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他們像潛入似水年華的巨人,同時觸及間隔甚遠的幾個時代,而在時代與時代之間被安置上了那么多的日子——那就是在時間之中。”
第一次看見這段話的時候,我想到了葉樂居——總有那么一些人能夠跨越時間的長河,經久不衰地停留在你的記憶里。
葉樂居就是這樣的人。
我和葉樂居是高二認識的,那時候我們十七歲,被分到同一個小組打掃衛生。開學的第一個星期我去得很早。衛生區域很大,但我喜歡掃那些葉子,五顏六色的,就那么輕盈又自在地零落于四周,只等著一陣風或一把掃帚將它們聚攏。
葉樂居來的時候我已經打掃完,正在收拾東西,準備離開。他氣喘吁吁地向我道歉,我搖了搖頭,沒吭聲。從此之后的每個星期,打掃衛生時他都會比我先到。
很多年后我提起這件事,他才笑著告訴我,當時他以為我會去告訴老師,發現我沒有去之后就認定我是一個好人。但事實是,我壓根兒沒把他的遲到當一回事。
我們的友誼就這樣莫名其妙地開始了。
我是走讀生,中午回家的時候能拿些水果。有一次我捏著兩個李子,給了葉樂居一個,我留了一個。后來我把李子放進嘴里,才發現李子表面早已被我的手汗浸得咸津津的。葉樂居是住校生,傍晚回宿舍時會經過超市。下午的時候我在走廊背書,常常不吃晚飯。葉樂居知道后,并沒勸我去吃飯,而是會從超市給我帶面包和牛奶。
我的生活平淡得沒有一絲波瀾,直到他出現,我那名為青春的水面上才出現一絲漣漪。
我們都很喜歡文學,閑暇時候除了學習就是交換書籍。我記得他給了我一本村上春樹的《挪威的森林》,時至今日我依然記得那本書封面上的白色雪花,寂寥又優雅。我們所在的南方城市很少下雪,我想葉樂居也和我一樣,喜歡那些純潔的小冰晶。
有空的時候,我們會交流各自的寫作心得。葉樂居的文章清新雋麗,我的文章樸素悠揚。我們喜歡玩一個文學游戲:由我們倆任意一個開頭,說出一段話,另一個人不得有思考,必須立馬也說一個句子。
我印象最深的一次是葉樂居說了一句“下雨的時候”,我的腦海中立馬蹦出下一句——“麥子是會響的”。沒有什么預兆,我眼前浮現出下雨時候的麥田,金黃的麥子在透明雨水的沖刷下閃閃發亮。
“下雨的時候,麥子是會響的。”我把這句話寫到了自己的摘抄本上。
升入高三的那個夜晚,我藏起了我們之間交換的書和文章。面對新一學年和迷茫的未來,我感到害怕——高中時期學校管得很嚴,我怕我們之間的關系被人誤解。我不敢告訴葉樂居,我怕自己的怯懦在他看來很可笑。
傍晚我在走廊背書的時候,會看見葉樂居一個人站在走廊邊。有時候他看起來很難過,我知道,畢竟我們做了一年的朋友。但是害怕絆住了我的手腳,我沒有過去安慰他。
有天下晚自習時,天上突然下起雨,葉樂居沒有帶傘,我躊躇著要不要把傘給他,走近卻看見他已奔向大雨中。他的背影在雨夜里變得越來越小,好像冥冥中注定著什么,葉樂居與我漸行漸遠。
我們的友誼也停留在了那場大雨中。
直到高中畢業的時候,我才向他表達了我的歉意。我訴說了自己的擔心,也承認了自己的膽小。我不奢求他的原諒,只希望自己給他帶來的傷害能止步,他并沒有做錯什么。
從那以后,我學會了勇敢地面對和處理一段關系。勇敢不是莽撞和不屑一顧,勇敢是你明知道有些事情會發生,但是不會怕,會去面對它、解決它。
所幸他原諒了我。
錄取通知書下來后,我們都去了會下雪的城市,就像那本《挪威的森林》封面上的地方一樣,冬天會落雪。
直到上大學的文學課,學習到“自動寫作”的概念時,我才發現早在幾年前,我和葉樂居就踐行過這種寫法。在課堂上聽著老師的講解,我的過去和現在交織到了一起。有些時候,我們不能察覺到當下的想法,只有在某一瞬間驀然回首,那些曾經存在過的記憶才會噴涌而出。我在那節課上才體會到我經歷了一段多么美好的時光,擁有了一段多么美好的友誼。
多了空間的阻隔,我和葉樂居只是偶爾通過手機聯系。好像就是這樣,那些陪伴我們走過一段路的朋友最終都會漸行漸遠。我們每個人都走在自己人生的修行道路上,偶爾道路才會有交叉,我們能做的只有在交叉的那一剎那牢牢記住對方。
上大學的第二年,葉樂居約我見面,我欣然同意。那日的天陰沉沉的,太陽被云堵住,怯生生地露出些許微光。我遠遠地看見了他,笑著向他揮了揮手,他快步走來。
眼前的身影與三年前的他重疊。時間帶走了過去那兩個青澀的少男少女,帶著我兜兜轉轉,又想起高中時期。我想起走廊上他落寞的背影、我手中未借出去的傘……我知道有些遺憾會伴隨終身,但是有些遺憾,當下就能找機會彌補。
太陽終于掙脫了烏云的束縛,洋洋灑灑照亮了大地。
我把自己帶的遮陽傘遞給他:“下雨的時候……”
葉樂居愣了愣,說:“麥子是會響的。”
我們相視一笑。
(本刊原創稿件,豆薇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