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總是最難熬的。冬天的夜晚從四點左右的黃昏開始,一直到第二天早上八點的黎明。天空有時被照明彈照亮,目力所及之處,左右兩邊都是犬牙交錯的黑色戰壕。現在的局勢很明朗:他們橫掃法國和比利時,從阿爾卑斯山一路打到了英吉利海峽,但約瑟夫只關心伊普爾突出部這塊小地方。
離他不遠的昏暗處有人在咳嗽,那是從胸腔深處發出的咳嗽聲,很刺耳。這里是后備隊所在的戰壕,離最前線還遠著呢,那里有三排最復雜的戰壕。后備戰壕這里有廚房、茅坑、備用物資和迫擊炮陣地。近五米的豎井通向一個個五六步寬的坑洞,這些坑洞的高度足以讓大部分士兵站直身子。此刻的約瑟夫摸索著木排和鐵絲支撐起來的土墻,軍靴踩在濕滑的木頭上,在晦暗不明中前行。戰壕里水汪汪的,肯定是哪里的集水坑堵了。
前面有微光在閃爍。不一會兒,他就進了相對暖和的坑洞。那里點著兩根蠟燭,一只火盆在提供熱量的同時也帶來了一股煙灰味。因為太多人抽煙,空氣是藍色的。堆在一旁的軍靴和軍大衣在微微冒著水汽。兩名軍官坐在帆布椅子上說話,其中一人講了個和絞刑架有關的笑話。兩人大笑起來。野戰折疊桌上放著留聲機,旁邊是一只鐵皮盒子,里面收著一小沓最新的音樂廳歌曲唱片。
“你好,牧師,”一名軍官樂呵呵地說,“最近上帝好嗎?”
“請病假回家了。”約瑟夫還沒來得及回答,另一名軍官就搶著說話了,他雖語帶厭惡,卻無意對上帝表示不敬。在前線每天和死亡親密接觸,大家都不會拿信仰開玩笑。
“坐吧。”首先說話的那名軍官朝一張空著的椅子指了指,“莫里斯今天走了。當場死亡。又是那個該死的狙擊手。”
“他就在外面哪里,我們的正對面,”另一名軍官陰沉著臉說,“那天有人肯定地說,他已經干掉四十三個人了。”
“這個我信。”約瑟夫說著坐了下來。他比大部分人更了解傷亡的情況。他的工作就是抬擔架,安慰那些被嚇壞的和快死的士兵,時不時給陣亡者家屬寫信。有時候他覺得自己做的這些事比真刀真槍的戰斗更折磨人,但他不想待在相對安全的戰地醫院和倉庫。這里才是最需要他的地方。
“我們想組織一次行動,襲擊他們的戰壕,”少校看著約瑟夫緩緩地說,“可以鼓舞士氣,還可以讓上級覺得我們真的沒閑著。但是,我們抓到那個狙擊手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只會白白損失一些人,然后大家的情緒就更加糟糕了。”
上尉沒有做任何補充說明。他們都知道士氣低沉。不僅損失慘重,而且傳來的都是一些壞消息。有消息說,從索姆河和凡爾登這條戰線向右一直到海邊,士兵們慘遭屠戮。泥濘、寒冷、不斷交替的無聊和恐懼,這些對士兵的情緒都產生了影響。1916年的冬天就快到了。
“來根煙?”少校朝約瑟夫伸出了煙盒。
“不,謝謝,”約瑟夫微笑著拒絕了,“煮茶了嗎?”
他們給他倒了一茶缸。茶濃烈味苦,但是熱的。他喝了茶,半小時后又出了坑洞,來到可以看見天的地方。他在交通戰壕里。一顆照明彈在高空中爆炸,他下意識地縮了縮腦袋,不讓頭超過戰壕頂部的邊緣。戰壕深一米出頭,為了不成為敵人的靶子,移動時必須半蹲著。前方有機槍開火的聲音,他聽到不遠處傳來撲通一聲,那是有人把老鼠打落到墊路板旁邊的爛泥里了。
他旁邊有人在走動。正常的秩序在這里全顛倒了。白天幾乎沒什么事,無非是修修戰壕、補充彈藥、擦擦武器、稍事休息;大部分的傷亡,大部分的戰事都發生在晚上。
“牧師,”一個聲音在黑暗中說,“能不能祈禱一下,讓上帝保佑我們干掉那個該死的狙擊手?”
“也許上帝是個德國佬呢?”有人在黑暗中說。
“別說蠢話!”另一個聲音反駁道,“大家都知道上帝是英國人!他們在學校里什么都沒教你嗎?”
眾人爆發出一陣大笑。約瑟夫接過話頭,答應好好向上帝祈禱,然后繼續往前走。他和許多人都是老相識。和他一樣,他們都來自諾森伯蘭(英格蘭最北部一郡。——譯注)的一座小鎮或周圍的村莊。他們一起上過學,偷過同一棵樹上的蘋果,在同一條河里撈過魚,走過同樣的小巷。
六點剛過,他就到了射擊戰壕。在沙袋壘成的胸墻前方是三四百米的爛泥地,上面有鐵絲網和彈坑。這里就是無人地帶。一顆照明彈突然劃過夜空,五六個燒焦的樹樁看上去像人,那些灰色的幽靈般的東西可能是霧,也可能是毒氣。
有趣的是,到了夏天,在這片被血和恐懼浸泡過的土地上,金銀花、勿忘我、飛燕草競相開放,但最多的還是罌粟花。你原以為這里將寸草不生。
更多的照明彈上了天,照亮了地面,照亮了戰壕,照亮了肩膀上扛著步槍準備射擊的士兵。狙擊步槍又響了。
約瑟夫靜靜地站在那里。他知道在戰壕外面的泥濘里爬來爬去的值守士兵有多恐懼。那些士兵有的在距離戰壕不遠的坑道外面,大部分人在彈坑里,周圍是一圈又一圈的鐵絲網。他們的任務是觀察敵方哨兵有沒有異常舉動,敵方的活動是否變得頻繁、準備進攻。
更多的照明彈點亮了天空。開始下雨了。左邊有個地方的機槍和重炮開火了,接著,狙擊步槍響了一聲又一聲。
約瑟夫打了個冷戰。他想到了那些值守的士兵。他看不見他們,但在心里默默祈禱上帝給他力量。他要和那些士兵一起忍受痛苦,他不能麻木不仁。
這時重炮的炮彈炸響了,彈片四濺。前面傳來喊叫聲。慌亂的腳步聲、照明彈……一個人大聲呼救著滑過沙袋壘成的胸墻。
約瑟夫向前沖去,在爛泥上滑了一下,他急忙抓住旁邊的支撐木,這才站穩了。又一顆照明彈亮了。這下他看清楚了:霍爾特上尉肩扛著一名士兵,朝他跑來。
“他受傷了!”霍爾特喘著粗氣,“傷很重。他是我們夜間巡邏的士兵。他驚慌失措,差點害死了我們。”他把人交到約瑟夫手里,任由那士兵的步槍向前滑落。槍上的刺刀包著舊襪子,以擋住光芒。提燈下士兵的臉看上去怪怪的。和所有夜間巡邏的士兵一樣,他的臉上用燒焦的軟木塞涂黑了。現在,那上面有泥巴和血。
別的士兵過來幫忙。外面繼續槍聲大作,偶爾有照明彈照亮天空。
約瑟夫手里的士兵一動不動。他整個身體軟塌塌的,很難扶住。約瑟夫摸到了濕乎乎的血,聞到了血腥味。幾個人一言不發地走出黑暗,幫約瑟夫扶住那名士兵。
“他還活著嗎?”霍爾特急切地問,“剛才那邊槍聲響作一團。”他的聲音有些發抖,整個人幾乎要崩潰了。
“不知道,”約瑟夫回答道,“我們馬上把他弄到地堡里看看。你已經盡力了。”如果冒著生命危險卻救回來一個死人,他知道大家的心里將是何等失望。那是一種絕望,認為自己什么都干不好的絕望。戰友死了自己卻沒有死,那是一種罪惡。“你受傷了嗎?”
“還好,”霍爾特說,“只是擦破了幾塊皮。”
“最好包一下,免得感染。”約瑟夫勸道,腳在濕乎乎的木板上滑了一下,肩膀重重地撞在一根支棱出來的撐木上。地基根本不牢,在泥土的壓力下,戰壕的內壁犬牙交錯。
幫約瑟夫的那個士兵罵了一句。
兩人艱難地架著傷兵,深一腳淺一腳地走過交通壕,來到后備隊所在的戰壕,進了地堡。
霍爾特好像嚇壞了。擦去臉上的黑灰和血跡之后,他面如死灰。他身上被雨水淋得濕透了,后背上、肩膀上有大塊大塊的血印。
有人遞給他一根煙。地堡里是安全的,可以劃火柴。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煙。“謝謝。”他咕噥道,眼睛仍然盯著傷員。
約瑟夫看著霍爾特。他身上的血是從哪里來的,這再明顯不過了。是年輕的阿什頓的血。約瑟夫相當了解霍爾特。他和霍爾特的哥哥是同學。
幫約瑟夫的那個士兵從喉嚨深處發出一聲嘆息。他叫莫達夫,是阿什頓最好的朋友。約瑟夫明白的事情,莫達夫也看在眼里了。阿什頓死了。他的胸口被子彈打開了花,血已經不再往外涌。另外,他的頭也被子彈打穿了。
“對不起,”霍爾特低聲說,“我已經盡力了。我不可能及時救他。他當時驚慌失措了。”
莫達夫梗著脖子喊道:“他絕對不會驚慌失措!”聲音中透著絕望。那是他好友的恥辱,他堅決反對。“威爾絕對不會驚慌失措!”
霍爾特僵住了。“對不起,”他沙啞著嗓子說,“這是常有的事。”
“威爾·阿什頓不會,絕對不會!”莫達夫反駁道,眼里似乎要冒出火來,在燭光的照耀下,他的瞳孔周圍似乎有一圈白色,而他的臉是灰色的。他在前線已經有兩個星期了,陪伴他的是無盡的緊張、寒冷和骯臟,還有間歇性的寂靜和吵鬧。他十九歲。
“你最好去包一下手臂,還有腰。”約瑟夫對霍爾特說。他語氣堅定,似乎是在對孩子說話。
霍爾特瞥了一眼阿什頓的尸體,然后抬頭看著約瑟夫。
“別站在那里,你在流血呢。”約瑟夫命令道,“你已經盡力了。沒事了。我來和莫達夫談。”
“我努力了!”霍爾特說,“到處是爛泥、鐵絲網,黑漆漆的,子彈從四面八方飛過來。”鎮定的外表下露出一絲恐懼。他看到的死人太多了。“在那種情況下,誰都會驚慌。你想做英雄,你本來是想做英雄的,但很快就害怕了——”
“威爾不會!”莫達夫說著哽咽了,失聲痛哭。
霍爾特又看看約瑟夫,深一腳淺一腳地走了出去。
約瑟夫轉身面對著莫達夫。他以前做過這樣的事情——安撫人心,因為那些士兵剛剛看見兒時的伙伴被炸成碎片、被敵方狙擊手的一顆子彈打死。他們好像還活著。除了頭H8R1ib3+IK5rRIZycnQBf7vvTkZukMfjnSOCreIZITI=上有一顆小彈孔,死者和常人沒什么兩樣。他沒什么好說的。大部分人都覺得此時此刻說上帝沒有任何意義。他們處于驚嚇之中。他們看到了太多可怕的場面,看到了真理的缺失。他們的內心在斗爭。信仰上帝的意義何在?通常他只要和他們在一起就行了,聽他們講過去的事,講他們的朋友是怎樣的人,講他們一起度過的時光,好像死者只是受了傷。待到戰爭結束后,他們的朋友還會回來,但那時英國也許就是夏天了,陽光照在草地上,鳥兒在歌唱,不遠處就是河岸,有人在笑,有女人在說話。
莫達夫不想被安撫。他接受阿什頓已經死了的事實。這一真實存在的事件不容否認。在比利時的這一年半時間里,他見過太多的熟人戰死,但他無法相信,也不愿相信阿什頓會恐慌。他知道在前線恐慌的后果是什么,會危及其他人的生命。那樣的士兵是熊包!
“我怎么告訴他媽媽?”莫達夫懇求道,“我只能說她的兒子死了!他爸爸永遠也過不了這個坎。他們一直把兒子掛在嘴上,為他感到驕傲。他是他家唯一的兒子。他有三個姐姐,瑪麗、麗茲和愛麗絲。她們覺得他是世界上最帥的小伙子。告訴他的家人說他害怕了,我開不了這個口!牧師,他不可能害怕的!他絕對不可能。”
約瑟夫不知道該說什么。遠在英國的人怎么可能體會前線的泥濘和槍炮聲?但是他知道恥辱所造成的傷害有多深,有些人可能一輩子都難以釋懷。
“也許他只是迷失了方向而已,”他輕聲說,“他不會是第一個的。”戰爭改變了人,人確實會恐慌。莫達夫是知道這一點的,他一半的恐懼來自他知道這可能是真的。但約瑟夫沒有挑明。“我會寫信給他的家人,”他繼續說,“他值得表揚的地方多著呢,我可以寫上好幾頁。我用不著告訴他們今晚的情況。”
“真的嗎?”莫達夫急切地問,“謝謝……謝謝牧師。我可以和他待在一起嗎……直到他們來把他搬走?”
“當然可以,”約瑟夫說,“我要到其他戰壕去看看了。給自己弄杯熱茶喝喝吧。一小時左右我們再見吧。”
莫達夫蹲在阿什頓尸體旁,約瑟夫丟下他,沿著濕滑的木板走到交通壕,又回到前線的作戰壕,回到槍聲和偶爾升起的照明彈那白晝般的光亮里。
他沒有如約再去看莫達夫,但他并沒有把這件事放在心上。他可能從二十個熟人旁經過,卻沒有認出他們來,因為他們都穿著大衣,移動時低頭弓腰,或者趴在戰壕后,步槍瞄準前方黑暗處,隨時準備射擊。
他不時聽見咳嗽聲、老鼠跑動聲以及泥水潑濺聲。他和兩個士兵待了一會兒,講了幾個笑話,一起開懷大笑。都是黑色幽默,但他還是能感覺到笑話里的勇氣和戰友之情。他們需要以理智和幽默的方式釋放自己的感情。
到了半夜左右,雨停了。
五點剛過,幾名負責夜間巡邏的士兵爬過鐵絲網,低聲和哨兵對過暗號后,翻過胸墻上的沙袋,滾落到戰壕里,寒冷讓如釋重負的他們渾身顫抖。其中一人手臂上中槍了。
約瑟夫和巡邏兵們一起回到后備隊所在的戰壕。某個坑洞里的留聲機在放著一首老歌,幾名士兵跟著留聲機一起唱,其中一人的嗓子很好,是那種抒情柔和的男高音。那首歌的歌詞沒什么意思,甚至有點傻,但調子聽上去像一首圣歌,一首贊美生命的圣歌。
再過幾個小時,新的一天即將開始,這意味著沒完沒了、程式化的打掃衛生和整理內務即將開始,但這總比無所事事好。
這里還能聽到零星的機槍聲和狙擊步槍的聲音。
再過一小時就是黎明了。
約瑟夫坐在一只倒扣的軍糧箱上,這時雷恩肖中士拉開防毒門簾朝里張望。“牧師?”
約瑟夫抬起頭,他能看到雷恩肖中士的臉色不好。肯定有壞消息。
“莫達夫今晚恐怕是……”中士走進地堡,“對不起,真不知道發生了什么。阿什頓的死似乎……嗯,莫達夫瘋了。他一個人爬出了戰壕。估計他是下定決心要替阿什頓報仇,好好教訓一下德國鬼子。愚蠢的雜種!對不起,牧師。”
他不必解釋,也不必道歉。約瑟夫完全了解雷恩肖中士的怒火和悲傷從何而來。莫達夫那樣做完全是徒勞。約瑟夫有一種負疚感,因為他沒能阻止莫達夫。他應該知道莫達夫已經到了崩潰的邊緣。他應該看出來的。那是他的工作。
他緩緩起立。“謝謝你告訴我,中士。他在哪里?”
“他沒了,牧師。”雷恩肖中士此時走到了地堡的入口處,“你現在沒法幫他了。”
“我知道,我只是想……我不知道……向他道歉。我讓他失望了。我不知道他是……那么……”
“你不可能看護好所有人,”雷恩肖輕聲說,“畢竟我們人很多。今晚本來不算糟糕。我們很快就要襲擊他們的戰壕了。希望在襲擊的路上能夠干掉那個狙擊手。”他劃了一根火柴,點著香煙。“我們的士氣不錯。霍爾特上尉剛才的所作所為真是勇敢啊。他想做點事情,鼓舞士氣。他看到了機會,也抓住了機會。阿什頓太可憐了,但這并不能改變霍爾特很勇敢的事實。借助照明彈的光,大家都看到了,就在最后一道鐵絲網那里,他彎著腰,背著阿什頓。那個可憐的家伙瘋了。像個傻瓜一樣到處亂跑。要不是霍爾特追上他,他非害死巡邏隊的那些人不可。把他弄回來可真是費了大勁。跌倒了好幾次。我覺得這個值得寫進報告里,要求上級嘉獎。看到我們的軍官那么勇敢,士兵很受鼓舞。”
“是的……確實是的。”約瑟夫說。他現在想到的是阿什頓蒼白的臉、莫達夫的斷然否認、阿什頓的母親和其他家人得知這一噩耗后的反應。“我覺得我要去看看莫達夫。”
“那就去吧。”雷肖恩不情愿地答應著,站到一旁,讓約瑟夫過去。
后備隊所在的戰壕在地堡西邊近兩百米處。莫達夫躺在戰壕里,好像睡著了。他看上去比活著時還要年輕。他的神態非常平靜,盡管臉上有泥巴。為了讓死者有尊嚴,讓人能認出這是莫達夫,他臉上的大部分泥巴已經被擦掉了。他的前額左側有一個大傷口,這個口子比大部分狙擊步槍造成的傷口要大。一定是他靠狙擊手很近吧。
約瑟夫站在初現的黎明中,借著地堡那里過來的燭光看著莫達夫。幾個小時前他還是一個怒氣沖沖、活生生的人,忠于自己的朋友,不相信朋友會恐慌。是什么讓他以一種徒然的姿態去犧牲自己的性命呢?約瑟夫絞盡腦汁,怎么也想不出此前莫達夫身上有什么征兆,預示他已處于崩潰的邊緣。雖然事情已經發生了,但他還是想不明白。
幾步遠的地方傳來咳嗽聲和靴子踩在墊路板上的聲音。幾乎所有的士兵都從前線撤下來了,每個排只有一名哨兵在站崗。士兵們要吃早飯了。想到這里,他似乎聞到了早飯的味道。
現在,他該四處走走,打聽一下,莫達夫身上到底發生了什么。
他走到戰地廚房里,那里擠滿了人,有的靠近爐子站著取暖,有的則遠遠地坐著。他們活過了今夜,此刻正大笑著講各種故事,大部分都是少兒不宜的那種,但約瑟夫早已習慣,不再生氣了。雖然不時還會有新人因為在牧師面前說出一些不潔的話向他道歉,但大部分人都知道他早已習慣了。
“啊,”一名士兵滿嘴面包和果醬,“他曾經來找我,問我有沒有看見阿什頓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很傷心。”
“你是怎么回答他的?”約瑟夫問。
那人咽下口中的食物。“我告訴他,阿什頓翻過戰壕時看上去還好,和其他人一樣……緊張唄!只有傻瓜才不緊張呢!”
約瑟夫謝過他之后繼續往前走,他需要知道當時巡邏的還有誰。
“霍爾特上尉。”他旁邊的那名士兵告訴他,話音里帶著自豪。霍爾特上尉的勇敢行為早已不脛而走,士氣也隨之高漲起來,每個人站立時的腰板挺得都比以前直了。大家的勇氣和信心大增。“我們會讓德國鬼子付出代價的!”那名士兵說,“下一次偷襲,你就等著看吧。”
士兵們紛紛附和。
“還有誰?”約瑟夫追問道。
“西格洛夫,諾克斯,威利斯。”一個瘦瘦的士兵起立回答道,“牧師,您要吃點早飯嗎?您要什么都行,只要這里有——面包、果醬,還有半杯茶。您和那些挑剔的家伙不一樣,他們只吃煙熏鯡魚和吐司,對吧?”
“我多想來一條新鮮的鯡魚啊。”另一名士兵嘆著氣說,眼神茫然,“我在夢里都可以聞到魚的香味。”
有人好心地叫他別再說了。
約瑟夫十五分鐘后找到了威利斯。“他在我旁邊翻過戰壕,”威利斯說,“他像我們所有人一樣,陰沉著臉。那個時候我看不出他有什么異常。在無人地帶他就失去了蹤影。搞那些鐵絲網太費事了。和往常一樣,實際情況與之前告訴我們的出入很大。不管怎么說,我們反正是過去了,然后是德國佬朝我們開火。天上到處是照明彈。”他嗅嗅鼻子,劇烈咳嗽起來,后來終于止住了。他接著說:“照明彈的強光之下,我看到有人像瘋子一樣高舉著雙手,亂跑一氣。他嘴里大喊著,朝德國人那邊跑。聽不清他在說什么。”
約瑟夫沒有打斷他的話。現在天已大亮,又開始下毛毛雨了。周圍的士兵正忙著挖土裝沙袋、運送彈藥、加固鐵絲網、重新鋪好墊路板。這是他們一天的工作。他們干一小時之后站一小時崗,然后休息一小時。
他們旁邊有個士兵在詛咒,他把所有罵人的詞匯都用在了那些虱子身上,還有兩名士兵在想辦法不讓坑道里污水橫流。
“照明彈讓我們像活靶子一樣,對吧?”威利斯繼續說,“那里到處是狙擊步槍和機槍的聲音,甚至還有幾發炮彈!但是我們居然沒有一個人中彈倒下,真是奇跡。也許是這場爭斗吵醒了上帝,他終于回來上班了!”他干笑了幾聲。“對不起,牧師。我開個玩笑。可憐的阿什頓瘋了,我很難受。霍爾特不知從哪兒突然冒了出來,在他后面追。霍爾特一心想做英雄,這成了他的執念,不過也許他是發自內心想救人吧。我可以想象他在泥濘中連滾帶爬的情景。如果阿什頓沒有被鐵絲網纏住,霍爾特可能永遠也抓不到他。”
“纏在鐵絲網上?”約瑟夫問。記憶刺痛了他。
“是啊,一定是阿什頓沖進了鐵絲網里,因為他突然就停了下來,搖搖晃晃了幾下,然后就倒下了。緊接著,一陣彈雨朝他那里掃了過去。我們所有人都急忙趴下了。”
“后來呢 ”約瑟夫急切地問道。一個想法在他心中慢慢浮現,令他感到一陣惡心。
“等那陣彈雨過去,我又抬頭看,只見霍爾特扛著可憐的阿什頓蹣跚著回來了。雖然霍爾特比他壯,個子比他高,但扛個人在肩上真不容易啊。霍爾特膝蓋上全是爛泥,子彈和炮彈漫天飛,天空亮得像圣誕樹。我們也開槍還擊了,掩護霍爾特。也許發揮了一些作用。”他又咳嗽了。“我想他會被寫到報告里,要求上級嘉獎吧,牧師?他當之無愧。”威利斯語帶景仰,滿懷希望地說。
約瑟夫不想回答,但又不得不回答。“我想是的。”語氣很僵硬。
“嗯,如果不嘉獎他,大家就要問為什么了!”威利斯激動地說,“他是個大英雄。”
約瑟夫謝過他之后,去找西格洛夫和諾克斯。兩人說的情況與威利斯的話基本相同。
“你會向上級要求嘉獎他嗎?”諾克斯問,“這次他當之無愧。莫達夫來過了,我們對他說了同樣的話。估計他希望霍爾特上尉得到獎章。他讓我們把當時的情況說了一遍又一遍。”
“對。”西格洛夫倚靠在沙袋上,點點頭。
“你們對他說了同樣的話?”約瑟夫問,“有關鐵絲網以及阿什頓被纏住的情況?”
“當然。如果不是腿被鐵絲網纏住,他可能會一直往前走,坐到德國人腿上了。可憐的家伙。”
“謝謝。”
“不客氣,牧師。你會要求上級嘉獎霍爾特上尉嗎?”
約瑟夫沒有回答,而是轉過身去,心里難受極了。
他不用再問了。他拖著疲憊的身軀,朝戰地醫院走去。他要為阿什頓和莫達夫做禱告。他們倆的墳墓應該已經挖好了吧。
他蹲下來察看阿什頓的尸體,仔細研究他的褲子。褲子上有泥巴,卻沒有鐵絲網撕扯后產生的破洞,也沒有留下刮擦痕跡。布料完好無損。
他直起身子。
“對不起,”他低聲對死者說,“你安息吧。”說完轉身走了。
他返回停放莫達夫尸體的地方,但尸體已經不在那里了。半小時后他才來到莫達夫尸體新的停放處。他撫摸著他那冰冷的手,看著他的額頭。他真希望能詢問他啊,那樣他就沒有疑問了。但其實在他心里他已經有了答案。他需要時間來思考。他想知道該如何處理這件事。下一場襲擊行動即將開始,士兵們又將翻過戰壕。今天的士氣高昂,因為在他們當中出了一位英雄,他冒著生命危險,帶回了一位恐慌的戰友。有這樣的英雄領頭,他們敢和德國佬干一場。為了家庭的榮譽,死也值得了。
他們到底是在為什么而戰?這個話題太大,但同時又太小,小到你能立即做出回答。
黃昏剛過,他找到了霍爾特上尉。他一個人站在胸墻下的墊路板上,附近是一座射擊臺。
“啊,你來啦,牧師。準備迎接又一個夜晚了?”
“不管我有沒有準備好,夜晚都會來臨。”約瑟夫回答道。
霍爾特哈哈大笑。“這可不像你說的話。你厭倦了前線,對嗎?你在這里已經有幾個星期了,很快就輪到你撤到后方去了。感謝上帝,我也快回去了。”
約瑟夫面朝前方,透過幽暗的無人地帶,看著德國人的防線。他渾身顫抖。他必須控制自己。事情必須在雙方交火之前悄無聲息地了結。否則,他不會原諒自己。
“那邊有個狙擊手,真是太遺憾了。”他說,“他已經干掉了我們好幾個人。”
“該死的家伙。”霍爾特附和道,“搞不清他在哪里。他的頭埋得真低啊。”
“是的,”約瑟夫點點頭,“從這里我們永遠也發現不了他,必須派人在天黑時摸過去找到他。”
“這不是個好主意,牧師。人派出去就回不來了。你不是在鼓勵自殺吧,牧師?”
一番斟詞酌句之后,約瑟夫用不帶任何感情色彩的語調說:“如果是我,我肯定不會像你那樣回答我。我們有好幾個人死在那個狙擊手手里了。今天是莫達夫,你知道吧?”
“知道……我聽說了。遺憾啊。”
“那不是德國人的狙擊手干的,但我們的戰士以為是,最后的結果就是我們的士氣很低落。”
“牧師,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意思。”黑暗中,霍爾特的語調有些許猶豫。
“不是步槍造成的傷口,而是手槍。”約瑟夫回答道,“如果你認真看一下,就可以看出兩者的差別。”
“那可能是因為他傻,傻到十分靠近德國人的防線。”霍爾特從沙袋上方看著前面的那片泥濘說,“他害怕了,失去了理智。”
“他和阿什頓一樣,害怕了,失去了理智。”約瑟夫說,“我可以理解,在那片無人地帶,到處泥濘不堪,鐵絲網纏住你,拉扯著你,讓你動彈不得。照明彈把黑夜照得亮如白晝,被鐵絲網纏住,這太可怕了。你就成了一個活靶子。在那種情況下還能不恐慌,一般人肯定做不到……只有英雄能。”
霍爾特沒有回答。
兩人的前方一片寂靜,只有身后傳來腳踩在爛泥里的墊路板上發出的悶響,戰壕底部的小水溝有細細的水流聲。
“我想你知道那是一種什么感覺,”約瑟夫繼續說,“我注意到你褲子上有好幾個地方都撕破了,襯衫上也破了一個洞。你還沒來得及補吧?”
“估計是昨天夜里被鐵絲網剮了吧。”霍爾特僵硬地說。他將重心從一只腳轉移到另一只腳上。
“你肯定是的,”約瑟夫附和道,“但阿什頓不是。他的衣服上有泥巴,但沒有被鐵絲網撕壞。”
幾分鐘的沉默。他們身后走過一小隊士兵,有人在低聲打著招呼。士兵們漸漸走遠了,黑暗好像比以前更加濃烈,向兩人壓來。有人打了一顆照明彈,機槍緊接著就響了。
“牧師,如果我是你,剛才的話我不會說第二次,”霍爾特終于說,“你這樣說可能會讓人產生不好的聯想,甚至是懷疑。此時此刻,士氣高漲。我們需要這樣的局面。最近的形勢對我們不利,我們打得很艱難。我們很快就要翻過戰壕,發動襲擊了。士氣非常重要……信任非常重要。我想你肯定清楚這一點,也許比我更清楚吧。那正是你的工作,不是嗎?調動士氣,讓大家得到精神上的滿足。”
“是的……精神上的滿足,你這樣說很恰當。牢記我們在為什么而戰,我們為之付出的所有代價都是值得的……”約瑟夫指了指黑暗的四周。
更多的照明彈飛上了天,照亮了漆黑的夜晚,隨之而來的是更加深沉的黑暗。
“我們需要英雄,”霍爾特說,字字擲地有聲,“這你應該知道。將士兵們帶上不歸路的人,無論是誰,都是不受歡迎的人,哪怕他說這樣做是為了追求真理,追求正義,或者是為了他的信仰。牧師,他將造成很大的傷害。我想你應該能明白……”
“是的,”約瑟夫說,“這個人害怕了,卻栽贓到別人身上,讓那個人背負恥辱,接著,為了隱藏真相,又謀殺了一名士兵。士兵們已經飽受戰爭之苦,如果揭開他們心目中英雄的偽裝,展示他膽小鬼的真面目,將會造成毀滅性的后果。”
“你說得完全正確,”霍爾特聽上去好像在笑,“牧師,你是一個非常聰明的人。整個團隊的利益必須放在第一位。這樣的忠誠才是正確的忠誠。”
“我可以證明。”約瑟夫斟詞酌句地說。
“但你不會。你想想你這樣做對士兵的影響。”
約瑟夫微微轉身,面對著沙袋做成的矮墻。他站到第一級臺階上,望著遠處的泥濘和鐵絲網。
“我們要干掉那個狙擊手。那才是真正的英雄行為。即便不成功,努力一下也是好的。我會把你寫進報告里,要求上級嘉獎,甚至授予你軍功章。”
“那是哀榮了。”霍爾特恨恨地說。
“可能吧,但你也可能毫發無傷,安全返回。那是多么勇敢的行為啊,德國佬怎么也不會想到我們敢這樣做。”約瑟夫說。
“那你去呀,牧師!”霍爾特不無譏諷地說。
“我去對你不會有任何好處,上尉。即便我死了也沒用。對于今天了解到的情況,我已經寫了一份詳細的報告,如果我遇到任何不測,這份報告就會有人打開。而且,如果你去偷襲,無論你是否成功返回,我都會銷毀那份報告。”
除了遠處零星的狙擊步槍聲以及爛泥滴落的聲音,一片寂靜。
“霍爾特上尉,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霍爾特緩緩轉過身。一顆照明彈照亮了他的臉。他的嗓音沙啞。
“你這是叫我去送死!”
“你是假英雄,我現在讓你做真英雄,”約瑟夫說,“做大家都需要的英雄。我們在這里死了好幾千個士兵,后面還要死多少人,有多少人傷殘,誰也不知道。現在的問題不是你死或不死,而是死得值不值。”
一顆炮彈在距離他們十幾米遠的地方爆炸,兩人不約而同地縮脖子、下蹲。
又是寂靜。
約瑟夫緩緩地直起身子。
霍爾特抬起頭。“牧師,你是個狠人,我以前看走眼了。”
“我負責人的精神快樂,上尉。”約瑟夫輕聲說,“你希望大家把你當英雄,崇拜你,現在你可以證明給大家看,成為真正的英雄。”
霍爾特靜靜地站著,看著暗處的約瑟夫,然后慢慢轉身。他走在潮濕的墊路板上,腳有些打滑。
他爬上射擊臺,翻過胸墻。
約瑟夫站在那里,為他祈禱。
(張強:揚州大學外國語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