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系國家社會科學基金中國歷史研究院重大歷史問題研究專項重大招標項目“中東史學通史(五卷本)”(23VLS027)的階段性成果。
公元前兩千紀后半期,西亞北非地區邁進了大國政治時代。在這一時期,各大強國在西亞北非的歷史舞臺上輪番上演了一幕幕精彩紛呈的外交大戲。通過頻繁的交往與互動,這些國家不僅加深了對彼此的了解,而且促進了自我認知的深化和發展。 在這一過程中, 亞述作為新興力量逐漸嶄露頭角。 然而,對亞述而言,在構建新的國家認同過程中面臨著雙重挑戰:一方面,它需要繼承并妥善處理城邦時代遺留下來的文化遺產;另一方面,在大國間交流日益密切的時代背景下,亞述還需努力展現自己獨特的文化和社會特色,向當時的國際社會證明其與其他文明相比毫不遜色。
目前,學術界對于中亞述時期亞述人的自我認知及其歷史敘事的研究仍顯不足。據筆者所知,只有瓦爾克在《公元前二千紀的亞述集體身份:一種社會類別方法》Jonathan Valk, Assyrian Collective Identity in the Second Millennium BCE: A Social Categories Approach, Ph.D.Dissertation, New York University, 2018.中對此作過較為詳細的探討。筆者認為,無論分析中亞述時期亞述的文化身份還是其國家認同,都應從歷史敘事的角度,圍繞亞述從城邦向王國轉變這一關鍵節點展開考察,同時還需考慮亞述為追求西亞北非大國地位而進行的身份轉型。
一、中亞述的歷史敘事與制度認同
公元前14世紀,赫梯出兵北敘利亞,致使米坦尼王國崩潰,亞述趁機獨立。獨立后的亞述確立了以國王為中心的君主制,這與古亞述時期差異明顯。不僅如此,亞述還利用古代西亞北非政治格局轉變的有利契機,逐步獲取了一些原屬米坦尼的疆土,成為西亞北非重要的政治勢力。
但是亞述也面臨諸多問題。就內部情況而言,亞述缺乏深厚的君主制根基。在中亞述時代之前,亞述實行城邦制,國家權力分散在城市議事會、“伊沙庫”及名年官手中。直至埃卡拉圖王朝統治時期,亞述才正式步入王國階段,然而埃卡拉圖王朝并非亞述本土王朝。此外,亞述缺乏王國治理的經驗。在中亞述時代之前,亞述領土局限于亞述城,雖在小亞細亞建立了貿易點,但亞述人僅在貿易點實行自治。就外部情況而言,亞述崛起于米坦尼王國的廢墟之上,處在一個西亞北非大國在政治上頻繁往來互動的時代。與埃及和巴比倫等擁有深厚君主制傳統的國家相比,亞述的君主制不僅建立時間較晚,而且王統基礎相對薄弱。雖然亞述通過外交途徑獲得了埃及的承認,但是相較于埃及和巴比倫等大國,亞述作為一個新近崛起的政治力量,在地區政治中缺乏話語權。
有學者認為,“在阿淑爾烏巴里特一世的統治下,中亞述帝國變得更加重要。從這時起,亞述在近東成為一個真正的大國,它希望在國際層面上與赫梯帝國、卡西特巴比倫和埃及處于同等地位”。Vladimir Sazonov, “Einige Bemerkungen zur frühmittelassyrischen Knigstitulatur,” in Thomas R.Kmmerer, ed., Identities and Societies in the Ancient East-Mediterranean Region: Comparative Approaches, Münster: Ugarit-Verlag, 2014, p.164.
赫梯一直拒絕承認亞述的地位,直至亞述王阿達德尼拉里一世(Adad-nirari I)統治時期,亞述的大國地位才得到赫梯的承認。袁指揮:《阿馬爾那時代西亞北非大國外交研究》,中國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4年版,第113頁。
在這種形勢下,中亞述不僅在政治和軍事領域積極擴展其影響力,而且著手在意識形態領域塑造悠久的王統形象。“過去的故事也是事件真實結果的選擇性記述”,[丹麥]克斯汀·海斯翠著,賈士蘅譯:《他者的歷史——社會人類學與歷史制作》,臺灣麥田出版社1992年版,第26頁。中亞述對古亞述的歷史進行了重構。中亞述對沙馬什阿達德一世(Shamshi-Adad I)編撰的《亞述王表》(The Assyrian King List)進行了修訂,不僅把亞述的王統歷史追溯到極為遙遠的時代,而且把中亞述之前的所有城邦首領(伊沙庫)都統一稱呼為“國王”(阿卡德語arru,蘇美爾語lugal),把亞述君主制的起源追溯到“住在帳篷中的17個王”的久遠過去。盡管該王表中提及的一些國王可以被出土的同時代文獻所證實,但從這些文獻來看,中亞述之前所謂的“國王”,多數都自稱“阿淑爾的伊沙庫”(iak aur),僅僅是執行城市議事會決策的首席執行官,“主要任務是處理司法事務及修建寺廟建筑和城墻等公共基礎設施”,Jonathan Valk, Assyrian Collective Identity in the Second Millennium BCE: A Social Categories Approach, p.126.與后世國王的權力相差甚遠。通常來說,在歷史編撰中,“事件如果要成為歷史的一部分,就必須或曾經被認為是重要的”。顯然,中亞述認為伊沙庫對塑造中亞述的王統非常重要,把伊沙庫從“其過去的脈絡中提取出來,把它們當做先例”,[丹麥]克斯汀·海斯翠著,賈士蘅譯:《他者的歷史——社會人類學與歷史制作》,第26、40頁。以便在修訂《亞述王表》的時候,把蠻荒時期的部族首領和城邦首領都視作擁有無限權力的國王。有學者對此評價道,中亞述修訂王表的結果是“編造了一種歷史敘事,其中王權制度被想象成與阿淑爾國家相伴而生。王權被視為亞述政治的決定性因素,它是元典性的和不可改變的。這種制度連續性的假象使中亞述國王能夠更容易地與他們的大國同行相提并論,并更容易證明他們在亞述政治生活中的中心地位”。Jonathan Valk, Assyrian Collective Identity in the Second Millennium BCE: A Social Categories Approach, p.203.由此可見,中亞述通過修訂王表,對中亞述之前的政治制度作了選擇性的歷史書寫,從而塑造出亞述王統源遠流長的意象。
眾所周知,沙馬什阿達德一世崛起于埃卡拉圖,他廢黜了古亞述的國王,《亞述王表》對此有如下記載:“他把那拉姆辛之子埃里蘇姆(二世)從王位上趕下來。他奪取了王位,統治了33年。沙馬什阿達德之子伊什美達干(一世)統治了40年。”Jean-Jacques Glassner, Mesopotamian Chronicles, Atlanta: Society of Biblical Literature, 2004, pp.138, 139.在埃卡拉圖王國崩潰之后,亞述成功復國,其統治者普祖爾辛(Puzur-Sin)著手清除埃卡拉圖王朝的影響,他的年代記對此記載道,“當亞述伊沙庫普祖爾辛(阿淑爾貝沙梅之子)摧毀了沙馬什阿達德(一世)邪惡的阿西努姆□□□并為亞述城建立了適當的統治;(在那個時候)我(普祖爾辛)移除了□□□□□□一場外來的瘟疫,不是亞述城人民肉體上的(瘟疫)”,“奉我主阿淑爾神的命令,我摧毀了他(即阿西努姆)所造就的不當之物,即他的祖父沙馬什阿達德(一世)的墻壁和宮殿,(沙馬什阿達德一世)是一場外來的瘟疫,不是亞述城的子孫,他破壞了亞述城的神廟”。A.Kirk Grayson, The Royal Inscriptions of Mesopotamia, Assyrian Periods 1, Assyrian Rulers of the Third and Second Millennia BC (to 1115 BC), Toronto, Buffalo and London: University of Toronto Press, 1987, pp.77, 78.顯然,復國后的亞述不認同沙馬什阿達德一世的統治,把他稱為“外來的瘟疫”。
然而,在中亞述時代,對沙馬什阿達德一世的態度與前代有所不同。從中亞述時期修訂的《亞述王表》可以看出,中亞述并沒有將沙馬什阿達德一世及其后裔視為異類。中亞述國王阿淑爾烏巴里特一世(Ashur-uballit I)、沙爾馬那沙爾一世(Shalmaneser I)和阿淑爾瑞沙伊什一世(Ashur-resh-ishi I)等3位國王的年代記表明,在中亞述時期,沙馬什阿達德一世被尊崇為亞述宗教的守護者,他的名字進入那些重建或修復阿淑爾神廟的顯赫統治者之列。A.Kirk Grayson, The Royal Inscriptions of Mesopotamia, Assyrian Periods 1, Assyrian Rulers of the Third and Second Millennia BC (to 1115 BC), pp.116, 185, 189, 206, 320.宗教職能是古代亞述國王的主要職能之一,這3位國王對沙馬什阿達德一世宗教職能的承認,在某種程度上代表著中亞述時期官方的態度。關于中亞述時期對沙馬什阿達德一世的推崇,有學者如此說道,“對于公元前17世紀的亞述國王來說,他是一個外國篡奪者,然而幾個世紀后,他作為亞述早期偉大的國王被納入亞述歷史神話之中”。Karen Radner, Nadine Moeller and Daniel T.Potts, eds., The Oxford History of the Ancient Near East, Vol.2,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22, p.353.中亞述對沙馬什阿達德一世的態度轉變,實際上是對他確立的君主制度及其產生的深遠影響的認可。
在這種歷史敘事的主導下,立足于其所建構的歷史傳統的中亞述王統便具有了合法性。從中亞述的歷史可以得知,中亞述諸王沿著沙馬什阿達德一世開創的君主制道路繼續前進。沙馬什阿達德一世吞并亞述后,除了遵循亞述傳統自稱為“亞述的伊沙庫”之外,還引入了兩河流域南部的君主制要素。他是中亞述之前第一個自稱為“王”的統治者,總共采用了19個頭銜。其中,他不僅引入了兩河流域南部的“世界之王”“強壯的國王”“阿卡德之王”等頭銜,還引入了“他的所有敵人的征服者”“恩利爾任命的人”“伊斯塔爾的寵兒”“達干的寵兒”“達干的崇拜者”和“阿淑爾的寵兒”等修飾語。在沙馬什阿達德一世執政期間,雖保留了亞述的名年官,但城市議事會似乎被取消了。顯然,沙馬什阿達德一世為后世的亞述國王樹立了君主制的典范。阿淑爾烏巴里特一世上臺執政后,亞述采用了沙馬什阿達德一世的部分頭銜,例如“王”和“恩利爾任命的人”,到阿里克登伊里(Arik-den-ili)統治時期,則采用了“強大國王”和“亞述王”等頭銜。參見A.Kirk Grayson, The Royal Inscriptions of Mesopotamia, Assyrian Periods 1, Assyrian Rulers of the Third and Second Millennia BC (to 1115 BC), pp.48-68, 110-125.而阿達德尼拉里一世開始大量采用帶有兩河流域南部元素的頭銜,儼然呈現出兩河流域傳統國王的姿態。有學者評價道,阿達德尼拉里一世統治時期“用于描述國王的稱號數量顯著增加,是對阿淑爾烏巴里特采用‘亞述王’這一頭銜的延續。他的父親阿里克丁伊利最多使用4個最常見的稱號,而阿達德尼拉里(銘文)的引言包括12個稱號,其中大部分在描述國王的攻擊性和特異性方面都具有創新性”。Megan Cifarelli, Enmity, Alienation and Assyrianization: The Role of Cultural Difference in the Visual and Verbal Expression of Assyrian Ideology in the Reign of Auraasirpal II (883-859 B.C.), Ph.D.Dissertation, Columbia University, 1995, pp.62-63.此后,這種通過頭銜來宣揚王權的方式成為中亞述乃至新亞述時期的常見手段。
二、中亞述歷史敘事與國家認同
隨著中亞述進入王國時代,“亞述城邦第一次變成了一個領土國家,包括卡爾胡、尼尼微和阿爾拜勒等城市,亞述把這些領土組成行省進行治理”。Roger S.Bagnall, Kai Brodersen, Craige B.Champion, Andrew Erskine and Sabine R.Huebner, The Encyclopedia of Ancient History, Vol.2, Chichester: Wiley-Blackwell, 2013, pp.851-852.
城邦時代的領土、族群觀念變得不合時宜,中亞述在國家領土性質與族群觀念方面作出了新的解釋。在古亞述有關商貿的文獻中,通常將亞述簡稱為“ālum”,Murat ayir, “Six Documents Containing Decisions by the City Assembly and Kārum Kane,” in Cécile Michel, ed., Old Assyrian Studies in Memory of Paul Garelli, Leiden: Nederlands Instituut voor het Nabije Oosten, 2008, pp.119, 121, 123.偶爾稱為“亞述城”(ālum aur),Jonathan Valk, Assyrian Collective Identity in the Second Millennium BCE: A Social Categories Approach, p.111.而在古亞述的王銘中,則稱其為阿淑爾(aur)。A.Kirk Grayson, The Royal Inscriptions of Mesopotamia, Assyrian Periods 1, Assyrian Rulers of the Third and Second Millennia BC (to 1115 BC) , pp.13-108.此時亞述只是一個城邦,所以亞述僅僅指的是亞述城。然而,到了中亞述時期,亞述發展成為一個地域王國,顯然“亞述城”并不能指代整個王國,于是亞述人在歷史編撰中創造了“亞述國”(māt aur)這一術語。有學者認為,在阿達德尼拉里一世時期,“隨著亞述控制范圍的擴大,亞述人的民族認同感也隨之增強,‘亞述國’一詞的出現就證明了這一點”。Megan Cifarelli, Enmity, Alienation and Assyrianization: The Role of Cultural Difference in the Visual and Verbal Expression of Assyrian Ideology in the Reign of Aurnasirpal II (883-859 B.C.), p.70.例如在阿淑爾烏巴里特一世的印章上,他的頭銜是“亞述國之王”,A.Kirk Grayson, The Royal Inscriptions of Mesopotamia, Assyrian Periods 1, Assyrian Rulers of the Third and Second Millennia BC (to 1115 BC), p.115.在阿淑爾烏巴里特一世寫給埃及法老的兩封外交信函中,提及亞述的時候同樣稱其為亞述國。袁指揮:《阿馬爾那時代西亞北非大國外交研究》,第447、450頁。從中亞述第三任國王阿里克登伊里開始,在中亞述國王的年代記中,在亞述一詞前面加上“māt”成為常態,標志著亞述人在構建作為政治地理概念的亞述國方面取得了成效。與此同時,在中亞述國王的年代記中,把中亞述王對亞述國的統治權描述為神賦予亞述王“亞述國的牧權”。A.Kirk Grayson, The Royal Inscriptions of Mesopotamia, Assyrian Periods 2, Assyrian Rulers of Early First Millennium BC I (1114-859 B.C.), p.27.在中亞述時期,亞述與巴比倫因領土糾紛爆發了長期沖突,這在《同步年代記》(Synchronic Chronicle)中有詳細的記載。有學者認為,亞述“與亞述南部的巴比倫鄰居的沖突進一步表明了一種明確的領土概念的出現”。Geoff Emberling, “Ethnicity in Empire: Assyrians and Others,” in Jeremy McInerney, ed., A Companion to Ethnicity in the Ancient Mediterranean, Chichester: Wiley-Blackwell, 2014, p.161.在中亞述時期,王國的每個行省都有義務向阿淑爾神廟象征性地交付少量谷物、蜂蜜、水果和芝麻,由專門機構加工后進獻給阿淑爾神,Jonathan Valk, Assyrian Collective Identity in the Second Millennium BCE: A Social Categories Approach, p.226.由此讓各個行省參與對國家神廟的供奉,從而塑造王國的統一性。
與亞述國家領土概念的變化密切相關,“亞述人”這一概念的含義也隨之發生了變化。在古亞述時期,亞述人通常被稱為“亞述之子”(merū aur),指的是享有亞述公民權的城邦居民。有學者指出:“古亞述時期,亞述人指的是這座城市的居民,雖然這暗示這個群體說亞述方言(而不是美索不達米亞南部的巴比倫語或西部的阿摩利特語等語言),但這并不是一種種族身份。”Geoff Emberling, “Ethnicity in Empire: Assyrians and Others,” p.160.然而,隨著中亞述時期亞述逐漸從城邦轉變為一個王國,在提及亞述人時,亞述國王的年代記不再使用“亞述之子”這個術語,而是代之以“亞述人”(aurāyū),用于指代亞述國內所有的民眾。顯然,這個稱呼超越了狹小的城邦范疇。此外,在一首獻給女神伊什塔爾的中亞述贊美詩中提到了“亞述國的人民”(niū māt aur),盡管瓦爾克依據銘文無法判斷此處提及的人民是否為亞述人,Jonathan Valk, Assyrian Collective Identity in the Second Millennium BCE: A Social Categories Approach, p.268.但從“niū”的詞義來看,該詞除了有廣義上的人類之意外,還有居民或臣民的意思,當該詞與表示地點的名詞構成詞組時,常常指的是該國的居民。Erica Reiner, ed., The Assyrian Dictionary of the Oriental Institute of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vol.11, Chicago: the Oriental Institute of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1980, pp.286-287.此外,從該詞的用法來看,“亞述國的人民”指的是生活在亞述國的全體居民。從中亞述國王的年代記來看,亞述國的人民還包括戰敗后向亞述投降的敵對者。提格拉特帕拉沙爾一世的年代記記載,在經歷了殘酷的對外戰爭并取得勝利之后,敵人因戰爭的失利而向強大的亞述投降,亞述接納了這些投降者,“對于那些在我武器下幸存并向我投降的6000人,我把他們視為我國家的子民”。A.Kirk Grayson, The Royal Inscriptions of Mesopotamia, Assyrian Periods 2, Assyrian Rulers of Early First Millennium BC I (1114-859 B.C.), p.14.在阿淑爾貝爾卡拉(Ashur-bel-kala)統治時期,亞述與巴比倫實現了和解,《同步年代記》對此描述道,“亞述國的人民與卡爾杜尼阿什國的人民被帶到了一起”,A.K.Grayson, Assyrian and Babylonian Chronicles, New York: J.J.Augstin Publishers, 1975, p.165; Jean-Jacques Glassner, Mesopotamian Chronicles, pp.180-181.有學者對這句話做出了如下解讀:“言下之意是每個國王都有自己的臣民,這些臣民可以聚集在一起,形成一個單一的政治體。”Jonathan Valk, Assyrian Collective Identity in the Second Millennium BCE: A Social Categories Approach, p.258.
三、中亞述歷史敘事與他者異己性
在古亞述文獻中,由于城邦與生俱來的排他性,常常將外族與亞述人區別開來。古亞述城邦的一項法令規定禁止向阿卡德人、阿摩利人和蘇巴爾圖人出售黃金,“關于黃金的規則與以前相同:人們可以互相出售黃金,但根據石碑,任何亞述之子都不得將黃金出售給阿卡德人、阿摩利人和蘇巴爾圖人。無論誰這樣做,都會被處死”。Jan Gerrit Dercksen, Old Assyrian Institutions, Leiden: Nederlands Instituut voor het Nabije Oosten, 2004, p.81.值得注意的是,此處提及的這三個群體分別對應亞述以南、以西與以北的族群,表明古亞述人把自身視為不同于周邊族群的人群。中亞述時期仍然以同樣方式來描述周邊的族群,從文獻來看,主要提及的是蘇巴爾圖或奈里人、加喜特人、蘇提人與庫提人,分別泛指亞述以北、以南、以西和以東的族群。
與古亞述時期不同的是,中亞述的歷史文獻特別強調外族的異己性。通常而言,一個族群通過建構他者而實現了自我認同,而“認同是由某種基礎上的差異游戲所構成的,是由不同于他者認同的差異游戲所構成的。……他者就是非自我(the non-self)和非我們(the non-us)”。周憲編著:《文化研究關鍵詞》,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290頁。阿達德尼拉里一世的一份銘文描述了對抹除銘文的詛咒,把“陌生人、外國人、惡毒的敵人和(說)另一種語言的人”A.Kirk Grayson, The Royal Inscriptions of Mesopotamia, Assyrian Periods 1, Assyrian Rulers of the Third and Second Millennia BC (to 1115 BC), p.134.描述為潛在的褻瀆者,“在提格拉特帕拉沙爾的編年體銘文記錄中,他的敵人被認為是邊緣地區的下等人”,[美]安德魯·菲爾德、[美]格蘭特·哈代主編,陳恒等譯:《牛津歷史著作史》第1卷上冊,上海三聯書店2017年版,第40頁。這些表述顯然是對他者進行一種意識形態建構,將外國人視為破壞亞述國家的敵人。在族群話語中,往往“用完全對立的情況來描述他者”,[德]約恩·呂森著,綦甲福、來炯譯:《歷史思考的新途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126-127頁。以此突出自我的特性。在沙爾馬那沙爾一世的年代記中,通常將外國人描述為反叛者或敵對者,認為他們威脅到了亞述的統治,并使用古老的術語“庫提”來稱呼山區的居民,將他們描述成數量眾多且擅長謀殺的族群,“庫提人叛變(并)與我為敵,他們的數量就像天上的星星,無人知曉有多少人,(他們)擅長謀殺”。A.Kirk Grayson, The Royal Inscriptions of Mesopotamia, Assyrian Periods 1, Assyrian Rulers of the Third and Second Millennia BC (to 1115 BC), p.184.從以上中亞述的年代記來看,在中亞述人在歷史敘事中“把這世界劃分為熟悉和陌生、‘人類的’和‘非人類—野蠻人的’、‘文明的’和‘陰暗的’”。中亞述人是“按照民族中心主義的思考,褒義的價值是用于自己的,而他人的不同則是貶義的。他者的不同僅僅是對自我的負面的映射。被評價為負面的他人的不同僅僅服務于形成對自我的尊重,并將其合法化”。[德]約恩·呂森著,綦甲福、來炯譯:《歷史思考的新途徑》,第126頁。
在中亞述的歷史敘事中,這些族群除了在本性上不同于亞述人之外,他們生活的地方也與亞述不同。事實上,中亞述人認為自己所居住的地方是中心,而外族居住在偏僻的邊緣地區,這是一種自我中心主義觀念。顯然,這種“有關‘他者’的文化地理學極其依賴在景觀中對認同和差異進行定位與安置的空間隱喻”。[美]卡洛琳·加拉爾·卡爾.T.達爾曼、[美]艾莉森·芒茨等著,王愛松譯:《政治地理學核心概論》,江蘇教育出版社2013年版,第287頁。從沙爾馬那沙爾一世開始,在中亞述的年代記中出現了對外族所生活地區的“不易抵達”特性的描述,學界將其稱之為“艱難之路”(difficult path)的文學傳統,顯然,“敵人所居住的世界的不可接近性和陌生感,被用作對文化差異或對非亞述國家和人民的‘他者性’的隱喻”。Megan Cifarelli, Enmity, Alienation and Assyrianization: The Role of Cultural Difference in the Visual and Verbal Expression of Assyrian Ideology in the Reign of Aurnasirpal II (883-859 B.C.), p.74.在沙爾馬那沙爾一世對哈尼加爾巴特王國的戰爭中,亞述人“開辟了最艱難的道路和山口”才得以進入該王國的領土,圖庫爾提尼努爾塔一世(Tukulti-Ninurta I)的年代記把庫提人生活的地方描述為“遙遠的庫提之地,道路極其艱難”,把亞美尼亞高原的奈里國(Nairi-land)描述為一個異常偏遠的地方,“我憑借超乎尋常的強大力量,經常穿越難以逾越的石山,而這些山路是其他國王所不知道的”。亞述人“用銅鎬鑿開他們的山,并拓寬了他們難以逾越的道路”,這可能是對亞述人與野蠻的異族世界取得聯系的某種隱喻。在中亞述年代記中,就把惡劣的自然條件與卑劣的異域族群的主題結合起來,把生活在這些困苦地區的族群描述為缺乏勇氣的懦弱人群,庫提人因為亞述人發動的戰爭而“驚恐萬分”,最終只好跪倒投降,“阿爾祖國的國王埃赫利特舒布”因為恐懼而“帶著他的侍臣和兒子,拋棄了他的整個國土,秘密地逃到了奈里這個未知之國的邊界”,中亞述銘文也把這些地區的族群描述為采取陰謀手段的不光彩者,哈尼加爾巴特王國的人為了阻止亞述人,截斷了亞述軍隊“前進道路上的山口和水源”。A.Kirk Grayson, The Royal Inscriptions of Mesopotamia, Assyrian Periods 1, Assyrian Rulers of the Third and Second Millennia BC (to 1115 BC), pp.183-184, 235-236, 244, 272.
在中亞述時期,亞述確立了君主制,并對外推行擴張政策,逐漸發展成為一個強大的王國。隨著國力的增強,亞述開始與西亞北非地區的其他大國開展外交往來,成為古代西亞北非政治舞臺上的重要力量。在這種形勢下,為了鞏固統治和樹立大國形象,亞述需要重新塑造其獨特的國家和集體身份。因此,為了調和城邦傳統與王國現實之間的矛盾,并在西亞北非世界樹立悠久王統的大國形象,中亞述在歷史敘事中積極地重塑了亞述的形象與觀念。總體來看,亞述集體身份的歷史敘事主要包括三個維度:在時間維度上,突出亞述悠久的王政傳統,并推崇征服者沙馬什阿達德一世;在空間維度上,突破了小國寡民的城邦屬性,強調亞述的地域王國特性;在族群維度上,一方面強調其他族群的異己性,另一方面發明了“亞述人”這個詞,以取代城邦時代的“亞述之子”。中亞述時期亞述集體身份的歷史敘事,為新亞述時期帝國意識形態的形成奠定了基礎,是亞述從城邦走向帝國不可或缺的一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