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毛姆8歲喪母,10歲喪父,小小年紀就被寄養在牧師叔叔亨利冰冷的家中。童年失愛,早年生活的陡然變化,或許是造成毛姆口吃的一個重要原因。對毛姆來說,口吃無疑是他“華冠”上一粒最重的“灰塵”。
毛姆有過一次挫敗的經歷。有一次,叔叔帶他坐火車去倫敦,當天叔叔讓他自己回去。售票處排著一隊長龍,終于輪到他時,他怎么也說不出“惠斯泰布爾”這個詞。后面的人都等得不耐煩了,他還是說不出來。突然,兩個男人把他推到一邊。“我們可不能等你一個晚上,”他們說,“別浪費時間了。”于是他不得不回到隊伍末尾重新排隊。他永遠不會忘記那一刻的恥辱,以及所有人盯著他時他的尷尬和不安。
兒時便有的口吃毛病讓他與這個世界進一步疏遠,并使他在極其痛苦的同時異常敏感。口吃給他的生活造成了阻礙,因此,成年后,他習慣身邊帶一位翻譯,作為他的中間人與陌生人進行接觸。雖然毛姆竭力保護自己,但他依然受到了許多傷害。
毛姆將整個人生寫入他的書中,書中許多人物都有他自己的影子,他們大多刻薄、羞澀,也愛慕虛榮。在《人性的枷鎖》里,毛姆把以自己為原型的主人公菲利普寫成瘸子。
在《人性的枷鎖》第11章,毛姆寫到了菲利普求學時受到的屈辱——菲利普看見有個男孩跑過去,他想抓住男孩,但他拖著那條跛腿根本追不上男孩,其他人都看準了機會從他身邊直接沖過去。有個人突發奇想地開始模仿菲利普瘸著腿跑步的怪樣子,其他孩子看了都大笑,接著全部跟隨第一個人模仿起來。他們圍著菲利普,一面怪里怪氣地裝跛腳,一面大聲尖叫,發出刺耳的笑聲,在這個新把戲里興奮得暈頭轉向。有個孩子伸出腳絆了菲利普一下,菲利普也一如往常、毫不意外地重重摔倒在地,膝蓋都擦破了。他爬起來,他們笑得更大聲了。有個男孩從背后推了他一把,要不是有人接住他,他一定會再摔倒。他們以取笑菲利普的殘缺為樂。
模仿、嘲笑、攻擊是人的天性。作為口吃的人,毛姆對此更是深有體會。
毛姆意識到,每個獨立的個體都必須經歷一個“相同的過程”才能意識到自我,意識到獨立完整的有機體,而“這當中又有一些不同”,因為口吃(書中是跛腳)的人意識到的是不同于常人的殘缺感與疏離感,這種感覺進入青春期之后會特別明顯。他羨慕那些可以正常表達,能融入群體生活的正常人,“你會看見這些人在圣靈降臨節跑到漢普斯特德荒野跳舞,在足球賽場吶喊,或者從帕摩爾街的俱樂部對皇家儀仗隊歡呼”。而毛姆(書中是菲利普)從天真無邪的童年,過渡到擁有痛苦的自我意識,是因為被他的口吃(跛腳)引來的嘲笑所激發的。
絕大多數口吃者都是男性,而且幾乎都是在童年——毛姆是在八九歲——變成口吃的,背后有其原因。因為男孩往往比女孩調皮,有更強烈的模仿和嘲笑別人的沖動,而此時又是學習語言的階段,稍有不慎就會變成口吃。毛姆提醒我們,口吃的人會更加艱難地跋涉這條長長的幽暗慌亂的青春期過道。與此同時,青春期的迷茫、慌亂、敏感、羞澀,又“加持”在口吃者的身上,等于是在幽暗的畫布上再抹一層幽暗的色彩。
而毛姆對口吃的解脫之道是,承認它,然后超越它。毛姆有學醫的經歷,這讓他能更好地了解人性。這段經歷讓毛姆刻骨銘心,他反復把它寫進自己的書里。每個人心里都有一扇門,只要這扇門打開了,心結就打開了。這段經歷,正是打開毛姆心里這扇門的鑰匙。
當毛姆把口吃這塊看上去“不正常”的小拼圖拼在整個人性的版圖之上,不正常的感覺就會被消融。當毛姆通過洞悉人性的方式,從口吃的苦悶中脫身之后,他的視角開始變得充滿人性、悲憫。兩者之間,其實只隔著一層薄薄的窗戶紙。
(貝塔摘自上海文藝出版社《口吃簡史》一書,勾犇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