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關鍵詞:生育意愿;社會沖突理論;生育支持政策;育齡青年
一、問題提出
人口再生產問題是影響我國經濟和社會協調發展的重大問題。1949年后,我國的人口再生產在經歷高出生、低死亡、高自然增長的階段之后,逐漸演化到如今低出生、低死亡、低自然增長率的階段[1],甚至在2023年出現人口負增長現象。[2]人口增長速度緩慢,疊加人口老齡化,致使我國人口總和生育率越來越低。人口再生產問題已經成為制約我國中長期社會穩定發展的關鍵問題。
為應對“低生育風險”危機,我國近年來逐步調整計劃生育政策,在實施“單獨二孩”生育政策后,又進一步推出“全面二孩”政策來鼓勵生育。但從現實情況看,生育政策的調整對實際生育率的提升作用甚微。由此可見,政策可能并非唯一制約青年生育的因素。因此,學界有關生育和人口再生產的研究也從過去強調政策調整的單一視角轉向多元視角,如文化觀念視角[3]、性別視角[4]等。在生育意愿問題上,研究者多參考自我決定理論[5] 、計劃行為理論[6]等。這些理論在規避宏觀政策視角“只見結構、不見人的主體性”弊端的基礎上,側重從微觀角度開展研究,試圖說明微觀層面個體生育意愿的影響因素??紤]到政治制度、經濟水平、文化傳統等不同,個體生育意愿會受到不同層面多種因素的制約。遺憾的是,從復合因素角度開展研究的文獻尚且不多。沖突論不僅關注宏觀結構層面的問題,而且對于透視中觀和微觀層面組織與群體利益、資源平衡與紛爭等具有重要指導作用。因此,沖突論在相當程度上提供了分析社會變遷與發展的綜融視角。本研究試圖從社會沖突理論視角著手,探討究竟是何種因素影響育齡青年的生育意愿。希望從社會沖突的角度重新認識育齡青年生育意愿的影響因素,了解育齡青年在生育問題上遭遇的多重沖突與困境,進而從制度、工作、家庭和個人等多層面系統性探究育齡青年生育意愿問題,以便為生育政策的制定提供建議。
二、文獻述評
(一)社會沖突理論
社會沖突理論起源于對功能主義的批判,由馬克思、韋伯和齊美爾進一步發展,并由達倫多夫和科塞加以鞏固。該理論旨在通過理解和分析沖突來解決社會中的沖突與平衡問題,從而發現和總結沖突在社會變革與發展中的作用。在對沖突的認識上,科塞認為沖突是不可避免的,社會沖突源自不同人群對權力、地位和資源以及價值觀的要求之爭。[7]37-41與早期沖突論側重分析社會沖突的根源不同,科塞更重視對社會沖突過程及結果的剖析,其目的是將沖突與社會結構進行整合,使社會關系不斷改善和促進社會穩定。[7]1-14本研究主要借鑒科塞的社會沖突理論,基于其關于社會沖突三種類型的理論劃分,即“現實性沖突和非現實性沖突”“緊密關系中的沖突”和“內群體沖突和外群體沖突”。借助這三種沖突類型從復合層面分析沖突產生的影響,對研究育齡青年的生育意愿具有一定的指導意義。
第一,現實性沖突和非現實性沖突??迫岢龅默F實性沖突和非現實性沖突借鑒了齊美爾的“作為手段的沖突”和“作為目標的沖突”?,F實性沖突是指那些由于未能滿足關系中的某些要求以及對其他各方所取得利益的評價而產生的沖突,或旨在追求一個沒有實現的目標而產生的沖突。非現實性沖突則指沖突各方中至少有一方為“釋放緊張狀態的需要”而發起的沖突??迫J為這兩種沖突在社會控制中都具有重要作用。[7]34-41當現實性沖突中的實質性利益得到解決時,青年才能夠從社會環境中得到滿足,進而可能促進生育動機內化。若社會問題和矛盾依然存在,非現實性沖突包含的敵意情緒就會不斷積累,甚至對現實性沖突產生干擾和破壞,使社會系統面臨潛在性危機。因此,需要思考應該構建一個怎樣的外部生育支持環境,才能促進青年生育意愿的提高。
第二,緊密關系中的沖突??迫赋觯骸瓣P系越緊密,感情投入就越傾向于壓抑敵對的情感,而不是把敵對的情感表達出來。”[7]47-53初級關系中的人由于關系極其緊密,往往將自己的全部人格投入其中,敵對情感趨向于積累并得到強化,且隨著交往的深入,會產生愛恨糾葛的矛盾情緒,甚至會引發帶有敵意和攻擊傾向的更為激烈的沖突,最終導致關系破裂。因此,只有當女性從婚姻中獲得的滿足感較強時,她們才會表現出較強的生育意愿。
第三,內群體沖突和外群體沖突。前者指發生在群體內部的沖突,后者指發生在群體之間的沖突。[7]54-59科塞指出,基本價值觀念一致時的沖突與基本價值觀念不一致時的沖突對群體的影響是不同的,后者對群體的破壞性更強。[7]79-80生育觀念隨著社會變遷與發展呈現出翻天覆地的變化,年長一輩群體與當代青年群體之間的生育觀念存在認知不一致,因此會產生代際生育觀念沖突。在這種情況下,為了更好地協調各個群體之間的關系,需要通過創新和改進規范,營造一個新的生育文化來維持社會穩定。
(二)生育意愿及其影響因素研究
生育作為一種社會現象,具有三個特點:數量、時間和性別。[8]在早期研究中,研究者往往用“意愿生育數量”“意愿生育時間”“意愿生育性別”等對生育意愿概念進行操作化。[9]國內的研究多采用兩種指標來測量生育意愿:“理想子女數”和“假設條件下的意愿生育子女數”。[10]有學者認為,生育意愿實質上是由諸多因素共同作用下的期望,不僅包括社會、經濟、政治、文化因素以及生育政策,還受個人自身的家庭狀況、價值觀念、生活取向和身體條件等影響。[11]隨著生育意愿的內涵不斷發展并完善,學者們跳出固有的研究框架,開始從多方面探討生育意愿。其中,已有研究主要是從宏觀和微觀角度對生育意愿影響因素進行層級劃分和具體分析。
關于生育意愿影響因素的層級性,學者們持有兩種不同的觀點。一種觀點體現在宏觀層面,認為影響生育意愿的因素主要取決于社會經濟、政策制度、就業質量、文化環境等。[12-13]另一種觀點體現在微觀層面,主張個人與家庭因素會影響生育意愿。[14]在宏觀層面的研究中,翟振武和李姝婧認為,宏觀經濟社會文化因素間接導致了中國目前的低生育率。這些宏觀的因素包含生育環境的變化、住房制度的改革、家庭養育負擔的加重、就業市場的激烈競爭、城鎮化的大力推進、文化觀念的快速變遷等。[12]田宏杰等人提出,影響適齡人群生育意愿的因素主要是現實因素和文化觀念因素,青年在現實中感受到的教育壓力、經濟壓力和時間壓力成為其生育的關鍵阻力,文化觀念的轉變會制約青年生育意愿的提升。[13]國外學者主要從社會經濟、制度、文化等結構性因素進行研究。[15-17]Moeini等人提出,信仰因素是影響已婚男女生育意圖和行為的重要因素。[18]在微觀層面的研究中,國內外學者主要從個人、家庭層面研究生育意愿形成的過程,如父母經濟地位[19]、家庭規模[20]、兄弟姐妹生育數量[21]、家庭親密度[22]與家務分工[14]等家庭因素,以及年齡、受教育水平[23-24]等個體因素,并構建了若干邏輯融洽的解釋框架。
學者們主要通過定量研究來分析影響育齡青年生育意愿的因素。張靜和雍會指出,顯著影響育齡人群三孩生育意愿的因素有個體特征、家庭支持、經濟因素和行為態度。[25]高玉春指出,預算約束、精神負擔、婚育懲罰、保障缺位等負面因素束縛個人生育意愿。[26]因此,學界傾向于主張生育意愿受到個人與國家、社會和家庭等多種因素的相互作用,是多方面利弊權衡的結果。但遺憾的是,學界對究竟是何種因素起主要作用,尚未形成共識。
(三)社會沖突理論相關研究
經過多年努力,西方社會學派已經在社會沖突方面形成了比較完善和成熟的理論。科塞作為社會沖突理論的領軍人物之一,在構建該理論時,不僅借鑒了齊美爾關于“社會沖突”的觀點,將“社會沖突”進一步劃分為不同的類型并著重分析沖突的激烈程度,而且借鑒了韋伯的相關觀點以探討沖突的根源,還借鑒了馬克思“相對剝削”的思想來說明沖突的產生條件。[7]82-105另外,科塞提出的“安全閥”制度對于維護社會結構穩定、推動社會良性運行與協調發展具有積極指導作用,對當今和諧社會建設也具有重要啟示意義。[27]
我國學者在對西方社會沖突理論進行解讀、參考和應用的基礎上,針對我國社會沖突的現實情況拓展了本土化的研究領域,將沖突解釋學和沖突治理學相結合,增強了其對社會變革的解釋力。[28]另外,我國學者在關注本土化的沖突研究和理論建構的同時,還廣泛借鑒和運用跨學科的理論,從社會選擇理論、跨界治理理論等角度對社會沖突問題進行多維度的研究,開闊了研究視野。郭占鋒等人在剖析扶貧移民社區治理過程的基礎上,為我國解決移民社區治理問題提供適合國情和本土發展的研究方向。[29]在醫患關系方面,楊杰認為醫療糾紛問題出現的根本原因是醫生和患者在利益訴求上發生了沖突,并且分析了醫療糾紛的屬性以及危害,最后從醫療管控、糾紛調節、媒體導向等方面探討了醫療糾紛問題解決的有效措施。[30]在青年政治認同方面,于茜和劉建華從社會沖突理論的視角厘清青年政治認同的特性,深入分析其作用機理,并提出了治理的路徑,以夯實社會穩定的青年基礎。[31]
(四)述評
從上述文獻回顧可以發現,生育意愿作為近年來的研究熱點,其與生育動機、生育計劃之間的相關性被學界廣為關注。伴隨著寬松生育政策與緊縮生育局面之間張力的日益增大,對生育意愿影響因素的既有研究從早期側重于宏觀政策層面的解析逐漸轉向個體、家庭等微觀層面的探究。社會沖突理論作為一種分析集群性事件的理論工具,能夠為研究育齡青年生育意愿影響因素中存在的矛盾與沖突提供一種行之有效的解釋框架,可用來分析和探討生育利益主體間的沖突及其解決方法。從未來的研究趨勢來看,學界的研究亦將基于提升生育意愿的目的而關注育齡人群面臨的諸多沖突。因此,本研究擬從社會沖突的視角對育齡青年的生育意愿展開探討,旨在為我國生育治理提供本土化策略建議。
三、研究設計及研究假設
(一)實證研究設計
1.數據來源
考慮到生育的生理條件、法定結婚年齡等因素,結合現實中生育主力的年齡分布,本研究將20—35歲的青年作為調查對象。數據來源自研究團隊于2023年3月在社交媒體平臺開展的生育意愿問卷調查。為保證育齡青年樣本結構的代表性以及滿足因子分析樣本量的需要,此次調查將育齡青年的性別、年齡結構的比例進行配額抽樣,共回收問卷406份,剔除填答邏輯自相矛盾、量表類選項打分相同的無效問卷后,共獲得有效問卷397份,有效問卷率為97.78%。在調查對象中,男性占比為44.08%,女性占比為55.92%;20—25歲占比為42.06%,26—30歲占比為28.97%,31—35歲占比為28.97%。
2. 變量定義
(1)因變量。本研究首先運用SPSS25.0軟件進行因子分析,以便提取影響育齡青年生育意愿的因素,之后通過權重排名對這些因素進行優先排序。將因變量設置為育齡青年(20—35歲)的生育意愿程度,選用的問題項為“您意愿生育的孩子數量是?”,選項分別為“0個”“1個”“2個”“3個及以上”“目前尚不確定”,選項依此順序分別賦值為1,2,4,5,3。
(2)自變量。生育意愿指人們對自身生育行為的主觀愿望或想法,是多種因素綜合作用、成本與效益比較權衡的復合產物。它不單取決于個人需求、動機、理想、興趣和看法,更與經濟、社會、文化和各種道德觀念緊密相關。[11]因此,需要從綜合的維度對“生育意愿”概念進行操作化測量。本研究從生育政策、生育成本、婚姻質量、生育觀念4個維度對生育意愿概念進行操作化[12-13]設計。量表內容參考邢朝國設計的生育動機量表[32] ,并根據研究需要修改內容,以貼近育齡青年的現實情況。問卷量表中所有題項均采用李克特五級量表,答案從非常不贊同至非常贊同按照1—5級進行評分。生育意愿概念設計和操作化的具體界定如表1所示。
(3)控制變量。將可能影響育齡青年生育意愿的變量作為控制變量,例如,性別、年齡、受教育程度、是否為獨生子女、戶口類型、常住地、月收入情況等。其中,年齡、受教育程度、是否為獨生子女、戶口類型、常住地、月收入情況處理為虛擬變量,性別分為“男”“女”,分別賦值為1,2。
(4)信效度檢驗。為檢驗量表指標設計的有效性和合理性,本研究運用SPSS25.0分析軟件對量表的信度和效度進行檢驗。采用克隆巴赫系數(即信度指標)檢驗信度,得出問卷量表的總體克隆巴赫系數α為0.884,大于參考值0.8,表明量表信度很好,各題目的內部一致性較好。效度檢驗的結果發現,KMO值為0.907,大于一般評定標準0.9,表明非常適合進行因子分析。巴特利特球形檢驗顯著度P為0.000,小于0.05,呈顯著性,表明各變量間具有相關性。因此,問卷量表適合因子分析。信效度分析結果見表2。
(二)研究假設
生育意愿雖是個體對生育行為和生育結果的主觀認識和判斷,但要轉化為具體的生育計劃尚需制定生育支持政策。
首先,生育主體對民生保障獲得感越強烈,其生育意愿越積極。有研究表明,社會保障為社會中各家庭的生育質量提供了一種普遍性保障,有利于提高社會整體生育意愿。[33]其次,女性在職場中感受到的生育支持越強烈,其生育意愿越高。有研究發現,生育政策調整后,受性別不平等影響,女性就業質量滿足感降低,育齡女性的生育意愿受到影響。[34]最后,住房狀況對生育主體越友好,越能緩解其生育成本壓力,從而增強其生育意愿。擁有房屋產權的青年人口生育意愿較高,住房支持政策有助于提高生育主體的經濟承擔能力,增強其生育意愿。[35]由此可見,生育支持政策在民生保障、就業質量、住房狀況上影響生育意愿,越是注重民生保障的完善、就業質量的性別平等以及住房政策的支持,越有益于提升育齡青年的生育意愿。因此,提出研究假設1。
H1:當前,制度性因素是影響育齡青年生育意愿的最大因素。
生育會影響幸福感。育齡青年在生育前后的體驗和經歷是影響個人生育意愿的重要因素,也是生育行為轉化的重要環節。對于生育意愿與幸福感的關系,有研究表明,幸福感、公共服務滿意度等主觀評價對生育意愿起正向作用。[36]
按照生育利益相關方的不同,可以將其進一步分為“個人—家庭”“家庭—用人單位”兩類主體。兩類主體間的沖突會影響個體的幸福感。劉婷婷發現,工作—家庭沖突對職業女性二孩的生育意愿起削弱作用,家庭支持則會增強女性的生育意愿。[37]封進等人的研究發現,子代會依據父代的退休時間來規劃生育時間,以緩解生育和工作的矛盾。[38]由此可見,家庭關系及經濟約束、工作發展壓力對生育意愿的影響起重要作用。生育所造成的成本分擔和收益呈不對稱狀態,這會導致個體幸福感降低,進而抑制其生育意愿。因此,提出研究假設2。
H2:生育成本—收益因素是影響育齡青年生育意愿的第二大因素。
生育意愿與生育觀念雖不相同,但密切相關。
生育觀念包括人們對生育目的和生育意義的看法,直接決定他們的生育行為。根據沖突主體分類的不同,可從外部生育觀念與內部生育觀念之間的沖突來探討生育價值觀對育齡青年生育意愿的影響。
田宏杰等人的研究表明,在生育孩子的動機上,大部分適齡人群不認同“養兒防老”觀念,而是強調個人情感滿足的生育動機。[13]姚春燕等人的研究發現,父母的傳統生育觀與青年的現代生育觀存在沖突。[39]這些研究反映出人們受外部傳統生育觀念的影響逐漸被減弱,更加注重自身情感滿足。同時,高玉春發現,已婚育者傳遞出的“家庭造成各項自由約束”等信息會對未婚育青年個體的生育意愿產生消極影響,青年對育兒過程持悲觀態度,反對將生育與人生價值相掛鉤。[26]因此,提出研究假設3。
H3:生育觀念因素是影響育齡青年生育意愿的第三大因素。
四、數據分析與討論
(一)描述性分析
主要變量的描述性統計如表3所示(“Q+數字”表示問卷題目的序號)??傮w來看,關于育齡青年意愿生育子女數,有40.30%的人希望“生育1個”,有30.98%的人希望“生育2個”,還有15.87%的人希望“不生育子女”,選擇“3個及以上”的育齡青年比例最低(僅占1.51%)。這說明處于生育旺盛期的育齡青年整體生育意愿比較低,打算只生育一個孩子的育齡青年占主流。因此,如何在尊重育齡青年生育意愿的基礎上,積極引導其適度生育、把潛在的生育需求轉變為實際的生育行為,應當成為生育政策著力的重點。從分析結果的均值來看,育齡青年對生育政策(Q10—17)、生育成本(Q17—19、Q22—24)、婚姻質量(Q20—21)的感受程度強于生育觀念(Q25—29),這說明育齡青年的生育意愿主要受到物質性因素的影響。其中,在生育政策中,育齡青年對就業質量的評價較高,對社會公平感知較低;在生育成本中,育齡青年對住房壓力、家庭經濟收入、教育孩子時間、身心健康影響的感受程度較高。此外,夫妻感情的親密度以及配偶在生育過程中經濟、工作上的支持度對育齡青年生育意愿有重要影響。值得注意的是,育齡青年對生育的認識和評價相對比較消極,育齡青年對喜歡孩子(Q25均值為3.59)保持較高的評價,但對實現人生價值(Q26均值為2.64)評價相對較低,表明育齡青年對生育的評價更接近于自身情感滿足,不與人生價值掛鉤。
表4顯示了主要變量不同性別之間的對比分析情況。由此可見,育齡女性比育齡男性的生育意愿低,其中,意愿生育子女數中生育0個的性別生育意愿差異最大,這說明與男性相比,女性更不愿意生育孩子。從差值來看,育齡男性與育齡女性在職工生育福利(Q14)、生育成本(Q17—19、Q22—24)、婚姻質量(Q20—21)上的感受程度差異不大,但育齡女性在女性就業權益、家務分工、工作焦慮以及身心健康焦慮上的感受程度強于男性,而育齡男性在生育觀念(Q25—29)的感知程度上與育齡女性存在較大差異。這說明相比于受生育觀念的影響,育齡女性在進行生育決策時更多考慮個體與家庭工作利益權衡。因此,探索育齡女性個體與家庭工作的平衡點是將生育決策轉變為生育行為的重點。
(二)因子分析
為進一步探究育齡青年生育意愿總體偏低的原因,本研究采用主成分分析法進行探索性因子分析。設置特征值大于1,并用最大方差法對因子載荷矩陣進行旋轉,分析結果(見表5)顯示有3個大于1的特征值,公因子的累計方差貢獻率為59.90%,包含了本調查題項的絕大部分信息量。故提取3個主成分來分析育齡青年生育意愿的影響因素是合適的。
為了使因子能夠更清晰地解釋結構,本研究采用最大方差方法輸出各題項的旋轉成分矩陣(見表6)。據表6中標記灰底的數值對比,我們依次將這三個主成分命名為制度性因素、生育成本—收益因素、生育觀念因素。
育齡青年生育意愿影響因素因子分析一共提取出3個因子,這3個因子旋轉后的方差解釋率分別為25.00%、18.34%、16.56%,旋轉后累積方差解釋率為59.90%。即這三個因子共提取了本調查題項59.90%的信息量。
因此, 根據模型的公式推算出權重公式F=(0.250/0.599)×F1+(0.183/0.599)×F2+(0.166/0.599)×F3,得到育齡青年生育意愿影響因素權重排名依次為F1制度性因素(41.74%)、F2生育成本—收益因素(30.61%)及F3生育觀念因素(27.65%)。
因此,研究假設1、2、3成立。由此可見,制度性因素仍然是影響育齡青年生育意愿的最主要因素,這證明了探索生育支持政策和育齡青年生育意愿之間平衡點的重要性。第二個影響因素則是生育成本—收益因素。相比之下,生育觀念因素的影響較小,位居第三。
(三)討論
1. 制度性因素
科塞對社會沖突原因的分析主要基于社會結構層面。科塞認為,沖突的根源是多元的,它們可以基于權力、地位和資源的不平等分配以及價值觀念而產生。當不平等系統中權力、地位和資源分配的合法性被社會成員質疑時,就可能引發社會沖突。[7]119-123從前面分析結果來看,制度性因素是影響育齡青年生育意愿的最主要因素,這說明育齡青年對現存社會系統的感受程度較高。與生育相關的民生保障體系、就業制度、住房保障等均讓育齡青年有較為深刻的感受。表4的統計結果表明,育齡女性在女性就業權益上的感受程度強于男性。
(1)民生保障體系不完整。經過二十多年的努力,我國社會保障體系建設初顯成效,但在生育政策及其配套措施的保障體系建設方面依舊相對薄弱。借鑒韓國超低生育現象的相關經驗教訓,相比于政策本身缺乏公眾溝通與監督反饋等淺層的原因,更深層的原因在于民生保障不到位使得育齡青年不愿生育。[40]從表3的分析結果(均值:Q11gt;Q12gt;Q10)可以看出,育齡青年對民生保障的需求較高,尤其體現在托育服務和教育服務上。首先,在托育服務方面,盡管許多地區都出臺了促進發展3歲以下嬰幼兒照護服務的政策文件,但2022年全國人口與家庭動態監測顯示,我國實際使用托育服務的0—3歲幼兒比例僅為5.5%,遠低于OECD國家平均比例35%的水平線。[41]在當今工作壓力過大、照料孩子時間逐漸減少的社會背景下,托育服務的供給不足對育齡青年的生育意愿產生削弱作用。其次,在教育服務方面,公共教育和私人教育市場競相發展,家庭教育投資的消費成本會影響育齡青年的生育意愿。比如,教育商品價格上升給自身消費和子女教育質量帶來雙重壓力,抑制了部分群體的生育需求。[42]有研究發現,公共服務的供給情況和服務水平會正向影響人們的主觀幸福感。[36]由此可見,民生保障作為深層次的因素,會對人們的生育計劃和生育行為產生影響,因此需要大力完善民生事業。
(2)就業制度在性別地位上不平等。在國家為應對人口老齡化而放寬對生育的限制后,女性的就業質量除了受傳統生育觀、社會性別角色差異等制度約束之外,就業體系中的性別不平等也在加劇生育對婦女就業的不良影響。[34]
首先,傳統社會文化中女性承擔照料者角色,使其在就業中處于不利地位。隨著市場經濟的發展,許多女性獲得諸多經濟參與機會,家庭可支配收入明顯增加,性別不平等理應得到改善,但經濟發展并不意味著性別不平等的改善。[43]許多女性不僅要投入勞動力市場中,而且仍是家務勞動和撫養孩子的主要承擔者??紤]到女性花在養育孩子上的時間和精力成本,在雇用或晉升女性勞動者時,用人單位經過評估和權衡后,往往傾向于在勞動力市場用男性取代女性。因此,生育政策的調整雖然增加了女性可以生育的孩子數量,但在相當程度上加劇了女性被“擠出”勞動力市場的情況。
其次,工作單位的福利體制改革使女性生育期間得不到足夠的支持。隨著市場經濟的發展,我國對女性職工孕育期的保護政策逐漸完善,但與生育政策調整相配套的社會政策仍不足以支持女性的生育成本,且政策的討論與選擇只關注生育本身,沒有觸及問題的根本原因以及圍繞生育的社會和政策環境。單純延長女職工產假及其配偶產假的生育政策并沒有促進女性發展,甚至加劇了對女性就業的“職場歧視”。
因此,女性受到的社會限制越多,就越容易出現科塞所說的“下層被剝奪狀態”。這種相對剝奪會使女性產生不公平感,并有可能引起“不愿生”的反抗。
(3)住房保障不足。生育是家庭重要決策之一。受安居樂業傳統文化影響,居民在婚育時多將住房作為考慮的重要因素之一。擁有住房的青年人口生育意愿顯著高于無住房青年,房屋產權的擁有程度正向影響青年人口的主觀幸福感。[35]伴隨著城市化的發展與加速,人口大量向大中城市匯集,并由此推高了中國城市的住房價格,新市民、青年人住房困難問題日益突出。房價的快速上漲增加了生育預期成本,從而降低了青年人口婚育意愿與生育信心,實際生育量亦隨之減少,房價對生育率的抑制作用逐步放大。同時,隨著生育子女數的增加,許多家庭不得不考慮擴大住房面積,這就增加了對多居室住房的需求,改善性需求的提升也會推動房價的上漲。[44]雖然房地產市場處于“穩地價、穩預期”的調控之中,但購房成本仍是居民消費結構中比重最大的一項支出。在收入緊張的情況下,如果缺乏家族支持,青年人僅靠自己往往無法負擔購房成本,這些因素都在相當程度上制約了育齡青年的生育意愿。
2. 主體間利益沖突
根據科塞提出的“現實性沖突”,每個人都在追求利益最大化。生育意愿低迷的根本在于主體各方為了維護自身利益而出現利益沖突。從中觀、微觀層面來看,個人、家庭、用人單位均屬于生育利益相關者,沖突與對立存在于各利益主體間。
(1)個人與家庭之間的利益沖突。生育、養育不只是母親的職責,更是夫妻雙方的共同責任。有研究表明,男性在家庭中的家事參與、育兒參與和婚姻質量會對婚育產生影響,而女性在生育過程中對身心健康的主觀幸福感可能影響生育意愿。[45-46]因此,個體與家庭的利益權衡是影響生育意愿的重要原因之一。
首先,家庭結構以及家庭內部分工的變化對女性就業產生不利影響。從表3的分析結果(均值:Q20gt;Q13)來看,相比工作因素對生育意愿的影響,家庭因素對生育意愿的影響更大,這與科塞的“親密關系中包含沖突”的觀點[7]47-53不謀而合。相比次級關系中的工作關系,夫妻關系由于情感聯結度更高,更容易引起敵對與沖突。受“男主外女主內”傳統家庭結構觀念的影響,女性承擔照料孩子的主要責任,男性則主要承擔養家的經濟責任,這也導致許多女性不得不選擇工作時間靈活、工作輕松的就業崗位,甚至放棄就業,以此來緩解工作與家庭的沖突。雖然隨著女性權利意識的提高,越來越多女性選擇就業,但是家庭照料負擔卻未相應減輕,這就導致女性在生育與就業之間產生較為嚴重的矛盾與沖突。同時,在撫育孩子的過程中,父親角色顯著欠缺,致使母親的育兒壓力無人分擔,這增加了女性的憂慮,使其對自身婚姻質量產生質疑。[47]因此,家庭內部傳統的性別分工不平等所帶來的壓力抑制了育齡女性的生育意愿。
其次,對于女性而言,生育孩子不僅需要投入巨大的經濟、時間成本,而且需要承受在孕育、哺育中的睡眠剝奪、身材走樣、產后抑郁等種種痛苦。隨著數字技術以及社交媒體的發展,私人話題與公共話題的橋梁得以搭建,多種市場主體為了經濟利益而不斷有意識地制造育兒焦慮,不少已婚育女性被廣泛的“育兒焦慮”所淹沒。[46]雖然已婚育群體對于未婚育群體來說是外群體,但其所產生的示范效應[26]促使未婚育群體在權衡生育利弊時,傾向于以可見的效用下降來評估有孩生活,從而致使男性高生育意愿被束縛,低生育意愿被推動,甚至在一定程度上促進了“丁克家庭”的形成與發展。
(2)家庭與用人單位的利益沖突。從表4的分析結果(差值:Q13、Q23)可知,女性感受到的工作—家庭沖突程度明顯高于男性。與女性遭受的“母職懲罰”相比,男性卻存在“父職紅利”。有研究發現,在其他條件相等的情況下,父親身份可使男性收入增加3%—6%。[48-49]
首先,用人單位會根據其所需承擔的生育成本改變用人決策。作為女職工生育成本的主要分擔者之一,用人單位要承擔未生育女性的潛在生育成本。隨著“二孩政策”的落實與推進,企業出于利益衡量,將人力資本視作衡量勞動生產率最經濟的指標。在評估女性因生育或其他家庭因素而離開工作崗位可能造成的利益損失后,用人單位更傾向于雇用和提拔男性,從而使女性在勞動力市場上處于邊緣位置。
其次,單位性質不同,其所能提供的生育福利不同,女性的生育意愿亦隨之存在差異。相比于事業單位的女性相對完備且優厚的生育待遇,企業的女性所能獲得的生育保險支持卻尚未完備。[50]企業以利益為導向,存在用人單位不為女性職工繳納生育保險費致使其無法享受相關待遇的現象。同時企業加班現象比較普遍,這無疑增加了女性的生育成本和工作壓力,降低了女性的幸福感,進而抑制了女性的生育意愿。
因此,女性在工作—家庭沖突中會為了在工作單位謀求一席之地以及集體的利益而選擇放棄個人的生育需求,正如科塞強調的,以集體目標為動機的沖突要比以個人目標為動機的沖突更劇烈。[7]98-105
3. 主體間觀念沖突
科塞認為,價值觀的不一致是社會沖突產生的根源之一。[7]41人們的生育觀主要受特定歷史時期經濟、文化傳統和生育政策等因素的共同影響。隨著社會變遷,生育觀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由于年長一輩對當代青年生育觀念的了解和適應程度不一致,不可避免地產生代際生育觀念沖突。
(1)傳統生育觀念與現代生育觀念的沖突。在“男主外女主內”的傳統生育文化中,男性被視為家庭生活穩定的主要承擔者和家業的繼承者,兒子有責任和義務贍養父母。從社會層面看,多子多孫能提高家族社會地位,增強家族勢力,被視為家族人丁興旺的標志。因此,在傳統社會中,生育被視為生產和家族延續的重要手段,“養兒防老”“傳宗接代”“多子多福”等傳統生育觀念成為普遍默認的社會規訓。[51]
隨著生產力的提高和現代教育的傳播,物質產品的生產與家庭分離,傳統的“家本位”生育觀被“人本位”生育觀所取代。人們“傳宗接代”和“養兒防老”的思想觀念日漸弱化,逐漸轉向注重自我發展的現代生育觀念,更加關注自身的情感滿足。
然而,幾千年來積淀下來的傳統生育觀念,通過世代相傳仍然深刻地影響著人們。在父母的傳統觀念中,生育是維持穩定的家庭關系所必需的;相反,年輕人則認為穩定的家庭關系不應取決于生育行為。[39]扎根于年長一輩的傳統生育觀念與當代青年的現代生育觀念由此產生代際生育觀念的嚴重沖突。
(2)功利性與情感性的沖突。在現代社會中,生育價值觀的演變從社會權利的外部執行逐漸轉向內部的心理規則,拋開經濟成本和教養資源分配不均所帶來的限制,“幸福價值導向”逐漸成為當代青年的主導生育觀。[52]
隨著市場經濟的競爭日趨激烈,人們只有將大量的時間、精力都投入工作中,才能提高個人與家庭生活質量。市場經濟在為社會發展注入活力的同時,也給人們的思維方式、價值觀念等帶來重大影響,自我意識和以人為中心的思想不斷增強,人們更加注重追求自我發展和實現自我價值。從表3的分析結果(均值:Q25gt;Q26gt;Q27)可見,與父輩所持有的傳統生育觀相比,當代青年生育觀更趨個體化,更追求幸福的主觀體驗,對傳統觀念中的養兒防老、家庭地位效用等功利性需求減少,逐漸傾向于滿足情感性需求,追求自我實現,反對將生育與人生價值聯系起來。對當代育齡青年而言,生育并非人生任務,而是個人基于自身發展的選擇。
五、結論與對策建議
(一)結論
本研究發現,制度性因素作為影響育齡青年生育意愿的最主要因素,托育服務和教育服務等保障體系的不完整、就業制度在性別地位上的不平等、住房成本的上升和住房保障的不足等制度性問題,都在抑制當代育齡青年的生育意愿。因此,可以將探索政策和育齡青年生育意愿的平衡點作為助推生育工作的一項重點內容。育齡青年的生育意愿并不是單向度的,而是受各種矛盾與沖突的影響。個體與工作家庭資源利益沖突和生育價值觀沖突在相當程度上影響育齡青年的生育意愿。由此可見,科塞的沖突理論為理解生育意愿與生育決策之間的偏離提供了一個有價值的解釋框架。這啟示了生育意愿沒有轉化為生育決策的原因可能是制度保障不足,也可能是主體間利益與觀念存在沖突。因此,要提高我國的生育治理水平,不僅需要優化相應的制度安排,而且需要緩解相關主體的沖突。
(二)對策建議
為優化我國生育治理環境,提升育齡青年的生育意愿,可以嘗試從完善和強化生育配套支持政策、完善家庭內部沖突主體間利益協調機制和引導育齡青年增強生育動機三個方面展開探索。
其中,在完善和強化生育配套支持政策方面,可借鑒科塞的觀點,解決社會沖突問題和保證現存社會的穩定,不僅不應排斥沖突,而且要充分認識到社會沖突可以為現有社會體系服務,并且強調社會沖突對社會的整合與穩定、規范和制度創新等方面具有積極促進作用。[7]106-114面對育齡青年在生育決策過程中出現的因生育政策而引發的沖突,對現行生育政策的統籌就顯得尤為重要。在討論與制定生育配套政策體系時,不能僅考慮與生育孩子直接相關的物質條件,還要關注影響青年生育意愿的間接社會文化環境,構建一個“生育友好型”的生育支持政策體系。結合我國當前的實際情況,可以從生育補貼、兒童養育、女性就業等方面入手,推動生育政策與經濟政策的協同調整,在生育津貼、購房政策等方面給予實際支持;健全保育和教育系統,完善托育場所和綜合服務設施建設,促進公共教育服務均等化,降低家庭養育成本;推動性別平等就業權,構建和完善就業機會機制。
在完善家庭內部主體間利益協調機制方面,可借鑒科塞的觀點,沖突有助于建立和維持社會或群體的身份和界限,使群體內部更加穩固、團結。[7]73-82因此,應該明確夫妻雙方在處理家庭利益沖突時各自的責任與利益,可以從兩個層面入手。在行動層面,需要增強父親在孩子照料職責上的意識,吸引男性投入照料家庭的工作中,增強男性對育兒知識與技能的學習,實現理想的家務分工與合作,減少母職壓力。在政策制定層面,要增強性別意識,充分考慮女性的現實焦慮,可借鑒福利國家的兒童保育政策,不斷完善父職陪產假、育兒假,強化家庭角色性別平等的價值取向,建立一個由國家、市場和家庭提供的“混合照料”體系。
在引導育齡青年增強生育動機方面,可借鑒科塞的觀點,沖突能夠發展各方之間的社會關系,通過創新與改進新的規范和觀念,在聯合各方的共同行動中生成共同的價值,并促成新群體的形成。[7]124-134當前中國生育觀正經歷著從“生育成本約束”到“幸福價值導向”的演變。[52]因此,可以通過提高育齡青年對生育的認知,重塑生育價值觀來增強其生育動機。