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莊是我的村莊。它很小,又平坦,像一顆繡在平原麻布上的星星,針腳極不規整。道路東一條西一條,都是土路,鋪著縱橫的爛菜葉、坑洼和車轍,碰上下雨就匯起獨立的小溪流和池塘。路的兩邊是擁擠的土房,面黃肌瘦,褶子開裂,叫花子一樣錯亂地跪著。農閑或是飯后,背陰的墻根處就蹲著一溜兒光背漢子,像粘在樹枝上的甲殼蟲,或是牙縫里的紫菜。日光的體恤是有限的,午后一陣風將陰影越刮越瘦。于是,他們的脖頸和短楂白發就被驅逐出那一小片陰涼的帝國,像黑亮的醬油上浮著一層泡沫,熠熠閃爍著。
我現在還記得第一次見到這場景時,胸膛里擂鼓般砰砰作響的感覺,就像我看見羊莊有那么多羊時一樣陌生和驚奇。不過,羊莊的小孩是不會如羨慕河水的波光粼粼那樣羨慕這點兒白熱的光和亮的——他們的頭發從出生時就雪白。當他們撒著歡兒奔上山坡,混入羊群時,頭發在太陽下就像剛擰開蓋的汽水一樣滋滋發亮。這神秘的白色帶著命中注定的意味,伴隨著他們從村頭跑向村尾,自坡上踱到墻根,讓人自然地聯想到,多年以后,他們也會蹲下來,成為同一幕讓新來的城里小孩驚異不已的景觀。
哥哥是那些孩子中的一個,我不是。
我的頭發是黑色的。從我來到羊莊,每次洗頭,都得閂上門,以封鎖這不可說的秘密與煩惱——一個七歲小姑娘及肩的黑發可以把每盆水都染得烏黑。這是無法溯源的基因突變,爺爺奶奶頭發是純白色的,近乎透明。爸爸的頭發,據說也是白色的(不過大家都說,那是在他離開羊莊以前)。媽媽呢,我不知道,她的發色似乎和她的身影一樣含糊,沒有人能說清。無處溯源,也就無可解釋,只好羞怯地面對現實。這頭黑發給奶奶帶來了無數麻煩。每回我洗完頭,她都得悄悄繞到后門,貓著腰抽出木門檻,將洗發水偷偷倒掉。在我坐在小院里扇著蒲扇,面對滿天白星,等待涼風帶來困意的時候,那些汩汩的墨水都匯進了水溝,流到洗菜、洗衣服、涮拖把的池塘里,日復一日。漸漸地,池塘的肚子里盛滿了苦水,她想必憤懣極了,有意無意地將這個秘密泄露給了岸邊的柳樹。于是,謠言又經由柳樹縱橫繁復的根系向四周的土地蔓延。很快,羊莊的人都知道了,在小小的四月卷起了一場颶風。連蚯蚓都在爭議這事,爬上我泥濘的鞋沿以示輕蔑和抗議——差點把我的五官嚇成墻灰的顏色。
我知道引起這場颶風的蝴蝶翅膀的翕動——奶奶是整個羊莊里頭發最白的人。雖然她終日戴著一塊厚厚的灰綠頭巾,雖然她一從地里回來就劇烈地咳嗽,像一頭肺里積滿塵土的巨獸,可當她在清晨的呼吸里做禱告,忽而看向你,靜默地微笑,或是在冬天用溫熱的掌心握住你的手,她的白發就會產生神奇的作用。一道斜陽,或是一縷火光,可以將她整個人映照得如窗紙般透明。
人們越是敬重她,越是不能忍受我那萬惡的黑頭發,姑姑也不例外。為了打壓我小小的染坊生意,她連著折騰了好幾天:給我套上表姐缺顆扣子的馬甲(褲子是稀缺資源,我見者無份),把我的頭發啃得和頭皮只差1厘米,在我的臉上抹爐灰,喂給我癩蛤蟆草。可我的頭發仍然像一條不會枯竭的河流,源源不斷地匯入黑夜。
在颶風襲擊羊莊的第七天下午,村主任——一位白眉毛垂到嘴角、耳垂耷拉到肩上,據說能與神對話的智者向我走來,徑直把我身上僅藏的最后一塊肥皂和牙膏扔到后山永遠填不滿的垃圾場后,揚長而去。圍觀的群眾本以為能看到跳大神之類的快活場面,伸長脖子等了半晌,眼看村主任呱嗒呱嗒的腳步聲轉過了過道口,且沒有再冒頭的意思,才只好訕訕地縮回脖子,卷著些無聊和哈欠,趿著鞋回家了。
此后,我不得不和其他孩子一起蹲在塘邊用含堿的濕泥洗頭,用香薷葉涮洗牙齒,連光禿禿的毽子也被包著硬泥塊的糖紙所代替。很快,村主任的藥方見了效,我的頭發依然是黑的,但不再流出夜的顏色。
在偏移的日頭下,村民們目光里羨慕和驚恐的成分漸漸被碾子般空轉的無聊碾碎,沉到底層。再后來,黑頭發的新聞,關注度已遠在“燒牛糞”和“割麥子”之下了。
我的一頭黑發和一只羊待在一起,構成了獨屬于我們的夜晚和白晝。白天,我們把那些團團的云朵輕輕推到山坡上,用柳條指揮這支雪白的隊伍駐扎在最豐盈的草地。士兵們總是懶懶地吃,懶懶地躺下,嘴里永遠在咀嚼。我和鄰居家的幾個孩子躺在草坡上,看天上的羊群聚集到一起,又被風吹皺、折疊,直至散開。有個臉頰通紅的男孩兒比我小一歲,卻會用柳葉吹曲兒,每首都糅合了牛筋草辛烈的草木氣息,沾著初春的露水。我喜歡挨著他躺下,閉眼,看見一片柔軟的白霧里,一只黑亮的甲殼蟲。
暮色四合時,我們又將坡上的云團們攏在掌心,捧回家去。夜晚降臨,羊莊里幾乎沒有人家點燈,我的頭發就與窗外浮動的烏云或是屋里沉淀的寂靜融為一體——很適合作為偷紅薯的偽裝。發現這一點后,夜里睡不著,我就和白頭發圓圓跑去伯伯的地里挖紅薯。幾次下來,我倆以零敗績的成就,彰顯了“黑白配”的優越,名聲在大人的咒罵中越傳越響亮。再后來,每天夜里,睡不著的孩子就從四面八方趕來,和我倆在村尾的樺樹林里會合。我們一起抓知了猴,以兩分一個的價格賣給中藥商,再從小店老板的手里換取西瓜糖和辣條。我哥是抓知了猴的好手,一晚上可以抓滿一個小紅桶,換好幾毛錢。但是他總是獨來獨往,“不愛跟你們這些小屁孩玩”。我們也不愛和他玩,他可不知道我們的收獲哩。我們相互踩著肩膀,在寬廣的大道上像奔涌的月光海,淹沒了整片樺樹林,直至浪花與月光拍打,才依依不舍地說再見。
有天夜里星光正好,四下里都凝了霜。我一路乘風涌到家門口,貓著腰從門檻漫至床邊。奶奶正盤腿坐在炕上裁鞋樣,見我泡在水里,進屋翻出一張麻繩做的漁網。打撈時,那雙布滿老年斑的雙手青筋暴起。
漁網上還遺留著父親的氣息,現在浸滿了海的咸味,又糾結了幾根我的黑發。
“晚上可不敢回來這么晚了。跟你說多少遍了,外頭有老貓鬼,有老貓鬼,你偏不聽。那鬼你以為是干嗎的?專吃小孩的魂兒!大人的也吃!噫,你看村口那一家的老大,多周正一個人,不就是有天夜里喝了酒,就走到村口,走了一夜都沒走回家。第二天被人發現的時候,魂已經沒了,頭發剃得精光,瞪著倆白眼珠,涎著口水,屙屎屙尿都不知道脫褲子。”她皺著眉頭,一面捏鼻子,一面在我的腰上亂抓,假裝要脫我的褲子,逗得我咯吱咯吱笑,“他每月都去鎮里,那過道兒走多少趟了,咋可能迷路嘛……可不敢這么晚回來了,到時候叫老貓鬼捉了去。”
不知道是什么時辰了,月亮正穩穩地掛在院子里的榆樹上。奶奶從被窩里抽出手,替我捏好被角。被窩里是這樣溫暖,只有濕答答的頭發貼在耳邊,浸濕了乳黃色的枕巾。睡神鉤住我的魂往夢鄉引,可奶奶還在用舌頭給麻繩打結。
“真憂心……”
我多想告訴她,被打撈了太多次,我已經知道每個網眼里的故事:那個細窄的,裝的是個不愛吃蔬菜最后病死在街頭的小孩的故事;那個粗獷如豹眼的,講的是有個大力士見義勇為,打死了人被判無罪的故事;在那個水滴狀的故事里,一位神養活了一只麻雀……
“可不敢玩火。白天玩火,晚上尿床。”奶奶突然拍了一下被子,像漁網突然收緊,勒了我一下。
“那哥哥呢?”
“哥哥?別說哥哥,爺爺也不準玩。”
騙人!我頓時睡意全無,睜開眼,從奶奶絮叨的羅網中逃出去。
我可清楚地記得,兩天前碰到了怎樣的怪事!那天我尿急起夜,屋里黑得像被電視布罩著,左邊沒有熟悉的鼾聲,右邊的涼席也不再反復翻動,只有院子里有些光亮,似乎還有人語響動,如房梁上老鼠的逃竄一樣令人心驚。趿拉著毛線拖鞋,憑聽覺踱到門前。透過門縫,我看見了火。
那是我第一次在羊莊看見火,傲然地占據著油棒的頂部高地,積集了稻草燃盡的枯黃、艷紅和熒熒的白色,像燃燒的山丘。火把只有一束,但照亮了一群白發:村主任、奶奶、大伯、嬸嬸……一眾的大人,正月冷冽的空氣在他們嚴肅凝滯的臉邊晃動。
我的哥哥站在眾人的中心,垂著頭,上半身赤條條的,像一條光滑的銀魚。腳邊,奶奶坐在小馬扎上,臉上失去了表情,變得和頭發一樣花白,手里攥著擦淚的毛巾。周邊有人站起,有人坐下,有人背過身,有人正用中指敲出一支煙……人影和天上星宿一同轉移交錯,宇宙里的時間似乎都被壓縮在了這神秘的陣法中。
我又驚又怕,將門縫和眼皮合上,悄悄踱回床前。
哥哥尿床了嗎?我無從得知。
15歲的哥哥在我起床前,將未賣出的蟬殼、壓在枕頭下的數十顆彈珠,裝在嶄新但無法實現預期價值的鉛筆盒里,留給了我。等我醒來時,他已經背著大小包和綠皮火車一同進入另一個城市的白晝。他走得這樣快,這樣沉默,我甚至來不及告訴他,那天夜里,我夢見他的臉上藍青色的魚鱗正映出水紋狀的火光。
哥哥走了,我還在羊莊,像一只被面筋粘住的蟬。
日子過得慢極了。過了多少個日頭,四方院子里的榆樹還只是那么高:比屋頂高出一點兒,離天空還遠得很。有時我抱膝坐在門檻上,榆樹斜長的影子就灑在我的身上,像一場雨細細攏住我的肩膀。我的對面是所剩不多的幾只羊(或許已經算不上“群”),中間扎著一道矮矮的柵欄。柵欄往一邊倒,而羊的嘴巴總往另一邊歪。看得多了,有時我閉上眼睛,也能想象出它們咀嚼的樣子:睫毛低垂,鼻翼聳動,上下頜骨共同碾磨一小捆干草。看不見牙齒,只聽見一陣簌簌的聲響,干草便像爬樓梯似的一級一級向上傳遞了。
它們都懶懶地伏在地上,好像也厭倦了這漫長的、忙于反芻的冬季。
我已經上了半年學,獨自待在院子里的時間卻比以往更長。放假的時候,在門檻上一坐就是一整天。冬日稀薄的陽光被榆樹枝撕成輕飄飄的棉絮,落到我的肩上時已經所剩無幾。沒有風,但遠方的事物因為寒冷顯得更為清晰。有時奶奶從夕陽里走來,遠遠地朝我招手,圍裙下的身體在雪地里腫脹起來,變得通紅,像大地上一棵跳動的胡蘿卜。有時我沒注意到她,她腳下那種有力的震動,也會像震顫的琴弦那樣,傳遞到我的手心里。
“乖乖,快進屋去!”奶奶握住我的兩只手,哈出幾口溫暖的白氣,一邊搓著我的手一邊把我提進屋里。
寒風涌進里屋,一下子將這里撐大了好幾倍,房梁被拉得更為冷硬、粗直,爬滿了濕黏的霉菌。大概是地面也被拉長扯寬的緣故,桌邊的熱水瓶,看起來離門檻好像有兩個屋子那么遠。唯一的熱氣,只貯藏在我們倆的鼻子和嘴巴里。
燒飯的時候,奶奶切菜,我鉆到灶臺后看火。雖然只能拉拉風箱,不能添柴,我也很高興。我們呼出的熱氣由一絲一絲,團成一縷一縷,再相互融合,變成一朵碩大的白云,經過煙囪——像每家每戶那樣,從煙囪里,輕輕探出一只黑瘦疲軟的手。
燃燒的聲音是灶屋里唯一的聲響,噼里啪啦,啪啦噼里,好像一堆人在枯樹枝上跳得正歡。有時我趁奶奶不注意,偷偷扔進去一兩片干得蜷曲的豆莢,火肚里的人們就跳得更快、更響,笑聲中火星四濺。
那場景讓我想起學校,學校里那些跳動的白色頭發。跳皮筋時,她們的辮子也是這樣在空中跳舞,像燃燒的豆莢,帶著笑。
驟然有些冷了。
今年九月,奶奶賣了一只羊,像把冬小麥的命運交付給土地那樣,把我交給了學校。那時溽熱未消,大人們看起來急急忙忙的,他們一面向奶奶問好,一面不停地用手抓頭發,好像試圖抓出要說的話,忽然轉而把目光盯在我身上,驚呼一句:“呀!”他們背后探出孩子的半個身體,也瞪大了眼睛。那些孩子是鄰村的,我從沒見過,他們的白頭發聞起來像河邊的新鮮泥土,衣服也熨過,瘦瘦地貼在身上。我唯一認識的是圓圓。但她碰見我,好像嚇了一跳,臉上帶著初學的訕笑,一邊擺手一邊繞過我,走了。人們的目光便從她身上又移回到我的頭發上了。
圓圓比我早上一年學。她的書包更大,也更空、更黑,里面有二年級的兩本書,一個散架的鉛筆盒,兩支鉛筆(其中一支只剩鉛芯,寫不了幾個字就摸得一手黑),還有被她弟弟啃得只剩半塊的橡皮。圓圓不愛讀書,她說一看到課本就困得眼睛發昏。但沒有人不喜歡圓圓,她有兩個淺淺的梨渦,笑起來一閃一閃的,惹人喜歡。圓圓媽也是村里出名的巧手,幫她扎的兩條辮子又粗又亮,像兩根白皮鞭,俏皮得很。
跳繩的小團體就是以圓圓為中心建立起來的。每節課后,她們總能很快地挑好場地,搭起皮筋。她們的影子在耀眼的陽光里潑出一大片灰色的水漬。而我總是坐在桃樹底下,等待一個加入的機會。有幾次我試著邁出桃樹的陰影,可當那些高高束起的辮子甩動兩下,流露出不快的意思,我就立刻縮回去了。有時她們會直接說:“我們不想跟你玩。”我就恨不得退到蟻穴里去,不讓她們看見我。
后來,一下課我就趴在桌子上假裝睡覺。課桌上衍生的夢總是若即若離,一些搗蛋的男孩子會偷偷拽我的頭發,我一回頭,又看不到人。此時,他們已經蜂擁至門口,嘻嘻哈哈地笑作一團。由于背光,他們的臉變得狹長而模糊,就像他們的父母。從他們的牙縫里,我聞到了煙味。
我寧愿他們是針對我,可他們只是針對我的黑頭發。哪怕我戴上了白帽子,他們也會說:“嘿,她是黑頭發。”
我不是沒有做過努力:往頭上涂更多的堿泥,用符紙泡水洗頭(符紙是從奶奶的鞋盒里偷來的,阿彌陀佛,但愿佛祖能諒解我),懇求醫生給我一個讓頭發變白的藥方。但直到第一個學期結束,我的頭發還是固執地黑。令我尤為生氣的是,那位醫生甚至幫姑姑研制了一種可以涂在乳頭上的毒藥來幫助表妹戒奶,也不愿理會我。他收留了那么多從外面回來的怪病人,那些人的身體不像羊莊人,倒像是動物。我不明白,為什么他給他們掛鹽水、檢查他們的牙齒,卻總是對我擺擺手,為什么我一離開那個洞穴似的診所,洞穴里的病人立刻就支起身子議論我。
但我漸漸怕去了。
每天夜里,我都暗暗祈禱,第二天天一亮,奶奶就驚奇地推醒我:“呀!你變白頭發了!”想到那個場景,我就要哭出來了……可惜,這只是一種引人興奮的幻想。每天早上,奶奶總是用不變的語調將我推進新的一天。
我所希望的事每天早上便落了空。漸漸地,這種不著邊際的想象經由時間的磨損,在我的心底引發出了另一種恐懼:假如我真的變成了白發人,他們就會接受我嗎?一個我不愿接受的場景走進我的夢里——他們走到我的身邊,壓低聲音說:“她曾經是個黑頭發。”
我甚至不確定,到底哪種情況讓我更為恐懼。
時間就像羊的牙齒,一切東西經過咀嚼,只剩下聲音。
半年過去了。我坐在門檻上的時間比以往更長,有時憑肩膀的發燙程度就能感覺出太陽的下沉。家里僅剩的兩只羊正在長出新毛,他們站在我對面,身上禿禿癩癩的。還是扁尖的棕色瞳孔,濕黏的眼角,灰色的痕跡從眼角淌至下頜,隱入脖頸深處。
面對他們,就像面對我那從小就長滿白頭發的哥哥。我對他們一無所知。
我的胸腔里有個龐大而苦澀的問題。
很多個夜里,我躺在奶奶的身邊。月光還是靜靜的,奶奶的呼吸如同貓的胡須在黑暗中輕輕晃動,我卻總是焦灼不已。哥哥、學校、黑頭發……那些事像陣陣暴雨,把心上覆蓋的浮土都沖刷得干干凈凈,露出一顆桃核。桃核的突尖抵著我的心口,灼得胸口痛。那種痛苦經由血液傳輸到全身,燎起了渾身的炭火。有幾次我實在難以忍受,推醒了奶奶,看到她月光下閃閃的白發,我又什么話也說不出來。只好轉身埋進被子,心里悶得非哭出來不可。奶奶用手背探我的額頭。大約是發燒了,她總是這樣說。
有天夜里,隱約聽見窗外淅淅瀝瀝的聲音,大約是下雪了。身上很燙,似乎還在發燒。我不忍再叫醒奶奶。過了一陣,院里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也許是野兔?我不愿細想,任由身體里的熱將自己牽出了被窩。
風一個勁地往我身體里鉆。一道閃電劃過,雷電經過的樹下有人頭發豎立。
“你在這里干嗎呀?”我攥著領口,努力瞇起眼,只能依稀看出一個人形,心里卻覺得有些熟悉。
她不說話,也不動,我只好又撐起嗓子喊了一句:“喂!你是誰呀?”
那時我已經有些眩暈,雨好像不是在落下,而是在面前升起,不知道哪里發出的“嘀嗒、嘀嗒”的聲音正一下、一下地踩著我的耳朵。等我再次注意到她時,她已經離我只有一只手的距離。她似乎是跑過來的,那么急匆匆地,抱得我一個踉蹌。哭聲不知道從哪里爆裂開來,蓋過了屋檐下的雨聲。
她在哭,不停地發抖。
她在說什么呀?為什么一直叫我的名字?為什么一直摸我的頭發?為什么,為什么……可我累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了。她的眼淚把我的棉領子都浸濕了,連同我的襪子一樣,濕冷的……
又一道閃電劈開了黑夜。我勉強撐開眼睛,轟隆隆的雷聲里,她白色的頭發像另一道閃電。
我放聲大哭了出來。
這個人的擁抱是干燥而溫暖的,像火爐,像奶奶的手。這種溫暖是因為白頭發嗎?或是因為這個不說話的人?因為她身上樟樹一樣苦澀的氣味?我不知道。我緊緊地抱住這個白頭發的女人,感覺渾身的力氣都在離我而去。心底對白頭發的羨慕、渴望全都變成了逃離,強烈的逃離。我不由得喊了出來:“你帶我走吧,媽……”
她的哭聲更響了,一遍又一遍地喊著我的名字。
雨從天上落下來,我的身體卻好像空了,悠悠地浮起來。越發冷了,好像已經飛得很高很高,變成了平常我在院子里見到的那些白色星星里的一顆,我的頭發也全白了……越升越高,越高越冷,不知怎的,好像碰到冰塊那樣,猛地墜了下來。身體不由得一跳,抖開了渾身的冷。一驚疑就睜開了眼睛,只聽奶奶說:“好了好了,可算醒了!”
奶奶的眼睛又紅又腫,抿緊的嘴也像個顫抖的鼓包。姑姑趕忙推她喂藥。奶奶托起我的頭,由姑姑捏住我的鼻子,我一張嘴,一匙就灌了下去。
“乖乖,喝完藥病就好了。”她摸摸我的頭,又摸摸我的脖子,弄得我有點發癢。可我渾身都疼,一點兒也笑不出來。
“我生病了嗎?”
奶奶和姑姑交換了一個眼神。姑姑拿起針線籮里一個雞毛毽子在我眼前晃。“沒什么的,馬上好了——你看這個,喜歡不喜歡?”
我點點頭。又灌了兩勺,碗里的水喝完了,底下還沉著一層灰。我想我大約是中邪了——羊莊人是忌諱在中邪的人面前直說的。此刻,我卻來不及想這些。雨聲,閃電,榆樹下白頭發的女人……好多奇怪的夢,又不像夢,正涌進我的腦子里。
“奶奶,雨還下嗎?”
“你真是睡糊涂了,今天太陽大著呢。”姑姑拍了拍我身上蓋的被子,已經被太陽曬得暖烘烘的了。她又伸出手指,問了我幾個“這是幾”“我是誰”之類的問題,然后就直起腰,笑著對奶奶說:“看著吧,明兒個準好了。”她那么高興地走了,可奶奶的眼里還含著淚。
不用回答問題了,我才歇下來,又喝了一點水,看看屋子里的東西:墻上的報紙還是那么舊,那么黃,衣柜上的鎖還是緊緊咬著,鏡子上粘著一個黑點,看不清是一只螞蟻還是別的什么。一切與從前沒什么不同,可我分明覺得有什么不一樣了。那些夢在我的頭腦中游離,我頭疼得厲害,嘴巴也不像平常那樣聽話。不知怎么,我就說出來了。
“奶奶,我的白頭發呢?”
奶奶的眼淚流了下來。她的嘴唇上下蠕動,可是沒有一點聲響,讓我想起那些沒有牙齒的羊。
是啊,奶奶怎么會知道呢。她的頭發也是白色的,且是近乎透明的白呀!
我轉過身,臉朝著墻,什么也不問了。
在兩個鈴聲間裝睡的日子,被桃樹和女孩們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桃花開了,爬滿了蚜蟲,緊接著下了一場大雨,樹上只剩下爛葉子和零星的瘦果子相互遮掩。日光照在額頭上,灼得發疼。夏天來了。于是晚飯前多了一點準備,得先拿臉盆朝地上灑滿水,待水汽帶走地面上的一部分熱氣,再搬出桌椅碗筷,敞開衣領在榆樹下吃到天黑。
羊莊常年干旱,草木茂密,且無人看管,在那個人人留心牙齒和腿腳的年代里,卷起一場山火似乎是常有的事。無非是滾滾的煙襲來,嗆著人了,有人疾呼,緊接著鍋碗瓢盆丁零哐當落地,河里的水被嘩啦嘩啦地舀進幾只水桶,扁擔在老漢的肩上吱呀吱呀地呻吟,河水就噸噸噸地撞擊著木桶。許多人振臂喊叫,聲音一陣高過一陣,拋到屋頂,撞上早已癡呆的廣播喇叭,鏗鏗鏘鏘廝殺一陣,又砰然擲在地上。攢動的人頭如同被風吹散的白煙,以彌漫的方式占領了每一條夾道。危急時刻,不知哪兒躥出一根象鼻粗的水管,經由無數只滿是老繭的手傳遞,解救了瓢的困境。太陽下沉到山腳的時候,黑山里才冒出幾十顆火星,在藏青色的焦味里聳動著,四散。各家已備好了白毛巾,每條都得咬牙忍受下礦般的折磨,以自己的犧牲換取男人的一雙白手、一張算不上白的糙臉。男人抽煙的工夫,小孩已經提來酒瓶放在桌邊,女人轉進廚房,掀起蒸屜。沉默中,一陣水珠落下。
這樣的場景總是反復出現。有時我忍不住想,或許,羊莊是一塊被太陽詛咒過的土地。它的燃點很低,一點就著。火災曾經在這塊土地上反復出現,但人們撲滅大火之后,便不再追問第一粒火星的起源。
火舌從隔壁穿墻而來那一天,我被魘住了,恍惚中似乎不斷有人推我,又哭喊著捶打我。待掙扎著醒來,四周卻蒙著一層青紗似的藍。塵埃酣睡著,沒有一點聲音。
我推開門——很輕易地開了。一瞬間,獵獵的風聲、噼里啪啦的燃燒聲、哭喊聲、腳步聲卷成一股颶風,向我碾來。我來不及細看,院子里布滿羊屎的土地已經在我腳下跑動。
地會也跑嗎,而且跑得這樣快?我的腦子里一片混沌。薄秋衣緊緊地貼住前胸,凜冽的風追殺般到來,從我的后背鉆上去,撐得秋衣超出限度地脹起來。黃沙堵住了我的眼睛、喉嚨和耳朵。空氣裹滿了沙粒,涌進我鼓風機似的雙鰓,旋即又被擠出來。大地越跑越快,我大口地呼氣,吸氣,呼氣,吸氣,卻怎么也跟不上。
“我要摔跤了!”
終于,當這個念頭第21次出現的時候,腦電波跟雙腿徹底失去了聯系——我被甩在地上,像一截橡皮水管。腫脹的疼痛中,大地還在瘋狂地奔跑——我努力睜開眼,看見了哥哥扁平的后腦勺。
是哥哥,是他在拉著我跑!
我往回看,火勢正猛,許多老人和未到學齡的兒童都已經被山火吞沒,眼淚來不及流下,就蒸發了。身后的黑山掀起三米多高的火浪,向我們襲來。
我掙扎著爬起來,在哥哥的拉拽下繼續跑。我們不停地跑,不停地跑。大路沒有了,身邊的稻田沒有了,呼喊的人也沒有了。不知道為什么,我雙眼緊閉,卻一直在流淚。我們一直跑,一直跑,我的喉嚨和耳朵掉在地上,狗吠聲沒有了,哭喊聲沒有了,風聲也沒有了。我們跑啊跑,跑啊跑,一直跑到村尾的最后一堵墻前。
那是最后一堵墻,中間已經塌了一半,正好可以翻越過去。哥哥幾乎沒有猶豫,一口氣跳到墻上,轉過身把手遞給我。我抓住他的手,踩上墻。可我很害怕。陡然的高度讓我心如針扎,我望向哥哥,企圖從他的眼睛里抓得些勇氣。
但我卻看到了哥哥的黑頭發!——我久久地猶豫了。
我不知道怎么判斷那個穿著緊身牛仔褲、皺巴巴的白襯衫,套著豆豆鞋,掛著鍍金鏈子,往家里寄各色藥盒、黑香蕉和紙糊底皮鞋的人,是否只是一個黑了一些的哥哥。
我沒能越過那道墻。
那場山火除了給我的右腳踝留下一道疤外,就像一場荒蕪的夢,很快被哥哥和其他人遺忘了。
繪有大紅花的獎狀交到我的手里時,被命名為暑假的夏天再次到來。孩子們光著腳,在棋盤格似的田野間跑來跑去,成熟的農作物氣息在他們的衣袖間流動、交匯。他們中的一些還在放羊,那些山坡仍然能產生回音,還有柔軟而蓬松的綠。我卻已經無羊可放,羊莊被曬得開裂的土地對我來說也太燙腳。
穿著鞋,走在田壟上,從一團云的陰影踱到另一棵草的陰影里,我仍然會把自己想象成是羊莊的一部分。
這是另一個短暫的夢。
媽媽來到羊莊的那天,所有的夢都得到了終結。村主任、奶奶、兩位伯伯、三位嬸嬸……都聚集在我們的小院子里。一顆白灼的太陽掛在榆樹枝頭,又滑到院里的晾衣架上,烤得人心里吱吱作響。我坐在馬扎上,得把頭抬得很高,才能看見媽媽酒紅色的頭發。它們被燙成了一縷一縷逗號似的小卷,襯得她那本就不小的腦袋看起來又大了一倍。
媽媽站在人群中間說了幾句,一邊說一邊打量著其他人的神色。然而他們只是呆滯地坐著,仿佛已經融化,順著袖筒流到地上。只有我的奶奶時不時用毛巾的一角擦去眼角的眼淚和黃色黏液。
沒有火,沒有儀式,甚至沒有討論,沉默決定了勝利。踩著高跟鞋,媽媽將套在新襖里的我提上街頭,收割了一片羨慕和驚恐后,又把我塞進等候已久的大巴里。
大巴里充斥著新鮮的柴油味,讓人頭暈。我一句話也不想說。媽媽把身體傾向我,摸了摸我的額頭。有點燙,她說。
那時我才聞到自己身上藏青色的焦味,感到渾身燙如炭火。我把臉貼在玻璃上。一片恩賜的涼意里,我看見窗框里羊莊的景色正在被一條條抽離。
7秒,陽光融化綠蔭的午后,知了被填了啞藥。我和圓圓一起提著麻袋,在收割過的麥田里撿麥穗。金黃的麥穗舞會中,兩張小臉通紅。回到家里,奶奶拿毛巾替我們擦去頭上的汗,再往每人手里塞兩角錢。我和圓圓斜挎上破爛的書包,又急匆匆跑去學校。
7秒,遠方細小而唯一的土路,一邊通向縣城,一邊不情愿地連著我上學的那條路。在一個秋天放學的傍晚,吹柳葉的男孩兒說他有親戚住在縣城。我們笑哄哄地對他比豬鼻子,他氣不過,帶著我們走了很久的路,果真到了那位親戚家。他的那位親戚鼻梁上架著一副黑色寬邊眼鏡,微駝著背,局促地拿出銀鷺花生牛奶和旺旺雪餅招待我們這群小鄉巴佬。回去的路上,天已經快黑透了,大家拽著書袋走得東倒西歪,嘰嘰喳喳地議論著那位緊巴的城里人。我把鋁罐貼在耳邊,聽見剩下半罐牛奶輕輕地發出打呼嚕一樣的聲音。
7秒,在還不會撿麥穗,更沒上學的時候,我光著腳丫坐在院子的小馬扎上。我的奶奶正貓著腰抽出木門檻,將黑色的洗發水偷偷倒掉。
微弱的電流穿過21秒。我的鰓閉合,我的鱗盡數剝落,我的鰭退化成手和腳。一顆不屬于任何人的肺在我日漸復雜的身體里膨脹起來。
至于我的哥哥,我沒有再追問他,那場大火的起因,正如我從沒問過他,為何從小滿頭白發。我們都默契地不再提,那些稍縱即逝的魚的記憶。
【責任編輯趙斐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