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OI:10.19832/j.cnki.0559-8095.2025.0008
收稿日期:2024-04-11
基金項目:本文系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點項目“古代近東主要帝國時期(公元前1500—前500年)的歷史編撰與史料詮釋研究”(22ASS006)及國家社會科學基金中國歷史研究院重大歷史問題研究專項“中東史學通史(五卷本)”(23VLS023)的階段性成果。
作者簡介:史海波,吉林大學歷史文化學院世界史系教授、博士生導師,研究方向為古代埃及史、世界古代史學史;李智琳,吉林大學歷史文化學院世界史系博士研究生。
①" 參見Bernard V.Bothmer,Egyptian Sculpture of the Late Period 700 B.C.to A.D.100,New York: The Brooklyn Museum,1960; R.R.R.Smith,Hellenistic Royal Portraits,Oxford: Clarendon Press,1988; Jack Josephson,Egyptian Royal Sculpture of the Late Period: 400-246 B.C.,Mainz: Philipp Von Zabern,1997; Elizabeth Brophy,Royal Statues in Egypt 300 BC-AD 220: Context and Function,Oxford: Archaeopress,2015.
②" Paul E.Stanwick,Portraits of the Ptolemies: Greek Kings as Egyptian Pharaohs,Austin: University of Texas Press,2002.
③" Sally-Ann Ashton,Ptolemaic Royal Sculpture from Egypt: The Interaction Between Greek and Egyptian Traditions, Oxford: BAR Publishing,2001.
④" Maria Nilsson,The Crown of Arsino II: The Creation of an Imagery of Authority,Oxford: Oxbow Books,2012.
⑤" Daniel Recklinghausen,Die Philensis-dekrete: Untersuchungen Uber Zwei Synodaldekrete Aus Der Zeit Ptolemaios’V.Und Ihre Geschichtliche Und Religiose Bedeutung,Wiesbaden: Harrassowitz Verlag,2018.
摘" 要: 作為外族統治者的托勒密王朝歷代國王,通過采用埃及傳統王權符號、沿襲前朝本土法老的外觀和王名等方式,在具象層面構建了正統的埃及王權形象。同時,托勒密統治者對埃及本土宗教和儀式表現出虔敬的態度,并以此塑造合法的埃及法老身份,包括神化自身,強調神圣世系的繼承,以及宣傳恢復國家秩序和維護傳統宗教儀式等方式。然而從現實情況來看,托勒密統治者更為重視希臘君主的身份,法老身份只是他們用于維持統治的宣傳工具。由于現實中經濟、階層和種族矛盾的存在,包括祭司、權貴和平民在內的埃及臣民對外族法老身份的認同也相對有限。在征服與統治的背景下,不同文明之間很難形成完全的互相認同。
關鍵詞: 托勒密時期;古埃及;王權形象;身份認同
自托勒密王朝建立至其于公元前30年覆滅,此間歷任統治者均組織制作了帶有古埃及本土王權形象和名銜的紀念物,承載著政治與宗教意義的標志和符號是他們用以塑造正統埃及王權形象的基礎媒介,在埃及甚至整個希臘化世界中發揮著宣示王權與身份的作用。
目前學術界對于托勒密時期埃及王權形象的研究多集中于某一類藝術形象。①
保羅·斯坦威克(Paul E.Stanwick)所著《托勒密諸王形象:作為埃及法老的希臘國王》一書對托勒密統治者的雕像規格、形制和歸屬進行了細致梳理與分析,簡述了托勒密王朝通過雕像設計構建合法性的具體案例。②莎莉安·阿什頓(Sally-Ann Ashton)的著作《托勒密埃及王室雕塑:希臘和埃及傳統間的互動》注意到托勒密王室雕像中對于希臘元素的運用。③亦有個別學者注意到了浮雕④和石碑⑤中的托勒密統治者的形象。整體而言,關于埃及王權形象塑造的研究還需要考察不同形制與規格的紀念物,其中不僅包括雕像、浮雕和石碑等大型紀念物,而且包含刻有托勒密統治者頭像的印章和錢幣等小型物件,不應將視角集中在單一種類紀念物或個別統治者形象上。此外,雖然部分著作探討了托勒密統治者在宗教層面構建正統埃及法老形象與合法性的案例,參見Stefan Pfeiffer,Herrscher-und Dynastiekulte im Ptolemerreich: Systematik und Einordnung der Kultformen,München: C.H.Beck,2008; Jan Assmann,gypten: Eine Sinngeschichte,München and Wien: Carl Hanser Verlag,1996; Günther Hlbl,“Zur Legitimation der Ptolemer als Pharaonen,” in Rolf Gundlach and Christine Raedler,eds.,Selbstverstndnis und Realitt: Akten des Symposiums zur gyptischen Knigsideologie (Mainz 15-17 June 1995),Wiesbaden: Harrassowitz,1997,pp.21-34; Martina Minas-Nerpel,“Koregentschaft und Thronfolge: Legitimation ptolemischer Machtstrukturen in den gyptischen Tempeln der Ptolemerzeit,” in Friedhelm Hoffmann and Karin Stella Schmidt,eds.,Orient und Okzident in hellenistischer Zeit,Vaterstetten: Brose,2014,pp.144-166.但并未從統治者及其臣民的視角出發,針對外族法老的王權形象及其身份認同進行深入解析。
據此,本文擬以托勒密時期不同形制的紀念物為基礎,結合王室銘文、紙草文書和古典作家的著作等記錄,對“希臘化”歷史背景之下托勒密統治者對王權形象的塑造及相關身份認同問題進行探討,同時分析古埃及社會不同階層對托勒密統治者所塑造的正統王權形象及其身份的認同問題。
一、具象層面的埃及王權形象
埃及王權形象是正統法老身份的標志,代表了合法的統治權。為便于統治,托勒密諸王在紀念物中采用埃及傳統王權形象并加以宣傳,以期在具象層面塑造正統與合法的法老身份。
首先,從具體外觀來看,王權形象中最為關鍵的元素是象征本土法老權力和統治的傳統符號,通常包括冠飾、假發、胡須、外套和短裙等要素。托勒密統治者很清楚這些符號對塑造自身正統王權形象的意義,因此在設計風格、材料選擇和工藝細節上,該時期紀念物的外觀與此前本土法老保持高度一致。
冠飾是識別正統法老身份最為重要的元素,托勒密統治者通常佩戴法老王冠和尼美斯頭巾,以顯示其正統法老的身份。這一時期王冠的形制不僅包括傳統的紅冠、白冠、紅白雙冠和阿特夫王冠(Atef),而且包括在戰爭或節日慶典期間佩戴的藍冠和赫姆赫姆王冠(Hemhem)該王冠的主體通常由3個高聳的蘆葦束組成,每個蘆葦束的頂端通常飾有太陽圓盤,在蘆葦束的兩側裝飾著鴕鳥羽毛和圣蛇飾物,下方帶有一對公羊角,王冠名稱的意思是“吶喊”,它被認為是法老作戰時佩戴的王冠,但也在參加神廟儀式或節日期間佩戴,參見Adolf Erman and Hermann Grapow,Wrterbuch der aegyptischen Sprache,Band 2,Berlin: Akademie Verlag,1971,p.491.等。在不同的浮雕場景中,托勒密統治者也佩戴過該時期特有的新型王冠,有關圖像參見E.A.Wallis Budge, The Decrees of Memphis and Canopus: Vol.II,Abingdon and New York: Routledge,2014,pp.34-38.但總體來看,這些形制各異的王冠均由公羊角、太陽圓盤、鴕鳥羽毛和圣蛇飾物等埃及傳統王權符號組合而成,意在強調托勒密王朝對埃及全境的合法統治。在托勒密時期的雕像中,尼美斯頭巾的形制有所變化,此前該頭巾覆蓋在法老的額頭至腦后,并沿耳后延伸至胸前,額頭處裝飾著圣蛇飾物,通常帶有寬度均勻的條紋,而托勒密時期不同尺寸雕像的頭巾均無條紋裝飾。耶魯皮博迪博物館編號為256941的小型托勒密法老半身像上的頭巾以平滑的方式呈現,有關圖像參見Bust of Ptolemaic king,Yale Peabody Museum,https://collections.peabody.yale.edu/search/Record/YPM-ANT-256941,2024-08-28.這或許是出于與本土法老形象進行區分,以便明確雕像身份歸屬的考慮。除冠飾外,托勒密統治者也沿用了假胡須、帶有腰帶的束身短裙(Shendyt)、公牛尾和權杖等傳統法老王權形象的必要元素。此外,在部分浮雕與石碑中,法老通常身穿由厚重流蘇斗篷和短袖束腰上衣搭配而成的傳統長款外套,參加節日或儀式等重要場合。 例如現藏于大英博物館編號為EA1054的塔尼斯石碑,有關圖像參見Stela,The British Museum,https://www.britishmuseum.org/collection/object/Y_EA1054,2024-08-28.
此外,托勒密統治者在雕像面部的設計中有意與前朝法老建立聯系。現存的托勒密一世雕像曾模仿此前第三十王朝本土法老的雕像形制,例如現藏于大英博物館,編號為EA1641的托勒密一世雕像相關圖像參見Statue of Ptolemy I,The British Museum,https://www.britishmuseum.org/collection/object/Y_EA1641,2024-08-28.的面部特征與第三十王朝法老奈克塔奈布一世相關圖像參見Royal Head,Los Angeles County Museum of Art,https://collections.lacma.org/node/229667,2024-08-28.和奈克塔奈布二世Jack A.Josephson,“Egyptian Sculpture of the Late Period Revisited,” Journal of the American Research Center in Egypt,Vol.34 (1997),pp.9-10.的雕像十分相似,具體特征包括筆直的眉毛、杏仁形狀的眼睛、寬大的鼻翼和飽滿的面部輪廓。值得注意的是,托勒密一世雕像的嘴角兩端處的凹陷使嘴角呈現出上揚的狀態,這是第三十王朝統治者的特有形象,此后托勒密法老的部分雕像也沿用了這種形制。Paul E.Stanwick,Portraits of the Ptolemies: Greek Kings as Egyptian Pharaohs,pp.163-167,174-177,201.使用與前朝本土法老或前任法老相似的紀念物外觀,能夠為臣民提供熟悉且易于辨識的形象,使他們更容易接受外族法老的統治,強調了托勒密王朝與本土王朝的聯系,進而建立并強化了托勒密王朝統治的正統性和連續性。正如希臘詩人特奧克利托斯(Theocritus)在其著作《西方牧歌》中提到,“他(指托勒密二世)出生時與父親一模一樣,是個受人愛戴的孩子”。Theocritus,Idylls,17.63.,A.S.F.Gow,ed.amp; trans.,New York: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73,p.135.
該時期國王與王后共治的現象十分普遍,因此王后被描繪為女王的形象,通常佩戴由假發和王權符號組成的各類冠飾。假發主要包括傳統式假發分為3個發辮,2個發辮分別垂在胸前,另1個垂在背后,長度在肩膀以下,腰部以上。和禿鷲式假發,相關圖像參見Cleopatra VII,Rosicrucian Egyptian Museum,https://egyptianmuseum.catalogaccess.com/objects/1372,2024-08-28.王權符號則以圣蛇飾物為主,通常出現在女王前額處,除傳統的單個圣蛇飾物外,還出現了兩個Giuseppe Botti and Pietro Romanelli, Le sculture del Museo gregoriano egizio,Città del Vaticano: Tipografia Poliglotta Vaticana,1951,pls.22-24.或三個例如都靈埃及博物館編號為1385的托勒密女王半身像。有關圖像參見Bust of a Ptolemaic queen,Museo Egizio,https://collezioni.museoegizio.it/en-GB/material/Cat_1385,2024-08-28.圣蛇飾物并列的情況。假發上方裝飾著不同形制的冠飾,不僅包括牛角太陽盤或雙羽翎等常見的頭飾,而且包括多個圣蛇飾物組成的圓形王冠。在此前第十八王朝法老阿蒙霍特普三世的王后提耶(Tiye)的形象中,王后在假發上方佩戴了由圣蛇飾物組成的圓形王冠。參見Lana Troy,Patterns of Queenship in Ancient Egyptian Myth and History,Uppsala: Uppsala University,1986,pp.121-122.除冠飾外,王后通常身穿緊身長裙,在部分案例中也穿著飾有均勻的褶皺和流蘇邊的長裙,Jan Quaegebeur,“Trois statues de femme d’époque ptolémaque,” in Herman D.Meulenaere,ed.,Artibus Aegypti: Studia in Honorem Bernardi V.Bothmer a Collegis Amicis Discipulis Conscripta,Bruxelles: Fondation Egyptologique Reine Elisabeth,1983,pp.113-114.手持帶有“保護”含義的百合權杖該權杖呈彎曲的花莖狀,頂端裝飾有花卉造型,在多個托勒密時期的雕像和浮雕中的女王手持該權杖。參見Giuseppina C.Vittozzi,“Una statua di sovrana al museo di Torino: la tradizione del Nuovo Regno nell’iconografia delle regine tolemaiche,” Viano Oriente, Vol.11 (1998),pp.53-66.或象征生命的安柯符號。
不過,基于時局變化的考量,托勒密統治者與女王形象也有所變化。在托勒密四世統治末期爆發的本土法老起義被鎮壓之后,為了與本土王位競爭者的形象加以更明確的區分,托勒密五世統治時期所制作的雕像開始出現希臘王冠或希臘化面部特征,Brian C.McGing,“Revolt Egyptian Style,Internal Opposition to Ptolemaic Rule,” Archiv für Papyrusforschung und verwandte Gebiete,Vol.43,No.2 (1997),pp.282-283.此后的統治者靈活沿用了此類希臘元素。其中,希臘式王冠是一條圍在頭上并在腦后打結的布帶,在希臘化時代被視為王權的象征,Matthias Haake,“Das Diadem: knigliches Symbol in hellenistischer Zeit,” in Kay Ehling and Gregor Weber,eds.,Hellenistische Knigreiche,Mainz: Philipp von Zabern,2014,pp.24-28.通常被添加在埃及傳統王冠的下方,有時與希臘式前額短發共同出現,Achille Vogliano,Un’impresa archeologica milanese ai margini orientali del deserto libico,Milano: Emilio Bestetti,1942,pl.19.也有將此類元素和希臘化面部特征進行融合的案例。Friedrich W.Bissing,Denkmler gyptischer Skulptur,Vol.2,München: F.Bruckmann,1914,pp.101-102.在部分雕像中的女王則同時佩戴了希臘王冠與圣蛇飾物,且面部以希臘風格呈現。Helmut Kyrieleis,Bildnisse der Ptolemer,Berlin: Mann,1975,pl.102.少數雕像中的女王手持在希臘神話中象征著豐收與財富的豐饒角,豐饒角通常被描繪為一個裝滿各種食物和水果的角形容器。例如現藏于紐約大都會博物館,編號為20.2.21的阿爾西諾二世站像。相關圖像參見Statuette of Arsinoe II for her Posthumous Cult,Metropolitan Museum of Art,https://www.metmuseum.org/art/collection/search/545764,2024-08-28.身著融合了埃及與希臘風格的長裙。帶褶長裙是傳統的埃及式女王服飾,但胸前結扣屬于希臘風格。例如塔尼斯石碑中的女王阿爾西諾二世也身著此類長裙。參見Sabine Albersmeier,Untersuchungen zu den Frauenstatuen des ptolemischen gypten,Mainz: Philipp von Zabern,2002,pp.85-105.但總體來看,托勒密王朝的紀念物并沒有改變其整體風格,該時期的雕像、浮雕和石碑中的人物形象仍以傳統埃及法老形象為主。
其次,除外觀與符號外,王銜也是正統法老王權形象的重要元素,完整的王銜通常由5個王名組成,分別為荷魯斯名,兩女神名,金荷魯斯名,上、下埃及之王名和拉神之子名。這些王名為法老專用,通常被刻寫在法老雕像的背柱和底座,或者浮雕、石碑上的法老形象附近。除了表明使用者的正統法老身份外,王名還能起到突出統治合法性的作用。隨著王名概念的逐步完善,擁有五個王名的法老被視為具有完全的合法性,因此多位托勒密統治者都曾完整地使用過五個王名。Ronald J.Leprohon,The Great Name: Ancient Egyptian Royal Titulary,Atlanta: Society of Biblical Literature,2013,pp.177-188.他們通過將本土法老形象和王銜相結合,已然將自身塑造為傳統的埃及法老。
具體來看,托勒密統治者通過借鑒前朝本土法老王名的方式來提升自身統治合法性。在亞歷山大大帝征服埃及期間就已經采取了這種做法,他使用與奈克塔奈布一世相同的荷魯斯名——“擁有強壯手臂之人”,另一荷魯斯名——“埃及守護者”則取自于奈克塔奈布二世的荷魯斯名——“兩塊土地所鐘愛的埃及守護者”。Jürgen von Beckerath,Handbuch der gyptischen Knigsnamen,München and Berlin: Deutscher Kunst Verlag,1984,pp.282-283,285.作為新王朝的開創者,托勒密一世選取了與亞歷山大相同的上、下埃及之王名,此后,這種對世系的強調成為托勒密統治者強化合法王權形象與身份的慣用方式。自托勒密二世開始,繼任法老均在王銜中凸顯自己與父輩的關聯,沿用了父輩王名中的部分內容。Karl R.Lepsius,Denkmler aus gypten und thiopien,Vol.Ⅳ,Berlin: Nicolaische Buchhandlung,1859,pp.7,15,18,27,39,49,65.此外,對世系的強調也體現在托勒密統治者的希臘名中,例如托勒密王朝的男性統治者都使用了相同的希臘名“托勒密”,王后也通常被命名為貝倫尼斯(Berenice)、阿爾西諾(Arsinoe)和克利奧帕特拉等。
再次,托勒密統治者有意識地通過紀念物展示其建立的傳統王權形象,這在雕像的制作與擺放位置的規定中有所體現。例如拉菲亞法令規定“在每一座埃及神廟最明顯的位置豎立(托勒密四世和阿爾西諾三世的)雕像”,并要求“以埃及的工藝制作”。Wilhelm Spiegelberg,Die demotischen Denkmler,Vol.Ⅲ: Demotische Inschriften und papyri,Berlin: Reichsdruckerei,1932,p.25.菲萊第二法令提到將雕像設立在“民眾(所在)的庭院中”。Wilhelm M.Müller,Egyptological Researches,Vol.Ⅲ,The Bilingual Decrees of Philae,Washington: Carnegie Institution,1920,pp.78-79.這表明放置雕像的位置是普通民眾能夠到達的區域,例如第一塔門外側的神廟前院或內側的第一庭院。對法令本身的擺放位置也有類似的要求,亞歷山大法令提到,“此法令應以神圣文字(圣書體)和本土文字(世俗體)及希臘文字(希臘語)刻寫,并豎立在埃及所有第一、第二和第三等級神廟中最明顯的地方”。該法令頒布于托勒密三世統治時期,參見Yahia El-Masry,et al.,eds.,Das Synodaldekret von Alexandria aus dem Jahre 243 v.Chr.,Hamburg: Helmut Buske Verlag,2012,p.49.這說明其宣傳對象不僅包括普通民眾和地方權貴,而且涵蓋了各級神廟中的祭司。
總體看來,從托勒密一世被確立為前朝本土法老及亞歷山大大帝的合法繼承人,到法老克利奧帕特拉七世及其子凱撒里昂以傳統埃及法老的形象出現在丹德拉神廟的外墻浮雕中,Ma A.A.Fuente,“Cleopatra VII Philopator and the Legitimation of Ptolemaic Power,” Eikón/ Imago,Vol.2,No.2 (2013),pp.69-106.托勒密王朝的統治者們通過精心設計并沿用埃及正統法老的形象和名銜,積極與前朝或前任統治者建立聯系,在具象層面塑造了正統埃及王權形象與身份。
二、宗教與儀式層面的埃及王權形象
由于現實環境的制約,具象層面的王權形象與合法身份的宣傳效果相對有限,作為外族統治者,托勒密法老需要尋求更為穩固的統治基礎。鑒于埃及社會存在根深蒂固的宗教信仰與傳統王權觀念,塑造王權形象更有效的方式無疑是借助宗教勢力的支持,在宗教與儀式層面建立并強化正統法老身份與統治合法性。
首先,托勒密統治者采取了神化自身的方式。在王朝伊始,托勒密一世就將亞歷山大大帝奉為神祇,設立專職祭司負責供奉,并將其個人崇拜提升到國家崇拜的高度,Günther Hlbl,Geschichte des Ptolemerreiches: Politik,Ideologie und religise Kultur von Alexander dem Groen bis zur rmischen Eroberung,Darmstadt: Wissenschaftliche Buchgesellschaft,1994,p.87.為托勒密未來統治者的成功神化起到了決定性的作用。此后,托勒密二世將已故的父母托勒密一世和貝倫尼斯一世尊為“救世神”(Theoi Soteres),并由亞歷山大大帝的專職祭司負責供奉。通過建立與亞歷山大大帝的關聯,鞏固了開國法老托勒密一世的統治合法性。托勒密二世還建立了“兄妹神”(Theoi Adelphoi),與其王后阿爾西諾二世成功神化并共同加入國家崇拜,為此后統治者的順利神化奠定了基礎。
值得注意的是,從阿爾西諾二世開始,托勒密王后的神性得到顯著提升。阿爾西諾二世死后,托勒密二世還確立了對她的個人崇拜,將其神化為獨立的女神,并將其雕像作為“共享神廟的神”(Sunnaoi Theoi)放置在神像旁邊。Günther Roeder,Die gyptische Gtterwelt,Zürich and Stuttgart: Artemis-Verlag,1959,pp.168-188.從外觀上看,托勒密王室有意將王后塑造為伊西斯女神,二者的形象十分相似。例如菲萊神廟浮雕中的伊西斯女神同時佩戴著禿鷲式假發、牛角太陽盤和圣蛇飾物組成的圓形王冠,參見William MacQuitty,Island of Isis: Philae,Temple of the Nile, New York: Charles Scribners Sons,1976,pp.79,97.由于伊西斯女神是荷魯斯神的母親,而法老被視為荷魯斯神在人間的化身,因此,同化王后和伊西斯女神能夠強調王后作為未來合法王權繼承者母親的身份,進而強化繼任法老的統治合法性。從婚姻上看,托勒密二世與其親姐姐阿爾西諾二世的婚姻遵循了古埃及王室近親結婚的傳統,象征著奧西里斯和伊西斯的結合,此后大多數托勒密統治者也沿用了這個傳統。不過,這種婚姻主要是為了在神化統治的同時確保王權的順利延續。
從托勒密三世統治時期開始,托勒密二世和阿爾西諾二世在浮雕中被描繪成王權的繼承人,Günther Hlbl,“Ptolemische Knigin und Weiblicher Pharao,” in Nicola Bonacasa,ed., Atti del V Congresso Internazionale Italo-Egiziano (Torino 8-12 dicembre 2001), Torino: Museo egizio di Torino,2003,pp.88-97.表明此前二者成功繼承了埃及的統治權,同時也強化了托勒密三世的正統王權形象及其統治合法性。在法老時期,這種統治權被顯化為“王室的卡”(The Royal Ka),代表著合法的埃及王權。在一塊托勒密六世統治時期刻制的浮雕碎片上描繪著“王室的卡”的形象,它以傳統法老半身像的形式出現,戴著有公羊角和圣蛇飾物的羽冠?,F藏于紐約布魯克林博物館,編號為67.69.2,相關圖像參見Relief of the Royal Ka,Brooklyn Museum,https://www.brooklynmuseum.org/opencollection/objects/3760,2024-08-28.在任法老去世后,祭司通過儀式將“王室的卡”轉移給繼任法老以供崇拜。從托勒密四世至托勒密九世統治時期神廟浮雕中的崇拜場景來看,René Preys,“Roi vivant et roi ancêtre: Iconographie et idéologie royale sous les Ptolémées,” in Christiane Zivie-Coche,ed.,Offrandes,rites et rituels dans les temples d’époques ptolémaque et romaine,Actes de la journée d’études de l’équipe EPHE (EA 4519),(Paris,27 juin 2013),Montpellier: Université Paul Valéry-Montpellier III,2015,pp.149-184.托勒密王朝沿襲了這種傳統的王權繼承模式。
其次,托勒密統治者還在世系方面強調了自身的神性與王位的合法繼承?!吧衩髦付ā睘槔^任法老是較為常見的合法化形式,例如亞歷山大大帝使用了“拉神所選中、阿蒙神所鐘愛之人”Jürgen von Beckerath,Handbuch der gyptischen Knigsnamen,p.285.作為自己的上、下埃及之王名。作為繼任者,托勒密一世也沿用了相同的王名,其他法老在上、下埃及之王名中也強調了拉神的重要性。而托勒密四世之后的統治者均強調了普塔神的重要性,直至托勒密十五世仍然強調被“普塔神所選中”。Weill Raymond,“La titulature pharaonique de Ptolémée César et ses monuments de Koptos,” Recueil de travaux relatifs à la philologie et à l'archéologie Egyptiennes et assyriennes,Vol.34(1912),pp.81-82.
托勒密統治者還在王名中反復強調“從父親手中接過王權”例如托勒密三世的荷魯斯名,參見Henri Brugsch,Recueil de monuments égyptiens,Band 2,Leipzig: Librarie J.C.Hinrichs,1863,pl.75.或在父親的授權下登基,Karl R.Lepsius,Denkmler aus gypten und thiopien,Vol.Ⅳ,pp.7,15,18,27,39,49,65.法令中也提及“繼承了父親的王位”羅塞塔石碑的希臘語銘文第47行,參見Carol Andrews,The Rosetta Stone,London: British Museum Press,1981,p.27.的情況。這種對繼承關系的強調在少數紀念物外觀中有所體現,例如現藏于維也納藝術史博物館,編號為5780的托勒密八世大型半身像。圖像參見Bust of a Youthful King,Kunst historisches Museum,https://www.khm.at/en/object/324272/,2024-08-28.該雕像僅存頭部至胸口上沿部分,現存高度為94厘米,原整體高度應超過3米,表明它曾是一座以大于真人尺寸刻制且豎立在神廟公共區域的巨型站像。雕像頭部右側飾有側辮,這是古埃及兒童的特殊裝飾,而在幼年的荷魯斯的形象中也通常帶有這種發辮,因此,在王室形象中添加該飾物的目的是將幼年王子等同于荷魯斯,進而強化其作為奧西里斯之子所擁有的與生俱來的王位繼承權。結合托勒密八世在其荷魯斯名中對神性和世系的強調,托勒密八世的荷魯斯名為“統領九弓的年輕領袖,伊西斯所生的奧西里斯之子,已從他父親手中獲得拉神的王位”,參見Henri Gauthier,Le livre des rois d'gypte,Vol.4, Le Caire: Imprimerie de Institut Franais d’Archéologie Orientale,1916,p.323.反映出托勒密法老對合法性的高度重視。
再次,托勒密統治者還通過宣傳其恢復國家秩序與維護宗教活動等儀式化行為,來持續強化正統埃及王權形象。從現實情況來看,他們利用了埃及人對波斯統治者的抵觸情緒,在展示自身擁有驅逐外敵和恢復秩序的能力的同時,表達了他們對埃及本土宗教的虔敬態度。
此前在亞歷山大大帝率軍進入埃及時,埃及人就將他視為擊敗波斯人的解放者,狄奧多羅斯曾提到,“由于波斯人的殘暴統治和他們褻瀆神廟的行為,埃及人歡迎馬其頓人的到來”。Diodorus Siculus,The Library of History,17.49.2,trans.by Charles B.Welles,London and Cambridge: William Heinemann Ltd.,and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63,p.259.此后的托勒密統治者更在總督石碑、皮托姆(Pithom)石碑和拉菲亞法令中多次宣傳對外戰爭的勝利。William K.Simpson,ed.,The Literature of Ancient Egypt an Anthology of Stories,Instructions,Stelae,Autobiographies,And Poetry,New Haven and London: Yale University Press,2003,pp.393-397.至王朝后期,托勒密統治者仍然重視合法性的構建與宣傳。例如菲萊神廟外墻第一塔門浮雕上刻有托勒密十二世在伊希斯、荷魯斯和哈索爾神面前打擊敵酋的場景。Madeleine Peters-Destéract,Philae,Le domaine d’Isis,Monaco: Du Rocher,1997,p.86.圖像中的托勒密十二世完全以正統法老的形象出現,頭戴赫姆赫姆王冠,下巴處飾有王權象征的假胡須,身著系有公牛尾的帶褶短裙,手中高舉權杖打擊一群被捆綁的外族首領。該圖像體現了古埃及塑造與宣傳正統埃及王權形象的經典方式,這種程式化的儀式場景有效強化了法老擊敗外敵勢力和維護埃及秩序的正面形象。
在對待埃及本土神廟的態度上,與波斯國王統治時期大肆破壞神廟的殘暴統治相反,狄奧多羅斯提到波斯國王岡比西斯和阿塔薛西斯三世破壞埃及神廟的事件,參見Diodorus Siculus,The Library of History, 1.46,trans.by Charles H.Oldfather,Cambridge and London: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89,p.165; Diodorus Siculus,The Library of History, 16.51,trans.by Charles L.Sherman,London and Cambridge: William Heinemann Ltd,and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52,pp.381,383.托勒密統治者積極建造或修復埃及神廟,較為著名的案例是他們在上埃及地區新建的埃德富神廟和考姆翁布神廟(Kom Ombo),同時修復了丹德拉神廟和菲萊神廟,并擴建了卡爾納克等傳統埃及神廟建筑群。Dieter Arnold,Temples of the Last Pharaohs,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99,pp.113,115,158,160-162; Martina Minas-Nerpel,“Koregentschaft und Thronfolge: Legitimation ptolemischer Machtstrukturen in den gyptischen Tempeln der Ptolemerzeit,” p.145.托勒密統治者還致力于保護神廟中的紀念物,例如多個石碑和法令中提到他們在遠征亞洲地區期間帶回此前被波斯掠走的神像。David Lorton,“The Supposed Expedition of Ptolemy II to Persia,” The Journal of Egyptian Archaeology,Vol.57,No.1 (1971),pp.160-164.除此之外,托勒密統治者很可能修復了受損的第三十王朝法老的雕像,例如現藏于大英博物館,編號為EA97的法老奈克塔奈布一世頭部雕像上的尼美斯頭巾被修改為托勒密時期統治者形象中常見的無褶形制,并且刻有用于再次安裝鼻子和圣蛇飾物的插槽,相關圖像參見Statue,The British Museum,https://www.britishmuseum.org/collection/object/Y_EA97,2024-08-28.這說明該雕像很可能曾遭到波斯統治者破壞,后由托勒密王朝早期統治者修復。
面對國內叛亂,托勒密統治者沿用了之前針對波斯人所采取的宣傳策略。他們將本土反叛者塑造為褻瀆神明的暴徒,通過對比的宣傳方式強調自身平叛維穩能力的同時,彰顯自身對本土宗教的尊重,以鞏固自身統治合法性。例如菲萊第二法令提到,“反抗眾神的安柯文奈菲爾(Ankhwennefer)在埃及發動戰爭……褻瀆神廟,破壞神像,騷擾祭司并中止神殿的供奉”。與之相比,托勒密法老則“十分重視保護神廟……派遣駐軍以防叛軍靠近神廟”。Kurt Sethe,Urkunden der griechisch-rmischen Zeit,Leipzig: J.C.Hinrichssche Buchhandlung,1904,pp.214-230.
對本土的動物崇拜,托勒密統治者也表現出與波斯統治者截然不同的態度。希羅多德曾記錄波斯國王岡比西斯在孟菲斯城殺死阿匹斯(Apis)神牛的事件,Herodotus,The Histories,3.29,trans.by Robin Waterfield,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8,p.181.托勒密王朝則對動物崇拜給予前所未有的重視。例如多位托勒密統治者曾出資埋葬阿匹斯神牛,支持阿匹斯崇拜。Diodorus Siculus,The Library of History, 1.84.8,trans.by Charles H.Oldfather,Cambridge and London: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89,p.291.托勒密時期興建的考姆翁布神廟則保持了對鷹神荷魯斯和鱷魚神索貝克(Sobek)的崇拜。此外,在托勒密二世登基后不久即下令興建門德斯城的公羊神廟,并親自參加神廟奠基儀式。Günther Hlbl,Geschichte des Ptolemerreiches: Politik,Ideologie und religise Kultur von Alexander dem Groen bis zur rmischen Eroberung,p.76.事實上,參與儀式本身就被視為法老維護秩序的重要方面,通常包括王室節日、例如從托勒密二世開始,統治者都會參加一年一度的更新儀式。參見Günther Hlbl,A History of the Ptolemaic Empire,London and New York: Routledge,2001,p.88.加冕儀式多位托勒密統治者都曾提及祭司通過埃及傳統儀式在孟菲斯將自己加冕為法老的事件。參見Martin A.Stadler,“Die Krnung der Ptolemer zu Pharaonen,” Würzburger Jahrbücher für die Altertumswissenschaft Neue Folge,Band 36 (2012),p.59.或神廟奠基儀式José C.Sales,“Political Ideas Expressed by Visual Narratives the Case of the Ptolemaic Egyptian Temples,” Boletín de la Asociación Espaola de Egiptología,No.28 (2019),pp.95-124.等。
總體來看,托勒密時期的統治者始終重視對包括亞歷山大大帝在內的前任合法法老身份的承繼,同時對于埃及本土宗教與文化表現出虔敬的態度。在祭司集團的協助下,他們不僅在具象化的外觀層面塑造了正統法老的形象,而且在意識形態層面構建了合法法老的身份,并通過代際傳遞,成功地將這種身份延續到托勒密王朝末期。
三、王權形象視角下的身份認同
對托勒密統治者所塑造的王權形象及其法老身份的認同問題,應分別從統治者和臣民各自的視角進行考察。一方面,通過分析托勒密統治者的宣傳策略,揭示他們對于埃及傳統的法老形象、身份和職責的理解與認同程度。另一方面,通過研究埃及社會各階層對托勒密王朝統治的接受程度,探究埃及臣民對外族法老的認同程度,進而更全面地體現“希臘化”時代背景之下埃及文明的自我認同與發展。
(一)托勒密統治者對傳統埃及法老身份的認同
在積極建立正統埃及王權形象與合法身份的同時,托勒密統治者以外族法老的身份統治著埃及。面對由多民族組成的國家及其復雜的文化和政治環境,托勒密統治者采取了差異化的宣傳策略。他們在不同程度上融合并使用帶有埃及或希臘元素的王權形象,以獲得不同種族和臣民的廣泛認同,進而鞏固統治。
從整體上看,在上埃及地區的雕像、浮雕和石碑等紀念物中,托勒密統治者大多以正統埃及法老的形象出現。這是由于上埃及所居住的大多是埃及本土臣民,他們依然認可傳統的宗教和習俗,而一位形象和行為都符合傳統信仰的統治者自然更有可能被民眾接納。因此,托勒密統治者采用正統法老形象不僅是為了表現對埃及本土文化和宗教信仰的尊重,而且是為減輕或消除埃及本土臣民對外族統治者可能產生的抵觸情緒,并以此強化他們身份的合法性和神圣性。
希臘和埃及元素相融合的形象往往出現在希臘移民相對較多的地區,例如位于尼羅河三角洲北端的亞歷山大里亞城和卡諾普斯城。在這些地區的部分紀念物中,托勒密統治者以帶有希臘風格的埃及法老形象出現。20世紀90年代,法國考古團隊在亞歷山大港法羅斯燈塔遺址附近的水下打撈出部分花崗巖巨像的碎塊,根據現有考古證據可以確定,此前曾有三位統治者及其配偶的巨像豎立在法羅斯燈塔附近。這些巨像高約12米,其中一尊經鑒定為托勒密八世的雕像,頭部雕刻著希臘王冠、尼美斯頭巾和紅白雙冠,面部為希臘式形象。Jean-Yves Empereur,Alexandria Rediscovered,London: George Braziller Publisher,1998,pp.76-77.這說明托勒密統治者有意在埃及法老身份的基礎上,通過希臘元素展示自身的馬其頓血統,以維系在希臘臣民中的傳統形象。同時,在位于內陸的法尤姆地區也發現了帶有希臘風格的雕像。例如位于該地區的美迪奈特馬迪(Medinet Madi)遺址處曾出土托勒密法老巨型雕像的頭部,佩戴著希臘王冠和尼美斯頭巾,面部為希臘化雕塑形制。參見Achille Vogliano,Un’impresa archeologica milanese ai margini orientali del Deserto libico,Milano: Università Milano,1942,pl.19.據統計,在公元前3世紀中葉,希臘人約占法尤姆地區總人口的30%,同時該地還居住著波斯人、色雷斯人和猶太人等外族居民,Joanna Wilimowska,“Ethnic Diversity in the Ptolemaic Fayum,” Acta Antiqua Academiae Scientiarum Hungaricae,Vol.56,Issue 3 (2016),pp.289-290.印證了這種差異化宣傳策略是托勒密諸王有意為之。
在面對以希臘人為主的群體時,托勒密統治者往往以正統希臘君主的形象出現,這在托勒密時期所鑄造的錢幣上有所體現。在錢幣的正面通常印有托勒密統治者的頭像,其中的國王或女王戴著古希臘王冠,以希臘君主的形象出現。該時期錢幣的主要用途是用作軍餉以支付士兵的薪金,Alain Bresson,“Coinage and Money Supply in the Hellenistic world,” in Zofia H.Archibald,et al.,eds.,Making,Moving and Managing: The New World of Ancient Economies,323-31 B.C.,Oxford: Oxbow,2005,p.50.而公元前3世紀時期的正規軍和雇傭兵大多是由希臘人組成的,以參加拉菲亞戰役的軍隊為例,參見Katelijn Vandorpe,“The Ptolemaic army in Upper Egypt (2nd-1st centuries BC),” in A.-E.Vesse and S.Wackenier,eds.,Larmée en Egypte aux époques perse,ptolémaque et romaine,Genève: Librairie Droz S.A.,2014,pp.113-116.因此在王朝早期,錢幣主要在希臘人而非本土埃及人之間流通。不過,隨著本土埃及人在托勒密軍隊中的比例和重要性逐步提升,自托勒密五世統治時期起,在部分錢幣中出現埃及神明的形象或相關元素,例如在托勒密五世統治時期發行的四德拉克馬錢幣上出現了象征奧西里斯的谷穗,除此之外,錢幣上更為常見的是女神伊西斯的形象或符號。參見Samuel K.Eddy,The King is Dead: Studies in the Near Eastern Resistance to Hellenism 334-31 B.C,Lincoln: University of Nebraska Press,1961,p.301.但錢幣中的托勒密諸王始終以希臘君主的形象示人。究其原因,希臘人通過武力征服埃及并維持統治,正如他們所說,“托勒密埃及是一塊用矛尖征服的土地”。Heinz Heinen,“Aspects et problèmes de la monarchie ptolémaque,” Ktèma, No.3 (1978),p.186.因此有必要在視覺上不斷地向士兵強調君主的存在和權威,鞏固希臘君主在軍隊中的統治地位,提高軍隊的服從性和忠誠度。
從王權意識上來看,在托勒密以古希臘君主頭銜“巴斯琉斯”(Basileus)也可譯為“國王”,在希臘化時期由多位具有馬其頓血統的繼業者使用。公元前306年,德米特里烏斯一世(Demetrius I)在塞浦路斯的薩拉米斯戰役獲勝后稱王,加冕為“巴斯琉斯”,此后托勒密一世、塞琉古一世和利西馬科斯等其他繼業者們也相繼稱王,參見douard Will,Histoire politique du monde hellénistique: (323-30 av.J.-C.),Paris: ditions du Seuil,2003,p.75.在埃及稱王后,才被祭司加冕為埃及法老,同樣以統治者身份與國王共同治理國家的女王則被稱作“巴斯麗薩”(Basilissa),即“女王”或“皇后”。例如托勒密六世錢幣背面的女王克利奧帕特拉一世頭像前印有“Basilissa”字樣。相關圖像參見Bust of the young Ptolemy VI and Cleopatra I,The British Museum,https://www.britishmuseum.org/collection/object/C_1978-1021-1,2024-08-28.此后該頭銜得以沿用至王朝末期,例如錢幣背面始終通常印有“BAΣIΛEΩΣ ΠTOΛEMAIOY”,即“托勒密國王”的字樣。Reginald S.Poole, Catalogue of Greek Coins: The Ptolemies,Kings of Egypt,London: Trustees,1883,pp.1-30.此外,從托勒密時期王室石碑紀年方式來看,托勒密一世尚未加冕法老時所刻制的總督石碑中僅使用了古埃及紀年方式,即“第七年泛濫季的第一個月”。參見William K.Simpson,ed.,The Literature of Ancient Egypt an Anthology of Stories,Instructions,Stelae,Autobiographies,And Poetry, New Haven and London: Yale University Press,2003,p.393.但此后其他托勒密統治者發布的卡諾普斯法令、拉菲亞法令和羅塞塔石碑均采取古馬其頓紀年在前,古埃及紀年在后的形式。例如拉菲亞法令第一行刻有“阿爾忒彌修斯月(Artemisius)第一天。等同于埃及帕奧菲月(Phaophi)第一天”。參見Edwyn R.Bevan,The House of Ptolemy: A History of Hellenistic Egypt under the Ptolemaic Dynasty,Chicago: Argonaut,Inc.,Publishers,1968,p.388.雖然自托勒密一世起,托勒密統治者始終以埃及法老和希臘君主雙重身份統治埃及,但正如羅馬歷史學家保薩尼亞斯(Pausanias)在其著作《希臘志》中指出的一樣,“埃及的國王喜歡被稱為馬其頓人”,Pausanias,Description of Greece, 10.7.8,trans.by W.H S.Jones,London and Cambridge: William Heinemann Ltd.,and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65,p.407.表明托勒密諸王更加重視希臘君主這一身份。
(二)埃及本土臣民對托勒密統治者的身份認同
作為托勒密王朝統治下的臣民,祭司、權貴和普通民眾是王權形象的主要受眾,他們能夠對社會的穩定和托勒密王朝的統治造成影響。因此,需深入考察不同階層的埃及臣民對外族統治者所塑造的王權形象與合法法老身份的認同情況。
在埃及臣民中,祭司集團不僅在塑造王權形象方面發揮著至關重要的作用,而且擁有強大的社會影響力和號召力,對民眾的思維與生活方式具有重要影響。因此,托勒密王朝在統治伊始就與祭司集團建立了密切的關系。不過,在王朝早期,祭司集團對托勒密統治者的形象與身份的塑造,主要是出于維持自身社會地位的訴求。因為在埃及人看來,法老不僅是統治者,而且是埃及的最高祭司,神廟中的部分儀式需要合法法老的參與才能生效。因此,在某種程度上講,合法法老的存在是祭司集團得以存在的基礎,這也解釋了為什么在亞歷山大大帝正式加冕前,卡爾納克和盧克索神廟祭司就已經迫不及待地在浮雕中將其刻畫為傳統法老的形象。Donata Schfer,“Alexander der Grosse.Pharao und Priester,” in Stefan Pfeiffer,ed.,gypten unter fremden Herrschern zwischen persischer Satrapie und rmischer Provinz,Frankfurt: Verlag Antike,2007,pp.54-74.通過將托勒密統治者確立為正統法老,祭司集團在托勒密王朝早期不僅保全了自身的權力與地位,而且在新的政治環境中獲得了更多的資源與影響力。
雖然托勒密諸王始終表現出尊重本土宗教信仰的態度,但是從現實情況來看,在歷史中不乏祭司集團威脅王權和國家統一的案例。因此,為消除祭司集團對王權的潛在威脅,托勒密國王作為外族統治者,始終從經濟和政治等方面嚴格限制本土祭司集團的發展壯大。郭子林:《論埃及托勒密王朝王權與神權的關系》,《古代文明》,2008年第4期。在托勒密四世統治末期爆發的叛亂中,上埃及底比斯地區的阿蒙祭司集團選擇另立新王,他們將發起叛亂的本土統治者霍爾文奈菲爾(Horwennefer)加冕為法老,Stefan Pfieffer,Griechische und lateinische Inschriften zum Ptolemerreich und zur rmischen Provinz Aegyptus,Berlin: LIT Verlag,2020,pp.124-128.其動機可能包含宗教勢力對經濟利益和政治權力的訴求。在叛亂被平息后,上埃及地區的祭司轉而重新支持托勒密統治者,并在菲萊第二法令中將本土統治者安柯文奈菲爾定義為叛軍。鑒于底比斯地區在上埃及宗教崇拜中的重要地位,托勒密法老并未停止對該地神廟的支持及阿蒙神崇拜,但從托勒密三世開始,在王名中更多地強調普塔神的作用,減少了阿蒙神的相關內容。Ronald J.Leprohon,The Great Name: Ancient Egyptian Royal Titulary,Atlanta: Society of Biblical Literature,2013,pp.178-188.而從托勒密后期的法老普遍缺少或失去王名的情況來看,上埃及祭司集團對法老的支持也有所減弱。這表明,在塑造正統王權形象和建立合法性及擁護統治方面,祭司集團對外族統治者的支持是有條件的。
對埃及本土權貴和廣大平民而言,推翻波斯統治后,面對混亂的社會秩序,他們只能寄希望于擁有馬其頓血統的外族統治者來穩定國內局勢。但早期的托勒密統治者熱衷于對外戰爭,同時將絕大多數埃及本土權貴和平民排除在由希臘人主導的統治集團之外,并未履行其作為法老所應承擔的維護社會公平與秩序的職責。然而隨著希臘移民的減少,托勒密統治者不得已招募更多本土埃及人加入軍隊,這使埃及人在軍事領域的重要性大幅提升,他們開始反抗托勒密王朝的統治。據波利比烏斯記載,“埃及士兵對拉菲亞戰役的勝利感到十分自豪,他們不愿再服從命令,開始尋找新的領袖”,參見Polybius,The Histories,V.107,1-3,trans.by William R.Paton,Cambridge and London: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and William Heinemann Ltd.,1979,p.257.發動叛亂的本土統治者霍爾文奈菲爾和安柯文奈菲爾的王名曾出現在14份來自上埃及地區的合同、信件和涂鴉中,Anne-Emmanuelle Vesse,“Retour sur les ‘révoltes égyptiennes’,”Topoi.Orient-Occident, Suppl.12 (2013),p.507.說明上埃及地區的部分權貴和平民已然將二者視為合法法老。在這一階段,托勒密統治者更加重視正統埃及王權形象及其合法性的塑造,例如在羅塞塔石碑中著重強調,“為托勒密法老所建神龕上應放置十頂帶有圣蛇飾物的金色王冠,再將法老專用的紅白雙冠置于中央……以表明該神龕是由上、下埃及之王建造的”,參見Carol Andrews,The Rosetta Stone,p.27.并且隨著時間的推移,神廟中用于公開展示的紀念物中的希臘元素逐漸減少,在更多情況下紀念物以傳統埃及法老外觀刻制,以緩和埃及人對托勒密王朝的抵觸情緒。但這種做法并未完全奏效,政變和叛亂仍然存在。正如比利時學者克萊爾所指出,埃及人參與叛亂的主要原因很可能是經濟和社會環境的持續惡化,Claire Préaux,“Esquisse d’une histoire des révolutions égyptiennes sous les Lagide,” Chronique d’Egypte, Vol.11,Issue 22 (1936),pp.522-552.這說明本土權貴和平民更注重統治者在現實中的治理成效及其對社會公平與秩序的維護,而非具象和儀式層面的法老身份。
此外,在托勒密王朝前期,希臘人作為統治階層,在行政和軍事等重要領域擔任關鍵職位,具有較高的社會地位。Ludwig Koenen,“The Ptolemaic King as a Religious Figure,” in Anthony W.Bulloch,et al.,eds.,Images and Ideologies: Self Definition in the Hellenistic World,Berkeley,Los Angeles and London: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93,pp.36-38; [英]弗蘭克·威廉·沃爾班克著,陳恒、茹倩譯:《希臘化世界》,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02-103頁。對此,在埃及社會中流傳著《塞索斯特里斯傳說》《世俗體編年史》《陶匠的神諭》等文學作品,痛斥外族統治者破壞埃及的宗教與社會秩序,并預言外族統治的失敗和本土法老的回歸。Samuel K.Eddy,The King is Dead: Studies in the Near Eastern Resistance to Hellenism 334-31 B.C,pp.257-294.其中,《陶匠的神諭》指責希臘人和其他外族統治者一樣,將神廟雕像從埃及轉移到了非埃及的地方(即亞歷山大里亞城)。Allen Kerkeslager,“The Apology of the Potter:A Translation of the Potters Oracle,” in Irene Shirun-Grumach,ed.,Jenasalem Studies in Egyptology, Wiesbaden: Harrassowitz,1998,pp.67-79.這說明在一些本土埃及人的觀念中,托勒密統治者和殘暴的波斯國王并無根本差別。同時該文本將亞歷山大里亞城視為埃及之外的部分,鑒于亞歷山大里亞城在托勒密王朝的重要地位,這體現出埃及人對該城所代表的希臘文明的排斥。這也表明,埃及人對于托勒密王朝的排斥包含著種族因素。這些文學作品極有可能是由祭司集團創作的,Jill Adler,“Governance in Ptolemaic Egypt: From Raphia to Cleopatra VII (217-31 B.C.),Class-Based ‘Colonialism’?” Akroterion, Vol.50,No.1 (2005),p.29.而它們在埃及社會中廣泛傳播的現象再次證明,公元前3世紀的托勒密統治者并未獲得埃及各階層本土臣民的完全支持。
不過,此類反對希臘人統治的文學作品均撰寫于公元前2世紀中葉之前,Samuel K.Eddy,The King is Dead: Studies in the Near Eastern Resistance to Hellenism 334-31 B.C,p.319.說明此后埃及人對托勒密統治者的態度開始有所緩和。從現實情況來看,這種轉變主要歸因于托勒密王室有效淡化了種族之間的矛盾與界限。由于希臘移民的數量逐漸減少,為獲得部分本土權貴和平民的支持,托勒密統治者根據時局變化對統治策略進行了調整。自托勒密四世起,統治者們開始提高本土埃及人的待遇和社會地位,劉文鵬:《古代埃及史》,商務印書館2000年版,第612-613頁。托勒密八世甚至因過度偏袒埃及人而引起希臘移民的唾罵。William W.Tarn,Hellenistic Civilisation,Cleveland and New York: The World Publishing Company,1952,pp.204-206.同時,自公元前2世紀初,官方記錄中的民眾種族身份開始由個人職業進行認定,出身與血統變為次要因素,并隨著時間的推移,民眾可以采用不同的種族身份。Christelle Fischer-Bovet,Army and Society in Ptolemaic Egypt,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14,p.173.在民族融合的過程中,大量加入托勒密軍隊的埃及本土士兵轉變為希臘人,Christelle Fischer-Bovet,Army and Society in Ptolemaic Egypt,pp.253-255.不同民族和階層之間通婚的情況也更為普遍。Sandra Scheuble-Reiter and Silvia Bussi,“Social Identity and Upward Mobility: Elite Groups,Lower Classes,and Slaves,” in Katelijn Vandorpe,ed.,A Companion to Greco-Roman and Late Antique Egypt,London and New York: Wiley Blackwell,2019,p.284.民族融合也使更多本土權貴被吸納進統治階層,并在一定程度上促進了他們對托勒密王室的認同。例如在托勒密五世統治時期,駐守關鍵要塞的本土權貴哈考里斯(Hakoris)選擇堅定效忠托勒密王室,抵抗叛軍。哈考里斯在托勒密五世統治時期任上埃及赫爾莫波利斯(Hermopolites)諾姆總督,同時控制著連接上埃及通往尼羅河要道的擔尼斯(Tenis)要塞,他刻寫在巖壁上的希臘語涂鴉中明確提及對托勒密五世和伊西斯女神的贊美與虔敬,由于他的忠誠表現,王室并未對多年后其子參與叛亂的事件進行追究。參見Willy Clarysse,“Hakoris,An Egyptian Nobleman and His Family,” Ancient Society,Vol.22 (1991),pp.235-243.此外,王權形象也呈現出融合的趨勢,例如公元前2世紀至公元前1世紀,不論是在托勒密王室所使用的飾品上,多顆嵌于戒指的寶石上刻有托勒密統治者和女王形象,并在不同程度上融合了埃及和希臘元素。參見Jeffrey Spier,“A Group of Ptolemaic Engraved Garnets,” The Journal of the Walters Art Gallery, Vol.47 (1989),pp.21-38.此外,現藏于法國盧浮宮博物館,編號為BJ 1092的金戒指上刻有法老托勒密六世頭戴紅白雙冠的形象,雙冠的下方同時系有希臘王冠,面部也以希臘人的特征描繪。相關圖像參見Bague,Louvre Museum,https://collections.louvre.fr/en/ark:/53355/cl010255634,2024-08-28.還是在神廟和王室通信的泥質印章中,埃德富神廟曾出土托勒密時期使用的泥質印章,其中包括印有頭戴紅白雙冠的托勒密六世的形象,也有以希臘君主形象描繪托勒密八世和克利奧帕特拉七世的印章,通常隨附在神廟和亞歷山大里亞城的官方信件上。參見Anne-Emmanuelle Vesse,“The Last Pharaohs: The Ptolemaic Dynasty and the Hellenistic World,” in Katelijn Vandorpe,ed.,A Companion to Greco-Roman and Late Antique Egypt,London and New York: Wiley Blackwell,2019,p.46.融合希臘與埃及元素的王權形象都十分普遍。
結" 語
從王權形象和身份的構建上來看,除王朝末期統治者克利奧帕特拉七世外,其他托勒密統治者均未掌握埃及語,古希臘歷史學家普魯塔克(Plutarch)在其作品《安東尼的生平》中提到,克利奧帕特拉七世能夠熟練使用包括埃及語在內的多種語言,而在她之前的托勒密統治者們未曾學習埃及語,部分統治者甚至無法使用馬其頓語。參見Plutarch,Life of Antony,27,trans.by Bernadotte Perrin,Cambridge and London: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and William Heinemann Ltd.,1920,p.9.因此他們可能并未親自完成那些應由正統法老參與的宗教儀式,從嚴格意義上講,他們或許并不算真正的古埃及法老,但必須承認他們成功構建了正統法老的形象與身份。這一身份輔助他們建立了一個高度集權化的王國,在此基礎上,通過強大的軍事力量和相對合理的統治策略,使埃及呈現出短暫的繁榮。然而,托勒密統治者更加重視自身的希臘君主身份與馬其頓血統,埃及法老這一身份只是他們用于維護統治的工具。托勒密統治者對埃及傳統法老外觀和名銜的精心設計及對本土宗教信仰的維護,使部分埃及傳統王權符號得以在外族統治期間繼續存在,保障了古埃及本土王權觀念與宗教儀式的傳承,有助于古埃及文明的延續。但個別托勒密統治者曾嘗試將希臘元素融入本地法老形象,此后的羅馬統治者又在此基礎上融入羅馬元素,制作了部分帶有羅馬風格的獅身人面像等紀念物,Silvio Curto,Le sculture egizie ed egittizzanti nelle ville Torlonia in Roma,Leiden: E.J.Brill,1985,pls.14-15.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埃及傳統王權形象的整體性。
就身份認同而言,相較于具象和儀式層面的王權形象,祭司集團、權貴和普通民眾可能更為注重外族法老在現實中的統治方式與成效。盡管在托勒密王朝的積極推動下,社會內部的階層和種族之間的矛盾有所緩和,并出現本土權貴認同外族統治者的案例。但從不同階層群體對發動叛亂的本土法老的態度,以及托勒密統治集團核心成員所發起的反叛案例公元前165年,托勒密的“王友”之一狄奧尼修斯·佩托薩拉皮斯(Dionysios Petosarapis)試圖在亞歷山大里亞城發動政變,自立為王。參見Diodorus Siculus, The Library of History, 31.15a, trans.by Francis R.Walton, Cambridge and London: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and William Heinemann Ltd., 1957, p.349.來看,這種認同隨時可能受到現實情況的影響而改變,并不具有持久性和穩定性。進一步講,在外族征服與統治的背景下,不同文明很難達到有效的融合與互相認同。真正的認同必須建立在平等的基礎之上,而不應依賴于單方面的文化輸出或是同化。只有在互相接受、理解和尊重的前提下,跨文明的融合與認同才能實現,共同創造一個持久和平共存的多元文化社會,進而實現文明間的深層次認同與長期共存。
責任編輯:宋" 鷗
The Construction of Egyptian Royal Imagery and Identity in the Ptolemaic Period
SHI Hai-bo,LI Zhi-lin
(Department of World History,School of History and Culture, Jilin University,Changchun,Jilin,130012,China
)Abstract:After the Pharaonic period,the Macedonians conquered Egypt and established the Ptolemaic dynasty.As foreign rulers,in order to obtain recognition from the native Egyptians and thereby maintain their rule,they actively constructed an orthodox Egyptian royal image on a tangible level by emulating the appearance and royal names of native pharaohs from previous dynasties and adopting traditional symbols of Egyptian kingship.At the same time,the Ptolemaic rulers demonstrated a reverent attitude towards native Egyptian religion and civilization.By deifying themselves,emphasizing the continuation of a divine lineage,and restoring national order and religious activities,they endeavored to portray themselves as legitimate Egyptian pharaohs on the religious and ceremonial levels.In practical terms,the Ptolemaic rulers consistently emphasized their identity as Greek monarchs,whereas the pharaonic identity was utilized solely as a propagandistic instrument for maintaining control.Given the presence of economic,social class,and ethnic conflicts,Egyptian subjects demonstrated only limited acceptance of the foreign pharaonic identity.Under the circumstances of conquest,achieving complete mutual recognition between different civilizations proved to be particularly challenging.
Key words:Ptolemaic period; Ancient Egypt; royal imagery; identi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