朗登的姓名,然后把它遞還給了病理學家。晚些時候,病理學家會把袋子和尸體一起帶走。

克魯茲跟著博走進一間辦公室,里面有一臺能用的電腦。新奧爾良本地警局和路易斯安那州警局的電腦都死機了,只有聯邦調查局的一切正常。博打開網頁,登入內部系統,搜索弗雷迪·朗登。按出生日期和社保號碼篩選之后,看到此人有十四次被捕記錄。罪名包括強奸、持械搶劫、敲詐勒索、入室行竊等,還有兩次被查出隨身攜帶海洛因。

“我的天哪!這個人每天都在街上游蕩嗎?”克魯茲大吃一驚。博看到桌子上有一些文件,其中有一份新奧爾良警局的通緝名單,他把這張紙抽了出來。名單中,弗雷迪·朗登名列第十二位。

博拉開鐵桌子后面的一把灰色椅子,坐在上面,望著小窗戶外面朗朗的天空。他把襯衫上方的幾顆紐扣解開,露出一部分胸膛,用襯衣扇了起來。至少機庫里還有點空調。

“告訴我,什么叫數學概率?”他說,“兩個我市最危險的通緝犯,在如此近的距離被發現。子彈都打在頭上,彈道也完全一樣。因為是貫穿傷,子彈也找不到。”

克魯茲聳聳肩。

“斯汀是誰?”

“你開玩笑呢?”

博聳聳肩。

“你那個小木屋里,看不到音樂臺?”

話音未落,科普蘭的聲音飄來:“他們又弄來了六具尸體。”

浮尸。三個非洲裔,兩個白人,一個亞裔青少年。博和克魯茲遠遠看著薩姆納醫生驗尸,兩個人盡量遠離尸臭。

隨后博去找科普蘭,這個胖子正躺在一張行軍床上打盹。

“你醒了?”

“哈?”科普蘭睜開眼睛打了個哈欠,“現在醒了。”

博拉來一把折疊椅,掏出記事本,“告訴我你知道的一切,好嗎?這個地區,找到尸體現場的情況——我想知道一切。”他遞給科普蘭一瓶新的激浪。

* * *

沃尼塔·克魯茲找到了一臺CD播放機和一張齊柏林飛艇樂隊的唱片,然后在機庫里開啟了單曲循環模式。同樣的旋律,被揚聲器重復五十遍之后,博實在受不了這首名叫《當大壩決堤》的歌了。扭曲的男高音哀唱著“當大壩決堤,我將無處棲息”,他希望有人能抱怨幾句。他實在沒辦法去告訴她把這首歌關掉,克魯茲已經失去了一切。電吉他持續嘶鳴,那個悲鳴的男聲不斷重復著“哭泣不會助你,祈禱也沒用”,副歌部分不斷重復著“下沉吧,下沉吧”,他注視著克魯茲,知道她在聚精會神地聽,但她的臉上沒有流露出任何情緒,有點嚇人。

在他們今天的值班時間內,一共送進來了九具尸體。這些尸體被送來時都是按自然死亡算的。病理學家驗尸后,將他們的死因根據NASH分類法登記為溺水。NASH分類法將人的死亡方式大致分為四種:自然死亡、意外死亡、自殺、他殺。在新奧爾良,這種分類法卻不太適用了。博在職業生涯中見識過各種各樣的死亡類別,其中,“不幸”是最常見的分類。只要是生活在路易斯安那的人,差不多都聽說過幾個在這個分類下死去的人。通常,這些人死前會呼朋喚友,召集一堆圍觀群眾,說:“嘿,看我!”然后他們就會信心滿滿地從屋頂上縱身一躍,或者朝著河底暗流一頭扎下去,不再上來。

博認為“找死”這個分類會更適合他們。那天晚上,當薩姆納和他的另外兩個助手為新運來的遺體驗尸的時候,博和他們聊了聊自己這些年遇到的詭異案件。每個案件中都有人死去,死法卻匪夷所思:有人和火車比膽量;有人用左輪手槍玩俄羅斯輪盤賭;有人大張旗鼓跟朋友說要去隔壁鄰居家調查刺激氣味的來源,然后在煤氣泄漏的房子里劃了一根火柴。

故事結束了,克魯茲一臉擔憂。博解釋道:“這種破事兒遇到得越多,就越需要沒心沒肺地笑出來。緩解壓力,你得明白。”

黎明前,科普蘭送來了第三具前額有槍傷的尸體。他看著博,狡黠地笑著說:“不是你趁我們不注意,出去把這些人變成尸體的吧?”

博給了他一個長時間的凝視,叫人害怕。這是一個平原戰士的凝視,不動聲色,毫無感情。科普蘭打了個寒戰,或許是在開玩笑,也可能不是,然后知趣地走開了。約翰·雷文·博之所以名聲在外,是因為他是體制內數一數二的殺手。自從加入新奧爾良警局以來,他一共開槍干掉了五個嫌犯。他最令人聞風喪膽的一次行動,發生在索維奇河口國家野生動物保護區。保護區面積達九十三平方公里,是美國主要大城市范圍內的唯一一片沼澤地。為了追擊一個專門獵殺警察的恐怖分子,博在夜里橫穿了這片沼澤地。在成功擊殺歹徒之后,他將尸體留在了附近的鐵路棧橋旁。

在博看來,每個菜鳥一旦知道了他是誰,就會從眼神里透露出混合著認可、病態般迷戀和疏離感的復雜情緒。毋庸置疑,在別人眼中,他就是一個危險人物。這種認知使得博變成一個局外人,也使得博與其他警察之間的兄弟情誼隔了一層。他早已習慣了這種被孤立的感覺。畢竟,從他上幼兒園的第一天起,所有的孩子就都圍著他看,好像他是來自外星世界的一樣。

博走到裹尸袋前,等待病理學家薩姆納的驗尸結果。克魯茲從辦公室走出來,手里拎著她的CD播放機。俄勒岡州那組警探來換班了,其中的高個子警探跟在她后面亦步亦趨。也許這個名叫艾爾的警探被沃尼塔·克魯茲迷住了,抑或很大程度上只是想玩玩。他不斷地創造話題和克魯茲閑聊。博想不出什么更好的辦法來分散她的注意力了。

克魯茲按下了CD機的播放按鈕,那首唱大壩決堤的歌曲又回蕩起來,吉他嘶啞,節拍強勁。薩姆納拉開一個裹尸袋的拉鏈,搖了搖頭。裹尸袋里是一個深色皮膚的男人,留著長長的黑發,前額處有一處熟悉的槍傷。

“這個人年齡大些。”

博走近一看,這個人的黑發里面夾雜著些許灰白,臉上的皮膚由于上了歲數,顯得有些松弛。尸體是濕的,但是泡水時間應該不長。薩姆納發現了一個錢包,里面裝著三本路易斯安那州的駕駛執照。三本駕照登記的名字不同,但是照片是一樣的。駕齡最長的那本駕照上應該是此人的真實姓名——阿布頓·杰弗里斯。這個名字在新奧爾良警局內部無人不知。雖然他本人是個黑白混血,母親是白人,但是新奧爾良警局依然將此人登記為非洲裔。在美國南方,有些事情從來就沒變過。只要你和非裔血統沾一點邊,那么你就是非裔。杰弗里斯是一名已經被判有罪的重犯,累計被逮捕過十三次,在新奧爾良警局的通緝名單上排在第三位。

“又是貫穿傷,對嗎?”克魯茲走近時問。

薩姆納抬起尸體的頭,摸了摸后腦,說:“是的。”

徑直貫穿,和之前幾具尸體一樣,圓形的傷口,整齊利落。“彈道筆直。”博說,“如果是你的話,你覺得怎樣才能造成這樣的傷口?”

“狙擊手?”克魯茲說。

“必須的,而且出手老練。”

隔壁機庫主要負責安置傷員。科普蘭這時正和那兒的一名分診護士坐在一起。博走過去問他:“這次的尸體是從哪兒來的?”

“南岸港口,就在坍塌的賭場旁邊。”

在警察的詞典里,沒有巧合這個詞。

“我差點沒認出他來,”科普蘭說,“阿布頓·杰弗里斯,是嗎?就是這個渾蛋開槍打了我們第七警區的一個兄弟。弄殘廢了,記得嗎?”

博閉上眼睛,陷入回憶。是的,他當然記得。那次事件后,杰弗里斯雇了一個精英律師來為自己辯護,以致地方檢察官完全無力招架,只能任由杰弗里斯逍遙法外。他在總部見到過那個遭到杰弗里斯毒手的警察,每天搖著輪椅,乘警察專用電梯去無線電收發室工作——那是警局為截癱警員特設的一個案頭崗位。

博深深嘆了一口氣。睜開眼睛,他發現中尉正朝機庫這里走來。博連忙上前,想匯報三個額頭中了貫穿傷的尸體的事。但默滕卻甩開了他,走向了站在遠處門口的兩個人。

過了一會兒,默滕中尉帶著那兩個人回來了。他向博等人介紹,這兩個人是第三對警探搭檔,將與他們一起配合進行兇案調查工作。新來的這兩位警探都是意大利裔美國人,來自費城,頭發花白,看上去年紀不小,應該是經歷過戰爭的老兵。這兩人要求值午夜的班,博很爽快地答應了。俄勒岡州那組警察提出想值傍晚的班,這樣,白天值班的任務自然就交給了博和克魯茲。

默滕中尉把博和克魯茲拉到一邊。這個壯漢的眼睛里面都是血絲,他說:“外面的情況很糟,屋頂上都是人,饑餓的流浪狗四處覓食。圣貝爾納教區的一家養老院里一下子死了三十多個人,那些雇工任老人們淹死。會議中心那里的暴亂徹底失去了控制。但我必須得去第一警區,我們派了沖鋒舟去伊貝維爾低收入住宅區維穩。從風暴來臨到現在,狙擊手就一直在朝區車站開槍。”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后呼了出來,整個人顯得很疲倦。中尉忽然盯著博看了半天,說:“不,你知道我需要你守在這里。”

“你想聽聽我們的想法嗎?”克魯茲問道。

“現在沒空。”

博只好回到科普蘭處,想詢問更多細節。科普蘭說:“尸體是在大壩上發現的,就像我說的,在南岸港口那邊。”

博拿出記事本,記了下來。

科普蘭還說:“燒毀的不是圣母神學院,而是街道對面的一處大型建筑。”博對這個地區再熟悉不過了,那附近有很多大型建筑,但他對這些沒有興趣。

這次輪班結束后,博回到了他在機場住的臨時板房。克魯茲在淋浴間洗完澡,頭上纏著一條毛巾,身著浴袍,抱著衣服,走進了博的板房里。

“我們為什么要在倒霉的白天值班?”她腦袋前傾,一邊問話,一邊用毛巾擦拭頭發。深褐色的頭發里混雜著一絲絲紅褐色,在頂燈的照射下閃閃發亮。沃尼塔天生麗質,素顏看上去顯得更年輕。

“我想晚上自由一些。”他說。

“晚上?你晚上打算出去尋花問柳嗎?跟咱們那些護士?”

他差點笑了出來。

“一天中最熱的那段時間,我們一直都是拿來睡覺的,你這個笨蛋卡津人。干嗎選擇在最熱的時間出去工作?”

她把毛巾扔在了行軍床旁邊的小桌子上。博坐在床邊,看著自己的記事本出神。他剛整理好這幾天遇到的兇殺事件的記錄。一樁樁兇案之間,靠著文字記錄,逐漸聯系起來。他翻開一張城區地圖,重點查看南岸港口地區。

“你拿地圖做什么?”克魯茲問道。當他抬頭時,她剛換下浴袍,撿起一件T恤。眼前的克魯茲正面朝著他,身上只有內褲和胸罩。博眨了兩次眼。她套上T恤,穿上一條輕便的運動短褲,然后回頭看著他。

“你這是干什么?”博突然觸電一般,端坐起來。

“什么?”

“內衣秀?我是你的搭檔,不是你的姐妹。”

她瞇起眼睛,曖昧地喘著氣,“也許我只是想引起你的注意。”

博努力控制著自己的激素水平,奈何身體不由自主地產生了本能反應。他怒視著她,羞憤地說:“不要試圖和你的搭檔亂搞,懂嗎?搭檔就是搭檔,比朋友更親密,但是不存在什么兩性關系。”他站起身,走到板房后部。

待到他轉過身來,他看到了克魯茲在咆哮:“我什么都不懂行了吧!”她憤怒地張開雙臂,“一切,一切都變了!整個該死的世界都變了!”她的情緒徹底爆發了出來。

幾分鐘后,博拎著她的毛巾走了出去。他看到俄勒岡州的那組警察正挨著空空的驗尸臺坐著,高個子的艾爾在看《蜘蛛俠》漫畫。他把濕毛巾扔在艾爾的腿上,“去,把這個給沃尼塔。”

“沃尼塔?”艾爾站了起來。

“是啊,她現在需要有人陪在身邊。”

“好的。”艾爾屁顛顛地去了克魯茲那兒。

另一名俄勒岡警察插話說:“我以為你是她的搭檔。”

博冷漠地瞥了他一眼,“所以我說她需要人陪伴。”

那警察聳了聳肩。

然后博就走開了。他回頭說:“要不是你們跟我說過你們來自俄勒岡,我還以為你們是從迪士尼樂園來的。”

* * *

第二天一早,博就去找了野生動物和漁業部門的一名中介。他之前用的小船就是從這人手里租的。多虧了這艘船,他才能到鳶尾花大廈那兒接到克魯茲,再去看他的房船。現在他想租一條晚上用。中介找了張紙條,給博手寫了一份授權書。這名中介名叫普雷讓,來自弗米利恩教區中心所在地的阿比維爾縣,和博是同鄉。

“把它交給管船的人就行。”說著,他把紙條遞給博。

當天下午,又有六具溺亡的尸體被送來,此外還有一具背部中了三槍的兇殺案遺體,是在工業運河里被發現的,身份尚無法確定。值班結束后,博把鬧鐘調到晚上十一點,然后就去睡覺了。克魯茲穿著與他同樣的一襲黑衣走進他的板房時,正在更衣的他嚇了一跳。克魯茲問:“我們現在去哪兒?”

“嗯,我有些事情想去調查一下。”

她拔出自己的伯萊塔,檢查了一下彈匣:“雷文,你這個老烏鴉,打算扔下我自己一個人去嗎?”

“你是怎么知道我的計劃的?”

“別忘了我也是警探。”她揚起手里的槍,得意揚揚地說,“我們要去南岸港口,還是別的什么地方?”

該死的!他本想獨自行動,不料卻把她也卷了進來。倒不是因為她是女的或者缺乏經驗,而是因為單獨行動往往更加方便。但是,他從克魯茲臉上的表情看出,如果此刻他撇下了她,那種被拋棄的感覺會讓她雪上加霜。實在不能再傷她的心了。或許搭檔存在的意義,就是有難同當。

他點點頭,同時也檢查了一下自己的武器和彈匣。他們試了試無線電臺,沒有信號。又試了試手機,也沒有網絡。博從兩個來自圣路易斯的國民警衛隊員那里要了三支強光手電筒,并成功說服了另外兩名隊員,搭乘他們的悍馬車,趕去位于梅泰里地區的博納貝爾船塢——那里也是路易斯安那野生動物和漁業部門的船只租賃處。

一路上,副駕駛位置抱著獵槍的國民警衛隊員不斷扭頭偷瞄克魯茲。她假裝疲憊,打個哈欠,試圖讓對方知趣。可那家伙東拉西扯,問題不斷,從新奧爾良警局扯到高犯罪率,從波旁街扯到狂歡節。博注意到他胸前的名牌,這人名叫史密斯,而另一個隊員名叫瓊斯——我的天,無聊的中西部人!

“我看了網上的視頻,”此人口若懸河地講,“新奧爾良女人為了拿到狂歡節上的串珠,會撩起衣服給別人看她們的胸。南達科他州怎么沒這好事?”

克魯茲朝博訕笑了一下,然后問他們:“你們都是南達科他州人?”

“我們是蘇福爾斯的。”

她用大拇指戳了戳旁邊的博,“巧了,他是半個蘇人,奧加拉拉人。他母親住在大松樹印第安保護區。那地方離蘇福爾斯遠嗎?”

正確的說法是松樹嶺印第安保留地。博雖然腹誹,但也沒有說什么。他不想鼓勵她繼續就這個話題聊下去。

史密斯看了一眼博,答道:“那在州的另一頭。”

叫瓊斯的那個隊員也轉過身來,插話說:“這位兄弟一看就有一半蘇人血統。”他的話里沒有惡意,但是博心里清楚,無論在南達科他還是在北達科他,蘇人和白人的混血都十分罕見。

“你的刀呢,亮出來,給他們開開眼。”克魯茲說。

在聽說這兩個人來自達科他之后,博就決定少跟他們打交道。他把一張臉拉得老長,瞅著旁邊的克魯茲。

“黑曜石做的刀,”她身體前傾,滿臉興奮,繼續說道,“鋒利得跟刀片一樣。”

史密斯點點頭,把身子轉了回去。博看到史密斯的反應,心想謝天謝地,終于不聊這個話題了。

野生動物和漁業部門的船只管理員看了中介給博的授權書,問:“你們確定?”

博點點頭。那個人聳聳肩說:“我們沒有辦法通過電臺和你們聯系,所有的信號塔都倒塌了。”

“我們會沒事的。”

“天亮前,記得把船開回來。”

“沒問題。”博謝過對方,上了小船。這條小船外殼是鋁制的,船尾的馬達很新,一拉就著。

“油箱是滿的!”船只管理員大聲喊道。他們離開船塢,將小船駛入龐恰特雷恩湖。所幸杰斐遜教區大部分地區的水位依然低于壩頂,他們便沿著大壩向東行駛。颶風過后,在肯納和部分梅泰里地區,湖水都已經漫過了大壩。博聽說新奧爾良的淹水面積已經超過了百分之八十。

繁星點點,夜色淡柔,月光下的漣漪伴舟同行。右舷以外,大壩影影綽綽。博已經習慣了空氣里彌漫的咸腥味。在他們接近第十七街運河時,來自城區的河水注入湖中,水面的空氣又陡增了一股油污的惡臭。突然,一束探照燈光,將運河入口處的區域照射得亮如白晝。頭頂上的直升機閃耀著圣誕樹那樣的光芒,不斷在決口處和市區間往返飛行,一次又一次投下沙包。

博向著右側遠眺。如果是白天的話,這一帶應該能望見船舶修理廠和他的“傷心麗莎號”。他想起了喬·鮑滕,也不知道他那邊情況如何。只要啤酒夠喝,估計那伙計也不會惹什么事。小船向左轉,繞開了西區。兩人小心謹慎地駕駛,近十八公里的路走了許久,方才接近湖濱機場。機場還亮著一些燈,但整個地方已經沉入水下。三公里外的南岸港口,漆黑一片。博抬頭,看見烏云遮住了前方的夜,月色朦朧起來。

“記住,上岸后千萬別擅自行動。”他叮囑她,“是搭檔就同進退,無論發生什么,都不允許離開我身邊。”

“好吧,好吧。”

“別當耳旁風。”博的囑咐并非多余。幾年前,他就堅定了一個念頭,一旦成為搭檔,必須有福同享,有難同當。一隊警察若是分頭行動——雖然電視節目里面經常這么演——便會彼此失去掩護,導致任務失敗。老天,電視節目里警察的行動簡直錯得離譜。

他們到達了港口那邊的大壩。賭場大樓的廢墟懸在頭頂,像一座黝黑的山,在水霧中若隱若現。兩人關掉馬達,沿著大壩劃水前進。慶幸的是,月出云散,世界又敞亮了起來。這條水路是博在查看地圖的時候發現的。如果想知道真相,非得從這里通過不可。

經過賭場之后,小船又走了大約五分鐘。博看到有一艘船停泊在大壩邊上,不禁心跳加速。他指了指那艘船,克魯茲點點頭。那是一艘通體黑色的快艇,船尾掛著一臺巨大的馬達。博驚訝于快艇附近居然沒有人留下望風,這也說明那些人應該十分自信。大壩底部直到水邊,到處都是大大小小的水泥塊。快艇的纜繩就綁在一大塊水泥上。他將小船劃到快艇旁邊。

博解開了快艇的纜繩,把繩子交給克魯茲。克魯茲把繩子綁在船尾后,兩人劃著小船將快艇拖離了五十米,將它隱蔽在兩塊更大的水泥之間,挨著大壩泊好。然后他們又往遠處劃了五十米,把自己的小船泊在了更遠的地方。做完這一切,兩個人把手電筒扔回船內,沿著大壩,摸黑返回了快艇當初所在的地方。

他們爬上大壩的制高點,望著這座城市的東部。月光和繁星,為黑色的水面蒙上一層白霜。城市的屋頂,變成白霜中的點點暗斑。目之所及,整座城市都已沉入水下。

從高處下來,兩人躲在了快艇原來所在位置兩邊的兩個水泥塊后面。博坐了下來,把槍從槍套中取出,擱在腿上。他先用一只手遮住右眼,用左眼五分鐘,再換一邊。當他睜開右眼時,環境似乎更加明亮了,因為在黑暗中,瞳孔放大了。他豎起耳朵,把注意力從湖面轉移到大壩,全神貫注,等待時機。

他反復思考:如果那些額頭有貫穿傷的尸體每次都是在這附近被發現,那么,一定是有人定時來這里拋尸。如果有人想來這個地方,那么他們必然只能走水路。那些人很有可能從另一側攀上大壩,因為那邊原先是街道,現在可以走船。但他們是從那里來,而這里是他們的出口。他知道自己很幸運,發現了他們的快艇。

一個小時后,一架直升機從湖濱機場方向飛來,而后向東飛去。機上兩盞探照燈來回掃描著地面,格外刺眼。月光下,飛機上似乎有一個白色標志在反光。是海岸警衛隊的直升機。

博向后退縮了一步,然后突然想到了一個詞,可以用來描述他和克魯茲埋伏的地方——浜頭。這是新奧爾良的本地方言,可能是從法語來的,本義是用棒槌敲打衣物的動作,現指沿著湖岸或河岸,從高地到水邊的這塊灘地。很久以前,那些初來乍到的法國殖民者,習慣在這些地方就著水邊的石頭洗滌衣物。他可以想象那些穿著長裙的法國婦女,一邊在石頭上摔打衣物,一邊互相閑聊打發時間。極有可能,他的卡津祖先在弗米利恩灣的浜頭做過同樣的事情。

博花了幾個小時調節呼吸和感官,盡量讓自己保持平靜。蘇人認為最好的戰斗狀態,是一種放松平和的狀態。戰斗時,這種狀態可以讓他們保持頭腦清醒,一擊一個準。相反,他們的敵人,尤其是白人,戰斗時往往難以保持理智,從而屢屢失誤。

在湖面浪花的拍岸聲中,博聽到了腳步的摩擦聲。他環視四周,打開了手槍保險。雖然博的手沒有出汗,但由于環境潮濕,槍柄的橡膠開始發黏,反而對抓握力有幫助。

一個鬼鬼祟祟的人影從大壩的另一邊爬了上來,然后第二個人也跟著上來了。兩個男人身著黑衣,一個端著狙擊步槍,一個扛著機槍。當端狙擊步槍的男人抬頭望天的時候,博注意到他佩戴了一副夜視鏡。該死!這些家伙到底是誰?

更多的腳步聲,聲音輕但很堅實。對方現在有五個人了。新爬上來的三個男人中,一個持狙擊步槍,另外兩人抬著一挺類似斯太爾機槍那樣的大家伙。其中一個人從大壩的這一側走了下去。為了確保此人和壩頂上的那幾個家伙同時留在自己的視線范圍內,博小心謹慎地挪動著位置。

沒多久,先下大壩的那個家伙就意識到了情況不對。他大聲呼叫:“船不見了!”

“你確定我們的位置是正確的嗎?”

“去找找紅色標記。”

其中一個人從大壩的另一側原路返回,過了一會兒又上來了:“就在這兒啊。”

“真是活見鬼了!”

幾個人的腳步聲變得窸窣雜亂,一個尖銳的聲音突然喊道:“有人在這兒!”

緊接著是第二個鎮定的聲音:“警察!不許動!”這聲音來自克魯茲。

博沿著聲音望去,他的搭檔正在以標準的雙手據槍姿勢舉著她的伯萊塔,膝蓋微微彎曲,瞄準了離她最近的那個男人。那五個人同時將武器對準了她。

博關上了伯萊塔的保險,裝回槍套。他雙手攤開站起來,大聲嚷道:“我在這兒!”

其中三個人轉對著他。

“我們是新奧爾良警察。”博說,“還有更多我們的人在船里。”博故意虛張聲勢。

在這漫長的三秒鐘里,每個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沒人敢輕舉妄動。對方站位稍后的一個持手槍的男人,向前徐行了幾步,突然開口說:“博?是你嗎?”

博的手臂和后頸上的汗毛都豎起來了。

“誤會,所有人都放下武器!”說話那人一邊走來,一邊摘下他的夜視鏡。那眼睛炯炯有神,分明是默滕中尉。他徑直走到博面前,質問道:“你們到底抽什么風跑到這里?”

默滕身后的這些人也都陸續放下了武器,摘下了夜視鏡。博先是認出了一個負責劫案的警探,接著認出了一個原來隸屬于第二警區、現已調到了特警隊的老朋友。其中一個伙計看著很年輕,博不認識。最后一個人身材魁梧,是這群人中唯一的白人,唯獨他沒有摘下夜視鏡。

“把槍放下,沃尼塔。”他轉身吩咐道。克魯茲遲疑了一下,慢慢放下了槍口。博看著默滕,問道:“你把帶來的尸體扔在哪兒了?你把尸體扔在容易發現的地方,然后公開曝光,用這種手段震懾犯罪?”

“天哪!博,你說什么呢?”默滕的樣子看起來很難堪,他靠近博說,“我跟你說過,叫你待在機場。”

“只有我們知道這些通緝犯會出現在什么地方。”博的聲音低沉而冷靜,“只有我們知道這些人的身份,也只有我們知道他們罪大惡極,不肯悔改,不可能撤離。很容易想到,這事只能是我們自己人干的。”

“他是我們這邊的嗎?”博不認識的那個年輕伙計斜眼打量著博,猛然問出一句。

之前沒有摘下夜視鏡的高個子向他走來,在摘下了眼前的裝備后,他露出了真面目。博感到膝蓋一時發軟。是副局長阿什頓·加納。傳聞他很有可能擔任新奧爾良的下一任警察局長。之前他曾任本地的警校校長,人脈甚廣,口碑極好。正是因為加納的影響力,新奧爾良警局才形成了今天的凝聚力。

經過那個年輕伙計旁邊時,加納拍了拍他的肩膀說:“你面前的這個人今天既然來了,就說明我們是一家人。你仔細聽,他的用詞一直是‘我們’,而不是‘你們’,對嗎?”說完,加納走了過來,和默滕并排站著。他和博四目相對。博冷漠而麻木地看著他。

“這是約翰·雷文·博。”加納繼續說道。

“哦,”那個年輕伙計說,“我聽說過他,他在這塊地盤上殺過不少人。”

博心想,是殺過,但不是處決。他忍住了,沒有開口爭辯。

默滕的腦袋搖得像撥浪鼓,“真不敢相信,你把你的菜鳥搭檔也帶來了。”

博轉而面向他,說:“也好,看來咱們警局今天聚齊了。”

加納深深地喘了一口氣。

博走過這幾個人,來到他的搭檔面前,擋在她和這些人中間,示意她把槍裝回槍套里。雖然她很不情愿,但是也照做了。然后博轉身回去,把藏快艇的位置告訴了他們。

“我們帶你們去船那兒。”他領著克魯茲,穿過這幾個人,走上大壩的制高點。

話音已落,居然沒有人動。默滕和加納最先跟了過去,余下的人才尾隨跟上。走到隱藏快艇的地方之后,博指了指那艘快艇,回頭看著中尉和副局長兩個人。等到所有人都到齊了,博說:“這件事最好到此為止。”

“你哪來的資格這么說話?”那個莫名其妙的年輕伙計質問道,“你是不是有病?兄弟,我們干掉了阿布頓·杰弗里斯,不是嗎?”說話間,他舉了舉懷里那把威力巨大的大口徑狙擊步槍。看來他就是狙擊手,雇傭刺客。

博直視加納的眼睛,“就算不是我,早晚也會有人捅破這層窗戶紙。聯邦調查局里可沒有什么‘你們我們’,包括我和克魯茲在內,今天在場的所有人都會被問罪,人人有份。”

他希望加納認識到事情的嚴重性,然后轉身告訴默滕:“我們現在是一條繩上的螞蚱,希望以后不要再發生這種事了。”

博抓住克魯茲的胳膊,兩個人頭也不回地走向了他們租的小船。他們爬上平底小船時,聽到了快艇馬達的轟響。當那艘快艇退回遠處漆黑的水域時,馬達聲更響了。

* * *

就在經過第十七街運河的時候,他們的小船撞到了水里的不知什么東西,船尾的馬達忽然停止了工作。博重新打著了火,小船卻依然原地不動。他把船抬了起來,才找到了問題所在——螺旋槳不見了。于是他們只能靠著船槳,掉頭回到湖里,越過巴克敦的那段大壩,將船擱淺在草地上,在泥地里拋下錨。兩個人登上大壩頂部,等待日出。

克魯茲仰面躺下,膝蓋朝天,雙手墊在腦袋下面。博盤著腿,像是平原戰士在篝火旁圍坐的姿勢,望著眼前的湖面和東方的地平線,等待著。除了呼吸和眨眼,博一動不動。他努力不讓自己心跳太快,剛才壩頂幾個黑影向他靠近時,他就心跳過速了。但是,他望著水平線的時候,卻不由自主地心跳加速,胳膊上出現了雞皮疙瘩。

從小到大,約翰·雷文·博就不知道什么叫害怕。穿過沼澤追擊犯人時,他沒怕過。子彈從他臉頰旁呼嘯而過時,他沒怕過。害怕的體驗,還要追溯到童年。和大多數孩子一樣,他害怕過夜間沼澤里的野獸叫聲,害怕過想象中的妖魔鬼怪。當祖父告訴他草原狼人的傳說時,他嚇壞了——在印第安神話中,草原狼人是平原戰士、蘇人和其兄弟部落沙伊安人的共同敵人。那些神話故事里,狡猾的壞人有的專偷嬰兒呼吸,讓他們冰涼涼地死去;有的讓戰士的弓突然斷掉,讓箭不走直線,讓戰馬在地鼠洞上絆倒,把騎手摔到地上。草原狼人會把印第安戰士引到湖泊和漲水的河流中溺死,這樣,他們的靈魂就永遠無法升入天堂,因為靈魂會被水困住。

博不認為是草原狼人將颶風卡特里娜引來的新奧爾良,當然,他也知道這僅僅是一個神話。但是,總有什么把風暴引來了,從海灣那兒。引導氣流,或者,就是草原狼人腐臭的呼吸把風暴引到岸上的?在博專心思考明天的太陽和今天的是不是同一個時,那個專偷嬰兒呼吸的壞蛋,此刻會不會正坐在某個屋頂上笑話他?

伴著克魯茲輕柔的呼嚕聲,旭日逐漸升起。看著天空從黑色變為炭灰色,又從橙色變為金黃色,博突然感覺到窒息,胸口好像被捶了一樣,喘不過氣。太陽依舊還是那個太陽。博感到胸口一股撕心裂肺的陣痛。

“你怎么了?”他似乎聽到有人在附近說話。這聲音聽上去怎么那樣熟悉。他轉身回望,視野里卻一片朦朧。博揉了揉眼睛,看見他的搭檔坐了起來。她正盯著自己,眉頭緊鎖。

“你還好嗎?”克魯茲問道。

博感到頭重腳輕,每次呼吸都胸悶得厲害。他又回頭看了看太陽。這太陽應該變得不一樣才對,應該是歪斜的。世上的一切,應該都和原來的偏離了一些吧。一切都錯了,可沒有什么看起來不對勁。還是同一個太陽。

他扭頭看著克魯茲,把心里話告訴了她。

“有什么意義?”她說著撣掉褲子上的草。

“你不明白嗎?”他的聲音小得似乎只有自己能聽見。

“不明白,”她的視線再次與他相接,“你說昨晚的事?他們做的事情,不就是我們平時做的嗎?為民除害而已。”

炎熱的空氣里,博感到一股寒意。“他們是有計劃的,”他說,“他們甚至故意把尸體拋在大庭廣眾的地方,用這種方式殺雞儆猴。”

“對,”克魯茲說,“你說得沒錯,他們就是要殺雞儆猴。讓那些逍遙法外的人知道,只要我們樂意,法網恢恢,終究疏而不漏。”

雖然胸口的陣痛還在,但是博感覺呼吸起來不是那么難受了。他吸了口氣,繼續闡述他的立場:“可我們不會這樣做。”

克魯茲身子向后一仰,臉上露出嫌棄的神情,“你的意思是說,這不是好事?”

“不是,我是說我們不會這樣做。我們,不,我只在萬不得已的情況下殺人,那都是九死一生的緊急關頭。我們不會去處決一個人。”

“‘殺戮男孩’被干掉了,那個叫阿布頓的專殺警察的渾蛋被干掉了,還有一個渾蛋我忘記叫什么了,這些殺人犯從地球上消失了,你還郁悶什么?”

“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我的天,和你之前說過的一樣——世界都變了,整個該死的世界都變了!”

克魯茲看著他怔了好一會兒。她站起身來,向博伸出手臂。片刻后,他抓住了她的手。她把他拉了起來。博轉身望著這座城市。眼前的屋頂,好像是從褐色的水里一個個生長出來的樹樁似的。他的心口又是一陣刺痛。

“這就是你大喊大叫的原因嗎?”克魯茲問道。

“不是,是,可能吧。”他也不知道該如何解釋。一名平原戰士是不會大喊大叫的,他們從不像白人那樣肆意放縱自己的情緒。如果一定要解釋,那么大概是因為他另一半的卡津血統在作祟吧。被褐色湖水淹沒的新奧爾良,如果他父親親眼看到,一定也不會無動于衷的。

克魯茲突然大聲喊道:“晚上的事情從沒發生過,我們值得信賴,我們別無選擇。”然后,她指著運河邊的工地,說:“我們去那邊看看有沒有人會修馬達,有人愿意讓我們搭個順風車也可以,我們去看看喬和‘傷心麗莎號’。”

博想跟著去,但他的腿像是灌了鉛一樣。他明白了自己郁悶的原因。眼前的世界,一切都回不來了,一切也都回不去了。

這里是,卡特里娜紀元后的新奧爾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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