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好。不管是誰在看這篇小說,我都希望他或她這一天過得愉快。我呢,過得不怎么樣,最近我的感覺一直不太好。但是,不管健康狀況是好是壞,一輩子總有這么一天,人不得不做個總結——這就是眼下我在做的事情。
我想我應該首先來個自我介紹。我一直是個充滿愛意的丈夫、慈愛溫厚的父親,可無論是作為丈夫還是作為父親,我的摯愛都過早地離我而去。目前我并不想就我人生的這個方面展開敘述。如果你真的感興趣,希望完整了解我的經歷,就得到地獄走一趟,問問我的妻子和兒子。此刻的我坐在這里無所事事,只好回憶過去。我想談的是我不為人所知的方面,我的性格。這些秘密我一直隱藏著,我身邊最親近的人,甚至連我親愛的斯特拉都不知道。
我親愛的斯特拉,她愛我,因為我是一個可靠的男人,是的,甚至可能是因為我這個人很無趣。斯特拉希望生活穩定,和我在一起,她找到了穩定。有些事情我必須瞞著她。我是一個顧家的男人,下班之后就回家做各種家務,晚飯后坐在沙發上看看報紙,或者看電視里的比賽。在我的妻兒眼里,歲月就這樣靜靜地流逝著,波瀾不驚。我們一家人是如此快樂。“喬治沒什么興趣愛好,甚至都沒什么嗜好……”有次我無意中聽見妻子這么說。說這話的時候她很開心。還有一次,我無意中聽見一個鄰居說:“喬治這個人啊,簡直就是個空殼。”我也不以為意。
實際情況是我有個嗜好,而且這個嗜好非同一般。我的這個嗜好只告訴過少數幾個人。好吧,我就直說了吧:我的嗜好是殺人。或者應該說,我以前殺人。我知道你此時此刻心里在想什么。你認為——這家伙是個殺人狂,以殺人為樂。你想到的是李奧波德和勒伯(李奧波德、勒伯兩人都是高智商的富家子弟,大學在讀,因迷信尼采的“超人”理論,認為自己可凌駕于世俗規則之上,于1924年合謀綁架并殺害一名十四歲的少年,以制造一起 “完美的謀殺案”,后來成為許多心理學家和病理學家研究的經典案例。——譯注)這兩個惡棍。這兩個雜種應該在小時候就被送到軍校去。都怪他們的父母管教不嚴!你還可能認為我是派翠西亞·海史密斯筆下的雷普利(美國犯罪小說家,以心理驚悚類作品聞名,代表作為“天才雷普利”系列。作品《火車怪客》曾被希區柯克改編成電影。——譯注),一個反社會的心理變態,從殺人中獲得成就感。不,我以前殺人是為了助人,對我來說,這就像是在做慈善。我看到有人在受難,于是,我運用自己的才能,將惡毒的父親、歹毒的妻子、敲骨吸髓的叔叔一一除掉。現在,你很可能在想,這家伙是個瘋子,將自己犯下的罪惡說成慈善事業……
說真的,我的嗜好是“雙向”的——畢竟,給予和接受同樣重要。我每次犯罪都會有人從中受益,光這一點就讓我非常滿足,但是,犯罪帶來的挑戰,犯罪前的計劃、計算、期待,看著犯罪對象的眼睛、上下打量他們所帶來的那種奇特的感受——這些才是真正的刺激所在。當然了,知道自己為這個世界除掉了一個害蟲也是很刺激的。你問我實際殺人時感受如何?唉,真的,一點也不好玩。
我才寫了一頁紙,但我覺得我已經給人留下了一個不好的印象。因此,也許我應該替自己說上幾句。隨便找一個人,問他喬治·布萊克這個人怎么樣,他肯定會告訴你,喬治是個難得的好人。喬治從來不闖紅燈,喬治借錢給朋友時很爽快,喬治結婚后從來不看別的女人,喬治每個星期天都去教堂,喬治總是樂于勸同事不要和妻子離婚、不要搞婚外情。總之,按照大部分人的標準,我是一名模范公民。
哎呀,我跑題了!還是回到手頭的事情上來吧。我是在二十九歲生日前夕開始我的這個個人嗜好的。以前我上班的時候每天早上都會在第三大道上的一家面包房買面包。店主是個比利時人,斗雞眼,妻子和孩子在他眼里只是包身工而已。我有好幾次都看見他朝他妻子怒吼,就因為她記錯了賬。還有一次,我站在柜臺前瞥見他在里面的房間扇了妻子一個耳光。
我永遠忘不了那天早上我走進那家面包房的情形。我在前一天被解雇了。我徹夜未眠,沒有洗澡也沒有刮胡子,就那樣蓬頭垢面地走進了面包房。格魯恩太太站在柜臺后面。她看了我一眼,接著,我只記得我在一張桌子旁坐了下來,一手端著咖啡,一手拿著丹麥酥皮餅,向她訴說自己的窘境。后來她丈夫從里間走出來,用佛蘭芒語朝她嚷嚷著什么。她連忙站起來,做事去了。
那是一個星期三的早晨,陰沉而潮濕。彼時彼地,我頓悟了。我盯著面前的咖啡,心想:如果這個男人死了,將會發生什么事情呢?他的妻子和孩子將繼承他的面包房生意,以后再也不會有吼叫,不會有耳光,不會有包身工。我有主意了。
制訂計劃并沒有耗費我很長時間。我監視他的行蹤。我成了他的影子。每天晚上,當他的妻子和孩子在面包房里為第二天早上的生意高峰期忙得不可開交的時候,他卻去一家酒吧,把自己灌得迷迷糊糊的,然后穿街過巷,踉踉蹌蹌地回家。一天晚上,我將車停在他要經過的那條巷子里,等待他出現。他來了。我開車撞了過去。為了確保萬無一失,我碾了他兩次。
無論做什么事,第一次總是那么特別。
我找到了一個嗜好,在隨后的二十年里我一直保持著這個嗜好。日子基本上像往常一樣過著。我找了一份新工作,斯特拉和我有了一個兒子,我繼續殺人,殺掉的有銀行家、律師、會計、經紀人、建筑工人、推銷員……投毒、槍殺、在汽車的剎車上動手腳——我盡量讓手法變得多樣化。我想說的是,有些傻瓜在好幾次作案的時候都采用同樣的手法,太缺乏想象力和冒險精神了。那些傻瓜居然還把這老掉牙的手法標榜為自己的“商標”……真是扯淡!
后來斯特拉死了,不久我的兒子也死了。經過了這兩件事之后,我做什么事情都提不起興趣,甚至殺人對我也失去了吸引力。我常常想,斯特拉和我兒子的死是不是上帝對我的某種懲罰呢?
后來有一天,事情又發生了變化。我退休在即,于是在遠離大城市的考克斯薩奇買了房子。慢慢地,我對生活又有了興趣,這就意味著我要重拾嗜好了。
作為一名情報分析師,我有辦法看到各種犯罪調查的檔案。這些年來,簡·馬斯特森這個名字不斷出現,因為她總是和一些神秘死亡的男子有關,而這三名男子碰巧都是她的丈夫。愚蠢的警察一直未能找到“黑寡婦”簡·馬斯特森謀害親夫的證據。簡·馬斯特森目前居住在考克斯薩奇。是的,就像多年前瑪茜雅斯·格魯恩激發了我,現在,簡·馬斯特森將激發我重拾往日嗜好。我必須找到一種有趣的方式除掉她。我必須慢慢來。
我以前一直在城里生活。我花了一些時間才適應了遠離大城市的那種慢節奏的生活。不過我一直是個可塑性很強的人。如果不是這樣,我怎么可能做成那些事,而且一做就是二十年!一開始我感到很孤單,但后來我終于交上了幾位朋友,而且,房子和花園也需要每天打理啊,事兒多得干不完。在那些不忙于計劃簡·馬斯特森末日的日子里,我就忙著清除院子里瘋長的雜草。
斯坦利·萊頓進入我生活的那一天,我正在種植樹籬。
“你好!”(這里用了G’day這個澳大利亞熟人之間打招呼的表達,顯示出萊頓的熱絡和交往的愿望。——譯注)他眉開眼笑地跟我打招呼。
考克斯薩奇居然有澳大利亞人?我一直討厭澳大利亞人。所有的澳大利亞人都是粗野的渾蛋。
我對他笑臉相迎。我脫下手套,伸出手去,他和我握手——這是一次讓我刻骨銘心的握手,我手上的骨頭都快碎了。
“我叫斯坦利·萊頓。”他說。
我報了我的名字。
“我原來住在布里斯班,以前是養馬的,但我一直想到美國來生活。十五年前我來這里拜訪一位朋友的時候就下定決心,總有一天要在這里安家。你呢?”他問。
“我的經歷很普通,”我說,“我在城里的一家大公司工作了四十年,現在退休了,就住到了這里。”我不想透露以前在政府部門工作的信息。我指望著我和他的交談到這里就結束了,然后,他會識相地走開。可是,他沒有走,而是繼續和我說話。
“我們一直想歡迎新鄰居的到來,但和你打個照面還真不容易。佩奇和我一直在想哪天請你來家里吃晚飯。歡迎你把那位迷人的女士朋友一起帶過來。”他說,絲毫沒有掩飾自己的幽默。
小鎮上發生的事情大多逃不過居民的眼睛。這不,我和小我二十歲的蘇·奧萊利約會還沒幾天呢。
我正想編個理由拒絕,萊頓這個死纏爛打的渾蛋說:“我們已經和蘇說過了,知道你們明天沒有安排,所以,我們明晚8點見。”
第二天早上起床的時候,我才意識到冰箱里幾乎空無一物。上帝啊,我真懷念我親愛的斯特拉。我將利用在小鎮上買生活必需品的機會,去了解那個討厭的萊頓的情況,同時收集更多關于考克斯薩奇“黑寡婦”的信息。我將雞蛋、面包、咖啡、黃油和糖拿過去結賬,小店的主人瑪格麗特站在柜臺后面。
瑪格麗特的丈夫是個野蠻的家伙,在我搬到小鎮之前很多年就死了——是自然死亡。很遺憾,我沒能為她除掉這個男人,讓她過得舒服一些。和往常一樣,她早已為我準備好了一杯咖啡。
“有什么新鮮事兒?”瑪格麗特問。
“我結識了一位新朋友。”我說。
“斯坦利·萊頓?”
“你怎么知道的?”
“他一直在四處打聽你的情況。”
“都問些什么呢?”
“問你是什么樣的人,目前在干什么,以前是干什么的。雖說這個小鎮上的人沒有一個不好管閑事,但萊頓是其中的佼佼者。”
“好吧,我明天會去他家吃晚飯。我這一輩子都在收集整理別人的交稅記錄,等他知道這一點的時候,也許他會改變主意,轉而關注其他人了吧。”
我們聽到有人用力關上汽車門的聲音。瑪格麗特扭頭看著窗外。“是那個靠結婚斂財的簡·馬斯特森。”瑪格麗特喜歡談論簡,根本用不著我引起話頭。“你知道嗎,簡使出了渾身解數,要把杰瑞·羅森從他老婆身邊搶走。”
這么說來,可憐的杰瑞將會成為她的下一個目標。我想,我是不是該加快速度,盡早讓簡從這個世界上消失,挽救一樁婚姻,也挽救一個無辜男人的性命。我的這番心理活動瑪格麗特是不可能知道的。我只對她說:“可憐的辛西婭·羅森完全不是她的對手,沒有絲毫勝算。”
簡·馬斯特森走進商店,瑪格麗特抬頭對她微笑著。“黑寡婦”是個嬌小的女人,最多一米五出頭,一頭金發,穿著已經褪色的牛仔褲。褲子主人的顏值和褲子一樣,也已經開始“褪色”了。但是,和辛西婭·羅森相比……
獵手打量著自己的獵物——我很享受這樣的時刻。簡·馬斯特森的身邊帶著一個七歲的男孩,看起來不太懂事。對于這個年齡的孩子,管教應該可以更溫柔一些。但是,當這個孩子從貨架上拿了一塊巧克力的時候,她毫不猶豫地扇了他一巴掌。孩子哭了起來。我想,這下更好了,因為除掉簡·馬斯特森也算是幫了這個孩子一個大忙,因為——你能想象那樣的媽媽會帶出什么樣的孩子嗎?
那天晚上,萊頓在陽臺上等我和蘇·奧萊利。“多好的夜晚啊。”我們走過去的時候,他說。他和我握手之后,在蘇的臉上親了一下。我一直想不明白,這些雜種為什么隨便拉個女性的熟人就上去占人便宜。
萊頓領著我們進屋。屋內的裝飾和擺設表明,萊頓夫婦的情況和我以前的猜測差不多。家具看上去就像剛從展銷廳買來的一樣,墻上掛著的油畫是你可以在旅游景點的“藝術品畫廊”里買到的那種。
他領著我們走進廚房。他的妻子身體健壯,正忙著晚餐的收尾工作。今晚的大餐看上去是烤羊排之類的東西。
他的妻子抬起頭,對著我們微笑。“我應該和你們握手,可手上油乎乎的,”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說,“我剛剛忙完。斯坦利,把客人帶到門廊那兒去,先喝點雞尾酒,吃點開胃菜吧。”
“我留下來幫忙吧。”蘇主動說,這樣,就剩下我攥在那個蠢笨如驢的斯坦利手里了。
我跟在萊頓后面來到門廊。晚上的微風將萊頓夫人放在桌上的紙巾吹得到處都是。我幫斯坦利撿紙巾的時候,他卻已經連珠炮般地向我發問了。我是揚基隊的球迷嗎?我覺得尼克斯隊怎么樣?我以前結過婚嗎?我到底以什么為生?我的回答簡單粗暴——這些都不關他的事。我希望此舉令他非常討厭我,以后不會再邀請我到他家來做客。
蘇笑瞇瞇地走過來,宣布晚餐已經好了。我們走進餐廳,桌上的烤羊排立即成為大家關注的焦點。
自從撞死那個比利時面包師之后,我就成了一名素食主義者。“我吃菰米和蔬菜。”我說。
“來點肉怎么樣?”萊頓一臉困惑,他看著妻子,希望得到她的指引。
“我是素食主義者。”
“哇!喬治,此前我一直堅信你是個獵手。”他說。
他太不了解我了。
在那頓糟糕的晚餐期間,萊頓夫婦向我證明了一點:他們迫切希望融入美國,擁抱美國人的生活方式。他們談論目錄購物(顧客在商店送上門的商品目錄上勾出需要的物品后寄出,由商店送貨上門。——譯注)、棒球、真人秀、有關名人的最新八卦。我們吃完后,萊頓打了個哈欠,拍打著胸口說:“我覺得我吃多了。”
我們起身朝客廳走。我以后再也不會接受萊頓那過于友好的盤問了。“我好像已經說過今晚要早點走,”我撒謊道,“我明天一大早必須進城,有些事情還沒有處理完。”
“別這樣啊。”萊頓夫人說。她扭頭對蘇說:“你對限量版的人偶感興趣嗎?”
“我超級喜歡。”蘇這個傻瓜說。
“那我們回廚房吧。我收藏了很多人偶,我拿給你看看。”
萊頓拉著我在一把椅子上坐下,說:“我不會輕易讓你脫離我的手心。”
我哈哈大笑,但他臉上并沒有什么表情。他轉身走到酒柜前。“我也不是一直都這么活潑開朗的。我有抑郁癥。我弟弟死的時候我就開始抑郁了。”
“你弟弟?”
“他死的時候我還在澳大利亞呢。他在紐約。”
“聽到這個消息我很抱歉。”我說。
他微笑著說:“是啊,我也感到很遺憾,因為我一直沒有機會好好了解他。”說完,他遞給我一杯酒。
“我給你看他的照片。”說著,他從書架上拿了一張裝在相片框里的照片。
那張臉……那張臉的主人是我的受害人之一。我想不出一個更好的詞,只得稱他們為“受害人”。希望他沒有看出我臉上的訝異之色。
“不,喬吉(喬治的昵稱。——譯注),這不是巧合。”
“你在說什么?”我站了起來。
“喬吉,不要在我面前裝瘋賣傻,”他一把將我推回到椅子上坐下,“雷吉往家里寫過信,說到他的朋友喬治·布萊克。我們仔細想了想,雷吉居然還會有朋友!這太不正常了。現在,這么多年過去之后,我卻突然聽說喬治·布萊克從城里搬到了這座小鎮上,我就想,你會不會就是雷吉非常喜歡的那個喬治·布萊克呢。于是,我就開始四處打探你的情況。”說到這里,他停了下來,居高臨下地對我笑著。遠處傳來蘇和萊頓妻子的談笑聲。
“佩奇和我主動認識了蘇,后來,有一天她碰巧提到了你喜歡收藏老款左輪手槍的事。好吧,我知道了這件事之后,就開始思考……”
他喝了一大口酒。
“喬吉,你知道警方的結論是我弟弟是被一把瓦倫丁·克里斯托弗·西林(1791年生于德國圖林根自由邦蘇爾的一個槍械制造世家,1816年開了一家槍械店,1842年成立了一家以自己名字命名的槍械公司。——譯注)制作的左輪手槍打死的。這種槍很罕見。”
他又對著我笑。
“你的那個蘇真是貼心啊,”他說,“當你進城辦事的時候,這位可愛的姑娘就忙著打掃屋子,等你回來之后,看到的是一個整潔如新的家。掌握了這個情況之后,我們就和她交上了朋友。我會裝著不經意的樣子去串門,借點鹽、糖之類的東西,或者帶些我老婆烤制的餅干過去。找個機會拿起你的那把瓦倫丁·克里斯托弗·西林手槍,這一點也不困難。如果你問我的看法,我想對你說的是——你這個人有點兒變態,居然收藏著一把德國產的、使用針發式子彈(19世紀中期發展起來的一種子彈,側面突出一根小撞針,以擊發槍支的擊錘。這類子彈的攜帶或運輸都不安全,使用時還得把針的部位擺在特定角度,相當麻煩,很快被淘汰。——譯注)的舊手槍,而且收藏了許多年。”
我努力不讓自己的身體發抖。這是一場智力游戲,一場控制與反控制的游戲。我必須冷靜。我說:“你的工作做得不錯!非常非常棒!很符合阿加莎·克里斯蒂推理小說的路數,但是,你我都清楚地知道,法庭不會相信你的一派胡言,不到五分鐘他們就會把你趕走的。”
他又給自己倒了一杯酒。
“我們倆別著急,目前還不必討論和法庭有關的細節,”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我并沒有因為你殺了他而恨你。我找你并不是為了復仇。你進監獄對我沒有任何好處。但是,我的確需要你給我一樣東西。”
“你沒有任何證據支持剛才說的那些話。”說著,我站起來,準備離開。
“朋友,如果你真的就是這個態度,對我來說可能更有好處。我是在努力幫你啊。要是我跑到警察那里,把事情捅出來,然后找個書商,把這件事寫成書出版,很可能會大賺一筆。主要就寫‘傷心男子將殺害弟弟的仇人繩之以法’,”他笑了笑,“為了讓你看看我是認真的……”他走到墻角的一張茶幾旁,拿起電話,“是的,親愛的,請幫我接警察局,好嗎?”
我慌了。“等等!”我說。我知道這個時候再怎么否認都是徒勞。如有必要,我總有辦法把這個咄咄逼人的澳大利亞人從這個世界上清除掉的,但我需要時間。我要找合適的機會。“你要什么?”
“我要什么?我要的是安全,喬吉,安全。我們萊頓家的男人個個都是天生的投機分子。我的前半生顛沛流離,從一個地方搬到另一個地方,卻總是債務纏身,我不得不離開祖國,去了科威特——可還是沒解決問題,于是我去了加拿大,眼下又到了這里。”
“你這是在勒索我嗎?”
“喬吉,我不是那樣的人,至少不是傳統意義上的勒索者,因此,我打算把我的銀行對賬單給你看,你報個價,然后我點頭或者搖頭。”
“我不想看你的銀行對賬單。你說要多少錢,我明天早上和我的股票經紀人說一下。”
“好!我就知道你會越來越喜歡我的,”他笑著說,“你叫他趕緊拋售吧。你叫他拋售,喬吉。”
那天晚上,我枯坐良久,苦思冥想。我不能自己動手殺了他。我有殺人動機。只要他一死,警察就會想到我。我原先準備對簡·馬斯特森動手的計劃,現在全泡湯了。我再也殺不了她啦。忘了她吧,萊頓才是當務之急。
我徹夜未眠。第二天,萎靡不振的我坐在廚房的餐桌旁喝咖啡。我必須找人干掉萊頓。這時,我突然有了主意。“黑寡婦”就住在不遠的地方,離我家只有幾英里遠。如果說有誰可以幫我的忙,那就非她莫屬了。
那天剩下的時間里,我都在忙著策劃這件事。昨晚的恐懼已經蕩然無存。我的面前有一條金光大道。我知道自己該怎么做了。
作為“簡·馬斯特森行動”的一部分,我已經秘密跟蹤她好幾個星期了。我發現她是個生活很有規律的人。她每天送那個小惡魔上學,然后在雷帝飯店吃早飯。
第二天,我早早地起了床,比平常要早。當她走進雷帝飯店的時候,我已經點了一杯咖啡,在那里等著她了。我抬起一只手朝她揮了揮,然后又站起身來,做了自我介紹,邀請她入座。她笑著說:“嗯,好吧,反正比你丑的人我都見過,也和他們一起吃過早餐。”
我也笑著說:“希望你早餐不喜歡吃太多。”當我把那個消息告訴她的時候,我可不希望她把剛吃下的東西給吐出來。
服務員記下了我們點的早餐。這時我才知道她每天的早餐非常豐盛,分量很大。
“那天在店里和瑪格麗特說話的人不就是你嗎?你看起來好面熟啊。”
“是的,是的,那天就是我。也許你并不知道,我等待和你見面的這個機會已經等了好多年了。”
她瞇縫著眼睛。“你在說什么啊?”
“1983年,鳳凰城,你家手槍走火,于是,你失去了丈夫,卻得到了巨額遺產。1990年,邁阿密,你的第二任丈夫因藥瓶蓋哽在喉嚨里而死。他也很有錢。還要我繼續說下去嗎?”
她冷冷地盯著我。“你提這個干什么?你到底想干什么?”
“如果你想聽句痛快話,那么我告訴你,我要的不是錢。”
“這算是個惡心的玩笑嗎?”她問。
“我需要你的幫助。我要斯坦利·萊頓。”
“噢?你是什么怪胎啊!你要斯坦利·萊頓?這和我有什么關系呢?”
“我要你像對付三任丈夫那樣對付斯坦利·萊頓。”那些話我不能明說。
“你瘋了。首先,我什么也不會承認。我知道,你說不定就是個警察,來給我下套呢。”
“我不是警察。”我笑著說。
“那你就不要騷擾我,否則……”
“否則你就報警?”我突然開始享受勒索者這一角色了,“你報警吧。關于你在你幾任丈夫的死亡事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警方對我提供的相關信息會很感興趣的。”
“黑寡婦”冷冷地盯著我。“萊頓怎么得罪你了?”
“他的做法有點兒不像個地道的鄰居。”我回答道。
這時,我們點的早餐來了。令我驚訝的是,她拿起刀叉,對面前的盤子發動了進攻。她忙不迭地吃著,但還是偶爾抽空停下來問:“如果我做了,我怎么知道你這輩子不會再來糾纏我呢?”
“作為一名紳士,我說話算數。”我伸出手去,準備和她握手,但她擺擺手,不理會我這一套。
“好吧,但是我想告訴你一件事,布萊克先生——我是會要人命的。如果你膽敢耍手腕,我可饒不了你。”
我一言不發。對那樣的話,你還有什么好回應的呢?
她從包里拿了幾美元放在桌上。我必須說點什么了——在勒索這個行當里,如果你總是閉口不言,這對你的名聲可沒有任何好處。“馬斯特森女士,做事要干凈利落。”
“這你就別擔心了。我有我老爸留下的‘二戰’時期的左輪手槍,上面沒有序列號,應該沒有問題。”她是如此堅決,和斯特拉截然不同。
我們第二天又在那家餐館見了面。我提供了相關細節。我告訴她佩吉·萊頓的橋牌之夜在每周的哪一天、什么時間,給了她一張萊頓家的平面圖,告訴她萊頓每天晚上看電視里的揚基隊打比賽表現平平時都會打盹。作為一個講道理的人,我給了她一個星期的時間去完成這項工作。我已經計劃好了,要在那段時間里去城里一趟。當然了,我是這樣告訴萊頓的——我要去見我的股票經紀人。
進城之后,我看了幾場演出,參觀了幾家博物館,又去見了幾個老朋友——如果簡·馬斯特森那邊出了問題,這些都將成為我不在現場的鐵證。
在開車回考克斯薩奇的路上,我有一種歸心似箭的感覺。我盼望著回家。天氣真好啊,我的世界里再也不會有萊頓了。
車開到我家附近的那條大街上時,我看見一輛救護車和兩輛警車在我對面的車道上疾馳而去。難道是簡·馬斯特森到了最后一刻才動手?我往那兒奔去。當我打開我家大門的時候,聽見客廳里隱約傳來了低低的說話聲。我意識到那是電視機里發出的聲音,好像是在轉播什么棒球比賽。
除了電視屏幕發出的亮光,客廳里黑黢黢的。我模模糊糊地看到一個人弓著腰坐在我最喜歡的那把扶手椅上。那人聽見了我的腳步聲,轉過身來說:“喬吉,城里好玩嗎?我那天從蘇的包里拿了你家鑰匙,希望你不要介意。我想我不是外人。”
我覺得口干。我的腦子里一片空白,說不出話來。
“拉撒路活了(拉撒路是《圣經·約翰福音》中的人物,他在病危時沒等到耶穌的救治就死了,但耶穌一口斷定他將復活,四天后拉撒路果然從山洞里走出來,證明了耶穌的神跡。——譯注),”說著,他將頭朝大門的方向歪了歪,“運到太平間去的不是我的尸體,而是簡·馬斯特森的——她居然想開槍打我!”
“那個女人瘋了。”我脫口而出。
他揉揉眼睛,又撓撓肚子。他的襯衫上濺了一些小血點。“就在我打瞌睡的時候,我發現那個瘋女人拿著一把手槍朝我走來。她開了一槍,‘砰’,結果她死了。這不是你期待的結果,對嗎?”
“你在說什么?”說這句話的時候,簡·馬斯特森的話在我耳中回蕩:“這你就別擔心了。我有我老爸留下的‘二戰’時期的左輪手槍,上面沒有序列號,應該沒有問題。”這個傻瓜不知道啟用那把舊槍之前應該先擦槍。
“我知道你想弄死我,喬吉,”他若有所思地點點頭,“現在,你價碼提高了。”
我完了。
是的,你可以說斯坦利·萊頓幫我擺脫了舊習。他是一個相當講道理的勒索者。隨著時間的流逝,盡管我心不甘、情不愿,心里還是萌生出對他的敬意。他那害羞的妻子不久就離開了人世,于是他的生活問題就靠我了。在過去的幾年里,我們倆待在同一家養老院。斯坦利和我一起玩多米諾骨牌,一起嘲笑那些趾高氣揚的護士,但是,可憐的斯坦利去年撒手歸西了。我困在這家養老院的時間太久了,我的記憶在逐漸喪失——我指的是短時記憶。我昨天做的事今天就忘得一干二凈。
我覺得這里的人再也不歡迎我了。他們好像巴不得我早點死。我的聽力還不錯。那天,我無意中聽到幾個護士說:“他就是不死!你知道他活著政府要付多少錢嗎?他這樣有什么意義呢?”但是我哪兒也不去。
她走進我的房間,臉上掛著虛偽的笑容——那是一種甜得發膩的笑容。“您好,布萊克先生,親愛的,您今天早上感覺怎么樣?您還疼嗎?要不要吃點止疼片?您知道,也許您應該和克雷格醫生說一下,停止治療吧。是時候了,您知道……”
看著她的臉,我明白了一個道理:重拾往日嗜好,任何時候都不晚……
(王海燕:武漢理工大學外國語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