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爛醉

2025-01-10 00:00:00若竹七海
譯林 2025年1期

1

你好,初次見面,自我介紹一下,我叫刈屋學。

我當然知道可以匿名,但我就是想報上我的真名。我的名字很普通,在座的各位恐怕也是頭回聽說老子……我的名字。有人之前見過我,不過你們好像不記得了。

我不是第一次在集會上發言,但我是第一次在這里的集會上發言,還請大家多擔待。特別是修女,對不起啊,我就這么突然闖了進來。

今天特別想進來看看,我也知道我不能隨便進,但我還是來了。我小的時候就住在這附近,我的老家就在辛夷丘一帶的高地那邊,過了多摩川,再走幾步就能到。

老家的房子視野很好,能看到鱗次櫛比的屋頂和銀光閃閃的多摩川。多摩川的對面,教會的尖頂塔聳立在夕陽中,綠色樹籬內坐落著一棟紅磚砌成的建筑物,也就是各位此刻召開集會的地方。

樹籬很高,站在樹籬附近只能看見尖頂塔。但從我家望去,教會的風景則一覽無余——福利院的孩子們在庭院內游玩、園藝工人在修剪草木、神父和修女進進出出……眼前的一切宛若明信片上的西洋畫。老家的房子陳舊,沒什么值得說道的地方,后來卻賣出去了,這大概可以歸功于窗外的好風景。

老家那一塊兒,原本只是多摩丘陵地帶上的一個無名小坡。五十年前,私營鐵路公司為了開發電車沿線地區,便在這個無名小坡上勉強開辟出了一片新興住宅區,還給這片住宅區取名為“辛夷丘”。花名加“丘”的這種命名方式,十分復古。例如,櫻花丘、梅花丘、杜鵑丘、百合丘……辛夷丘的“辛夷”是一種木蘭花,也叫紫玉蘭。大家可能沒怎么聽過這種花。

我小的時候,廁所還是旱廁,煤氣用的還是丙烷。辛夷丘地處偏僻,雖然位于電車沿線,但要先坐二十分鐘的公交車才能到最近的電車站,到了電車站后,還得在塞得滿滿當當的電車上坐四十分鐘,才能到東京的市中心。通勤時間勉強算是一小時之內。

當時的很多男性,都是平頭百姓,口袋里沒幾個子兒,但又想買個帶院子的別墅,享受當“一國之主”的快感,于是就只能買這一帶的房子,還得背大半輩子的房貸。現在,住在那里的人越來越少,留下的都是老人,辛夷丘的小學被合并了之后,也逐漸沒有了孩子的歡聲笑語。看著現如今的辛夷丘,我不禁悲從中來,想喝一杯。

別擔心,我不會去喝酒的。我說的“想喝一杯”只是一種表達方式。想喝,我也不能喝。就算喝了,大家也不用擔心,我能控制好我自己。

……我剛才說到哪兒了?

我出生的那年,正趕上了奧運會,我爸在辛夷丘買了房。

我爸是教師,在初中教語文。他教書的學校,就在多摩川的這一側,從我家出發,騎自行車騎快點十分鐘就能到。所以一開始,我覺得我爸是想成為一名好教師,才買了工作地附近的房子。那時候,教師被奉為“圣職”。小的時候,我爸的學生經常來我家看望他。

我家的房子里到處都塞滿了我爸的藏書。很久之后,我才從我媽的口中得知我爸曾是個文學青年。我爸上大學的時候,寫過小說,還和一群志趣相投的朋友創辦了雜志。我爸經常翹課,跑去和人討論文學。爺爺知道了這些事情后,就斷了他的生活費。

我爸當時寄宿在別人家,那段時間,寄宿人家的女兒懷了我爸的孩子。于是我爸便放棄了文學,回到學校,考取教師資格,開始認真地經營生活。寄宿人家的女兒,就是我媽。買房的時候,外婆家出了一大筆錢,供他們付首付。

我不清楚這件事給我爸造成了什么影響。在我的記憶里,我媽非常強勢。也許是外公外婆出錢買房這件事給了她底氣。也可能是我想多了,因為大多數家庭里,都是媽媽比較強勢。

但有一點我可以確定——我爸是個落魄的文學青年。他不是那種渴望寫出小說的文學青年,而是個想活得像個文學家的男人。

大家應該聽過一些關于文學家的傳說。例如,和女人殉情、嗑藥、偷情、混跡在夜晚的街頭……大家都會指責文學家作風不當,但與此同時,又會因為文學家這一身份,而默許了他們的所作所為。我覺得,我爸當時就是想成為這類文學家。

你們不明白我在說什么嗎?

沒關系,聽聽就好,不用往心里去。

我爸買了房,我出生了,三口之家的生活也拉開了帷幕。房子坐落在靜謐的街區。四處還保留著武藏野的自然風光。房子雖然又小又糙,但好歹是單家獨院。況且我爸騎著自行車就能上下班,還有份穩定的工作。這種生活放到現在,任誰都羨慕。

我翻看那段時期的照片,發現父母的確看上去很幸福。話說回來,我家也只留著那段時期的照片。小學一年級的暑假,我們一家人去了逗子市的海水浴場。在那兒,我們拍下了那段時期的最后一張照片。照片上,我和我爸笑著站在沙灘上,我倆身后是一片大海。我爸將他的濕發捯飭成了大背頭,順帶著也將我的頭發撥弄成了大背頭。我和我爸長得很像,就連美人尖也是一個模子里刻出來似的,我倆的額頭中間都有些略微的凹陷。

一年級的某個秋日,我失蹤了。此后,我們一家人再也沒有一起拍過照。

那時候,小孩不值錢,但一個七歲的小孩活生生不見了,還是引起了不小的轟動。這件事放到現在,可能會成為晚間新聞的頭條。

一開始,我父母也不怎么擔心,畢竟那時候我還只是個笨拙的小男孩。那個階段的小男孩,只有在放學回家的路上玩得又累又餓時,才會想回家。玩到天黑再回家,是很稀松平常的事。

那天,過了七點,我還沒回家,父母擔心,就給學校打了電話。我上的小學是在辛夷丘新開的分校,學校離家很近,連小孩都能十分鐘走到。那個年代,小孩的數量增長得很快,快得離譜。

我父母聯系上學校后,學校的負責人說我不在學校。然后,我父母又一一聯系了我的朋友,朋友告訴我父母,他們像往常一樣,在我家附近就跟我分開了。班主任知道這件事后,飛奔到了我家,跟我爸一起在我放學回家的路上到處找我。但他們最終也沒找到我,這才引起了一陣轟動。

寧靜的街區,意味著稀少的人煙。換言之,就是沒有目擊證人。警察、消防隊、辛夷丘居委會和家長教師聯誼會的人找了一晚上,卻一無所獲。我失蹤的第二天,學校臨時放假。

那個年代的人相信人性本善。辛夷丘那塊街區……也算不上街區,就是塊村落大小的住宅區。居住在辛夷丘一帶的人覺得,失蹤的孩子要么就是被多摩川沖走了,要么就是在雜木林里迷了路,再不然就是掉到了學校后面的池塘里。沒人會懷疑孩子的失蹤是人為的。

第二天早上,相關部門要在多摩川打撈,大家這才聯系上了河這邊的警察。眾所周知,警視廳和神奈川縣警察局,分別坐落在多摩川兩側。雖然兩者的管轄范圍不同,但畢竟僅有一橋之隔,一開始就該多走動走動。

河這邊的警察了解了事情的經過之后,就開始錄口供。在我失蹤了整整一天之后,新的目擊證人出現了。目擊者均稱,在小孩失蹤當天的傍晚五點左右,看見多摩川的橋上走過一名背著書包的男孩,男孩看著像是小學低年級的學生。

各個目擊者的證詞之間略有出入,有的目擊者稱小男孩是單獨一人,也有目擊者稱男孩跟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女在一起。如果當時真的有人跟我在一起,那么我的失蹤就可能是一起綁架案或誘拐案。我爸聽說了之后,差點暈倒。但這一猜想當晚就被證實不屬實。圣母庭收養了一個名叫敦史的男孩,據敦史稱,當天他和圣母庭的美奈子一起去辛夷丘玩了,目擊者可能正好在他們游玩歸來的時候看到了他們。

圣母庭是這所教會開的兒童福利院,以前就開在這棟建筑里。我為什么會知道?因為圣母庭的人頭上都纏著百合花圖案的方巾。大家知道方巾是什么嗎?

我剛進來的時候就說過,我很想進來看看。我一個人待著就忍不住想喝酒,所以今天才來這里。當然,也有一個原因是我想和人待在一起……我想趕在這里被拆毀之前,進來呼吸一下里面的空氣。

這里什么時候拆?下個月?

一開始我還覺得拆了可惜。這棟建筑,從遠處看,還是很高級的。但進來之后,我的想法變了,這兒一看就不抗震,潮濕得很,拆了也理所應當。

這兒的地下室特別恐怖。只在墻的高處開了一扇磚頭大小的窗,也不知道是用來采光的,還是用來通氣的。只有一扇窗戶,就會通風不暢,通風不暢就會發霉,所以地下室滿是霉味。這里原本有張床,小孩經常會被關進這里,但這兒怎么看都不像是人住的地方。

對不起,修女,我不是在抱怨你。

我繼續往下說。

在得知目擊者看到的小男孩不是我之后,搜查隊再次搜索了多摩川和雜木林。我媽在當地的神廟里瘋了似的求神拜佛。大家找了三天都沒找到我,本打算放棄了。可看著我媽光著腳跪拜,拜到鮮血直流的樣子,誰都開不了口。這要擱在江戶時代(指1603年—1868年。——譯注),大家最后只當我是被神仙抓走了,這件事就能收場。如此想來,我當時真的給很多人添了大麻煩。

就在此時,我家來了個電話。因為我媽在神廟里,我爸跟著消防隊在外面找我,所以就讓隔壁賦閑在家的老人幫忙看家,當時正是這個老人接到了電話。

老人說,電話里的聲音很模糊,聽不清,甚至聽不出對方是男是女。我這位老鄰居本就有點耳背。所以最終,大家不知道到底是誰打來的電話。

打電話的人對老人說:“你兒子沒事,我會把他還給你。別再把事情鬧大了。”

老人立馬把這件事轉達給了警方。警方查到這通電話是從電車站附近的公共電話亭打來的。警方趕到之后,發現我一個人筋疲力盡地坐在那里。

2

這間房子里可真冷,想來杯熱咖啡。有曲奇餅嗎?這種白色曲奇餅竟然還有的買。你能幫我撕一下包裝袋嗎?我一只手不方便……謝謝。

小時候,我媽參加完家長教師聯合會的聚會之后,就會給我帶點這種曲奇餅回來。這種曲奇餅味道不賴,但也算不上特別好吃,不會讓人時不時就想吃幾塊。所以,我自己從沒買過,但看見了,就會想起自己吃過。晚飯前吃零食會被父母批評,唯獨吃這款曲奇不會。

我妻子好像也買過一次。對不起,是前妻。

修女,我看你臉色不太好,你沒事吧?修女你別倒下,我希望你能聽完我的話。要不你喝一口白蘭地提提神?

我開玩笑的,你別這樣看著我,我很害怕。我不會勸修女喝酒的,因為那是在浪費酒。

修女,你擔任圣母庭院長這么久了,長期照看無家可歸的可憐孩子,一定很辛苦吧,我向你致敬。

你們覺得這是廢話?

對不起,那我接著剛才的話繼續講。

當時的事,我記不太清了,腦海里只剩下一些零零散散的記憶。只記得當時有一群陌生的男人圍著我,他們不停地問我問題,還有一位穿著警服的女警,用逗貓似的聲音問我這段時間去了哪兒。那一通電話,證實了我的失蹤是一起罪案。既然如此,警察就必須展開調查。我一口咬定自己什么都不記得了,沒有回答警察的問題。

在警方不停追問的過程中,我突然發起了燒,醫生建議我靜養。如此一來,警方也不能繼續強行問我話了。我不清楚在這之后警方是否繼續調查了這件事,但他們再也沒來找我問過話。

我雖然“一口咬定”自己不記得了,但其實,我隱約記得自己去過的地方。具體的細節我記不清了,但依稀記得一些能為警方提供線索的事。我記得有一間黑暗的房間,有一個圓臉的女人,還有味同嚼蠟的餅干……

我為什么沒告訴警方?

警方找到我之后,立刻將我送往電車站附近的八木田醫院,醫生給我打了點滴。我爸接到通知之后,立馬趕到了醫院。他臉色煞白,一見到我就立刻飛奔過來,將我緊緊攬入懷中,不停地說找到了就好。我爸抱得太用力,我都快喘不過氣了。我埋在他的懷中,看不到周圍的景象,但我聽到了掌聲和笑聲,想必當時周圍應該有很多人。

后來,好像是八木田醫生進來說了幾句,大家就從病房里出去了,只剩下我和我爸。他將我的身體往外推了一下,湊到我耳邊說:“學,什么都別對別人說,你就說你不記得了。不然我們就會惹上大麻煩。記住,什么都別說。”

我雖然還小,但也有一些顧慮,就問了我爸幾句。結果我爸一把掐住了我的脖子,使勁地搖晃我,說:“你給我閉嘴,不然,我就讓你閉嘴!”

我不覺得痛苦,只覺得恐怖。他面色蒼白,兩只眼睛充血,臉上的表情像面具一般僵硬,令我毛骨悚然。

所以我什么都沒說,不管發生什么,我都閉口不言。漸漸地,我就真的忘了失蹤那段時間的事兒了。

之后,我媽也問過我去了哪兒。我爸聽到之后,讓她別問了,免得給我造成心理創傷。我媽雖然很強勢,但文化水平不高,而這一直令她有些自卑,所以她一聽到我爸說了“心理創傷”這么復雜的詞匯,就沒再繼續追問了。而我,也一如既往,保持沉默。

我的目光越過我媽的肩頭,看向了我爸。他盯著我,面色蒼白,表情僵硬,跟上次在醫院時一模一樣。

那副表情……我爸的表情。

只要一喝酒,我就會忘記很多事。為了忘記我爸的那副表情,我開始喝酒。高中時,有個凈干壞事的學長慫恿我說,喝酒能讓人忘記所有煩惱。他的這條建議確實挺管用的。只要一喝酒,我就能暫時忘記很多事。

例如,喝完酒后,我就能忘記我失蹤后的第七年,我爸自殺的事。

是的,我爸死了。他在辛夷丘后山的雜木林里上吊自殺了。那片雜木林里有許多枝干粗壯的樹,三月里,四處開滿了軟趴趴的白色辛夷花,我爸就在那兒悄無聲息地自殺了。

在某種意義上,雜木林是個自殺的好去處,所以我爸不是第一個在那兒上吊的,地產開發商偶然來巡視雜木林,發現了我爸。因為發現得比較早,所以他的尸體完好無損。

我爸沒有留下遺書。我爸單位的人都說,看不出來他想自殺,他在工作上似乎也沒什么不順。校長表現得很驚訝,還反問我們有沒有線索。我一度以為校方就是想逃避責任。

最終,學校的教導主任將我爸的自殺歸結為他的多愁善感。教導主任說我爸搞文學,很敏感,有著很多形而上的煩惱,這些煩惱是普通人無法理解的。

我爸經常整理他的藏書。他有一間滿是灰塵的書房,他會蹲在書房的地板上,把臉埋在書本中,分不清他到底是在看書還是在整理,他還會時不時揣上幾本書出門。鑒于我爸的這種日常生活狀態,我無法不認同教導主任的說法。

雖然我媽倒是不認同這個理由,可活人好面子,“因為文學性的煩惱而悲觀厭世”——這個理由聽上去比較體面,她也就沒說什么。

很多我爸教過的學生都來參加了他的葬禮,好些學生看著我爸的遺像哭得泣不成聲。幾年前開始,我爸留起了劉海。他要是個像艾爾頓·約翰一樣的歌手,留劉海倒也無妨,但他的發型在日本人看來過于滑稽,所以我以為他的學生一定會嘲笑他。沒想到他的學生對他的評價都不錯。

不過,那段時間我跟我爸幾乎沒有交流。自從我七歲時的失蹤事件之后,我們一家人之間就產生了隔閡,我很怕我爸。

一般來講,大家會覺得爸爸進孩子房間,就是想看看孩子睡覺的樣子,沒別的意圖。而對于當時的我來說,這種行為無異于殺人犯推門而入。

我時刻警惕著我爸,一秒都不敢松懈。或者說,我沒法兒不警惕。我覺得我要是放松警惕,就會被他殺了。

我爸應該也察覺到了我的這份警惕,所以有意無意地與我保持著一定的距離。就算十四歲的我不在叛逆期,我們父子倆也不可能相處得好。

我爸好像提過一次把房子賣了,搬到別的地兒去,換個居住環境。我原以為要是不出意外,我媽多半會贊成這個提議。她不知道我當初到底遭遇了什么,也分不清誰是敵誰是友,一家人之間又相處得如此別扭……這種情況下,誰還敢繼續住在這兒?

然而,出乎我的意料,我媽竟然否決了這個提議。她堅持稱換環境對我不好,她自己也喜歡這兒,除非我爸給出一個必須搬的理由,否則她堅決不同意搬家。鬧到最后,我媽搬出了首付的事,我爸也不再強求,搬家一事就這么不了了之。

我也曾想過,要是當時我們搬了家,或許我爸就不會自殺了。我媽是個很單純的人,她當初反對可能是覺得我爸有事瞞著她,所以她心里過不去。

丈夫上吊自殺了,兒子又被人誘拐過……接二連三地遇上這么些倒霉事,再加上鄰里街坊的目光,大多數人都會選擇搬家。但最近我轉念一想,我爸自殺之后,我媽還執意留在那兒,一方面可能是在跟自己較勁,另一方面可能也是為了贖罪。

我爸死后,我家的經濟情況并沒那么窘迫。外婆家支援了我們很多生活費,所以只要我媽想搬家,我們就能搬。但我媽執意不搬,不僅如此,她還開始賣保險了。與此同時,她每天都把院子和家門口的路掃得干干凈凈,把家里擦得锃光瓦亮,而這一切并非因為她喜歡那棟房子。

七年前,我媽的癌癥到了晚期,醫生問我媽要不要回家,并表示辛夷丘有專門從事臨終治療的上門醫生,可以介紹給我媽。

我媽說她不想回家,不想死在那個家里。所以我媽最后死在了醫院。

我媽臨終前交代我說,她死了之后,讓我幫她把家里的東西統統扔掉,她讓我不要舍不得父母的遺物,把房子賣了,找專人來處理掉房子里的生活用品。

早知道我應該按她交代的去做。

誰的手機響了?

這間地下室,以前有部座機。之前我一直以為在這里無法跟外界聯系。

好吵,鈴聲太大了。就是你,麻煩你出去一下。

快點出去。我不想重復一遍。

……嗯?

打給我的?警察打來的?

我剛才把無關人員趕出去了,估計是他們報的警。我知道警察遲早會找上我,但沒想到這么快。

警察想跟我說話?那行,你幫我傳個話。

目前,我沒打算傷害任何人。我有件事想跟在座的各位確認一下。等我問完了話,我會把在這兒的十七個人全部釋放,我也會主動投降的。給我一個小時就夠了。我問完話之前,別來打擾我。要是跟警察通了話,我綁架的時間可就得延長了,我可保不準會出什么意外。

……你跟警察說了嗎?

謝謝。麻煩你掛掉電話回到座位上。

我剛才說到哪兒了?我媽七年前去世,我開始處理我家房子。

七年前,我就染上了酒癮。

我說了別來打擾我。你跟警察說了嗎?怎么他們又打電話過來了?

你快接,趕緊接。求他們別打電話過來了。告訴他們要是再打電話過來,你會有危險,讓他們給我一個小時。

你求他們的時候,真誠一點。趕緊的。

快接。你以為我手里的東西是玩具嗎?這可不是玩具。

我這就證明給你們看。

3

麻煩你把電話放回去。謝謝。

不好意思讓大家受驚了。手槍的聲音還挺大。

這位姐姐,你別哭,沒事的。修女,你是不是也嚇得心跳都快停了?我也嚇得不輕,沒想到槍聲會這么響。

網上確實有很多粗制濫造的手槍,萬一買到了沒帶保險裝置的,就會造成嚴重事故。別擔心,我這把手槍不是廉價貨,很貴,質量有保障。這種槍是美國警察常用的款式,絕對不會走火。至少網上的賣家是這么宣傳的。

所以,剛才我是故意開槍的。警察如果識抬舉的話,應該暫時不會再打電話過來了。

我開槍也只是為了讓警察不來打擾我而已,我不想傷害任何人。

大家只要老老實實聽我話就行。最后問大家一個問題,只要回答完這個問題,所有人都能平安地從這里出去。

你們聽明白了嗎?

很好,那我繼續說了。

老子我高中就開始喝酒了,大學畢業那會兒,基本就成了個酒鬼。我每天晚上都喝,兼職賺錢,然后用錢買酒喝,如此循環。一滿二十歲,我就立馬跑去酒吧兼職,在酒吧工作時,我也喝酒,甚至還會把顧客喝剩下的酒藏起來偷偷喝。

也許我早已染上了酒癮,但那會兒日本經濟的泡沫還未破裂(1986年—1991年為日本泡沫經濟時期。——譯注),就業時,會喝酒反倒是加分項。現在想想,那還真是個不可思議的時代。工作之后,上司和老員工見我很能喝,十分器重我,經常帶我一起去陪客戶。

我和我的妻子,不對,是前妻,我和我的前妻也是在酒吧認識的。她算不上是好女人,但確實是個果敢的人,她的笑聲動聽,跟她一起喝酒很開心。現在想想,那段日子也許就是我人生中的黃金時代——在酒吧喝酒,聊天,喝酒,偶爾做做愛,上班,回來再繼續喝。

不愿回憶的事情,我也不會去回憶。但我爸的臉,那張蒼白的臉,還是會偶爾在我的腦海中閃現。

每當想起那張臉,我就會跑去喝酒,但怎么也喝不醉。

婚后第三年的某個早晨,妻子說我喝酒喝得有些過頭。我反駁說和平常沒什么兩樣。結果妻子憤怒地往陽臺上一指,問我怎么回事。我跑過去一看,是我尿的尿。

我喝得爛醉,回家后把陽臺錯當成了廁所,結果直接尿在了陽臺上。

妻子說這件事很嚴重,她懷疑我病了。

我覺得她有點小題大做,我不過就是喝醉了在陽臺上撒了泡尿,怎么就酒精中毒了,我覺得她才有病。妻子聽我這么說,便讓我試試一天不喝酒。

妻子的話,讓我氣不打一處來。我是覺得和她投緣,一起喝酒很開心,才跟她結婚的。結果她突然讓我別喝了,我感覺自己被騙了。

我和妻子爭論了一番。論吵架,男人是比不過女人的,最終我答應了妻子,挑一個不用陪客戶的周末,禁酒一天。

因為就只禁一天而已,所以我以為我能做到,但實際上,我沒能做到。

當然,我之所以沒能做到,是有正當理由的。我一到傍晚就渾身無力……算了不說了,都是些酒鬼的借口罷了,估計你們也不想聽。當時的我還沒意識到,我已經離不開酒了,我的酒癮已經到了無藥可救的地步。

接受治療、參加戒酒會和加入戒酒組織之后,我才意識到自己有酒癮。我打心底抗拒接受自己有酒癮這個事,所以在戒酒的過程中,我每天都在和自己的“抗拒心理”作斗爭。

當時日本進入了泡沫經濟時代,整個社會都在高歌猛進。我的工作就是要靠喝酒掙錢,不讓我喝酒,等于不讓我工作。所以我據理力爭,跟妻子強調她是靠著我喝酒才衣食無憂的。

妻子沒有了笑容,每天都不說話,冷漠地瞟著我。

這樣的家讓我坐立難安,我不想回去,于是便開始了喝酒喝到早晨的生活,喝完酒泡個桑拿,然后直接去公司。這樣的日子持續了多久,我已記不清了。只記得有一天我回家的時候,妻子不在家,廚房里放著一份離婚協議書。

我換了套衣服,又離開了家。反正只要喝酒,就能忘掉一切。

之后的幾年間,我幾乎每天都泡在酒里。等我回過神來,發現日本的經濟泡沫已經破裂了,接待客戶的經費一減再減,晚上再也不用陪客戶了。但我不管,大白天工作的時候,我繼續喝。有一次,我在口袋里揣了一小瓶威士忌,帶著一身的酒臭走進了電梯,電梯里正好有位人事部的管理人員,于是我就被開除了。

丟了工作之后,我負擔不起在店里喝酒的費用,所以換成了在家喝。雖然我有錢喝酒,但我沒錢付房租,所以我被趕出了公寓。賣掉了生活用品之后,我住進了青年旅社。那段時期,我開始吃什么吐什么,連喝下去的酒都會統統吐出來。我把臉埋在走廊盡頭的洗臉臺里,難受到無法動彈。

稍微舒服了一點之后,我用自來水洗把臉,撩起打濕的頭發,抬頭往鏡子里一看……

我看到了一張僵硬又蒼白的臉。

我不禁失聲尖叫。眼前的那張臉長著美人尖,額頭中間凹了一塊,跟我爸的一模一樣。那張臉就在鏡子里,死死地盯著我。我驚恐地瞪大了雙眼。

在戒酒的過程中,我體會過戒斷反應帶來的痛苦。戒斷的痛苦,跟鏡子里的臉所帶來的恐懼相比,根本算不上什么。

那張臉終究還是找到了我。從七歲起,我就在拼命逃離我爸那張臉,但它終究還是找到了我,并在我的體內生根發芽。

我爸附在了我身上,他撕破了我的靈魂,跑了出來……

當時的我覺得自己別無選擇,只能死。我一直靠酒精來麻痹自己,但實際上,死亡才是唯一的出路。

我爸不就是這樣,最終他選擇了死在辛夷花爛漫的雜木林里。

我爬回房間,房里只有我一個人。房里放了三張雙層床,我將床單掛在上層床上,系成一個圈。

正當我要將脖子伸進圈里時,突然想給我媽打通電話,因為我怕我的死會給店家惹麻煩。我還想給前妻打通電話,和她離婚之后,我們就再也沒聯系過對方,我想既然我都要自殺了,那就最后跟她說幾句話。

幸好我給我媽打了這通電話。歐美人臨死的時候會喊上帝,日本人則會喊媽媽。我媽雖然不是上帝,但她比上帝厲害,她救了我的命。

修女,你別瞪著我,我不是在褻瀆上帝。就算我當時喊上帝,上帝也不會降臨到我身邊,強行將我送入醫院的。

趕來救我的是我媽。我花了好幾個月,總算戒掉了酒癮。要是沒戒掉,我可能早就死了。

可惜的是,我戒得不徹底。腦海中一浮現我爸的臉、他的死……我就只能想到用酒精“消毒”這么一個辦法。我花了很長時間才找到不喝酒也能好好自處的方法。

我戒了兩年酒。就在七年前,我媽去世了,我找了一份保安的工作,在一間小公寓里開始了獨居生活。在這期間,我的酒癮又犯了……

我本來應該跟你們說說我媽死了之后,我處理她生活用品的事的,結果光顧著講我喝酒的事了。都怪警察總是來打擾我,我都不知道該從哪里說起了。

算了,我接著說吧。不然警察可能會強行闖進來,到時候麻煩的可是你們,不是我。你們懂我的意思。

說回七年前。

我媽讓我請人來處理掉她的生活用品。她把請人的錢藏在了衣櫥的抽屜里。但我沒按她交代的去做。

醫院里有一位我認識了很久的心理咨詢師。我只跟他坦白過我爸的事兒。有一次,他建議我去調查一下當年到底發生了什么。他說我爸威脅我的事、我爸自殺的事一定另有隱情。只要揭開真相,我就能原諒我爸,原諒自己,我就可以不再用酒精供奉內心的黑暗,輕松自在地活下去。

我回道,垃圾堆下只會埋著更多的垃圾。

心理咨詢師的建議一直在我腦海中,揮之不去。

我爸是在他四十歲的時候自殺的,而我繼承老家房子的時候,已經四十多了,比他死的時候大,我覺得是時候做個了結了。

于是,我趁著工作間隙跑回老家,開始整理家里的東西。

我媽生病之后,已經處理掉了一部分物品,但她那代人都很珍惜東西,所以我去整理的時候,還剩下很多她的東西。我爸留下的東西里面,沒有我想找的線索。他留下的書也都是些雜書,只能用來當廁紙。想來也是,自殺前,他應該已經把他的日記和信件都處理掉了。

回了三趟家之后,我放棄了尋找線索,開始將老家中的物品一件件扔掉。我扔掉了滿是毛球的毛衣、沒彈力的內衣、壞了的特百惠杯子、古董一般還沒用過的保鮮膜、破了洞的坐墊……我爸的很多舊衣服保養得很好,但我把它們統統扔了。剛開始扔父母的東西時,我還挺愧疚,但很快,我就開始樂享其中。

我估計鄰里街坊都很震驚。因為父母健在的時候我基本沒回去過,他們不在了我卻回來了,回來之后還把父母的遺物一股腦兒全扔了,是不是很過分?

有一天,我像往常一樣正收拾著房間,門鈴突然響了。我打開門一看,門口站著兩位中年女人,她們自稱在多摩川對岸的教會里做志愿者。她們倆的脖子上都圍著百合花紋的方巾。

她們告訴我,她們正在組織義賣,為圣母庭兒童福利院籌集運營資金。她們問我,有沒有不需要的物品,可不可以捐贈出來……

我回答她們,何止有,房子里的物品都能捐給她們。于是,她們提出想看看房子里都有什么。

既然是拿去義賣的,我以為她們會有選擇性地挑一些帶走,沒想到她們竟然樣樣都想拿。院子里有些綠植已經枯萎了,但她們沒放過養綠植的花盆,連鉛筆頭她們也想帶走。我問她們,這些東西會有人買嗎?她們說拿給福利院辦公用。我不禁心生敬意。

她們最喜歡的是餐具、家具和我爸留下的書。這么多東西,兩個女人搬不過來,所以第二天,這兩位女志愿者帶著一個男人和一輛最大載重不滿三噸的貨車,再次來到了我家。男人名叫敦史,和我同齡,他脖子上圍著百合花紋的方巾,方巾很臟。裝滿書的箱子、空書架……重的東西都由我和敦史來搬。我們倆抬起書架的時候,一張照片不知從哪兒飛出來掉在了地上。我撿起照片,敦史湊過來一看,脫口而出:“啊,是美奈子姐姐。”

照片上的女孩子穿著校服,看著像個初中生,女孩的圓臉上沒有笑容,那雙眼睛直勾勾地盯著鏡頭。女孩身上的校服我見過,我爸任教的初中發的就是這種校服。

我問敦史照片上的女孩是不是他的熟人。敦史有些尷尬地說:“你別跟人家說是我告訴你的。她叫荻原美奈子。在她被趕出圣母庭之后,大家都避諱提到她。”

我問敦史,美奈子為什么會被趕出圣母庭。

敦史掃了一眼四周,確認那兩位女志愿者不在后,對我說:“我不能告訴你。美奈子姐姐是個好人,她一直很照顧我,經常帶我出去玩。”

遙遠的記憶飛速沖進我的腦海。這個女孩,我認識。

我失蹤那天,就是她帶我走過了多摩川。

4

大家終于對我說的話有點興趣了。

早知道就該早點搬出荻原美奈子。我也沒想到純潔忠誠如你們,竟然會對我說的話不感興趣。

要是敦史在這里,我也不用費這么多口舌了。你說他住院了?為什么?得了急性胰腺炎?肯定是因為喝多了酒。我之后可能沒法兒去探望他了,麻煩你們幫我向他問好,告訴他我很感謝他告訴了我這么多事。

對了,你們可別因此就把敦史趕出這里,要是他被你們趕出去了,我可就不能睡個安穩覺了。敦史一開始也不愿意提美奈子的事,讓我別再追問他,他說美奈子的名字是圣母庭的禁忌,她只有在做慈善廚房志愿者的那段時間,才被允許自由出入教會,畢竟慈善廚房事關人的生死。

兩位中年女人開著貨車回了教堂,我把茶水臺角落里未開封的燒酒遞給了敦史。愛喝酒的人,我一眼就能看出來;偷摸著想喝,但生活拮據總是喝不夠的人,我也一眼就能看出來。

“修女說美奈子姐姐是被玷污了的女人,”敦史喝了一口燒酒,話突然多了起來,“修女本來很器重美奈子姐姐。她想讓姐姐入教,有朝一日好接任自己的位置。沒想到,姐姐上初中時突然懷孕了。修女想讓美奈子姐姐卷鋪蓋走人,可又覺得姐姐肚子里的孩子是無辜的,所以她允許姐姐待到初中畢業。美奈子姐姐生下孩子之后,修女搶走了姐姐的孩子,因為有很多人愿意收養剛出生的小嬰兒。最后,修女把美奈子姐姐趕出了圣母庭。”

“那孩子最后被人收養了嗎?”

敦史把酒瓶送到嘴邊,咕嘟地喝了一口。甜美的酒香撩撥著我的鼻子。

“被人收養過,但立馬被那家人送了回來,因為美奈子姐姐查到了孩子的下落,直接找上了門。”敦史又喝了一口,一臉滿足地擦了擦嘴,“你想想,一個十五歲左右的女孩兒在收養家庭附近徘徊,哭喊著嬰兒的名字,收養家庭得多難堪?更何況小女孩還是小孩的親生母親,這樣一來,收養家庭反倒成了惡人。而美奈子姐姐又絲毫沒有放棄的念頭。”

最終,美奈子的孩子還是由圣母庭收養了。美奈子在教會附近租了間公寓,一邊在餐飲店打工,一邊抽空去教會附近轉悠。美奈子的孩子上小學后,美奈子埋伏在校門口,趁機把孩子帶走了。之后,美奈子便開始跟孩子一起生活。跟今天不同,那個年代,親生父母帶走孩子根本不算誘拐。

“姐姐帶走孩子后,孩子突然發了高燒,燒壞了腦子。修女因此愈發憎恨美奈子了。”

我問敦史,一個十五六歲的女孩,是怎么找到收養家庭的。敦史摸了摸他的紅臉,眼神中帶上了一絲狡猾。

“我小的時候是個神童,能輕而易舉地讀懂復雜的文件,但只有美奈子姐姐發現了這一點,因為其他人對我這種人沒什么興趣。要是這世界上沒有酒,要是我能有個生活保障和一筆學費,我一定比現在成功。”

“而且,你謊撒得也不錯。”

“算是吧。就算對著警察,我撒起謊來也不會臉紅。”

那個傍晚,和美奈子一起過橋的是敦史,不是那個失蹤的孩子。

……大家覺得我跟敦史長得像嗎?

兩位中年女人又開著貨車回來了,敦史把燒酒瓶藏在了房間的一個角落里,用洗漱臺上的漱口水漱了漱口,便回去干活了。貨車又被裝滿了。中年女人開車回教堂后,我又找出了一瓶燒酒。

敦史獲得了七百五十毫升的快樂,我獲得了荻原美奈子的住址。

你們應該都知道,荻原美奈子在電車站附近開了家咖喱店,店名叫作“失樂園”。

“修女不允許教會的相關人員進那家店。當然,修女沒有明說,但大家都不想惹她不高興。不過,我可管不了那么多,誰叫那家的咖喱這么好吃。”敦史搖晃著懷中的燒酒瓶,仿佛在搖晃一個嬰兒,“修女也真是的,要是不喜歡美奈子姐姐,盡情使喚她不就行了。姐姐倒是很樂意為圣母庭鞠躬盡瘁。有時候我會跟姐姐聊天,聊的也都是圣母庭,她說她很想回去。她說她覺得修女就像是自己的媽媽,她希望有朝一日能回到媽媽和兄弟姐妹的懷抱。”

敦史說話的時候,會飄來一股酒香,讓我不禁想要深吸幾口,聞上一聞。我趕忙咳了幾聲,掩飾過去。

“之前刮臺風,多摩川漲水,很多志愿者都去了教會幫忙。那時,美奈子姐姐也為大家提供了免費的咖喱飯。修女說那次是為了救人,所以特準姐姐參加。本來這次的義賣,也可以請美奈子姐姐來賣咖喱,然后將營業額全部捐給教會。這樣一來,圣母庭的孩子就有錢買牛奶喝了。這也算是救人的事。但是修女不準姐姐參加。姐姐做的咖喱,修女明明吃得津津有味。而美奈子姐姐之所以開咖喱店,也正是因為修女喜歡吃咖喱。”敦史聳了聳肩。

藏在房間一角的酒瓶里,還剩一些酒,我裝作沒看見。但越是假裝,視線就越是不由自主地往角落里瞟。

“我不明白美奈子姐姐為何如此仰慕修女。姐姐懷孕之前,修女最喜歡的就是姐姐,所以姐姐之前應該過得很幸福。你知道嗎?福利院有間地下室,地下室里靠墻擺著一張床。那張床十分冰冷,散發著惡臭,上面還有尿漬。犯了錯的人,會被綁在那張床上,不管怎么哭怎么喊,別人都聽不見。我有時會夢到那間地下室。”敦史的身體顫抖了一下,他把懷里抱著的酒瓶小心翼翼地放在地板上,拿出了他藏在房間角落里的酒瓶,猛喝了兩口。我的喉嚨里發出了貓一樣的咕嚕聲。

“說來也奇怪。對于有的人來說,福利院是想要回去的樂園,而對另一些人來說,則是地獄。想回去的回不去,不想回去的人卻只有這么一個能回的地方。美奈子姐姐當初懷了孩子,才沒被關進地下室,所以她才會想回去。”敦史說。

對不起,我不小心說了這么多廢話。你們比我更了解圣母庭。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我家基本上被搬空了,只剩下一張荻原美奈子的照片。死去的記憶在一點點復蘇。

我七歲失蹤那天,有個圓臉的姐姐跟我搭訕。她牽著我的手,帶著我一起走過了多摩川。我以為她會帶我去見我爸,沒想到她把我綁在了地下室的床上。那里的味道很刺鼻,又濕又冷,根本沒人進來。我哭了睡,睡醒了喊,喊累了又顫抖著睡去。終于,那個姐姐帶著潮了的餅干來到了地下室,我跟她說了我想回家。那個姐姐卻對我說:“你能不能回家取決于你的父親。”

我突然驚醒。我想沖進酒吧,猛灌幾瓶酒。我不斷地和自己的沖動搏斗,天亮了,但我沒覺得自己贏了。我用冷水洗了把臉,望向了鏡子里的我,鏡子里的我也望著鏡子外的我。

我決定去翻一翻“垃圾堆”。

午餐時間段,“失樂園”門前排起了長隊。這家店很小,里面只有五張座位。大部分顧客都是打包帶走。我排了十五分鐘的隊才有位置坐下。店里只有咖喱飯,我一坐下,服務員就端了杯水給我,我也用不著點單,自然有人會為我端來一份咖喱飯。

柜臺里,一個女人在忙碌。她的背影纖細,有些佝僂,女人使勁顛著鍋。給我端水過來的是一個男人,可能是美奈子的兒子,他一言不發。男人很高大,比我高很多。他穿著白色的廚師服,戴著一頂帽子,帽子上寫著些我看不懂的英文。男人在狹窄的柜臺內打包好外帶的咖喱,一一交給顧客,一整套動作十分流暢。

敦史雖是個酒鬼,但他的品位著實不錯。美奈子做的咖喱口感鮮甜,十分可口,吃完第二口的時候,辣味突然涌了出來。咖喱里的肉煮得軟爛,還加了大塊的土豆、胡蘿卜和蘑菇。咀嚼的時候,還能聽到香辛料被咬碎的聲音。

吃完我已大汗淋漓。我把位置騰出來,讓給了后面的客人。我走出店門,買了姜汁汽水喝,等著午餐時段結束。

店里的最后一位客人離開之后,我又回到了“失樂園”。美奈子坐在柜臺里,微笑地看著我,用下巴指了指座椅:“你是刈屋學吧。”

我有些吃驚。

眼前的美奈子與照片上的少女相比,臉頰下垂了些,頭發干枯,她的打扮雖然樸素,眼神卻很堅定。牽著我過橋走到公共電話亭的那雙手,又大又粗糙。

我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像個溺水的孩子一般,兩只手抓著周圍的東西,慢慢地坐進了椅子里。柜臺后面的壯漢看了我一眼,輕輕地眨了下眼,他的眼睛像牛一般。男人看著比我小,小七歲左右。

“文治,你休息一下吧。”美奈子說。

“我想去便利店買冰淇淋吃。”壯漢文治說。

美奈子從圍裙里取出錢包,數了幾個零錢,遞給文治。文治開心地笑了,他脫下帽子,小心翼翼地把帽子放在柜臺上。我看見,文治也有美人尖,額頭中間有些許凹陷。

我看著美奈子。

美奈子看著我,說:“沒錯,就是這么回事。”

5

我不該翻“垃圾堆”。美奈子只說了一句話,之后便沉默不語。我什么也沒問,直接回去了。事已至此,還需要再問下去嗎?

一個落魄的文學青年,讓十五歲的女學生懷了孕,女孩被趕出了樂園一般的福利院后,轉而向與自己有染的老師求助,老師卻選擇了袖手旁觀。于是,女孩誘拐了老師的兒子,將老師的兒子關在福利院的地下室。警察出動之后,女孩驚慌失措。正好福利院里有個男孩,女孩一直把他當弟弟一般疼愛,女孩哄騙男孩陪她演一出戲。而之后,老師為了掩蓋真相,恐嚇了自己的兒子,導致父子關系破裂。在此期間,女孩趁機埋伏在小學周圍,帶出了自己的親生兒子。老師知道了之后,蓄了劉海遮住自己的額頭……最后的最后,老師還是選擇了自殺。

可喜可賀。

電車站附近有一臺啤酒自助售賣機。常有人敲破那臺機器的玻璃櫥窗,還有人在上面畫了涂鴉,售賣機四周散落著空易拉罐和煙頭。售賣機卻始終沒壞,既可喜又可悲。

我喝完第一瓶酒的時候,沒感到任何異樣。當然,我也沒覺得酒有多好喝。仔細想想,我很久沒有因為覺得好喝才去喝酒了。所以,我又喝了一瓶,依舊沒產生幻覺,也沒感到痛苦,我便又連灌了自己幾瓶。幾瓶下肚之后,酒神便降臨了,我向酒神奉上了自己的靈魂和肉體,酒神將“遺忘”賞賜于我。我再也沒有閑情逸致去感受痛苦和煎熬,也沒有了多余的雜念。

我再次回到了那個與世隔絕的世界中,那個我媽曾救我出去過的世界。

我回到老家,整日閉門不出,我記不清自己到底喝了幾天幾夜。只記得回過神來時,我發現自己的手腕上都是傷,還網購了手槍。要不是心理咨詢師打電話邀請我參加集會,我現在一定腐爛在了家里。心理咨詢師送我去了醫院,醫生和護士對我很好。

治療的過程很痛苦。我不止一次回想起“那張臉”,那是我爸的臉、我的臉、文治的臉,那張臉發出牛一般的叫聲。我想逃跑,但前方等著我的卻是那間地下室……

也就是我們現在所在的地方。

敦史到底犯了什么天大的錯,才會被關在這種地方。而我又是犯下了什么罪行,才會被關進這里。修女,要是被關在地下室的是你,你會覺得舒服嗎?

這不是我真正想問的,所以你可以不回答。

我在醫院待了四個月才出院。出院后,保安公司再次聘用了我。我每天都要和別人通電話,每隔幾天就要出席一次集會,做心理咨詢。我還告誡自己,暫時不要靠近辛夷丘和老家的房子。

又過了半年,我感覺自己康復了,于是下定決心要賣掉老家的房子。我委托了房地產公司幫我找買家。我對這棟房子放著不管有一段時間了,院子里雜草叢生。我除了草,打掃了一番,此時也正好找到了房子的買家。對方砍了很多價,我也不在意。畢竟房子又破又舊,有人愿意買,我就謝天謝地了。

接手我房子的是一個四口之家——夫妻二人三十多歲,有一個十歲的女兒和一個剛上小學的兒子。丈夫稱喜歡這棟房子的視野,妻子說想好好設計和打理一下。我對二人的想法表示了贊同。

電車站附近有家銀行分行,我們在那家銀行的分行長辦公室里,鄭重地簽了合同。妻子和孩子洋溢著喜悅之情,只有丈夫繃著臉沉默不語,因為他今后要背房貸了。簽完合同,我直接回家了。

電車站附近的環島處依舊挺立著一座電話亭,我曾在那座電話亭里獲得了自由,“失樂園”就坐落在電話亭對面。十二點多,“失樂園”門口排起了長隊。“失樂園”開在了房子的一樓,二樓用來居住,整棟房子看著像昭和時代(1926年12月25日—1989年1月7日。——譯注)的老古董,仿佛我爸那堆藏書的化身一般。我不想再繼續思考下去,于是及時將視線從“失樂園”上收了回來,穿過檢票口,坐上了電車。

我以為這會成為我跟這條街、辛夷丘以及我自己的告別。

但也只是我以為而已。

一段時間后,我在晚間報道上再次聽到了辛夷丘的消息。當時我真應該立馬關掉電視,事實上我不但沒關,還調高了音量。報道稱,一名住在辛夷丘附近的七歲男孩失蹤了。我看著報道中登出的那張照片,認出了照片中的小孩正是買下我房子的那戶人家的兒子。該則報道每隔一段時間就會重復播報一遍。每次播報時,都能在屏幕里看到消防隊忙著在多摩川里打撈的身影,以及警察匆忙往來的身影。

歷史真的在重演。

沒過多久,電視上又開始播放現場直播。記者站在教會門口做著現場報道,記者稱當地的教會為了支援搜索行動,召集了一批志愿者。記者表情嚴肅,而他的身后,一群志愿者正大口扒拉著快餐盒里的咖喱飯,場面十分滑稽。

有那么一瞬間,我好像看到了荻原美奈子和文治在幫大家盛咖喱飯。也許是因為這次事關一個孩子的性命,所以教會開了特例,允許美奈子出入教會。有那么一瞬間,我出現了幻覺,我仿佛看到了美奈子一臉欣喜的樣子,她欣喜于能為大家服務,欣喜于能跟兄弟姐妹待在一塊兒,盡管這種時光很短暫。

欣喜于……別人有生命危險。

修女,你不覺得你很殘忍嗎?美奈子之所以變得如此惡毒,都是你一手造成的。

只有被真愛背叛過的女人才能殘忍到這個地步。

修女,你別用這種眼神瞪我,這只會讓我覺得我說中了。

那個男孩之后怎樣了?平安獲救了?被人藏在貨車的車廂里帶到了岡山?那就好。后續的新聞報道我沒繼續看了,因為我怕再看下去,又會跑到自動售賣機那兒買酒。所謂君子不立危墻之下,說的就是這個道理。

之后,我很長一段時間沒再想過喝酒。當然,這期間也遇到過一些誘惑。這世界上有很多人,他們總是勸酗酒的人喝酒,但這又不是出于他們的惡意。他們不但沒有惡意,還表現出一視同仁的老好人派頭。我很害怕,不敢當面拒絕他們。他們拼命勸酒,我無路可逃,只能喝了。喝了之后,酒癮復發,這種情況,沒人會去怪勸酒的人。大家都覺得要怪只能怪自己沒拒絕。

明知道對方酗酒,還勸對方喝酒,這種人跟大麻販子有什么區別?就應該把它們抓起來,罰他們錢,初犯罰五百萬日元左右。國家出了這么多錢幫人戒酒癮,相比之下,五百萬日元算少的。

不知道今天警方為我花了多少經費。

警方這次應該出動了不少人。機動隊、特警部隊好像都來了,還帶了不少設備來。

我得快點兒結束,每分每秒花的都是納稅人的錢。

我們加快節奏。

拋開七年前的那則報道不談,我的日子過得還算湊合。賣了老家的房子后,我用賣房得來的錢買了間設備齊全的舊公寓。每天泡泡澡、刮刮胡子,一個月去一次理發店,偶爾買件新衣服。只是,我沒交到朋友。懂事以來,我只跟同班同學和酒吧里的人有過密切的交往。朋友,到底要怎么交呢?要交的話,我還是想交些女性朋友。

在工作場合和戒酒組織的集會上,我會跟人有些交流,會看電視打發時間,偶爾會跟心理咨詢師聊天。沒有再次酗酒,已經讓我感到很幸福了。直到某天,我接到了一通電話。

電話的另一頭傳來抽泣聲。我的腦海中依次浮現出戒酒組織成員的臉,但沒有一張臉能對得上號。我想掛斷電話,但害怕到不敢掛斷。我害怕因為一些小細節就弄斷了蜘蛛絲,最終使我墮入地獄的盡頭。(此處引用了芥川龍之介著《蜘蛛絲》中的典故。——譯注)和我有過相同經歷的人一定能懂我的感受。

我突然意識到電話那頭是誰了,我問:“是文治嗎?”

電話里的抽泣變成了號啕大哭。

我也不知道自己當時怎么就來了興致,換下了居家服,在附近的街上打了輛出租車。

“失樂園”的卷簾門關著,室內的光從縫隙里漏了出來。我不停地敲打著卷簾門,過了一會兒,文治出來了。他那龐大的身軀看上去十分萎靡,牛一般的眼睛里淚水直流。

美奈子躺在里屋的棺材里。棺材看著很廉價,干冰發出滋啦滋啦的聲響。文治跪在地上,翻開《圣經》小聲誦讀:“耶穌拿起餅來,祝了福,就擘開,遞給他們,說:‘你們拿著吃,這是我的身體。’”

我覺得這不像是場葬禮。當然,可能是因為我不了解《圣經》。你們了解嗎?馬太福音、圣餐?……沒錯,就是圣餐。

對不起,我突然有些不舒服。

我繼續說。

我坐在文治旁邊,那是我第三次見美奈子的圓臉。她沒化妝,鼻子里塞著棉花。周圍也沒有花。

作為我爸的兒子,我應該對躺在棺材里的人感到愧疚。但我知道,一旦我有了愧疚之心,我就輸了。而一旦認輸,我就無法面對棺材里的人了。我沉默了一會兒后,咳了幾聲,問文治:“病死的?”

文治點頭,猛地捶了幾下胸口。他可能心臟不太好,畢竟荻原美奈子和我只相差八歲而已,年紀輕輕就生下了文治。

“是美奈子讓你在她死后……聯系我的嗎?”我問文治。

文治點頭,拿出了一張紙,紙上寫著我的手機號。號碼也許是敦史告訴美奈子的。

“媽媽想回圣母庭。”文治說。

我點頭。

“你別急著點頭。”文治說,“媽媽想回到修女和兄弟姐妹的懷抱。”

我點頭。

“媽媽存了買墓地的錢。但修女說媽媽是骯臟的女人,不能埋在神圣的地方。”文治用控訴般的眼神看著我,“但是,媽媽想回到修女和兄弟姐妹的懷抱。”

面對這種情況,我能怎么做?難道要當作什么都沒發生轉身回家?換作你們,你們會怎么做?修女,要是你的話,你肯定會對骯臟的女人、對哭泣的弟弟坐視不理,回到安全又整潔的地方,向神禱告吧。

第二天早上,我撥通了圣母庭的電話。修女你在電話上答應了見我一面,不過是在教會門口見我。可能是因為我自稱是荻原美奈子兒子的代理人,所以你擔心我會把污穢帶到你們的樂園里。這就是實打實的將人“拒之門外”。

修女,那天你一本正經的樣子,歷歷在目。

修女,你說荻原美奈子是骯臟的女人,就算死了也不能回到圣母庭。

文治可是抹著眼淚懇求我幫忙將美奈子送回修女和兄弟姐妹的懷抱的。你怎么能如此冷漠地拒絕?一個十五歲的無邪少女被墮落的文學青年教師欺騙,怎么看,少女都是無辜的受害者。更何況,少女活著的時候,已經受盡了懲罰,也該原諒她了。你不是最擅長慈悲和寬恕的嗎?還是說,你覺得自己有資格對著賣笑的女人扔石頭?

你為什么不原諒她?

算了,這不是我想問的。反正你也不會說真話。

被你趕走了之后,我和文治回到了“失樂園”。

我勸文治放棄,我說:“你媽媽一定上了天堂。那里一定比惡人群聚的圣母庭好上成百上千倍。我沒去過天堂,死后也不一定能上天堂,但你媽媽一定能上天堂。神的心胸一定比修女的、比兄弟姐妹的寬廣。”

“媽媽說和圣母庭的伙伴在一起的時候,是最幸福的。”文治說,“媽媽希望死后能回到大家身邊,回到大家的懷抱。”

“除了放棄,我們別無選擇。”我說。

文治搖頭。

“只能放棄了。”我又說了一遍。

文治輕蔑地看著我,搖了搖頭說:“媽媽想回去。”

6

火葬場很忙,所以美奈子的火葬被排在了五天后舉行。有了這么長的一段時間間隔,文治應該會就此罷休。我就這樣強行說服了自己,回到了平常的生活之中——上班、下班、下班后去一趟集會、和心理咨詢師談話……突然我靈光一現,想到了一個主意。我想偷溜進教會,將美奈子的骨灰撒在圣母庭。

甚至不用溜進去,只要從門口處將骨灰吹入教會就行。我想象著我和文治兩個人用團扇扇著美奈子的骨灰,像烤鰻魚一般。想著想著,我的心情不禁愉悅了起來。

從電車站回家的路上,我一直在笑。

我的笑容在我回家打開電視的那一刻消失了。電視中正播報著“辛夷丘”的消息。又有孩子失蹤了。為了支援搜索行動,志愿者們聚集在教會。電視機中的鏡頭切換到了教會門口,記者一臉嚴肅,記者的背后,一群人大口吃著咖喱飯。

多么似曾相識的一幕。宛如一場噩夢。但這是現實,辛夷丘又有孩子失蹤了。和我小時候一樣,和七年前一樣。

我盯著電視屏幕看,看得出了神。回過神來,我飛奔出家門,坐上了電車。坐在搖晃的電車上,我不禁想到要是美奈子還活著,她現在一定特別開心,因為她一直都不能進圣母庭,有小孩失蹤,就意味著她能短暫地回到她的樂園——圣母庭了。

……這是一場巧合嗎?

電車到站后,我發現“失樂園”里面一片漆黑。我繞到后門,那里只有垃圾桶。思索一番之后,我趕到了教會。

探照燈將教會門前的多摩川照得通亮。很多人呼喊著失蹤的孩子的名字。有個叔叔扯著嗓子向大家說明情況,告訴大家小孩是在這附近走丟的,這幾天水位線上漲了很多,小孩可能被水流沖走了。

我離開了多摩川,直奔教會。那扇將我和文治攔在門外的大門敞開著,進進出出的人很多。有人在門口攔下了我,我說自己是來給“失樂園”幫忙的,他們放我進了教會。我來到了操場。

操場上排列著警隊的帳篷、消防隊的帳篷,最邊上的一個帳篷前放著大鍋,帳篷背后停靠著一輛面包車,車上寫著“失樂園”的字樣。帳篷正面貼著張紙,紙上寫著“慈善廚房”幾個大字。

文治一個人在那兒忙活,戴著常戴的帽子,穿著白色的廚師服。周圍彌漫著香辛料的芬芳,東方三博士送給圣母馬利亞的禮物,大概也散發著這種芬芳。

文治將米飯盛入泡沫飯盒后,在米飯上澆上咖喱汁,最后配上一把勺子,將咖喱飯遞給他人。整個過程文治都沉默不語,跟美奈子還活著的時候一樣。

文治看見了我,露出燦爛的笑容,揮了揮手。我竟感到有些不好意思,于是加快了步伐,趕去帳篷幫忙。文治盛米飯,我澆咖喱汁。排隊等咖喱的隊列里,有消防員、附近的鄰里街坊、趕來幫忙的志愿者、筋疲力盡地拖著腿走路的人、渾身濕透的人、系著百合花紋方巾的人、以前來過我家的那兩個中年女人,還有你,修女,就連你也來排隊等咖喱了。

大家吃的咖喱飯,是從我手里遞過去的,而那些咖喱飯又是美奈子家做的。大家吃咖喱的樣子,看上去很幸福。我為大家澆咖喱汁的時候,有種莫名的欣慰,不禁想哭。

有人說過,災難能讓人團結,創造出短暫的樂園。

樂園。

一剎那間,我似乎明白了美奈子為何如此眷戀圣母庭了。

終于沒人再來排隊了,還剩些肉和蔬菜,我和文治分著吃完了。我們把大鍋搬回了面包車上,將用過的泡沫飯盒裝進了垃圾袋里,最后收好了帳篷。我見文治一個人做飯、搬運,忙里忙外,便稱贊他能干。

文治有些臉紅,他說:“花了很多時間提前準備,有很多要做的事。媽媽不在了,只能我一個人包辦。大部分事情,媽媽都教過我,所以我一個人就能完成。她沒教過我的事,我也得自己琢磨著去做。”

我和文治坐上面包車離開了教會。大家還沒找到孩子,很多人準備通宵找。

“明天還來發放咖喱飯嗎?”我問文治。

文治握著方向盤,表情認真地說:“不來了。”

“為什么不來了?”

“食材用完了。”

我本想對文治說,我樂意陪他去購買食材。突然我意識到,文治可能還沒拿駕照。就算美奈子教過他開車,他應該也還沒考過駕照。我又不敢問他。

美奈子去世后,文治要獨自面對的可不止駕照的問題,還有很多其他問題。他要理財、交房租、交水電費、報稅,要應對好衛生保健所的檢查,我擔心他一個人應付不過來,也不知道他拿沒拿到烹飪師資格證。

這些擔憂竟然給了我一種意想不到的喜悅。我要照顧文治,必須照顧。不能放任他一個人不管,得有人照顧他。那就干脆由我來擔起這個責任。我們都有美人尖,額頭中間都有點凹陷,我們是同類,同類就應該互相幫助。美奈子一定也希望我這么做,不然她不會把我的手機號給文治。

駕駛座上的文治哼著歌。

美奈子的死和小孩的失蹤共同創造出了一個樂園。

到了“失樂園”后,我很自然地就跟著文治進了店。廉價的棺材還擺在里屋,棺材板緊閉。我分明看到,棺材輕微地晃動了一下。

棺材確實晃動了。

文治從面包車里卸下了大鍋,哼著歌將鍋搬進了廚房。

我打開了棺材。棺材里沒有美奈子的遺體,也沒有干冰。只有一個被封了口的孩子躺在里面,孩子用驚恐的眼神仰視著我。

我感覺自己被困在了莫比烏斯帶上。此刻,童年的我正附著在我體內,我看著棺材里的我,棺材里的我面色蒼白地仰視著俯視的我……

我腦袋一片空白,癱坐在了地上。文治哼著歌回來了,看著我和棺材。

“是你干的?”我的聲音不爭氣地嘶啞著。

文治將帽子小心地掛在橫木的吊鉤上,對我說:“媽媽想回圣母庭。不發生點事兒,媽媽就沒法兒回去。”

我的嘴巴一張一合,卻發不出聲。文治憐憫地看著我說:“之前不是也有過這種事嗎?小孩失蹤,我們就能進教會發放咖喱飯。只要有小孩失蹤,我就能進教會。”

“你開什么玩笑?”我叫喊著。

文治露出茫然的表情。

文治的邏輯確實說得通,只要小孩失蹤了,就能進入教會,所以要讓小孩失蹤。

“自己琢磨著做”原來是指這個。

“你接下來要怎么辦?”我問。

文治困惑地看了我一眼,又看向了棺材說道:“把小孩還回去。已經用不著小孩了。”說著,他把孩子從棺材里抱出來,撕下了他嘴上的封條,解開了綁在他身上的繩子。

繩子解開了之后,小孩仍舊一動不動。應該是嚇得不敢動了。如果這時候,我掐著小孩的脖子,威脅他的話,會發生什么?如果我對他說:“你不準告訴別人。你要說你什么都不記得了,不然的話,有你好看。記住了嗎?什么都不準說。”

沒有如果。文治帶著小孩默默地走了。我飛奔出店,坐上電車。回到家后,我鉆入被窩,屏住了呼吸。我的腦海里不斷拉響禁酒的警報,酒香卻伴隨著警報而來。我吃了醫生開的安眠藥,總算清醒地睡過去了。

第二天早晨,電視臺都在報道小孩平安回來的消息和文治被逮捕的消息。至于誘拐小孩的理由,文治閉口不提。但是,電視里報道了文治給志愿者發放咖喱飯一事。各個臺的播報員,都將此批為一種厚顏無恥的行為。大家都不明白文治誘拐小孩之后,為什么又要來給搜救人員發放咖喱飯。

正午過后,電視上又報道說文治的母親剛過世,文治的心智年齡很低。我突然坐立難安,因為我意識到咖喱飯是我跟文治一起發放的。警方現在一定在找我,考慮到文治心智年齡低下這點,警方可能會誤將我當成主謀。

我要主動站出來說明真相嗎?

要說也應該昨晚說。昨晚說出來的話,警察應該會相信——相信我所說的一切、相信我跟文治的關系、相信文治只是希望他媽能回到圣母庭、相信這一切都是修女將美奈子趕出樂園才引起的……

你說什么?

修女,你剛才說了什么?

我沒生氣。沒生氣。

這就是我真實的聲音。別擔心,外面根本聽不到地下室里的動靜。包圍在四周的警察,為了摸清我現在的狀況,一定下了不少功夫。

修女,你說什么?

美奈子是個骯臟的女人,所以才會淪落到那種下場?

你有什么資格說出這種話?

……你別瞪著我。

差不多行了。

當然,最大的罪魁禍首是我爸。但之所以發展到今天這個局面,都是你一手造成的。但凡你對美奈子稍微好點,不要排擠她,也不會鬧到今天這個地步,我也用不著在這里劫持你們,圣母庭的其他兄弟姐妹也不用被關在如此冰冷的地下室里。

這一切都是你的錯,都是因為你的心胸狹窄,你的心地險惡,你的冷漠無情……才造成了這一切。

我想一槍斃了你。

……可以嗎?

我才不會開槍。

我的精神飽受摧殘,又怎能這么輕易讓你一死了之,獨自獲得解脫?一想到這個,我就打消了去警察局的念頭。

之前為了自殺,我買了把槍,我翻出了這把槍,把槍口塞到了喉嚨里,扳機都已經扣到了一半,我還是放棄了。我很害怕,害怕自己死后會下地獄……所以我不敢死。

沒錯,我喝酒了。你別用那種鄙視的眼神看著我。我的的確確是個意志薄弱的失敗者。但我就只喝了一口,不喝的話,我會發瘋。我去酒吧,喝了一口威士忌后,把酒瓶摔碎了。之后,我就來這里向你們尋求答案了。如此勞師動眾,我也很過意不去,但我無論如何都想知道答案……

剛才那是什么聲音?

時間到了嗎?警察要來了?我要是反抗的話,他們會開槍擊斃我嗎?死后我會去哪里?這一切都太沒道理了,我從沒作過惡,我不是惡人,只是個軟弱無能之輩而已……

接下來的問題是我真正想問的,懇請你們認真回答。

酒精好像已經將我的大腦蠶食殆盡了,無數的話語在我腦海中翻騰——“媽媽希望死了以后能回到修女的懷抱,回到兄弟姐妹的懷抱”“小孩失蹤了,就能進入教會”“進了教會,就能給大家發放咖喱飯吃”……美奈子的尸體不在棺材里,她的尸體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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