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大項目“中國西南少數民族災害文化數據庫建設”(17ZDA158)
災害以其對人類的災難性影響和恐懼性體驗而被記憶和書寫。個體及群體記憶與情感的沉痛感知、心理的哀傷體驗等,被不同類型和強度的災害所強化和定型,形成了因災罹難的話語體系、敘事體系和書寫體系。故歷史記憶與人類的階段性超越,往往與災害相伴生。有關災害的負面認知理念及其破壞性、災難性形象,也被代代相傳并被塑造和固化。
從整體史視角看,將災害對社會的重大打擊與人類的避險抗災性回應,以及由此對歷史進程產生的影響,尤其是將歷史發展的重要轉折及動因聯系起來進行思考時,對災害后果及其效應的評價就會有全新的認知和詮釋。災害在造成破壞、撕裂時,客觀上也對歷史進程和發展方向產生了促進作用,“災害是大自然運動變化的極端形態,也是自然科學之源。各種科學無不是在人類和自然災害的斗爭過程中完善和發展起來的,無不是以改造、駕馭自然為目的的。災害……往往是自然科學的突破點和生長點”。徐好民:《災害與民族文化》,中國城市經濟社會出版社1988年版,第97頁。從文化史視角看,人類因災難面臨絕境時,往往會在求生本能驅動下激發出全新的創造力,“向災而生”及其制度、科技的創造與發明,族群向心力及凝聚力的形成與強化,客觀上對歷史進程產生了積極影響,傳統災害文化被重塑就是災害的另一種效應和現實表達。
一、以災為淵:災害在客觀上對歷史進程發揮的積極影響
災害不僅讓人類歷史既有的進程中斷或轉向,導致某個村落(社區)、族群的毀滅,而且也讓其他生物及生態系統崩壞,從而打亂甚至中斷了生態系統自然演替的進程及趨向。在中國歷史發展進程中,災害的印跡遍布在每個重大歷史轉折的關鍵節點上,每當王朝末期,各種矛盾交合激蕩、統治危機四伏,各類新政、改革屢屢失敗,在民不聊生、統治秩序面臨崩潰時,一場曠日持久的旱蝗、洪澇或疾疫等災害,就成為王朝腐朽終結的催化劑。
無論是導致東、西漢王朝滅亡還是促使隋、唐、元、明王朝覆滅的農民起義,都與赤地千里、持續多年且反復發生的旱蝗疫災有關,于是誕生并固化了餓殍遍野、饑饉薦臻、析骸以爨、析骸易子、慘絕人寰、旱魃為虐、生靈涂炭、哀鴻號泣等形容災荒的詞匯和災害書寫的內容。雖然這些文本上的詞匯及其表現的災難景象,還不能真正準確、貼切地表達出災害導致的恐怖實況,但災民在面臨絕境、無以維生時,不得不鋌而走險、揭竿而起。當起義烽火在各災區燃燒、蔓延時,不堪一擊的腐朽統治也隨之崩潰,從而開啟了另一個漸趨穩定繁榮的新王朝。
很多人之所以認為,最糟糕的和平遠勝于戰亂和任何形式的動蕩,是因為戰亂帶來的毀滅性后果,遠比災害的后果嚴重。但災荒的盡頭往往是戰亂,求生的本能則是災民起義的動因。常人不會想到一場帶給個人和社會的撕裂及苦難的災荒會帶來社會覆亡的危機,在絕境中只求溫飽和狹小生存空間的災民也不可能想到他們揭竿而起的行動會改變歷史發展的方向,但歷史進程的轉向卻因災害而真實地發生了。
因而,很多人認為導致“人相食”“易子而食”“析骸而爨”等慘劇的旱蝗災害,或滅城滅村滅戶的洪澇疾疫等災害,是改朝換代的最初動因。故災害不僅是導致王朝統治崩潰的導火線、促使歷史進程轉向的淵藪,而且是新王朝統治建立、贏得民心的有利契機。一個統治政權若做好了災賑和災后恢復重建工作,就能在最大程度上安撫災民和恢復災區社會經濟秩序,延長王朝的統治壽命或很快建立穩定統治,或在立國之初就能迅速獲取統治合法性。最典型的就是清王朝入關后,面對明末災荒頻仍、饑民流離失所、餓殍遍野、人相食的危急局面,尤其是災民的起義烽火不斷燃燒的混亂局勢,統治者采取了一系列救災措施,沿用明朝的災賑機制并進行調適變通,各地災民正是看到統治者采取的一系列救民行動,才逐漸認同并接納滿洲人以統治者的身份出現。清王朝的統治者在獲得底層民眾認可后,輔以政治、經濟、軍事經略,迅速獲取了統治中原的合法性和正統性。 參見周瓊:《清前期重大自然災害與救災機制研究》,科學出版社2021年版;周瓊:《天下同治與底層認可:清代流民的收容與管理——兼論云南棲流所的設置及特點》,《云南社會科學》,2017年第2期。
災害在客觀上對人類社會發展方向和路徑選擇等方面發揮了促發創造力的作用。如一些大型的氣象、地質災害在客觀上不僅促進了資源利用和開發方式的改進及更新,也促進了官方和民間栽種樹木以防風固堤、保持水土,以及興修疏浚水利工程的行動。如基層官員將水利系統的維護和管理視作政績,很多地方形成的水利分權機制和措施等,均與水旱災害及其防治密切相關。
人類依賴動植物及礦產資源為生,對資源的開采、攫取方式大多是無節制、竭澤而漁的,圍繞財富積累、欲望滿足形成的窮奢極欲式的發展慣習,導致了某些生存資源的耗減枯竭甚至某類物種或種群的瀕危滅絕,進而導致生態系統的失衡乃至崩潰。自然界往往會因此孕育一場場規模巨大的毀滅性災害,這種類型的災害毀壞的不僅僅是人類社會,還有生態系統。
很多導致改朝換代或區域社會發展轉向的災害,自然也引起了人類的反思并采取相應的補救行動。如歷代帝王在災害發生后頒發罪己詔,并對官員進行德政、吏治的整頓及制度措施的調整與改革等,不僅在很大程度上對以往的生產生活方式、開發進程和開墾路徑等起到糾偏和轉向的作用,而且在一定程度上減緩了社會矛盾的爆發。又如農業的過度墾殖往往引發水土流失、泥石流和水旱災害,歷代王朝都對山林川澤實施“斧斤以時入山林”“數罟以(時)令入洿池”的生態管理政策,達到了維護、修復生態的積極效果,而生態基礎的恢復和新型資源的開發方式、發展路徑的新選擇,往往能維持并推進傳統社會螺旋式的穩態發展趨勢。因此,災害在客觀上是促使傳統社會內部進行新陳代謝的外部動力。
歷朝歷代的災賑制度及實踐,在一定程度上改變了傳統社會的階層結構。一方面,災害讓一部分中上層家族破產降階,或從上層成為中層或淪為底層,或讓區域社會的中上層消失;民間賑濟的存在和發展,卻造就了一批在基層社會治理中具有話事權和決定權的賑災群體,并成為社會穩定的中堅力量,一部分人尤其是民間沒有功名及社會地位的商賈富戶,得以憑借災時捐納獲取名號封贈,從而得到官位或蔭封,使家族躋身上流,少部分人則獲取乃至壟斷官方的商業手工業生產或流通的控制權而獲得了更大收益,從而改變身份及階層屬性。這些改變經年累月,最終形成改變社會構成乃至歷史走向的因素。
此外,災害還能成為社會共同規則及思想文化形成的另類推力。災賑一方面能塑造民眾在災害中自救的行為習慣、文化心態和誠信行為,周瓊:《農業復蘇及誠信塑造:清前期官方借貸制度研究》,《清華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9年第1期。另一方面還能修補官民關系和社會矛盾,災賑制度及其實踐在王朝統治中后期,往往能使地方官府的公信力得到恢復和鞏固,挽救了中央集權的形象,展現了傳統專制統治的溫情,“‘勘不成災’賑濟的制度性建設及其完善……讓災荒賑饑濟困扶危的社會救助功能在更深廣的層面上體現出來”, 周瓊:《清代賑災制度的外化研究——以乾隆朝“勘不成災”制度為例》,《西南民族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4年第1期。挽救了傳統專制統治內隱的社會危機,從而影響歷史進程的走向。
二、向災而生:災害在客觀上對科技發明及創新的促動
科技進步的動因很多,有生存和發展的需求,有政治、經濟、文化、教育和思想的進步,也有軍事沖突和各類戰爭的促動,還有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中不同文化和文明的互鑒等。而人類防災減災救災以求生存發展的本能,則成為科技創新、飛躍和發展的最大推動力之一。
首先,災害是促發科技創新的原動力。從科學技術史的視角更容易發現,大部分科技的創造及創新理念、改進路徑,其最初的原動力就是出自防災減災救災避災的需求。防災減災救災抗災的需要,往往能促推科技的發明和創造。在全新世早期,人類只是自然界求生存的弱小種群,來自大自然的任何異動都會帶來致命性的威脅,暴雨、降溫、地震、火山噴發甚至電閃雷鳴、森林草木的自燃等,都是無力抵御和躲避的災難。但正是偶發山火災害后,火的價值被人類認知并開始使用和保存火種,進而發明了鉆木取火的技術,從而使人類在自然界的競爭力大大增強,最終成為食物鏈頂端的高級智慧生物,并創造了人類世的文明。可見,災害帶來的不只是消極的后果,災難背后還有其他的隱喻及深層次內涵——是人類探究、發現自然規律并促進科技創新的不竭動力。
農業社會為防范和減輕洪澇災害,有效防治河流決溢泛濫及防旱抗旱,不斷研究和創造新型的水利工程技術,修筑防洪的堰閘坡塘堤壩蓄水抗旱、建造引流灌溉及排澇工程等,從而提高了防洪旱和排蓄水的能力。傳統的水利土木工程和建筑維護技術也應運而生并不斷改良,不僅有效抵御了中小型氣象災害,也為生產生活的便捷奠定了一定基礎。因此,歷代王朝始終將興修水利作為有效提高防御水旱災害能力的立國之本,“竣工于戰國晚期的都江堰和鄭國渠,秦朝以后得到良好維護,一直在農業生產和抗災救災方面發揮著重要作用。漢朝政府在關中等地區興建的六輔渠、漕渠等大型水渠,也都同時具備防洪治水、航道運輸、農田灌溉等多重功能……在防范水旱災害方面發揮了積極作用”。 張濤:《中國古代災害治理的歷史經驗》,《理論學刊》,2022年第5期。
為防止水土流失和沙塵暴的發生,人們改進了植樹造林的技術、對林木品種更新換代,推動了古代林業生產及育種嫁接移栽技術的進步和提高。為提高對地震的感知及預測能力,東漢的張衡發明了地動儀,東漢后改進的地震儀成為測量地震強弱、方向和震源的儀器。后代為減少地震對建筑物的破壞,不斷研究和創造新型的抗震建筑技術,如現代減震結構、防震支撐等,提高了建筑物的防震及抗震性能,減少了地震災害帶來的人員傷亡和財產損失。
氣候災害的多發頻發,促進了氣象科技的發明創造和推廣運用。如為測風向、避風災發明了候風鳥(羽)等儀器,東漢陽嘉元年(132)張衡復造候風儀,《后漢書》卷五九《張衡列傳》,中華書局1965年版,第1909頁。《爾雅·釋言》記:“又船上候風羽,謂之綄,楚謂之五兩。”[(清)張自烈撰:《正字通》卷一二《子集中·人部》,清康熙九年(1670)刻本,第37頁]“綄”統一了測風向工具的重量后,可測風力大小,漢代“綄”的使用較普遍,西漢武帝時建章宮北門鳳闕臺上置丈余高的鎏金鳳凰用以測風向和風速,候風儀的使用在唐代較盛行,后有了相風旌,五代史籍記:“五王宮中,各于庭中豎長竿,掛五色旌于竿頭,旌之四垂,綴以小金鈴,有聲,即使侍從者視旌之所向,可以知四方之風候也。”[(后周)王仁裕撰:《開元天寶遺事》卷下《遺事下·相風旌》,明正德嘉靖間顧氏夷白齋刻本,第4頁] “《述征記》曰:長安宮南有靈臺,有相風銅鳥在臺上,遇千里風則動。” (宋)吳淑撰注:《事類賦》卷一九《禽部》,清康熙三十八年華希閩劍光閣刻本,第5頁。近現代為克服新型災害的威脅,人類在建筑、醫藥、工程、水電、交通和生物安全等領域進行防災減災救災的科技發明創造,且大部分更新和傳承的技術都在災害防御及治理中發揮了積極作用。
歷史上的疾疫災害不斷加深全社會的恐懼及集體性焦慮,為防治疫災,中醫藥工作者不斷識別不同中草藥的防病、治病功能,探索出眾多有效的驗方,創建了不同的醫藥學體系。中國的傳統醫藥和民族醫藥因此呈現出百花齊放的態勢,提高了人們的免疫力和健康水平,為人口的增長和長壽奠定了基礎。而這些醫藥成就的取得,既是因疫災的防治而促生,又為疫災的防治做出了積極貢獻,反映了災害與科技創造的伴生、共生關系。
此外,災賑還能在古代科技的公眾化普及與傳承中發揮客觀上的積極作用。如乾隆朝的以工代賑就采取興修和疏浚水利,以及修筑城墻、水陸通道、衙署、監獄、倉庫、廟宇、學堂和軍事工程等措施,增強了災民自力更生的能力和自救意識,發揮了救災和增強社會基礎設施的雙重功效。這樣既減少了社會動蕩的因素, 周瓊:《乾隆朝“以工代賑”制度研究》,《清華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1年第4期,又讓普通的非工匠人員傳習了工程技藝,在客觀上普及了古代科技,也從另一個層面保存、傳承了中國古代傳統的建筑修繕技術,使很多已經在官方湮廢的技術,還能保存在民間,成為中華文明得以賡續傳承的另一重要因素。
現當代很多新科技的發明和創造,也是在防災減災救災目標的促動下完成的。如利用衛星遙感數據實現了對災害的實時監測和預警,提高了災害治理的效率和準確性,在洪澇、干旱災害防治中的應用最廣。時至今日,防災減災救災科技已涵蓋了各災害領域,人類應對和治理災害的能力得到了極大提升,如針對防災減災救災的遙感RS技術、地理信息系統GIS技術、全球定位GPS技術、通信信息技術、減災工程質量探測技術和其他先進的大數據乃至AI防災建筑技術等,在災害的聯防聯控工作中發揮了重要作用。許多高精尖的科技甚至軍事科技都被應用到了防災減災救災的各領域。當前的災害大數據不僅為災害管理和研究提供了重要的數據支持,也為災害的協同治理和綜合預防提供了支撐,更為跨區域、跨國界的災害聯防聯治提供了信息合作的資源,提升了防災減災救災的能力。
其次,“向災而生、抗災而活”是人類社會發展的本能和目標之一。災難激發了人們不斷創新的動力和積極向上的勇氣,不斷發明新科技,提高防災減災救災的效率和效果。歷史上的很多發明創造,為不同時期的災害治理提供了精準化和技術化的支持。故災害在客觀上是創新創造的動因之一,那些認為災害是促發、傳承科學技術發明源泉的論斷,絕不是空穴來風。
“向災而生”是人類面對災難時不屈不撓的生存精神和抗災減災的核心動力,不僅包含了實現自身的成長、發展的積極心態和態度,而且包括了在防災減災救災抗災中的創造行動和創新動力,從而造福社會。從科學技術史的視角更容易發現,大部分科技的創造及創新理念、改進路徑的發現,其最初的原動力就是源于防災減災救災避災的單純目的。回顧歷史,大部分創造機理、創新理念和創新路徑的誕生,多是人們在各種災害威脅下,為了生存不得不采取積極面對災害的態度而努力獲取的。因此,在人與自然互動關系的歷史上,向災而生、因災而進、抗災為活,構成了人類認識自然、改造并因應自然的另類畫卷。其中,因災難而對生命價值的重新認識,以及不屈不撓、自強不息的民族精神被重新塑造,并被賦予了新的文化內涵,在歷史進程中得到了積淀和發展,“向災而生”也因此成為中國傳統災害文化的內核。
辯證地看待自然災害,看待災難的感知、記憶及效應,就會發現它帶來的不僅只有絕望悲觀,還有客觀上的積極效應。大災大難既讓人類飽受摧殘,也孕育了生機,逼迫人類社會實現了自我更新及改良。災害既是幽靈,又是孕育發展的動力,災害既能檢驗自然各系統間的脆弱環節及其內在的聯系和互動機理,又能從中找到生的希望和路徑。
再次,災害從另一側面增強了社會的彈韌性。災害過后,人類社會防災減災救災的綜合能力基本能得到提升,整個社會抗擊災害的彈韌性能也會得到鍛煉和增強,為抵御下次災害保存了經驗。雖然隨后發生的災害還會以強大的破壞力和更慘烈的后果呈現,但人們痛定思痛之后,又能從這些損害中認識災害的特點、規律、強度、爆發原因、影響范圍,由此也能出現一批有針對性的發明創造,防災減災的能力又得到加強。換言之,不斷抵御及防治災害的實踐,增強了社會和民眾對生產生活設施穩固性的看重并付諸改良修建的行動,從心理認知上擴大對災害頻發性及損毀性形象的接納度,從災害預防技術上不斷創新突破的驅動力,從倉儲備災形式多樣化并不斷追求在災區的可能性覆蓋度,從植樹造林修復地方生態的角度增強環境承載力,從災賑制度不斷完善、改良并逐漸形成官方及民間災賑相輔相成的二元賑濟并行格局,從賑災捐恤的官私人物逐步進入正史傳記、列傳及地方志宦績、循良、忠義、孝友等類目的災害敘事模式,激發出全社會對災賑行為的潛在榮譽感及扶危濟困的心理滿足感等,都從不同側面塑造及增強了整個社會抵御災害的彈性韌性,逐步強化并規范全社會在防災減災救災層面的軟實力,“災害是人類最偉大的反面教員,是活生生的自然辯證法和歷史辯證法的大學校,科學是在對災害的研究中發展起來的,社會生產力也是在防災抗災,解決社會與自然的矛盾中進步的”。 汪漢忠:《災害、社會與現代化》,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5年版,第61頁。
此外, 災害還激發了人類在生產生活技能、文化教育和社會心理方面的創新進步能力。如對頻發的水、旱、蝗、地震和瘟疫等災害,除掌握相關的逃生技能外,人類在村寨選址、建筑技術、藥食同源和物種選擇等方面也創造了類型及內涵較為豐富的防災減災文化,將積累的經驗以口耳相傳、書寫、勒石、歌謠、諺語、戲曲舞蹈和詩歌序記辭賦等方式記錄傳承下來,在防災減災的思想、文化和教育、傳承等方面形成了系統完整的表達。
災害的客觀效應因書寫者和敘述者的意識缺乏而被忽視,故其在古代災害史料及災害書寫中長期缺席,反映了人們在災害認知及其文化傳承、文明演進中存在著無法克服的自生性畏災本能障礙。這在很大程度上限制、減緩了新科技發明創造的感知度和主觀需求度,延緩了創新的進度與力度,減弱了人類社會災害彈韌性的增強及應災能力提升的潛在優勢。但隨著災難記憶的不斷累積,科技發明的需求不斷迸發,使得科技的創新以緩慢但持續推進的態勢遞進,災害在客觀上對歷史發展方向和進程的促進作用一次次被彰顯。
三、因災凝聚—內化為同:災害文化與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形成
中國是一個多元生態系統共生、多元文化傳承共存并持續發展的國家,歷史疆域雖然不斷呈現出流動變遷的態勢,但國家和民族共同體也在不斷形成及建構過程中,最終形成了幅員遼闊、人口眾多、民族文化豐富、多民族互助共存的統一國家。各民族長期以來與各種災害共生共存,個體與群體相互依賴,群體性凝聚力因之得到極大的增強,中華民族及其輝煌文明也因此得以延續傳承至今。
首先,災害從另一層面激發了各民族的凝聚力。在與災害共存的歷史進程中,“向災而生”逐漸內化成為各民族面對災害時求生存的共同意識,促使他們不斷超越自然環境脆弱、歷史文化進程差異大的自我局限,在災難中自救求生、他救逃生和互助共生。災難發生后,在尋求生機及發展良策的過程中,激發了人們內在的創造潛能和創新動力,在災難面前守望相助、精誠合作、互相扶持、共渡難關,形成了包容互助的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在此過程中,不同民族防災減災救災的技術及各具特點的災害文化應時而生,“向災而生”最終遞進為“因災凝聚”的災害文化特質,反映了各民族面對災害威脅時積極應對和共同進退的心態,也反映了在自然條件惡劣地區各民族不斷奮進和創新的堅韌精神,促使遭受不同自然災害威脅的民族逐漸內化成堅韌的凝聚力。
傳統災害文化是逐漸形成的,不僅反映了各民族在災害中求生存、求發展的理念和價值觀念,也反映了各民族面對災害時的團結互助情懷和由此形成的民族聚心力,“因災凝聚”對各民族災害文化的內核塑造產生了積極的影響。災害促使各民族放下一些成見及仇怨,團結互助、共渡難關,塑造了各民族面對災難共赴時艱的意識和思想,“因災凝聚”成為災害敘事話語的共同原則,諸如風雨同舟、同舟共濟、患難與共、同甘共苦、和衷共濟、吳越同舟、守望相助、雪中送炭等詞匯也成為共同抗災形象的代名詞。
其次,各民族的災害文化在傳承互鑒中,逐漸內化成中華民族災害共同體的特質,“內化為同”也成為傳統災害文化的最終歸宿,并促進了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形成。明清以后,漢族移民及其科技文化加速向邊疆地區推進,促使少數民族災害文化從單一化、內閉化向多元化、豐富化方向轉化,民族災害文化包容性、開放性的特點逐漸形成。“因災凝聚”的理念在與各類災害作斗爭的過程中得到強化,邊疆民族與漢族移民逐漸民呈現出高度融合的態勢,在災害來臨時表現出了空前的凝聚力和向心力。
與此同時,各民族防災減災救災技術和經驗也在相互借鑒中得到提高,民族間的壁壘在一定程度上被打破,各民族防災減災救災機制及習慣、規則、禁忌等文化層面的民間法則被共同遵守,出現了人類學視野中的民族文化及傳統的同質化現象。這是各民族災害文化從傳統向近代轉變過程中不可避免的趨勢,詮釋了人們因災難經歷而對生命價值具有了全新的認識,不屈不撓、自強不息的民族精神一次次被重新塑造、固化和呈現。我們只有總結經驗、吸取教訓,才能較好地應對各種災害的沖擊和挑戰,不斷提高防災減災意識和應對能力,增強災害的彈韌性,“內化為同”的發展態勢才能逐漸形成。
每個民族都有“向災而生”的共同心態,也有“因災凝聚”的共性,更有“內化為同”路徑的差異性,使民族災害文化具有了多樣性和豐富性的特點。雖然不同民族的災害理念和思想價值各異,對災害的認知、態度、應對方式等各不相同,但不同群體的承災彈性、抗災韌性的形成和塑造路徑大致是相同的。“因災凝聚、內化而同”就成為不同民族災害文化交流融合的典型特點和外在表現方式,也是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形成和塑造中的典型案例。
再次,各民族的災害應對機制及其認知、記憶、思想、信仰,蘊含了人與自然生命共同體的意識,揭示了災害文化與自然生態的因應協同效應,并以其交互性實踐及共享性心態,推動了各民族在防災減災救災中更大程度地實現文化的交往交流交融,并塑造了共通共享的文化成果。在突破國家和民族界域的更廣闊層面及人類命運共同體的視角下,形成了全新的地球村災害文化,深化了民族共同體的思想意識和包容共存的發展理念。
各民族地區的災害應對機制和災害思想,蘊含著人類社會的規則必須與自然生命的法則融合的共同體內涵,揭示了災害文化中人與自然“因應互連”的特點,并以其交互性效應推進各民族間的交往交流交融。災害往往讓災區民眾彼此的關愛與支持達到頂點,在災難中同甘苦共命運的心理認同得到增強,即便民族間存在界限藩籬或矛盾,在災難中都會因命運與共的場景在一定程度上緩解,更有利于產生各民族間的命運共同體意識。災民在生死存亡之際得到官方或民間的賑濟,往往能增強其對國家、民族的認同感和歸屬感,命運共同體的情感感知及自覺意識隨之被喚起,向心力和凝聚力也會隨之增強。
因此,在文化史層面,“災難興邦”有一定的邏輯基礎和合理性,是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構建的特殊路徑。災害發生地一般會成為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建構的重要場域,通過災害記憶、災難經歷、災害敘事和災后重建,“因災凝聚”一次次彰顯在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建構的歷史過程中。歷史時期災害命運共同體的構建及防災減災救災經驗的積累,都成為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形成的基礎;在災害中形成的同呼吸共未來的心理認同,成為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建構的動因。充分挖掘各民族的災害文化,重視中華民族共同體的核心敘事與集體記憶構建,可為中華民族共同體書寫提供新的視角。
換個角度看災害,災害史的另一種敘事模式和打開模式,即災害科技、災害哲學、災害倫理、災害心理的研究,就成為歷史災害學的另一種面向,開啟了災害史學的新思路和新理念——在絕望中奮起,在災難中求生,在災害中發展和創新,“向災而生”“因災凝聚”“內化為同”無疑是文化史層面對災害史學的另類解讀,成為中華民族精神不斷豐富和增強的一個外生源泉和內在本質,也是探究中華民族共同體形成及中華優秀文明得以延續至今的一個內在動因。
責任編輯:孫久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